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山呼海嘯的跪拜聲, 台上婦人淒切的悲聲, 就像茶樓故事裡一出青天洗冤錄,正在上演。
沐君侯看著閩王,不知道自己能說什麼。
聽完那婦人的話, 他的怒意本到了極限,卻被一道冰冷的柵欄將將阻擋,因為不知道何為真何為假。前方到底是直道, 還是旁人設置好的陷阱?
沐君侯便也搖著他的扇子,七分熟稔, 三分戲謔, 眼中卻無笑意:“王爺不在閩越待著, 跑來這臨安城做什麼?莫不是王爺新近又得了賞, 連臨安也劃分為王爺治下了?”
閩王百無聊賴, 眉目散漫無拘,讓人難以揣摩,風姿儀態卻是尤為雅致的尊貴端然。
“哪裡, 本王的手可伸不了這麼長。這不是聽說臨安城最近熱鬨, 便來瞧瞧。誰知道一瞧就遇見一出好戲。沐侯爺說,這事本王是管還是不管?”
他興致缺缺可有可無的樣子,讓周圍的人和台上的婦人都臉色一變, 祈求地看向沐君侯。
沐君侯收起扇子,笑了:“在下若說不管, 豈不是有違王爺心意, 難得王爺有這份青天之誌, 等升堂重審的時候,在下一定來捧場。告辭。”
閩王漫不經心地搖搖扇子,眸光輕慢冰涼,無趣地說:“沐天疏你真沒意思,還不是瀾江之事欠了你人情,這回聽說你朋友被誣陷入獄,本王想著還你個人情。怎麼你的樣子好像本王要算計你似得?你是武林天下第一人,本王四體不勤,出了封地便要夾著尾巴做人。何況,這裡還是第一盟的地盤,江湖風波如此之大,我替你出頭,你卻甩手不管,就不怕過不了今夜,本王便要落個玉山崩塌。”
沐君侯腳下一滑,聽他滿嘴胡說,三兩句話輕飄飄的就拉他上了賊船。
這位固然不會武功,但以他囂張跋扈,肆無忌憚的做派,誰又敢直纓其鋒?旗下小小的神機門隨便打第一盟的臉,第一盟不也得忍著嗎?還夾著尾巴做人,恐怕他來了臨安城,就得輪到所有人忍氣吞聲了。
“哎,”沐君侯連忙擺手,“可不敢胡說。你那個玉山崩塌一傳出去,第一盟的盟主得守在你門前,不眠不休保護你的安全了。否則你隨便打個噴嚏,錢塘江的水都洗不清他的冤屈。閩王好意在下心領,此事你想怎麼管怎麼管,左右除了那位也沒有人能管得了你。我當真有急事,下次再來找你敘舊。再會。”
話畢,沐君侯輕功運起,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誠然,沐君侯並不清楚閩王插手這事裡有何目的,但他隻要知道一點就好,任何事扯上這位江南王就沒有好事,趁著能跑趕緊跑。
而且,沐君侯是真的有事,很急的事。
穿過夜色中的臨安大牢,沐君侯走進關押微生浩然的死牢裡。
“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微生浩然見是他,眼中略有一絲詫異。
沐君侯的神情前所未有的冷漠,眼神也極為的陌生,平靜不信的看著他。這絕不是看朋友的眼神。
“你說得對,你我認識二十年,卻隻是朋友罷了。你不知我,我也不知你。”
微生浩然眼神一怔,慢慢鬆懈下來,他正襟危坐,神情卻淡然:“你知道了什麼?”
“二十年前,吳家兄妹,淼千水做的孽。”沐君侯言簡意賅,似是多一個字都不想說,或者說是無法說出口,“那時候你八歲,若是不知情,我可以細說。”
“不用了。”微生浩然眸光清湛平靜,“當時我雖然八歲,此事除了當事人,卻不會有人比我更清楚了。”
沐君侯腦內嗡然一黑,好半天才看清眼前這人:“你居然知道,你知道……”
極致的憤怒失望心寒,最終卻隻剩下木然。
“啊,我知道。”微生浩然緩緩眨了眨眼睛,“你是不是覺得,既然我知道,便是同流合汙,助紂為虐?其實我也是這麼覺得的。可是沐天疏,這世間的事不是黑白錯對分明,隻做選擇就可以的。有時候做了一個正確的選擇,身後就是一片雪崩。”
沐君侯搖頭:“彆再找借口了,因為他是你的老師,因為他對你有恩,你自己的恩義卻是以彆人的痛苦來成全?”
微生浩然笑了,一絲譏誚自嘲:“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沐天疏,我跟你不同,你是身在朝堂,心在江湖。所以在你眼裡,隻有一個人和另一個人的恩怨情仇。但在我眼裡,看到的是一群人和另一群人。我微生浩然雖然是個無足輕重的草芥,比不得你英雄留名,卻不是你口中這種鼠目寸光的卑劣之徒。”
沐君侯極力冰冷的眼神不穩,不知該不該信,他冷冷地說:“願聞其詳。”
微生浩然垂斂眼睫,下巴卻微微抬著,雖處囹圄,卻正襟莊重:“你說得沒錯,老師的確待我恩重如山,不止是素心,我也是出自慈幼堂。除了我,慈幼堂養活的孤兒還有無數。而這些慈幼堂之所以存在至今,是因為書堂。”
曆史隻有五十年的書堂,由淼千水的父親一手創建,淼千水自小就參與其中,二十六歲那一年正式掌管書堂,至今已三十年了。在很多人眼裡,淼千水就代表書堂。
書堂收集消息,供買賣雙方自由交易,確保公平真實。所賺的錢財,賬務清明,全都用於賑濟災民,於各地建造慈幼坊,救助鰥寡孤獨。身踐力行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外麵都傳,書堂一千三百八十座書樓,都以為書堂有多大,每日金銀流水一般的進,以為掌書先生做無本的買賣富可敵國。卻不知道,一千三百八十不是書樓,是書堂設置下的慈幼坊賑濟堂。它們不是賺錢的,是花錢的。”
微生浩然仰頭看著沐君侯:“你可知,這一千三百八十座‘書樓’,要多少人才能供給?而書堂又憑什麼能召集到這麼多仁人義士加入其中?因為從書堂建造一開始,便不是一人一家,不論三教九流,隻要心存仁義之心,便可以加入書堂。書堂之人,不問身份,不算酬勞。任是誰看來,這都是一盤散沙,卻存活了五十年,隻是憑借一氣信念而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