重陽已過,菊月天氣漸涼。
侯安都過世三個多月,蕭妙淽的孕相初顯,侯勝北已經做好遠行的準備。
他記下最後一份資料,那是北周的官製。
北周複古,三公三孤之外,設天地春夏秋冬六官。
天官府設大塚宰一人,小塚宰二人。
宇文護任太師、大塚宰,集軍政大權於一身。
六官本為並列,彼此互不統屬,若是加封五府總於天官,則地官、春官、夏官、秋官、冬官五府都要受其節製。
宇文泰嫡三子宇文覺,佛名陀羅尼,意為總持。
宇文護逼魏帝禪讓,又廢陀羅尼而弑之。
宇文泰庶長子宇文毓,佛名統萬突,意為無限多。
宇文護複迎為帝,又進食毒而殺之。
宇文泰次子早夭,四子宇文邕,佛名彌羅突,意為包羅天下。
宇文護再立為帝,獲百官總己以聽之權,五府總於天官,都督中外諸軍事。
大塚宰成為百官之長,類似丞相而更勝一籌。
左右十二共二十四軍,總屬相府,皆受宇文護處分,凡所征發,非其書不行。
相府屯兵禁衛,盛於宮闕,事無巨細,皆先斷後聞。
天官府眾屬官:
禦正大夫有代言之責,參與軍政大事決策;
納言大夫出入侍從,參與機要;
司會大夫掌機要文書,有副總六府之權;
此外還有宗師大夫司訓導宗室子弟、宮伯大夫司宮禁侍衛、太府大夫司財政收支、計部大夫司財政計劃、膳部大夫司宮廷飲食、太醫大夫司宮廷醫療等。
毛喜特彆提醒他要注意的柳慶,此時便擔任司會大夫,北周數千名的侯官密探,便是由此人掌握。
柳慶耳目眾多,本人又聰明機敏,善於斷案決獄,會是臥虎台今後最危險的對手。
地官府設大司徒一人,小司徒二人,負責土地、戶籍、賦役等。
春官府設大宗伯一人,小宗伯二人,負責禮儀、祭祀、曆法、樂舞等。
夏官府設大司馬一人,小司馬二人,負責軍政﹑軍備﹑宿衛等。
秋官府設大司寇一人,小司寇二人,負責刑法獄訟及諸侯、外族事務、外交等。
冬官府設大司空一人,小司空二人,負責各種工程、製作。
侯勝北看完記住,將資料拋入火盆之中。
……
安成王傳訊,近期會有一批使節去北周,讓他做好出發準備。(注1)
主使為通直散騎常侍,兼侍中、領豫州大中正袁泌。(注2)
袁泌出身陽夏袁氏,簡文帝為太子時擔任東宮領直,先降侯景叛軍,再跟隨王僧辯擁立貞陽侯蕭淵明,又從王琳輔佐永嘉王蕭莊。
王琳兵敗後,袁泌將蕭莊托付北齊,歸順本朝,兜兜轉轉已是五十有五,為人老練圓滑,於北周有不少故交舊朋。
侯勝北年紀尚輕,如今褐衣白身,夠不上主使副使,陳頊給他尋了個隨員的身份。
張安張泰棄了軍職隨行,這兩兄弟跟隨自己八年,侯勝北並不意外。
麥鐵杖也說要去北方見識見識,不然怎麼稱得上橫行天下的大盜賊。
這個理由讓侯勝北啼笑皆非。
不過他經過毛喜訓練,現在已經能夠稍許洞察人心。知道麥鐵杖實則感激當初不殺之恩,這麼說隻是不好意思把報恩之類的話掛在嘴邊罷了。
此人知恩圖報,堪為臂助。
安成王把之前在宮城被沒收的宿鐵刀要了回來,送還給他。
侯勝北輕撫四尺長刀,鋒芒逼人依舊,可是他自己的鋒銳意氣,卻已深藏鞘中。
各項準備停當,就等出發的日子到來。
……
不過出發之前,毛喜讓侯勝北還要再去見一個人。
距離建康百五十裡的茅山,西漢時有茅氏弟兄三人在此修道拯民,稱為三茅真君,故此得名。
東晉又有葛洪修煉於抱樸峰,自號抱樸子,世稱葛仙翁,著有《抱樸子》《金匱藥方》《肘後備急方》等,乃是丹鼎派的神仙人物。
馬樞已隱居此山多年了。
侯勝北見到他時,卻見一片山勢秀麗,樹木蔥蘢中,數百家草屋圍繞中央一間,如眾星捧月,明明深處山野之中,卻像是個村莊一般。
馬樞四十出頭年紀,昔日講《維摩》、《老子》、《周易》,道俗聽者聚二千人。
多家學者各起問端,馬樞依次剖判,開其宗旨。然後枝分流彆,轉變無窮,論者皆拱手默默聽受而已。
邵陵王蕭綸嘉之,留書二萬卷。
見到侯勝北,馬樞感歎道:“侯將軍還是撇不下心中執念,沒有邁出那一步,這支兵卻是空自準備了。”
侯勝北一驚,仔細回想,剛才的許多草屋擺出的正是軍營模樣,盜賊難入。
難道在建康一百五十裡外,阿父還埋伏下了這一路人馬?
