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他眉目沉靜微斂,目不斜視。縱使目若寒潭,眼尾鬱色淡淡,也俊美尊貴得猶如天人。
和仙氣縹緲的鶴酒卿並肩一起,就像神殿裡供奉的玉人和掌管祭祀祝禱的道子同行。
於此古木清幽之處,這一青一白兩道身影,叫過路者無不側目回首,仿佛紫氣東來,偶遇仙跡。
鶴酒卿唇邊的笑意微微一變:“有人去過西湖彆院了,看樣子很快就要到這裡來。”
顧矜霄也不問他是如何知道的,神情無波,輕輕地說:“他算是你半個弟子,大雨將至,何去何從,你當真不打算指點一句?”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也有自己該做的選擇。他既是江湖之人,也是廟堂貴胄,眼下這點風波,還不是他的劫,若是今次闖不過去,下一次的劫,又要如何渡?”鶴酒卿搖頭,“我既不入局,自當觀棋不語。”
顧矜霄看向遠處,尾音極輕道:“我落子向來凶險,既然如此,就不客氣了。”
鶴酒卿唇邊笑容深遠,歎息一般:“再凶險的手段,如何下得過人心?”
……
沐君侯最終並沒有見到顧莫問,快要到靈隱寺的時候,有人自他身邊擦肩而過,恍惚一陣淡淡荷香,他的手中便多了一張紙條。
上書:戌時三刻,紫荊茶樓。
再抬眼望去,隻見人群中一角灰袍閃過。
紫荊茶樓極為有名,不僅僅是茶樓烹茶的茶娘手藝最好,最重要的是,茶樓裡的說書先生,總有最新鮮最新奇的故事講述。並且,都是當下大家最關心的大事。
沐君侯去的時候,茶樓裡已經開講了。
三教九流齊聚,有身份的在樓上雅間,屏風一隔,互不乾擾。喜歡熱鬨的,便坐在這大堂。
台上,說書先生還沒上台,唯有唱曲的娘子撥著琵琶,唱著一曲吳儂軟語的小調。
台下的茶客們輕聲慢語討論著白日臨安城發生的事,說著各自的高見。
清幽的環境,甚至能聽到遠處酒樓裡,書生學子宴會的高談闊論。
啪,驚堂木一拍。
第一個說書先生上台了,將雪竹書院的事一一道來。妙語連珠,惟妙惟肖,辛辣諷刺,將這一波三折的反轉,說得清楚明了。
沐君侯聽著,從一開始的憤懣,到最後的沉重。他發現,這些人竟也沒有斷章取義,一切都是實情,但一切也都荒誕。
周圍的聽眾也沒有白日衙門口的粗鄙謾罵,有人同情素心,也有人質疑證據不足可以偽造。有人試圖分析,其中的邏輯不合理之處,也有人反駁,提出不同見解。
大家和平討論,縱使意見不同,也沒有惡行惡相,反而都言辭斟酌溫和。
忽聽又一陣哀婉小調,唱著說不出的淒涼惆悵,是一個容顏衰老的婦人。
唱完了,那娘子起身欠了一禮。
她的嗓音依舊圓潤,隻是不再青嫩:“若是諸位看客不嫌棄,妾身這裡也有一樁陳年舊文的故事講述。當事者皆已作古,您姑且一聽,妾身姑且一說。”
這個故事發生在相隔不遠的蘇州——
二十年前,蘇州有一位姓吳的人家,雙親早逝,隻有一對兄妹。妹妹生得美貌天成,哥哥才思敏捷。那一年吳家哥哥學業有成,縣試拔得頭籌,府試考完,隻等成績出來,再考完院試,給妹妹配個好人家。
吳家哥哥敏而好學,有幸拜了一位大人物為師,便抓緊時間苦學。吳家妹妹擔憂哥哥,思慮當地民風淳樸,又是風氣純正的書院,便帶著刺繡換得的銀錢去給哥哥送去做盤纏。
這一去,便出了事。那大人物酒醉之下,見吳家妹妹孤身一人,一時惡念起來……
事後,吳家哥哥不堪妹妹受此大辱,拒絕那位大人物所說,以重金聘為貴妾的補償,一力將其狀告到當地府衙。
然而,那位大人物名高位重,素來所行皆是聖人賢者之道,誰敢信他會做出這等事來?
案件僵持不下,反倒將那吳家妹妹關押入大牢,不久,吳家哥哥被暴動不滿的學子當街打死。半年之後,府衙以誣告罪,將那吳家妹妹判入倡籍,一場風波便塵埃落定了。
十年後,曾有人翻閱卷宗重提起此案,然而一看卷宗,發現苦主是一個倡伎,自然便不以為然。
這故事聽的人唏噓憤懣。
“這般逼良為娼,善惡顛倒,算什麼聖人賢者?莫非蘇州當地的人都眼瞎了嗎?”
“這故事最終如何?可善惡有報?”
“是啊,後麵十年呢?”
那婦人平靜地說:“吳家妹妹輾轉多人,皆非良人,很快人老珠黃,再也尋不得法子去扳倒大人物。含恨而終。”
“唉,”有人歎罵道,“蘇州如此錦繡之地,二十年來卻讓這等荒唐之事發生,那大人物是誰?”
“是啊,二十年了,就沒有一個人發現那大人物的真麵目?”
“既是惡者,如何會隻做一件惡事?”
婦人木然地說:“二十年後,那大人物名氣愈發的大了。有一日,又妄圖故技重施,幸而被身邊之人發現,失手殺了他。然而雖然那位大人物死了,但是當初一切仍舊重現,那姑娘和吳家妹妹一樣被關押大牢,聽說不日就要以誣告之名,罰沒入倡籍。隻是世道變了,不等官府判決,世人已經認定,她就是個倡伎。”
周圍鴉雀無聲。
那婦人抬起頭來,她雖不再年輕,卻有一雙瑩潤如珠的眼睛:“各位看官可覺得這個故事動聽?”
沉默,隻有沉默。
啪啪啪啪,樓上傳來一陣掌聲響起。
一道清冷從容的聲音,不緊不慢道來:“自是動聽之極,難得有一出戲,唱了二十年都能如此新鮮,本王有幸聽到,當真是幸甚至哉。隻是有一點,就叫本王不開心了,蘇州乃本王治下,本王可不知道還有這樣有趣的事。倒是這故事改為臨安城,那位大人物叫淼千水,一切好像就可以對得上了。”
一人自欄杆上探下身來,手執一扇,孔雀雲錦,霧綃鮫紗,瑤山玉冠,再沒有比之更為尊貴淩然的了。
扇子後麵露出一雙眉眼,眼眸瀲灩又懶散,眉骨狂傲又漠然,似笑非笑眨了眨眼:“沐君侯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