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出使北齊的路線仍然相同,隻是換了季節。
秋水漲起。
多次往返同一路途之後,侯勝北有個發現,位於湖泊下遊的河流往往較為平穩,可能是湖泊起到了調節作用。
若是建壩阻塞湖口,再突然決堤,傾注而下的洪流隻怕將會淹沒一切。
抵達黃河,正值四汛中的秋汛。
莊子有雲: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辯牛馬。
雖不至於如此誇張,與上次回程的枯水期相比,大河氣象確實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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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建四年,九月。
侯勝北加員外散騎常侍,輕車熟路,率使團趕到了鄴城,本次他作為使主。(注1)
已經是兩年間第三次出使北齊了。
待見到高長恭,侯勝北發現蘭陵王眼中的悲哀和絕望,已經濃厚的無法掩蓋。
隻有見到自己的那一刻,才出現了一絲光亮。
蘭陵王輕聲對侯勝北道:“你們等待的機會,就快來了,是麼。”
……
高長恭曾經說過斛律光自身難保,也不知還能維持多久。
可是他真的沒想到齊主會做出這等自毀長城之事。
之前高儼設計捕殺和士開,不過是去一弄臣小醜,於朝廷可以說有益無損。
齊主高緯誅滅的,可是神武帝開國功臣斛律金的一脈,斛律皇後的父親!
難道自家嶽父也會篡位謀反?(^_^)
高歡臨終托付兒子高澄道:“厙狄乾鮮卑老公,斛律金敕勒老公,並性遒直,終不負汝。”
高緯可還記得此語?可有祖父的識人之明?
年初斛律皇後生了女兒,齊主還謊稱是男孩,為之大赦天下呢。(注2)
現在當然是真相大白了,斛律皇後被廢,打入冷宮,不久就該勒令出家為尼了吧。
“斛律光是因傲生禍啊。”
不等侯勝北開口相詢,高長恭長歎一聲,主動說起了他所知的事情經過。
今年二月,侍中祖珽升任尚書左仆射,位列宰輔。
斛律光心甚惡之,遙遙望見竊罵道:“多事乞索小人,欲行何計數!”
這兩句話也沒說錯,完全命中祖珽貪婪愛占便宜,行事但求快意,不計後果的品性。
如果隻是私事,看不慣個人也就罷了。
此前趙彥深為尚書令時,邊境消息,處分兵馬,都與斛律光等參論。
祖珽自掌機密以來,全不與斛律光語,這就涉及國家大事了。
兩人的矛盾日益激化。
另一邊,陸令萱之子穆提婆,求娶斛律光的庶女,不許。
有那麼點關二爺虎女焉可嫁犬子的意思了。
齊主原本打算賜給穆提婆晉陽的田地,亦被斛律光阻止。
在斛律光看來,此田從神武帝以來常種禾,飼馬數千匹。
今賜穆提婆,成了私田,有損軍務。
由是祖珽、穆提婆皆與之結怨。
侯勝北乍舌,卻是為了彆的原因:“能養數千匹馬的田地,那得老大不小了吧,就賜給一個幸臣?”
“是啊,上千頃的田地,無功而賞,如何讓人心服。”
高長恭苦笑道:“到了夏季,鄴城傳開了兩句童謠,孩童們到處傳唱。”
“百升飛上天,明月照長安。”
童謠讖緯之說,自古有之。
侯勝北稍微品味一下,猜測道:“百升為斛,明月乃斛律光表字。這是說斛律光會投奔北周,怎麼可能有人會信呢?”
高長恭也滿是不可思議:“我也是這麼認為的,說斛律光會降周,還不如說日出西方。”
可是之後突然一日,斛律光奉詔入宮,被殺。
齊主隨即下詔,稱其私藏弩甲,意圖謀反,今已伏法,其餘家口並不須問。
眾人以為到此為止,還沒等消化這件事情的影響。
誰知齊主尋而發詔,儘滅其族。
斛律光第二子早亡,先殺了在京的三子世雄、四子恒伽。
再遣使斬了長子,義寧公主駙馬斛律武都。
另遣中領軍賀拔伏恩率十餘人乘驛馬,前去幽州抓捕斛律光之弟斛律羨。
侯勝北又覺得哪裡不對勁:“斛律羨為北道行台尚書令,使持節,都督幽、安、平、南、北營、東燕六州諸軍事,幽州刺史。就憑十餘人能拿得下他?”