侯勝北試探著問道:“先生是?”
馬樞看向他,因常食黃精之故,他的一雙眼睛亮得嚇人,神目如電,能暗中視物。(注3)
隻聽馬樞坦然道:“我為侯將軍賓客,於此山中訓練這支擅長夜襲的人馬,自然是為了做大事的。”
他抬頭望向樹梢上的一雙白燕,春來秋去許多年,有時停在案頭,也不怕人。(注4)
“侯將軍孤傲放誕,位居人臣之極,既不懂明哲保身之道,又糾結舊日恩義,不能更進一步,哪怕武略智謀過人,最終還是不免敗於權謀。小將軍當引以為戒哪。”
聽馬樞批評阿父,換了以前侯勝北可能會出言反駁,不過現在的他已經能夠聽取,頷首表示接受。
阿父,你既然有所準備,為何最終還是沒有發動呢……
侯勝北暗自歎息,隨後說出今日前來的目的。
聽他道明來意,馬樞的目光炯炯,似要看穿侯勝北的真實想法。
見他神色不動,馬樞歎道:“江陵一炬,毀卻曆代文明十四萬卷,痛哉惜哉。邵陵王以書冊托付於我,你要抄錄書名重整典籍,不管為了何等目的,乃是一件善事,我當助之。”
於是侯勝北在這茅山之中,整理書冊清單,謄抄兩萬本書名目錄。
花費了兩日功夫。
期間馬樞以茅峰雀舌泡茶,講解所悟心得。
“吾六歲學儒,後參佛,又修道。聞貴爵位者以巢由為桎梏,愛山林者以伊呂為管庫,各從其好也。”
侯勝北不解,聽先生你的意思是三教並修,超脫物外,為何又會和阿父攪在一起。
馬樞笑道:“然支父有讓王之介,嚴子有傲帝之規,千載美談,所不廢也。豈天之不惠高尚,何山林之無聞甚乎?”
侯勝北對他的不拘一格表示佩服:“先生自是超脫之人,小子俗事纏身,不敢望得清靜。”
“紅花青葉白蓮藕,三教原來是一家。”
馬樞歎息道:“釋道儒各有長短,本無高下。隻是現在偽托佛名,貪圖利益者愈多,高僧大德卻少。我聽聞北齊崇佛滅道,隻怕滅的都是偽道,真正的有道之士又怎會貪戀紅塵。”
侯勝北若有所悟,真正的高僧大德、有道之士,不會在意名利。
反過來說,貪圖名利的就是以佛道之名,行奸巧之事之人。
國家對付的,應該是這些偽佛偽道,而不是玉石不分,蘭艾俱焚。
自己以前所想,卻是有些偏激了。
抄錄完畢,謝過了馬樞,侯勝北拿著謄抄的書名目錄,擁有了一份敲門磚。
江陵焚書,是每個士族文人心中的痛。通過整理存世書籍的名義,很容易將他們拉近和聚攏到一起,找到彼此共同的話題。
雖然動機不純,也算積累了一份功德罷。
……
剩下的問題還有一個。
如何向侯夫人和蕭妙淽開口解釋,自己要前往北周一事。
侯夫人還好,侯勝北隻說作為使團隨員,前往出使,需要過些時日才能返回。
蕭妙淽熟悉朝廷典儀,就沒有那麼好瞞過了。
“使團行程自有定期,怎會不知道何時返回?當郎,你究竟要去做什麼?”
侯勝北難以向她撒謊,隻得如實說了。
蕭妙淽最近數月就見他行蹤不定,如今聽說要潛伏敵國,做收集情報的危險之事,悶悶不樂坐在床邊,滿心儘是擔憂不安。
好在侯勝北早有準備,立刻轉移話題,請蕭妙淽修書一封,寫給其弟蕭大圜。
“八年了,我都放棄了尋找小弟的下落,你這人……”
蕭妙淽輕歎道。
兩人已是一心同體,有些話不必再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