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雲微看向淩沛,眸光深邃,麵帶淺笑:“也是,僅僅改換氣息,已是師弟努力之極,我怎好指望師弟做得天衣無縫,豈非強人所難。”
淩沛咬牙切齒:“天衣無縫,不就是幻化容貌?誰說我做不到!”
“哦?”孤雲微含笑看他,“師弟莫要逞強,拚儘全力幻化一時片刻,又有何益?”
淩沛“哼”了一聲:“一時片刻?我白澤一族靈氣內轉,幻化容貌而已,縱在凡間,便是十天半月也不成問題。”
孤雲微隻是輕笑:“是嗎。”
淩沛氣不打一處來。
這樣輕描淡寫的反問,分明不把他放在眼裡。
他咬牙再捏法訣:“你若不信,我做給你看!”
孤雲微立在原地,看著他的身形麵容一同幻化,緩緩變作時亦塵的模樣,心中微動。
很快,“時亦塵”收勢,張開手看了看自己的新樣子,又抱臂看向孤雲微,抬起下巴,挑眉道:“師兄覺得如何?”
孤雲微看著他。
真假時亦塵,自然是天壤之彆。
淩沛又跑到蘇雪寧麵前:“師姐,你看我!”
蘇雪寧:“……”
近日漸漸熟悉的師叔竟如此跳脫,即使知道眼前的人是淩沛而非師叔,她也不很習慣。
“淩師弟還是換回來吧?”
“是啊。”
孤雲微含笑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身在凡間,需慎用靈力。”
淩沛又“哼”一聲,假裝沒聽見某隻狐狸的話,隻拍著胸脯對蘇雪寧說:“師姐放心,此番曆練,我全用師尊的模樣行走,不是難事!”
蘇雪寧:“……”
她下意識看向孤雲微,卻見對方已回到真的時師叔麵前。
蕭沉接過孤雲微遞來的方巾,看了他一眼。
知道時亦塵把方才的一幕看在眼裡,孤雲微低頭,作勢整理他略有褶皺的袖擺:“師弟出身氏晏山,果然天賦非凡。”
片刻。
頭頂才響起時亦塵的聲音。
“他還小,不懂得分辨是非。”
孤雲微眸光流轉,沒有動作。
蕭沉抬手,把他垂落的鬢發撫回耳後:“不要太任性。”
孤雲微握住袖擺的手緊了緊,又施法將皺痕撫平。
他抬眼看向蕭沉,唇邊提起淺淡的笑意,回道:“弟子明白。”
第 86 章
“師姐!”
“……”蘇雪寧握緊佩劍, 實在不願麵對如今的淩師弟。
“師姐,師姐!”
蘇雪寧隻好轉身。
看著淩師弟頂著時師叔的臉興致衝衝地跑過來,她久久沉默。
淩沛舉起手中的花:“師姐快看, 這凡間的花極有意思, 一碰就壞。”
“……”蘇雪寧看了看一旁絲毫不打算製止的兩人, 終於咳了一聲, 對淩沛說,“淩師弟, 你如今既要扮作時師叔的模樣, 言行舉止也該有些相似才好。”
淩沛舉花的手放了下來,若有所思:“師姐言之有理。”
蘇雪寧鬆了口氣。
淩師弟性情跳脫,天真開朗, 她其實很樂意與之相處, 隻是這樣跳脫的性格與時師叔太不相配, 讓她極不適應。
淩沛沒看到她的表情, 隻自顧自琢磨起蕭沉的一言一行。
隨著蕭沉禦劍升空, 他本又想省力去蘇雪寧劍上, 轉念一想, 自行掐訣引了飛劍。
見狀, 蕭沉稍停了停,等他飛近,才動身啟程。
孤雲微枕在蕭沉肩上, 轉臉看見, 在蕭沉耳邊說:“師尊放心,白澤一族有傳承秘法護身, 若非大能親至,破不開他身上的保命秘障。”
蕭沉說:“不可大意。”
孤雲微斂眸:“是。”
對話告一段落, 沒過太久,四人在密林深處落地。
地麵有幾具屍體橫陳,周圍一片狼藉。
“四大秘境的人!”蘇雪寧皺眉抹過手邊樹乾,“血跡未乾,尚未走遠,師叔,要追嗎?”
蕭沉還沒開口,眸光微轉,掃過林間幽深的密影。
淩沛怔怔看著地上的屍體,聽到蘇雪寧的話,握拳說:“自然該追!”
蘇雪寧回臉看他。
此時可不是玩笑的時候:“師——”
驀地。
數道劍影兀然自林中疾射而出,以迅雷之勢,驟然逼至淩沛麵門!
淩沛瞳孔緊縮,還沒反應過來,身前人影一閃。
他再眨眼,看見師尊就在麵前,擋下這要命的偷襲,緊繃的心神不由放鬆。
蘇雪寧來遲一步,看此情形,也是長鬆了一口氣,忙問:“師叔,你沒事吧?”