“還有領軍大將軍鮮於桃枝、洛州行台仆射獨孤永業發定州騎卒續進,獨孤永業就是去接任斛律羨的。”
再次聽到獨孤永業這個名字,侯勝北心中一動,不過沒有說什麼。
斛律羨奉敕出而相見,當場被收捕殺死。
其五子伏護、世達、世遷、世辨、世酋皆死。
“齊主這步走得很懸啊,要是斛律羨抗旨,立刻就是北境大亂的局麵。”
高長恭也覺得結果實在僥幸:“可不是嗎。據說門者稟報,使者人披甲、馬流汗,宜閉城門。斛律羨說敕使豈可疑拒?開門迎接,這才被擒。”
斛律光家被抄,所得不過弓十五、宴射箭百、刀七、賜槊,並無舉報的私藏弩甲。
祖珽厲聲問道:“更得何物?”
負責抄家的郎中邢祖信對曰:“得棗杖二十束,奴仆與人鬥者,不問曲直即杖之一百。”
祖珽聽後,麵有慚色,低聲道:“朝廷已加重刑,郎中何必為其昭雪!”
然而冤案已成,人也死了,無法平反。
自此之後,祖珽專主機衡,遷領軍掌握京畿兵權,總知騎兵省、外兵省,內外親戚,皆得顯位。
祖珽每次上朝,齊主皆令中要數人扶侍出入,著紗帽直至永巷,出萬春門向聖壽堂,同坐禦榻論決政事,委任之重,群臣莫比。
……
高長恭講完,呆坐不動,彷佛到現在還不能相信這荒唐的一幕竟然是現實。
殺了國家棟梁、曆戰宿將,把一應軍國大事悉數委任給一個瞎子。
北齊的未來,也相當於在黑暗中摸索了。
侯勝北剛想出言安慰,隻見高長恭臉頰抽搐了兩下,擠出一個笑容,卻像是在哭一般:“誰知才不過二十餘日,祖珽也失勢了。”
啊?
北周誅殺權臣宇文護,立刻采取措施穩定了局麵。
北齊好像不太一樣,齊主出爾反爾,權臣走馬燈似的輪換。
“祖珽的侍中、仆射已經去職,出為北徐州刺史。還沒有去赴任,你這次來,還趕得及和他見上一麵。”
侯勝北已經搞不清楚北齊當前的狀況:“那麼現在朝堂由誰人主政?”
高長恭說經過一番動蕩之後,齊主大肆起用宗室填補空缺職位。
任城王高湝為右丞相。
馮翊王高潤為太尉。
廣寧王高孝珩為大將軍。
安德王高延宗為大司徒。
蘭陵王高長恭為大司馬。
北平王高仁堅為尚書令。
特進許季良為左仆射。
彭城王高寶德為右仆射。
高長恭覺得侯勝北可能誤會,隨即解釋道:“孤等宗親,名位雖尊,並無實權。唯一的異姓許惇年老,本已致仕歸家,也被重新起用,不會有所作為。”
“如今領軍大將軍、昌黎王韓鳳,並省尚書令、淮陰王高阿那肱,侍中、城陽王穆提婆這三個人共處衡軸,號曰三貴。”
去了八貴,又來了三貴。
侯勝北不由想起了江南一句俗語:一蟹不如一蟹。
比起北周的人才濟濟,英傑輩出,北齊竟然都是這種貨色當權,氣數可想而知。
高長恭說了一則傳聞。
天保年間,文宣帝高洋自晉陽還鄴城,有僧於路中大叫:“阿那肱終破你國。”
當時茹茹可汗阿那肱在塞北強盛,文宣帝深為忌憚,每歲討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