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柳內城。
入夜時分,月明星稀。
但見燈火通明,人皆歡笑。
嘭地一聲!
燒融的鐵水,經過錘子的碰撞,往天上拋灑,宛如星雨點滴,絢爛萬分。
又聽得那邊,載歌載舞,曲調悠揚,令人沉醉。
有人正在剪紙,借著燈光映照,皮影活靈活現,獻出了一幕戲劇,講述的是棲鳳府城大將軍李神宗的光輝事跡。
高樓之上,尚且聽得那歡聲笑語,以及飄揚而至的諸般香味。
“這就是內城。”
指揮使站在監天司最高這一層樓上,指向前方,說道:“那裡就是觀天樓。”
林焰朝著遠方看去,大約是隔得較遠,也大約是前世見得多了。
他並沒有覺得過於震撼,隻覺得那高樓,如同鶴立雞群。
而觀天樓的邊緣,有樹木延伸,柳枝垂落,宛如天幕。
儘管離得極為遙遠,卻終究有著一種令人感到敬畏的威嚴。
“柳尊沉眠了,不然的話,哪怕是在這裡,你都會覺得,祂根本不是屬於人間的存在。”
指揮使大人這般說來,又笑著說道:“來到內城,有何感慨?”
“同在一城,卻如兩個天地。”
林焰平靜說道:“外城的人,掙紮求存,雖然比流亡於淨地的人族好了不知多少,但依然為了一日三餐而勞碌,為了每個夜裡,妖邪入侵,而擔驚受怕。”
他歎息了一聲,說道:“內城,沒有來自於黑暗的妖邪,被護持在最安全的地方!他們才是真正活在盛世裡的人……”
“那你這個外城來的,作何感想?”
指揮使輕笑了聲,說道:“是羨慕他們,希望成為他們,有朝一日,進入內城?還是有摧毀他們的念頭,讓他們這些家夥意識到,人族如今的困境?”
林焰微微搖頭,說道:“他們的祖輩,也是流亡於淨地當中,曆經無儘困苦,死傷慘重,才建立了高柳城。”
停頓了下,說道:“他們的祖輩付出了血汗,所期盼的就是這些後代人族,生活在這樣的場景之下……這些人生在內城,倒也不是罪過,是他們命好。”
“隻是,他們命好是一回事,但安於享樂,不識外界之苦,更是高傲自負,鄙夷外城之人,心態不正,糜爛過甚。”
“他們成不了人族的脊梁和希望。”
“但偏偏他們,占據了人族最優等的資源。”
“就連一個紈絝子弟,用來當做裝飾的佩劍,都堪比城防守軍的大統領。”
“他們身上一件衣衫的價錢,便能讓一個外城百姓,拚死累活,掙個三年五載。”
“成為劫燼成員的趙景,便是因為堅守於黑暗,麵對著妖邪,卻見內城之糜爛,從而心生憤怒,轉投劫燼,妄圖摧毀整個高柳城。”
“雖說他的真正想法,是讓自己站到高位,俯瞰眾生,成為新的內城之人,成為新的人上之人。”
林焰看了過來,說道:“但這也是問題症結的原因之一。”
指揮使微微點頭,倒了杯酒,推了過去。
他自己飲了一杯,然後說道:“劫燼的誕生極為複雜,但如你所言,確實有部分人,是因為內城與外城之間的劃分,而選擇背離高柳城。”
他提起酒壺,緩緩倒酒,一邊說道:“從六十年前,我們就明白了這一點,所以,監天司來到了高柳城。”
“監天司的職責,就是監察高柳城內外,杜絕一切不公之事,維持秩序之平衡。”
“過往,我等知曉,世間掌權之人,都難免自負高人一等,從而將尋常百姓視同草芥,憑著手中權柄,壓迫世人。”
“所以這些年來,高柳城當中,但凡手握權柄之人,無論其權勢大小,都在我監天司的眼中。”
“我監天司,就是懸在他們頭頂上的利劍。”
說到這裡,指揮使放下酒壺,自嘲地笑了聲:“但是,似乎本座也站得太高了,眼裡隻有高柳城的掌權者,卻沒有過多關注尋常百姓。”
他舉著酒杯,站起身來,指向下方的繁華盛景,說道:“內城的百姓,同樣自負而驕傲,與外城百姓之間,已經產生了巨大的鴻溝。”
“將來,這道存於人心之中的溝壑裡,勢必生出巨大隱患。”
“溝壑之內,會填滿不公、蔑視、怨恨、嫉妒等等情緒,直至爆發,互不兩立。”
“人族有柳尊的庇護,未必會滅亡於黑暗,但勢必滅亡於,將來人與人之間的爭鬥。”
聲音落下,他將杯中的酒,傾倒下來。
酒水落下,卻未落地,而是逐漸形成一條銀色的細線。
波濤逐漸洶湧,仿佛成為了一條江河,源源不絕,聲勢浩蕩。
“林焰,當年伱第一次殺人,就撞見了我。”
指揮使轉過身來,緩緩說道:“你的手段,稍微粗糙了些,但作為一個修為不高的年輕人,已經做得極好了。”
他歎了口氣,說道:“我挑中你的時候,並不知曉,你能這麼快成長起來……那時,我隻是看見了你身上,那一股誓要打破桎梏,維持心中正義的‘意氣’!”
“那老家夥,說我是個老廢物,其實我沒有辦法反駁他。”
“因為這麼多年來,我這把刀,也開始鈍了,無法像你這年輕人一樣,鋒芒畢露,斬破一切。”
“想必在你心中,也早知曉,監天司的處境。”
指揮使大人靜靜看著林焰。
而林焰飲儘杯中酒,才緩緩說道:“本該監察一切,杜絕不公的監天司,卻有不少汙穢之輩。”
“前有周魁,後有梁虎,他們都是來自於棲鳳府城,有著不俗的來曆,有著更貪婪的心思。”
“監天司有不少這樣的人,顯然這一把利劍,早已經不再純粹了。”
“強大如你這等煉氣境巔峰,高居指揮使之位,同樣無法抗衡來自於各方的壓力,也不能完全杜絕來自於棲鳳府城的‘舉薦’!”
說到這裡,場中氣氛沉默了一下。
指揮使大人提起酒壺,仰頭痛飲。
旋即將酒壺一扔,說道:“水至清則無魚,水潑不入的監天司,勢必成為所有人心中的‘仇敵’!”
“對百姓來說,這樣的監天司,原本該是極好的。”
“但對於掌權之人而言,這樣的監天司,過於鋒銳,令他們寢食難安。”
“二十年前,我苦心經營,自問達到了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