蕭沉轉向左側,堪堪拈訣,又有無數劍影飛射出來,帶著陰邪的濃烈殺意。
危機未除,蘇雪寧沒時間再問,也拔劍護在淩沛身旁。
這劍氣直衝淩師弟,想來是為神獸白澤而來,不論出於何種緣由,她都不能讓淩師弟在她麵前出事。
這時。
孤雲微從密林中出來。
他閃身蕭沉身側,略一搖頭。
林中無人。
對方有備而來,也沒留下任何蛛絲馬跡。
蘇雪寧也看到他的動作,握劍的手緊了又緊:“師叔,此地有異,還是先避戰為好!”
從方才劍影看,來者並非一兩人,身在凡間本就不便,若遭遇早有預謀的圍攻,難占上風。
孤雲微看向時亦塵。
這群人等假作時亦塵的淩沛開口後方才動手,足以說明是為暗殺時亦塵而來。此時避戰,有淩沛引走注意,是最佳之選。
但在蘇雪寧話落的瞬間,密林中黑影閃爍穿梭,不多時,落在周圍一圈枝乾,將四人團團圍住,伺機而動。
蘇雪寧暗道一聲不好,往後退了一步。
下一刻。
為首的黑衣人雙手抬起,無聲左右一揮,一眾黑影頓時一分為二,出手刁鑽,招式狠辣,直往蕭沉和淩沛而去。
淩沛先是麵露緊張,繼而“哼”了一聲:“一群宵小之徒,敢偷襲我?讓你們嘗嘗我的厲害!”
他說完深吸一口氣,雙手掐訣,額前一道金紅印記陡現,腳下也有古樸晦澀的符文凝結,隨著他低聲念誦的口訣,高空陰雲彙聚,風雷湧動。
黑衣眾人絲毫不懼,齊齊用出護身法寶,悍不畏死地衝了過來。
蕭沉抬劍擋下身前的一擊,眸光微動。
來人共三十一名,第一個衝到他麵前的人,實力隻算中等,卻比原身修為高出整整兩個境界。
這麼大的陣仗,不出意外,換他一命的確勢在必行。
“他們要追的是你,對我們不會下殺手。”
聽到傳音,蕭沉腳下微停,看著身前這道稍顯單薄的背影。
孤雲微的劍上銀芒熠熠,回頭時,掛在臉上的淺笑隻剩肅穆。
“我會幫你攔住他們,你先走!”
蕭沉看過他隱含焦灼的雙眼,目光又劃過他的臉,舉劍蕩開揮到他臂膀的一記斧頭,忽而淡聲說:“他們今天要不了我的命。”
孤雲微一怔,隨即唇邊又提起笑意:“那是自然。”
話音剛落,空中突然電閃雷鳴,狂風大作!
淩沛緊咬牙關,周身的靈力罩擋下無數攻擊,已有細碎裂紋,他閉眼不看,手中掐訣如飛,因強行動用過多本源之力,唇邊緩緩流下一道血跡。
不僅是他,孤雲微和蘇雪寧護在他左右,身上也各有傷痕。
蕭沉在三人正前,身上法衣已被血跡染透,刻意避開要害的傷勢深淺交錯,觸目驚心,但並不致命。
這個世界和之前不同,境界的壓製是實力之間的鴻溝,他要保三人不死,受傷在所難免。
四人不動如山,久攻不下,加上天際異象頻生,黑衣人不敢拖延。
眼見法訣即將初成,首領也顧不得再攻擊另一個“時亦塵”,啞聲道:“打斷他!”
承受的攻擊愈發密集,護住淩沛的護身屏障悄然碎裂。
淩沛吐出一口鮮血,卻忽地睜開明亮的雙眼,對衝到近前的黑衣人露齒一笑:“受死吧!”
空中,如柱的紫電自厚重壓城的陰雲中轟然落下!
一道、三道、九道——
數不儘的落雷響徹林間,凡間樹木觸之化為飛灰,周圍頓時空曠一片。
黑衣人中幾道影子躲閃不及,不慎被雷電擊中,頓時僵立倒地,人事不省。其餘人等也在施法狼狽躲避。
蘇雪寧麵露驚愕,沒想到淩沛修為尚淺,用出的傳承法訣威力竟如此巨大。
可她拄劍轉身剛要說話,就看見淩沛麵帶著染血的得意笑容,也在往後仰倒。
蘇雪寧忙閃身去扶。
隻是方才一戰,她同樣早已力竭,沒能扶穩淩沛,險些自己也跌倒下去。
蕭沉橫劍把兩人攔回,先看向蘇雪寧:“天泑傳行秘法,你學了幾成?”
蘇雪寧愣了愣,忙回:“三成!若回天泑,弟子隻能帶走一人。”
蕭沉掃過昏迷的淩沛:“帶他回去吧。”
蘇雪寧正要推辭,轉念記起淩沛的身份,隻好咬牙道:“是,弟子領命!”
