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陽光在雲層上鋪展開來,又從邊緣傾瀉而下,順著那些雲層的間隙向下看去,是無數矗立的高樓與車水馬龍的街道。
季時卿側頭看向車窗外麵,車窗上麵倒映著不是很清晰的他的麵孔,他已經有很久沒有想起過自己的父親,關於父親和母親的記憶,永遠都停留在十四歲灰蒙蒙的秋天。
他最後一次見到他的父親,是通訊器裡那張慘白的、滿是血汙的臉。
此後,他們的身影就隻在他的夢中出現。
他想起很多年前某個春日的傍晚,花園裡的紅色玫瑰在夕陽下全部盛開,母親抱著季昱坐在秋千上,父親正與六歲大的季遠坐在亭子裡看股票的長勢。
那時的天空是玫瑰色的,湖水像是用來自拉爾威亞斯礦場粉色寶石磨成的鏡子,晚風溫柔。
從成年後,季時卿就很少會回憶起這些過往,那些記憶都被他鎖進一個小小的匣子,丟到角落,從此不見天日。
“主人?”站在駕駛台前的一號轉過身來,輕聲喚他。
“嗯?”季時卿抬起頭。
一號說:“您好像有一點難過。”
季時卿想要衝小機器人笑一笑,隻是耷下的嘴角確實上揚不起來。
“我不想你難過的。”一號說。
“沒事的,”季時卿說,“隻是想起一些過去的事。”
一號無聲地看著他,季時卿竟好似從他的那雙眼睛中看出了幾分憂鬱。
飛車很快來到軍區的外麵,在這裡工作的很多軍官還是季時卿昔日在紅土星實習時的戰友,不用通知陸以衡,他們便主動把季時卿放進去。
陸以衡從季時卿這裡采取了血樣,帶他來到審問室的外麵,透過一麵小小的單向玻璃窗,他對季時卿說:“就是他。”
季時卿看向坐在審問室中的男人,即使暫時失去自由,即使不知道接下來等待自己是什麼,男人依舊淡定地坐在那裡,像是一位等待舞會開始的矜貴紳士。
他變了很多,卻也沒有那麼多。
審問室裡的是季時卿曾在研究院外麵的街道上看到的男人,從外表上看,他與他記憶中的父親並無多少相似之處。
“我能進去見他一麵嗎?”季時卿問。
按照規定的話是不可以的,不過江羿本來就是被陸以衡非法扣押下來的,現在也沒什麼規定可言,他點頭道:“可以。”
審問室裡的江羿低頭看著自己左手手腕上的白色手環,他心中清楚自己不會一直待在這裡,隻是等陸以衡放他離去,他該以何種的麵目去見他的孩子們。
審問室的門被人從外麵推開,江羿以為是陸以衡又回來了,隻是當他抬起頭,看到的卻是站在門口的季時卿。
江羿呆愣愣地看著他。
他穿著白色的工作服,靜靜地站在那裡,金色日光穿過他身後走廊另一側的窗戶,落在他的銀發上。
審訊室裡一片寂靜,剛才還有人跑過的長廊在瞬間沒了聲響,所有的聲音都好似被一頭怪物吞噬。
時光在這一刻被停住。
他與他隻有一步之遠,卻又隔著千山萬水重重歲月。
好像上次見到他,還在在那片灰暗的鬆林中,他的子彈擦過他的手臂,黑色的土地轉眼間就被白茫茫的大雪覆蓋,天地間隻剩下黑白兩色,直到他的傷口滲出鮮紅的血,那血蔓延滴答滴答落在雪地上,然後在刹那之間覆蓋了江羿的整個世界。
現在,他看見他。
他說不出一句話來。
季時卿在江羿的對麵坐下,無聲地看他。
江羿未曾想過自己會在這樣的情況下與他重逢,他其實有很多很多的話想與他說,然上天似乎在這一刻收回了他語言的能力的,他幾度開口,又幾度失聲。
時間流逝,審問室的門再次被人推開,陸以衡走進來,把鑒定書送到季時卿的手上,離開的時候還特意看了江羿一眼。
陸以衡沒有想到,這個人竟然真的會是季時卿的父親。
季時卿將手中的鑒定書翻開,隻看了一眼便放下,他從進了審問室到現在這麼長時間過去,他終於開口,他向江羿問道:“您叫什麼名字?”
江羿抬起頭,對上那雙灰色的眼睛,恍惚間他好像又看到前世,他死去的妻子也在這裡默默注視著自己,他沉默良久。
“季維川,”他說,“我叫季維川。”
這是被丟棄了十幾年的名字。
他無法在他的麵前繼續欺騙他。
“卿卿。”他叫道,眼眶一瞬間濕潤。
他曾以為,以後他的卿卿一定會成為一位非常厲害的機甲大師,小遠會接手季家的這些產業,而小昱那時還太小,不過日後長大了至少會是一個很帥氣的男孩。
他當年設想好的一切,在那場意外發生後,開始不受控製地走向另外一條軌道。
他的星星,終究是沒能送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