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勝北見陳頊神情失落,隻得道:“陛下仁政,必不至於空費。”
“是啊,總歸是有用的。”
陳頊歎了口氣:“上個月,遼東、新羅、丹丹、天竺、盤盤等國都來遣使前來。高麗一來,遼東新羅都坐不住,獻上了不少好東西。勞卿辛苦一趟,屆時挑些拿回去吧。”
瞧他一副有氣無力的模樣,連開玩笑的心思都沒了。
侯勝北心有不忍,終於還是說了出來:“周雖不可攻,若是攻齊呢?”
“攻齊?”
陳頊失笑道:“上次問卿,卿不答。怎麼跑了一趟,把少年時的結論重新又拾起來了?”
“少年時,臣是憑空想象。如今日,已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聽。”
既然話已出口,侯勝北也就放開議論。
“北齊人心離散,鮮卑華夏,彼此之間形同陌路。”
“北齊穀價騰踴,百姓饑饉,春夏之交賣兒鬻女。”
“北齊私鑄泛濫,惡錢流通,朝廷無力不能禁止。”
“北齊奸佞當道,宗室乏力,任由弄臣操弄朝政。”
“北齊良將凋零,能夠領兵統軍者,今唯有三人。”
他一口氣說了五條:“人心、民生、經濟、朝政、軍事皆狼狽,貌似龐然大物,內裡已然空虛不堪。”
陳頊提起了一些精神:“聽卿之說,似有可取之處,隻是茲事體大,非一言能決。”
“朕再想想。”
侯勝北退下,留下陳頊獨坐殿中。
遠遠望去,這位陛下的身影透出孤寂落寞。
陳頊還是放不下攻打北周的執念。
不過要是能夠輕易放下的,那還叫執念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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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勝北不在建康的這幾個月,朝堂無甚變化,北齊和北周各自派來了使者。
特彆是北周,來聘的納言中大夫鄭詡是侍中級彆的三品高官。
在和北齊交戰的關鍵之際,不計去年攻打江陵的前嫌,竭力彌補華皎之亂造成的嫌隙,北周對於和本朝的關係,重視程度可見一斑。
回來之後,侯勝北和徐敬文好好聊了一下。
本想在軍中給他安排個文職差事,不想徐敬文卻堅持要從行伍做起。
想到自己當年也是如此選擇,於是就遂了他願,去軍中從底層曆練。
徐敬文的心中,應該也有一份堅持吧。
祖珽討要的醫書,侯勝北想到回來之後這幾年,都沒有去見過馬樞。
當初他幫了自己,理當前去拜訪,表示謝意。
而且那幾百戶阿父的舊部,還是精選的擅長夜戰之士,說實話有些眼饞。
如今恢複爵位,有錢有糧養得起兵,不妨試探一番。
哎,當初夜襲江陵,如果有這支人馬,說不定……
侯勝北撇去於事無補的想法。
說走就走。
……
茅山不過數日路程。
馬樞的眼睛還是亮得嚇人,那一雙白燕也還在,看到侯勝北一個陌生人到來,嚇得從案頭飛上了樹梢。
聽完來意,馬樞爽快地答應,說自己留著這些人也沒用,交還於侯勝北,正是物歸原主。
他喚來一人介紹道:“褚玠,字溫理,河南陽翟人。他是這群人的領袖,也曾是侯司空的舊部。”
此人四十多歲年紀,儀態非凡,談吐得體。
馬樞笑道:“莫以為他是個文人,騎射功夫也頗為了得。當初他跟隨侯司空於徐州出獵,遇有猛虎,引弓射之,連發兩箭皆中口入腹,俄而虎斃。”
這個褚玠看來不簡單,竟是個箭術高超的猛人。
攀談之下,難得的是他竟然也出使過北齊,對北邊的事情頗為熟悉。(注3)
侯勝北已經不會再驚訝了,能得阿父當年委以重任的,又豈會是凡人。
何況褚玠這些年能枯守此山中,更是不易,當即行了一禮。
提到祖珽求取醫書一事,褚玠道:“祖珽原為尚藥典禦,有此一請乃是情理之中。他說的北齊醫道名人,莫非是徐之才、徐之範兄弟?”