紫雷並非無窮儘,她不好耽擱時辰,語畢當即掐訣施展秘法。
在與淩沛離開之前,她想到什麼,抓下腰間的一枚玉簡,送到蕭沉麵前:“師叔,這件法寶可抵擋一次大能全力一擊,請務必佩戴在身!它本也有傳送之效,可惜身在凡間,無從施展,待我回到天泑,定再想辦法助師叔與孤師弟回來……”
她經脈枯竭,此時臉色幾近慘白,說完一句話,身形晃了晃,倚樹才能站穩,又對蕭沉行了一禮,才和淩沛一同在陣中消散。
蕭沉沒有久留,看過還深陷雷池的黑衣人,他隨手攬過孤雲微,禦劍乘風而起。
“師尊……”孤雲微氣息粗重,看著蕭沉臉側、頸間、遍布全身的累累傷痕,沒再靠進他懷裡,反而退了一步,“你……”
蕭沉服了一粒丹藥,丹田內靈力短暫充盈。
垂眸看到狐狸抿直的薄唇,他道:“無礙。”
無礙?
孤雲微抬起手,本想探他的脈搏,低頭看到他腕間也有血痕,並起的兩指顫了顫,不由收握成拳。
靈力枯竭,內丹流轉的本源之力正自行修補傷勢,他無法助時亦塵禦空。
看到映入眼簾的處處血跡,胸膛裡難以言喻的刀絞被磅礴的怒意掩蓋,孤雲微呼吸更重。
“忍一忍。”
聽到頭頂傳來的聲音,孤雲微眼底如血,凜厲冰冷的紅芒自眸中一閃而過,臉色極儘陰沉。
俞春新。
他必會讓此人付出代價。
蕭沉抬手,指腹抹去孤雲微唇邊的血跡,把人扣在身前,禦劍疾速往前飛馳。
孤雲微聞著他身上的血腥味道,一個計劃在腦海中逐步成型——
“睡吧。”
思緒被這兩個字打斷,孤雲微道:“我不困。”
話說出口,他閉眼埋進熟悉的溫熱氣息,原本隻想尋求哪怕刹那的平靜。
然而隻一息間,他的意識漸漸沉入昏暗,很快,呼吸也在刻入骨髓的這個懷抱中平緩綿長。
—
再醒來時,察覺躺在床上,孤雲微立即翻身坐起,卻忽地一頓。
看到就在身旁打坐的蕭沉,他還沒躺回去,又察覺右手酸脹,低頭才看見掌心裡緊攥著一角衣料。是時亦塵的袖袍。
“醒了。”
蕭沉睜眼,看向孤雲微。
孤雲微抿唇。
時亦塵身上還是那套血跡斑斑的法衣。
他起身,掐訣脫下身上的朱雀羽衣。
不等蕭沉開口,他先道:“一次不成,他們定然還有下一次伏擊,如今師尊身受重傷,這件法衣遮掩氣息,不會暴露行蹤。”
見蕭沉不接,他坐在床邊,垂首看著蕭沉的手:“都是弟子無用,連累師尊。”
蕭沉說:“此事與你無關。”
“若非師尊護住弟子,即便不敵,獨自離去易如反掌。”
孤雲微說著,握住他的手,緩緩貼在側臉,輕輕蹭磨,又低聲道,“此番受此埋伏,師尊,弟子好怕。”
蕭沉看著他:“怕什麼。”
孤雲微搖頭。
他說不清在怕什麼,也說不清為何會怕。
此生雖短,這樣的情緒前所未有。縱然當日母親遭天泑圍殺,他也並未怕過。
他與時亦塵相識區區不足一月。
但想到時亦塵會死——
孤雲微垂下眼簾。
隻有這一點,他無從接受。
第 87 章
孤雲微一再堅持, 蕭沉沒再拒絕。
他換了孤雲微遞來的天羽法衣,氣息果然被法衣的朱雀本源遮掩。
不過這次受傷頗重,隻是遮掩氣息, 還不足以應對一切。
孤雲微對此也心知肚明。
一夜過去, 本源靈力恢複大半, 運轉已無滯澀, 他索性盤坐蕭沉身側,垂首先為蕭沉傷勢最重的右臂運功緩解。
看到蕭沉手背縱橫的創口, 孤雲微放輕呼吸。
那日受到伏擊, 時亦塵執劍的手穩如磐石,卻也抵擋了最多攻勢。
他又看向蕭沉閉目療傷的臉。
那道山嶽一般擋在身前的背影,仿佛輕易便可從容全身而退, 如今卻傷痕累累。
孤雲微抿直薄唇, 良久, 眼底翻湧的冷芒逐漸平靜, 他才緩聲開口:“師尊, 傳送法陣處定有埋伏, 近日我們還是留在凡間, 待你傷勢好轉, 再設法離開不遲。”
蕭沉說:“嗯。”
孤雲微看他的神色,又道:“此事,師尊可有頭緒?”
