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君侯眼睛微微潮濕,卻是堅定搖頭:“這跟淼千水的罪行有什麼關係?難道揭露了他的罪行,書堂就要垮了嗎?”
微生浩然:“書堂不是一天建起來的,前十年這隻是個普通的民間組織,靠一些募捐維係。直到十六歲的老師少年成名,依靠他的名氣和才氣彙聚的資金,書堂從臨安擴張到整個江南。又十年,老師正式接掌書堂,又逐步延伸往中原各地。消息買賣本是見不得光的地下交易,因為老師的背書,無數書院學子加入其中,書堂才有如今規模。”
他頓了頓:“為了養活足夠多的人,書堂必須擴建,因為擴建,就要得罪許多人。同時,財帛動人心,無數人垂涎書堂日進鬥金的生意。同時還有另一批人忌憚書堂手眼通天的能力。在老師接掌書堂第十年,也就是二十年前,終於出事了。”
沐君侯想笑,諷刺地說:“難道你也想說,那吳家兄妹是故意陷害他淼千水的?是彆人買通來的匕首毒針?”
微生浩然平靜地看著他,眼底一絲倦怠,沐君侯的反應雖然在他的意料之中,卻還是讓他覺得疲憊,也可笑。不知道是笑他,還是笑自己。
他幾乎像自言自語一樣說下去:“事發那一年,我八歲。我還記得,他跪在書堂十幾位先生麵前,他沒有否認,他說是他的錯,願意一力承擔罪責。大家都對他很失望,他們責罵他。責罵之後,有人說,不能站出去。因為老師就是書堂的靈魂,如果他垮了,才三十年的書堂也就垮了,那些慈幼坊怎麼辦?不能因為老師一人,而讓無數人的心力被毀。”
沐君侯微微睜大眼睛,卻是不信,那麼卑劣無恥的人,必然是逢場作戲。
“當年,老師抱著我哭,一直說對不起,說是他的錯。他問我怎麼辦?我說,先生教我,知錯要改,自己的錯誤自己承擔。我是陪著老師去自首的。但是,事情就是這麼荒誕,受害人告狀,凶手認罪。但看客們不答應,因為聖人怎麼能犯錯?官老爺們也不答應,因為如果書堂垮了,慈幼坊的攤子誰來收拾?他們的政績怎麼辦?”
沐君侯:“……所以,吳家哥哥活該被當街打死?吳家妹妹活該流露賤籍,永不翻身?”
微生浩然深深地看著他:“你是不是覺得,淼千水是個十惡不赦的壞人就好了,隻要他一死,所有問題就解決了?其實,小時候我也是這麼想的。”
他淡淡地輕呼一口氣,仰頭望著狹小的天窗透下來的汙濁月光,伸手去接。
“從那時候起,我就開始懷疑周圍的一切。我不再相信,世界上有真正的好人。書堂的先生們明知道做錯事的人是誰,卻放任黑白顛倒。無論他們救助多少人,在我看來都是偽善,都是另有圖謀。先生發現了,明知我看人眼神討厭,他卻還是帶著我在身邊。我就冷眼旁觀了十年。”
再十年後,正是淼千水當太子太傅,微生浩然頂替的開始。
汙濁月光裡的人,平靜地訴說著:“那十年,老師一直命人暗暗照看那位吳家姑娘。他粗茶淡飯,衣著簡樸,每日懺悔罪己。與此同時,降低自己對書堂的影響,不斷灌輸大家,以天地道義為信念,而不是某個人。若沒有那件事,他該是我此生最為敬重的神。”
“那十年,書堂勉力支持,但是早已不純粹了。無數勢力穿插其中,江湖朝堂都有。但還是撐下來了。直到,洛陽那位想要書堂,這才是真正的生死存亡。但是老師毫無還手之力,因為十年前那樁案卷就擺在他麵前。他隻有兩個選擇,要麼書堂毀在他手裡,要麼交給朝廷。”
沐君侯聽得驚心:“洛陽那位當初還是太子,他怎麼敢……”
微生浩然很平靜:“儲位之爭,有什麼不敢?那時候,當年的一幕又重演了。十幾位老先生圍著罵他,卻都束手無措。等人走後,老師問我,人若是做錯了一件事,是不是便萬劫不複,再無回頭路了?他說,當年他是被人陷害,酒裡麵有東西。他說,接受朝廷征召,還是身敗名裂,無論哪條路,書堂都要完了。但他有一個辦法,可以力挽狂瀾。”
這個辦法就是,微生浩然以淼千水的身份掌控書堂,以微生浩然自己的身份投靠東宮。這樣,東宮對外得到“淼千水”的支持,穩固儲位。倘若想對書堂伸手,便可以微生浩然李代桃僵的事掣肘,兩方保持平衡。於書堂而言,一切未變,隻是淼千水全麵退出書堂。而任何後來者,都無法再像曾經的淼千水那樣,能左右書堂的生死存亡。
“老師說,等到書堂習慣了沒有他,不需要他,仍舊能獨自運行,他會皈依青燈古佛,餘生贖罪。他問我,能不能原諒他?”
沐君侯:“你信了?書堂是江湖勢力,你替他投靠東宮,在書堂的人看來就是做了朝廷的爪牙。隻要你頂著淼千水的名字,就算他什麼也不參與,真正的書堂就還掌控在淼千水手裡,而你永遠也不會得到書堂支持。隻要沒有新的掌書先生動搖他的威信,書堂就永遠姓淼。”
“信啊。這二十年來,他一直表現的正直高尚。他每日清心寡欲,對所有的人都很尊重。無論是書堂之人還是書院的學子,他告訴大家,不要信奉他,天地道義,仁義良心才是書堂立身根本。”
微生浩然手捂著臉,整個人籠罩在汙濁的月光暗影裡,似笑非笑。
“若沒有那件事,他本是真正的賢德之人啊。死後都是要進聖賢祠,享後世香火,流芳千載。他該是我此生最為敬重的神。他隻做錯了一件事,他是被陷害的,他懺悔了啊,我怎麼能不信?”
沐君侯:“……他還是騙了你。”
“他沒有騙我,是我騙了他。”微生浩然抬起頭,那狹小的天窗,終於連汙濁的光也沒有了,隻有一片晦暗黑夜。
沐君侯不明白:“什麼意思?”
微生浩然的狐狸眼慢慢彎起來,卻沒有一絲笑意,而是殘酷的冷:“你問我既然他沒有碰素心,我為什麼要殺他?因為我突然發現,我從來就沒有真的原諒他,相信他。”
沐君侯的眼睛微微一顫。
“在書堂裡,藏著無數人的秘密,而秘密之所以是秘密,很多時候是因為它們見不得光,也見不得人。保管秘密的人,便是看守人心黑暗之人。”微生浩然定定地凝視著沐君侯,像傳說中洞悉人心的狐妖,“老師為我取名微生浩然,因為他希望,我能為他保管一點心中的浩然之氣不被黑暗吞噬。”
沐君侯下意識後退,寒意卻自後背湧來。
晦暗陰影裡的人問他:“沐君侯,沐天疏,人之初,性本惡還是性本善?”
那聲音悠然:“人心就像牢籠裡的獸,若是鎖鏈鬆懈了一分,便不再是人。做了一件惡事,就一定會做第二件。”
那聲音幽冷:“我不在乎他為什麼會在那個時候出現在那裡,但是再來一次我還是會殺了他。隻有這樣,他永遠都不會有機會做第二次了。我用我的命,洗刷他的美名。也用我的命,替他最後一次守護書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