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氣高昂,乘坐小船充滿勇氣出戰的我軍將士,在敵軍大艦一輪輪的凶狠攻擊之下,被碾壓傾覆,被砸得粉碎。
先鋒勇士的屍體和殘肢,把江麵染上了一抹血紅。
而我軍跟在其後的大艦,此時再趾高氣昂地駛出,用炮石拍杆攻擊無力還擊的敵艦,耀武揚威地宣告勝利。
這場勝利,是何等的無恥。
徐度怒氣勃發:“我等壯士臨陣,可信者唯三而已:手中軍器、身邊同袍、將帥指揮。”
“用數千勇敢之士的性命為炮灰,換來一場決戰的勝利,卻失去了軍中最為基礎的信任,將來誰還敢請纓擔任這種先鋒!?”
“伱這小輩都懂的事情,有些人活了一輩子就是不能理解。雖說兵不厭詐,但是對自家弟兄總要有條底線啊……咳咳。”
徐度一口氣喘不過來,咳了起來。
“他們可能覺得結果可以掩蓋一切,哪怕再卑鄙的勝利也是勝利。”
徐度又讀了一遍軍報,語氣中帶著無奈和悲哀:“我時日已然無多,將來軍中就是這等小人的天下了。”
“從主公起兵之時的新鮮壯烈,變為腐朽沉悶,進而無恥卑鄙,這樣的軍隊……咳咳。”
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喘息著嘶聲道:“你還年輕,不要被他們同化汙染了啊!”
侯勝北默默點頭,這不僅是徐度,要是阿父健在,一定也是如此希望的。
不對,如果阿父還在,他絕不會允許軍中變成這樣的。
須知赳赳武夫,才是國之乾城啊。
他無言地遞上了下一步的行動計劃,占領湘州後,北上攻取巴陵,形成前後夾擊之勢。廣發箭書檄文,動搖敵軍士氣,然後決戰。
這本該是一場更為堂堂正正的勝利的。
徐度將這份計劃翻過,覆在案頭,長歎一聲。
……
武州都督陸子隆此時也出兵前來會合,徐度的軍勢更盛。
華皎與戴僧朔乘坐單舸逃走,過巴陵,不敢登岸,徑奔江陵。
北周衛國公宇文直亦收攏敗軍,退歸江陵。
追究此戰敗北的原因,宇文直彈劾權景宣驕傲恣縱,兼納賄貨,指麾節度,朝出夕改,所以將士憤怒,莫肯用命,欲繩之以軍法。
權景宣乃太祖舊臣,之前東征有功,朝廷不忍加罪,遣使就軍赦免。
宇文直年輕氣盛,覺得丟不了這個麵子,歸罪於後梁的柱國殷亮。
梁主蕭巋知其冤枉,然而作為附庸,不敢違背上國之命,隻得誅殺殷亮。
陳郡長平殷氏。
至此,大江南岸隻剩郢州城下的元定一支孤軍。
江麵被南朝舟師隔斷,沒有船艦接應過江,程靈洗和程文季率軍在後銜尾追擊。
這位北魏皇族後裔、大將軍元定進退無路,但是勇氣不減,斫竹開徑,且戰且走。
不愧是二十多年前邙山一戰中,殺入東魏軍長槍叢中,奪矛陷陣的猛將。
元定一路撤至巴陵,城池已為徐度軍所攻克,再無退路。
“你覺得該如何處置這支北周軍?”
徐度問侯勝北。
“北周軍戰力尚存。兵法雲,歸師勿遏,圍師必闕,窮寇勿迫。當使縱去,以計取之。”
“計從何出?”
“可以偽與結盟,許之還國。待其解仗渡江之際,一舉擒之。”
王僧辯給船賺宋子仙,還有之前阿父給賀若敦船讓其退走,都是現成可抄的作業。
就看元定上不上鉤了,此計不成,包圍攻打便是。
“哦?違約就不卑鄙了麼?”