蕭沉睜眼看他:“你想說什麼。”
孤雲微直言說:“凡間怎會無故有修為如此高深之人, 遑論潛伏者眾, 幕後定有人指使。師尊身在天泑,據弟子所知, 與天泑各宮各府尚且交往不深,應當無有能設下這等局麵的仇家。隻是巧得很——”
他說著, 稍稍一頓,才接著道,“請師尊入凡之前,有一人曾對師尊疑心。”
蕭沉不置可否:“你忘了蘇雪寧。”
孤雲微淺笑:“正是因為蘇雪寧,弟子方可確定。”
他施法的雙手不知何時停下,落在蕭沉手背,輕輕合攏緊握,“伏擊眾人隻對師尊、和假作師尊的師弟下了殺手,對弟子次之,唯獨蘇雪寧,力竭而已,遠不傷及性命。”
蕭沉掃過他的眼神,看出他已有定論,隻說:“事情還沒查明,不要妄動。”
孤雲微唇邊笑意又深:“師尊放心,弟子絕不輕舉妄動。”
話落,他再低下頭,看著合在掌心的這隻手,眼中一片寒冽。
沒有十足把握,他自然不會妄動。
然若穩操勝券,他便該當機立斷。
—
翌日。
巳時。
“吱呀——
孤雲微輕聲推開房門,還沒把手裡的東西放下,抬眼就看見蕭沉已經收勢。
他腳下停了停,才繼續走到桌邊,把托盤內的飯菜一一擺在桌麵:“師尊療傷已久,吃點東西吧?”
蕭沉起身,看到桌上的菜,看了孤雲微一眼。
孤雲微側過身,作勢擺起碗筷:“我們不知要在凡間逗留多久,辟穀丹數量不多,用些凡間吃食。”
他說,“飽腹即可。”
蕭沉接過他遞來的竹筷,在他若無其事的眼神裡,先夾向擺在不遠不近的一盤葷菜。
這盤肉分量不大,也許隻剩一隻兔腿。
比起上一次,這次烤得外酥裡嫩,肉質飽滿多汁,美中不足的是仍帶著淡淡的焦糊味道,並不明顯,大約是受其餘部分波及。
“如何?”
孤雲微在蕭沉左手邊坐下,似乎無意問道,“可還合師尊口味?”
蕭沉說:“尚可。”
又是尚可?
孤雲微眉間不易察覺地蹙起一瞬,也拿起筷子夾了一片肉嘗了一遍。
分明——
再看向蕭沉時,對上那雙看來的眼睛,孤雲微不動聲色,笑道:“若師尊不喜歡,下次換一家酒樓。”
蕭沉淡聲說:“不必了。”
孤雲微握筷的手微緊,還沒回話,又聽到下一句。
“這一家做得很好。”
孤雲微稍怔,隨即回神,意識到早已被看破,他先避開蕭沉的視線,眼底卻頃刻填進笑意。
他沒再去看蕭沉的反應:“師尊喜歡就好。”
蕭沉說:“吃飯吧。飯後跟我出去一趟。”
孤雲微也沒多問:“是。”
直到一頓飯吃完,他看著桌麵唯一的空盤,才含笑問,“師尊預備前往何處?”
蕭沉說:“藥鋪。”
孤雲微恍然:“師尊要煉丹?”
蕭沉說:“嗯。”
在凡間養傷,隻能用丹藥輔助。
孤雲微想了想:“凡間靈力不足,可用的藥材並不太多,師尊如今不便在外行走,弟子可代師尊搜尋。”
蕭沉已經起身,聞言抬手撫過他的發頂:“走吧。”
孤雲微隻好依言一同走向門外。
出了客棧,必經之路的街上開了集市,到處人來人往。
見蕭沉沒有禦劍的意思,孤雲微往前一步,與他並肩。
蕭沉掐訣找到藥材靈力相對充裕的藥房,正要過去,餘光看見孤雲微駐足不前,轉眼沿他的視線看了過去。
一塊玉佩。
平平無奇的路邊製品,用料略有些劣質,不過在日光下倒比尋常玉石璀璨。
蕭沉掃過孤雲微。
他的確一向喜歡這類惹眼的小玩意。
孤雲微似有所覺,很快收回目光,看向蕭沉:“師尊?”
蕭沉看了看他,轉腳走到攤位前,放下一粒碎銀。
攤主喜出望外:“客官要買點什麼?”
孤雲微已自覺從竹竿上解下那塊玉佩,噙笑佩戴在身,看向蕭沉:“師尊覺得如何?”