侯勝北聽著名字有些熟悉,想起徐之才不就是北齊尚書令嘛。
傅縡去拜訪時,自己因赴和士開之約,沒能同行。
一個醫生能夠做到當朝宰輔,這醫術水平可不得高到天上去。
隻是醫術再高,難救病入膏肓之國啊。
馬樞擼須道:“說起這徐之才,其家七世為醫,本是我朝丹陽人士。其父徐雄事南齊,位居蘭陵太守,以醫術為江左所稱。”
侯勝北有些奇怪,怎麼徐之才一個南朝人,跑去北齊做了醫生。
馬樞苦笑一聲:“說來話長,那又和一樁前朝疑案有關了。伱且住下,慢慢道來吧。”
……
抄錄那幾本醫書,安排幾百戶軍士,都需要費些時日,侯勝北就在茅山中小住。
山中無事,鬆花釀酒,春水煎茶。
馬樞和褚玠、侯勝北講起了過往軼事。
徐之才本為前朝豫章王蕭綜的王國左常侍,蕭綜任鎮北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徐之才為其主簿。
“蕭綜此人,乃梁武帝次子。”
自家嶽父大人簡文帝蕭綱是梁武帝三子,這麼說來蕭綜還更為年長。
昭明太子死後,怎麼沒輪到他即位呢,難道是出身有問題?
“你要這麼說也行。武帝的正妻郗徽隻有三個女兒,昭明太子和簡文帝都是丁貴嬪所生,蕭綜則是吳淑媛所生,出身是差了一些,不過這不是主要的原因。”
“吳淑媛此前是蕭寶卷的妃子,武帝登基後接收了她,不過這也不是主要的原因。”
“蕭綜懷胎七個月就出生了,所以有說法,他的生父其實是東昏侯蕭寶卷啊。”
侯勝北被馬樞一波三折,最後說出這麼一個結論,登時覺得這位世外高人的形象也沒那麼高了。
徐師也好,馬樞也好,明明都是博學多才之士,一旦說起八卦狗血劇情,怎的都如此起勁呢?
“武帝倒是不介意,把蕭綜當成親生。問題是蕭綜自己信了,當了十五年的皇子,還是忍不住掘開蕭寶卷的墓,取了骨殖滴血認親。”
說到此處,馬樞噫了一聲:“蕭綜如何得知這滴血認親之法,莫不是徐之才教他的?”
他似有不忍之意:“蕭綜為確定此事,又殺了出生不到一個月的親子,滴血於蕭寶卷的骨殖。見同樣相融,於是信了自己乃是東昏侯之子。在之後的南北大戰時,突然投奔了北魏。”
“主將反叛,三軍散走,徐之才退至呂梁,橋斷路絕,於是入了北朝。”
是這麼回事啊。
徐之才到了北朝之後的事情,則是褚玠比較清楚。
還好褚玠沒這麼無聊,很實在地講了徐之才侍奉魏孝靜帝、北齊文宣帝和武成帝,醫術確實高明,為人靈活善變,頗為得寵。
他就講了兩件事情。
武成帝高湛長了顆牙,詢問禦醫原因,老實回答的都挨了杖責。
徐之才說這是智齒,長了就會聰明長壽。(注4)
侯勝北心想智齒這說法好,吉利,應該會千古之後繼續流傳下去。
“還有件事呢?”
“高湛說有時會恍惚看到空中有五色祥雲,稍近,變成一美婦人去地數丈,亭亭而立,不久變為觀世音。”(注5)
“觀世音?”
侯勝北喃喃道:“他還真敢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