侯勝北昂然道:“將帥之責,在其一身。若是違約能少流我軍一人之血,這卑鄙無信的罪名,由我當之,又有何妨?”
“好個當之呀,侯安都有個好兒子啊。”
徐度終於忍不住感歎:“本次作戰,老夫數次考較於你。”
他一一曆數。
眼光超出了軍爭本身,不限於一城一地一戰得失,誠然不易。
一路行軍紮營,攻城作戰,中規中矩,可見起於行伍,積累紮實。
更難得的是明白軍隊基礎為何,不至於不顧底線,不擇手段。
然而毫不迂腐,敢於用詐,能夠堅守本心毫不動搖。
“我兒徐敬成就遠不如你了。以後你多多提契他吧。”
侯勝北遜謝不敢,他一個啥都不是的白身,誰提攜誰啊。
這場平叛戰役本身平淡無奇,但是能夠受到阿父同僚的肯定,卻是讓侯勝北頗為欣喜。
……
徐度遣使與元定交涉。
一開始元定懷疑其中必有詭詐,欲力戰死之。而長史長孫隆及諸將等多勸元定媾和,於是同意與徐度等刑牲歃血盟誓。
元定解除武裝渡河之際,南朝軍隊突然發起攻擊,儘俘其眾,得馬四千匹,擒元定。
後梁大將軍李廣,打馬而逃,卻被一快捷如奔馬之人趕上拿下。
二名重要俘虜送詣丹陽。
數月後,元定憤恚而死。
一場近二十萬人的四方大戰就此落幕,起兵至分出勝負,不過四個月。
華皎黨羽,曹慶、錢明、潘智虔、魯閒、席慧略等四十餘人伏誅。
嶽陽太守章昭裕,章昭達之弟;桂陽太守曹宣,高祖舊臣;衡陽內史任忠,嘗有密報;河東太守劉廣業為劉廣德之弟,此四人得以獲免。
……
大軍回師還朝,凱旋而歸。
看看離建康不遠,一日紮下營寨,侯勝北被徐度叫去。
“來,和老夫賭上一把。”
侯勝北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徐度在說啥,軍中賭博?
雖然早先聽阿父說你嗜酒好博,可現在老將軍你好歹是我朝的軍部首席,這麼做影響不好吧。(注5)
徐度拿出了五個骰子,看樣子他是認真的。
樗蒲之戲,早而有之。
這五個骰子稱為五木,上黑下白,悉為兩麵,一麵塗黑畫犢,一麵塗白畫雉。
本來還有棋盤,設兩關,執六馬,分子三百六十。
彼此輪流投擲五木,按照結果的行動步數,移動六馬依次抵達敵關,有如軍陣衝殺。
如今嫌此玩法麻煩,就以擲骰結果比較大小,以定勝負。
全黑者為盧,其采十六。
二雉三黑為雉,其采十四。
二犢三白為犢,其采十。
全白為白,其采八。
此四者為貴采。
開為十二,塞為十一,塔為五,禿為四,撅為三,梟為二,六者雜采。(注6)
“你先擲。”
聽徐度這麼說,侯勝北無言拿起五木,連擲十把,把把都是盧。
毛喜訓練他時,也曾被驚住,這小子手法絕妙,運氣之好,堪稱賭神。
徐度也不擲了,他閉上眼睛緩緩說道:“為將者,不惟有勇武智謀,運氣也是極重要的一麵。看來你確實得了天命庇佑。”
“為了我朝未來,老夫的確也該做一些事情了。”
徐度自言自語說完,猛然睜眼,就和出征那時一樣,須發賁張,神情激憤。
“二十年後,等到你成為軍部重鎮之時,莫忘了還我軍本來麵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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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名對照》
白螺:今監利縣東南八十四裡白螺鎮
夏口:今武漢市黃鵠山(蛇山)東北
沌口:今武漢市漢陽區西南,即古沌水入長江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