蕭沉說:“不錯。”
孤雲微摩挲著腰間微涼的玉石,見攤主要剪下碎銀找零,斂眸一息,再從竹竿解下一模一樣的第二塊玉佩,往前一步,係在蕭沉腰間。
蕭沉由他動作,等他退開半步,才原路折返,走向藥鋪。
孤雲微跟在身後,看著眼前看似淡漠的背影,低頭撩起腰間這塊新得的掛飾。
微涼的玉石劃過掌心,柔軟的流蘇拂過五指,他緩緩攥住掌心殘留的觸感,時常流於表麵的淺笑,此刻深深流進心底。
“師尊。”
“嗯。”
孤雲微往前,看向時亦塵總顯得無動於衷的側臉:“這塊玉佩,我很喜歡。”
時亦塵的神色仍水波不驚,沒有看他,語氣這樣平淡。
時亦塵說:“我知道。”
孤雲微笑了笑,視線往下,看到同樣在時亦塵腰間輕晃的玉佩,心情莫名愉悅。
他轉向蔚藍天際,看向周圍嘈雜的街市,一個念頭忽而清晰。
身在凡間,也不錯。
—
不久,在藥鋪買下需要的藥材,蕭沉和孤雲微回了客棧。
在房間空處擺過聚靈陣,蕭沉啟爐煉丹,孤雲微為他護法。
日複一日,三天時間,蕭沉的外傷在丹藥作用下好轉大半,至於內傷,即使孤雲微不惜動用本源靈力為蕭沉溫養,也是泥牛入海,成效無多。
第四日清晨。
孤雲微開窗看向遠處,倏然提議:“師尊,聽聞凡間亦有名山大川,與其留在此處購藥煉丹,不若我們遍尋山野,說不定會有收獲。”
蕭沉服下最後一粒丹藥,略一頷首:“也好。”
孤雲微轉向城外:“那我們即刻啟程?”
他又看回蕭沉,心底有從未有過的點滴期待。
放下紛擾,與時亦塵在凡間行走一段時日。他對這樣的行程並不抵觸。
蕭沉還沒開口,腰側乾坤袋突然一顫。
一枚玉簡從中自行跳了出來,飛至半空,輕顫自轉。
孤雲微蹙眉。
他認得出,這是蘇雪寧施展秘法回到天泑之前,送給時亦塵的那枚保命玉簡。
它此時有異動,莫非周圍有大能出沒。
孤雲微心念遊轉,長劍已然落在掌心。
他拔劍側立蕭沉身旁,眉間皺痕久久不散。
“師尊,小心。”
話音剛落,玉簡華光大放!
乳白的光芒自玉簡透體而出,轉瞬將兩人吞沒。
孤雲微正要掐訣,察覺身側的手按在腰間,他一頓,眼前緊接著一晃。
客房的擺設轉眼不見。
孤雲微再站定時,眼前已是輝煌寬闊的太啟宮主殿。
身前,臉色發白的蘇雪寧慢慢麵露喜色:“師叔,師弟!”
同樣驚喜的淩沛也緊張地看向法陣內:“師尊,你們還好嗎?”
法陣威光未散,他有心撲進去,卻也不敢隨意動作。
見蕭沉看過來,他忙解釋:“師尊,師姐的玉簡有傳送之效,隻是前幾日師姐傷重,難以施展法訣,這才等到今日,送你們回來!”
蘇雪寧從陣中起身,對蕭沉行禮道:“弟子無能,請時師叔見諒。”
蕭沉說:“無妨。”
蘇雪寧身後,俞春新麵露憂容,邊走邊說:“聽雪寧提起凡間的境遇,師弟竟受人暗害,此事我定然會為師弟查個水落石出,不教師弟受辱。”
淩沛也連連點頭:“師尊放心,青叔也到了,定要為師尊討個公道!”
一旁,齊青沉聲道:“時長老與令徒為救淩沛先回天泑,自己卻身陷凡間,大恩不言謝,來日氏晏山必定厚報。”
俞春新笑說:“有尊者相助,自然再好不過。”
“……”
孤雲微還立在原地。
窗外一望無際的風景換作這殿中的虛與委蛇,實在厭煩。
他看著身前時亦塵的背影,又看向似乎全為時亦塵考慮的俞春新,唇邊冷笑劃過,懶聲開口:“暗害之人並非隻與師尊有關。”
齊青眼神閃爍,顯然早有猜測。
俞春新說:“那日莫非不是淩沛假作師弟的氣息與模樣?”
孤雲微道:“天泑前往凡間一行四人,若知曉師尊的身份,怎會不知師弟與師尊同行?那日師弟假作師尊,來人並未絲毫留手,招招取人性命,可見是想斬草除根,而非僅僅針對一人。若諸位不信,一問師弟便可明了。”
聞言,齊青暗自思忖,不由看向淩沛。
淩沛聽完也是一臉委屈:“就是!那些人出手狠辣,連我的傳承保命秘技都抵擋不住,那日若非師尊擋在我們麵前,我就交代在凡間了!”
聽到這句話,齊青臉色終於微變。
他今日趕到,內情尚未了解得太清楚。可白澤一族的傳承秘法,等閒絕難突破。
然而正在這時,一道聲音格格不入,響徹寂靜的大殿。
“你不是人修?”
孔長炳死死盯著蕭沉身後的孤雲微。
“你是靈獸化形?”
第 88 章
此話一出, 除蕭沉外,殿內所有人的視線都聚集在孤雲微身上。
正欲細問淩沛的齊青也不由看了過去,對方的氣息果然並非人修。
方才他一心念及淩沛安危, 一時未能察覺, 不過孤雲微身上沒有穿戴朱雀羽衣, 暴露也是情理中事。
隻是, 齊青打量著孤雲微。
以他的修為,竟不能分辨對方究竟是何靈獸化為人形。
氣息內斂, 深如幽淵。
必有大能為其設法遮掩。
齊青不露聲色, 轉向蕭沉。
連他都難看破分毫,以這位時長老的修為,恐怕難有這等實力。
如此說來, 孤雲微的來曆, 當也不凡。
“時長老, 你將一個靈獸——”
在場唯有孔長炳還在出聲, 說到靈獸, 他想起什麼, 看了看齊青和淩沛, 轉道, “你將靈獸收為弟子倒沒什麼,可總要說清此子來曆吧?”
蕭沉看他一眼,淡聲道:“我收徒, 抑或收何人為徒, 與你何乾。”
孔長炳怒道:“你——!”
俞春新也走上前來,似乎善解人意:“亦塵, 我知你想為孤雲微隱瞞,否則也不必為他特意找來天羽法衣阻隔氣息。”
話落一頓, 才繼續道,“可畢竟天泑規矩在此,靈獸入我秘境,須要驗明正身。”
孔長炳聽完,突然一愣。
天羽法衣?
不錯,就在拜師禮之前,時亦塵特意從他處奪去天羽法衣,莫非就是為這隻畜生阻隔氣息?!
若非心裡有鬼,一隻靈獸罷了,有何見不得人?
孔長炳想到這,又是一愣。
等等——
為奪舍一事,他特意查了記錄,時亦塵此前從未出過山門,此外便是去了靈山一次,其餘也並未與任何人打過交道。
靈山少有人來往,孤雲微從何而來他本就心有疑竇,如今看來,極有可能便是自靈山收得的靈獸。
靈山……
孔長炳咬牙恨極。
那日時亦塵去靈山,恰是浩兒重傷瀕死之際。
怎麼這樣巧,那隻傷人的狐狸他遍尋不得,時亦塵偏偏得了一隻靈獸徒弟,還百般為其隱瞞靈獸身份。
“亦塵,此事原也不該逼你,待你回去休息過後,再來說明不遲。”
見俞春新還有意給時亦塵緩和的機會,孔長炳卻等不及了:“不行!”
他顧不得許多,當著殿內氏晏山一脈的貴客,厲聲喝問,“時亦塵,你今日便說清楚,孤雲微是否便是當初靈山打傷我兒的狐狸!”
狐狸?
聽到這兩個字,淩沛下意識看向孤雲微。
難不成師兄與孔長老果真有什麼仇怨?
原以為受長老質問,臭狐狸會不安,會慌亂。
沒想到他看過去時,對方依舊麵不改色,神情波瀾不驚,在師尊身後單手負立,舉手投足也是一如往常、風度翩翩的模樣。
裝的。
肯定是裝的。
淩沛酸溜溜地想著,還沒等他找到孤雲微的破綻,聽到殿中獵獵風聲作響——
孔長炳氣急,已經掐訣出手,誓要在今天找個說法。
淩沛嚇了一跳,忙回頭求助齊青。
齊青無奈,閃身蕭沉身前,靈力罩擋下孔長炳含怒一擊:“孔長老,此事按理在下不該插手,隻是事實並未查清,時長老又是淩沛師尊,在下也難以坐視不理,請孔長老三思而行。”
孔長炳看到他,又看向他身後的蕭沉和孤雲微,忽而福至心靈:“尊者,靈山靈獸眾多,開了靈智的狐狸卻屈指可數,傷了我兒的那隻,恰恰也是來曆不明。”
齊青聽出他話中有話:“長老此話何意?”
孔長炳道:“尊者可知,就在那日之前不久,九尾妖狐死於天泑。妖狐為牝,難保沒有血脈留存世間!”
殿內頓時一片嘩然。
孤雲微神色未變,隻是視線微轉,看向身前的蕭沉。
蕭沉沒有回頭。
齊青深深看向孔長炳:“長老可願為此話作保?”
孔長炳眼神閃爍:“事實與否,便要讓孤雲微祭出本源之力,我等一探便知。”
淩沛聽著,從齊青身後冒出來,皺眉說:“孔長老,本源之力豈能說祭便祭,受人探查,輕則有損內丹,重則傷及根基,我師兄並未做過錯事,為何要受此屈辱?”
孔長炳一滯:“他、若他果真是九尾妖狐之子呢?”
齊青也神思重重。
淩沛卻理所當然道:“我師兄若是九尾妖狐血脈,我難道能活到今日?”
孔長炳張了張嘴:“這……”
淩沛舉例:“他的修為比我高深,殺我如探囊取物,何況凡間一行,他拚死護我,又將回天泑的機會讓予我,為此至今滿身傷痕,在凡間恐無法療治,那麼依長老看來,師兄是以德報怨不成?”
臭狐狸雖不讓他親近師尊,平日卻也並未對他刁難,加上凡間之事,他自然不能眼睜睜看著孤雲微平白遭人汙蔑。
孔長炳被他堵得啞口無言:“我……”
淩沛叉腰,還想再說幾句,被齊青按在肩上,壓了回去,隻好作罷。
他回身走向蕭沉,咧嘴一笑,拍著胸脯說:“師尊放心,有我在,誰也彆想欺負我們師徒三人!”
蕭沉說:“做得很好。”
淩沛心裡美滋滋的,抬起雙手,正要往前撲,眼前忽然一道人影閃過,他先看到一頭如瀑的銀白長發,繼而是那雙略退冷意,卻也殘酷無情的丹鳳眼睛。
孤雲微側身立於他與蕭沉之間,抬手微擺。
淩沛剛碰到師尊衣袖,便慣性撲在了凝起的靈力罩上,又被一股力道拂過,退了半步。
他再抬頭,孤雲微也退回半步,站在師尊身旁,低頭擺弄著師尊分明毫無褶皺的袖擺。
淩沛:“……”
當他瞎了?
這隻死狐狸,他的手又不臟,碰了一下便要用清塵訣嗎!還當著他的麵!
“沛兒?”
淩沛回神,見是青叔正看過來。
齊青道:“怎麼臉色不好,身體可有不適?”
“……”淩沛訕訕說,“不曾。”
身體沒有不適。
是心中不太適。
碰到一個比他強又小氣的師兄,他難受。
齊青沒再多問,隻對俞春新道:“言歸正傳,淩沛於凡間遇襲一事,氏晏山不可置之不理,不日便前往凡間調查,不知域主以為如何?”
俞春新點頭說:“此事疑點頗多,天泑自當與氏晏山一同前往。”
齊青笑了笑:“如此,我與淩沛也該送時長老回靈山了,長老身受重傷,不好再拖延。”
俞春新道:“那便有勞尊者。”
齊青一行人匆匆拜彆,殿內其餘人也告辭退下,孔長炳才皺眉道:“這個孤雲微,定然是那隻失蹤的畜生,可惜齊青不曾因我的話生出疑心,否則定教那畜生吃點苦頭!”
俞春新看向門外:“不見得。”
孔長炳愣了愣:“域主何意?”
俞春新揮袖。
他對著凝出的霧色靈雀道:“尊者,若有空閒,還請來太啟宮一敘。”
語畢,靈雀振翅而起,飛往靈山方向。
孔長炳看著它飛遠,才問:“域主以為,齊青信了我的話?”
俞春新道:“寧信其有,不敢大意罷了。”
不是信。
是不得不信。
神獸白澤傳承至今,僅剩淩沛一支血脈,再則淩沛天資絕倫,足可承擔起白澤崛起的重任,齊青怎敢有毫厘馬虎。
孔長炳蠢則蠢矣,倒也有幾分用處。
俞春新轉身為孔長炳斟了一碗新茶。
趁此時機,奪舍一事,齊青或可一同出幾分力氣。
—
靈山。
煉丹房。
淩沛扒在門口:“師尊,你真的不要青叔助你療傷嗎?”
師尊救他一命,對他恩重如山,如今他卻幫不上什麼忙,想想真是羞愧。
蕭沉說:“嗯。”
淩沛歎了口氣,隻能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隨著他離開,一道無形屏障正將靈山與府邸緩緩圍攏。
昌豐在門外恭敬道:“長老,域主有令,為安危計,請長老與兩位師兄近日切莫外出。”
門內很快傳來聲音。
“下去吧。”
昌豐行禮:“是。”
房內。
孤雲微擺了合了窗扇,站在蒲團前,見蕭沉啟爐煉丹,神色平平,不由開口:“方才齊青所謂護送,此刻俞春新封住靈山,師尊不擔心嗎?”
蕭沉說:“你在擔心什麼。”
孤雲微道:“莫非師尊也以為,齊青並未將孔長炳的話放在心上。”
“最遲兩天,氏晏山會動手。”
蕭沉沒有看他,“你要早做準備。”
齊青傳訊,事關淩沛,氏晏山必定立刻啟程,兩天時間,足夠他們商量出對策。
聞言,孤雲微的瞳孔猛然收縮:“你……”
時亦塵早已知曉,他是九尾狐血脈?
他看著蕭沉的側臉,澀聲問:“你是何時……”
蕭沉說:“這重要嗎。”
孤雲微抿唇。
沒錯,事到如今再問這些,又有何意義。
他按下心神,再問:“師尊覺得,我該怎麼做?”
蕭沉終於轉眼,對他道:“離開天泑。”
孤雲微猛地握拳。
他看著蕭沉的臉,低頭時自上而下看過蕭沉全身,輕聲問:“我離開天泑,那你呢?”
上天總是與他開玩笑。
他不願留在天泑時,時亦塵將他留下。
如今他想留下,卻又必須離開。
蕭沉收回視線:“你隻要保住自己的命,其餘不必多想。”
已經坦誠相對,孤雲微也開門見山:“師尊還想瞞我嗎?你並非天泑長老,留在這裡,隻有死路一條。”
蕭沉並不意外他會猜到這一點:“現在想這些為時尚早,去療傷吧,你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孤雲微沉默未語。
時間。
兩日工夫,分彆尚顯倉促,又能療傷多少?
蕭沉不需要再聽他說什麼。
腦海裡戛然而止的嗡鳴,足以說清他此時此刻混亂翻湧的心境。
良久。
孤雲微冷不丁開口:“師尊。”
蕭沉說:“嗯。”
孤雲微深深看著他,唇邊重又噙起笑意,語氣歸於平常:“兩日後,我們一同離開天泑,如何?”
蕭沉動作微頓。
須臾,他說:“好。”
第 89 章
一連兩天, 天泑秘境內風平浪靜,設在靈山的禁製卻暗中數次加固。
最後一次再看到數人一同施法時,昌豐按捺不住, 打算去煉丹房問問長老到底發生了何事。
可到了地方, 房門依舊緊閉。
昌豐皺眉。
自從前日長老重傷歸來, 便一直閉關不出, 看來今日也是如此。
他看向覆蓋整座靈山的靈力罩,再看一眼房門, 正要離開, 忽見淩沛也從院外進來。
“淩師兄。”
淩沛抬了抬手,意外道:“你也在這?”
昌豐回說:“弟子前來向長老稟報山中俗務,隻是長老尚在閉關, 不便接見。”
“啊……”淩沛一臉失望, 往他身後看了看, “師尊還沒出關?”
昌豐點頭應是, 說完也問:“聽聞師兄近日在尊者處閉關療傷, 怎麼也有空過來?”
淩沛長歎一口氣:“閉關無聊得很, 靈山又設了禁製不準出入, 我偷跑過來, 問問師尊能否放我出去玩玩。”
昌豐還沒回話,頭頂無數流光劃過天際,直直往這個方向落來。
倏然間, 眾人一同落地。
認出為首的人正是俞春新, 昌豐一驚,忙行禮道:“域主!”
俞春新問他:“亦塵可在?”
“在!”
兩人話間, 齊青狠狠皺著眉頭從一旁出來,閃身淩沛身側:“沛兒, 你之前答應我在房中修煉,何以會到這來?”
淩沛先是心虛,隨後看到這浩浩蕩蕩的一行人,意識到不對勁:“青叔,還有那你來我師尊的煉丹房作甚?還有顏叔?你何時來的?”
齊青和閔顏對視一眼,眼神閃避:“一些公事罷了。阿山,小八,送沛兒回去。”
淩沛當即飛身到了丹房門前:“我不回去!”
見他靠近丹房,齊青臉色變了變,親自出手,把他強行扣在身邊。
一旁,俞春新等兩人話完,對身旁孔長炳微微頷首。
孔長炳冷笑,上前揚聲道:“時長老,今日域主與氏晏山貴客有要事相商,請你現身一見。”
淩沛正在齊青手裡掙紮,聽到這句話,突然反應過來,猛地看向齊青:“青叔,師尊賜我丹丸,助我化形,穩我根基,日前又與師兄救我一命,你要對他動手?!”
齊青臉色複雜,無言以對。
他隻一同看向閉合的房門。
此事,他確有理虧之處。
可事關九尾妖狐,隻能如此了。
—
門內。
孤雲微收勢,從蒲團起身,看向蕭沉。
兩日療傷,有丹藥作輔,他已徹底痊愈。
時亦塵也是兩日不眠不休,卻並非療傷,而耗空乾坤袋,煉製了無數丹藥。
這還要多謝俞春新曾送來的諸多天材地寶。
孤雲微斂眸:“若你交出我,俞春新便沒有借口為難你。”
蕭沉翻掌,最後一爐丹藥緩緩落進掌心,寶光氤氳,霞光璀璨。
聞言,他看了孤雲微一眼。
孤雲微走到他身前,低頭撫過他腰間唯一墜下的玉佩,緩聲道:“我不想再看到你受傷。更不想看到你會身死。”
蕭沉任由他動作,聽他說完,才道:“看著我。”
孤雲微稍頓,依言抬眼。
蕭沉和他對視,淡聲問他:“你希望我交出你?”
與麵前這雙仿佛總是輕易把人看透的眼睛對話,孤雲微薄唇微抿,避開了視線,沒有回答。
蕭沉看著他:“記住,你是我的弟子。”
孤雲微心弦倏緊,重又轉回視線。
蕭沉說:“沒有人能從我手裡,拿走你的命。”
孤雲微握在他腰間玉佩的五指不知何時收攏,微涼的玉石硌在掌心,他毫無知覺,唯獨胸中的陰霾莫名隨這句話煙消雲散。
他抿直薄唇,又往前一步,輕輕靠在蕭沉懷裡,低聲道:“師尊,我說的並非謊話。弟子不想再看到師尊受傷。”
蕭沉垂眸看他。
狐狸的半張臉埋在頸間,看不見神情,隻有微燙的體溫緊緊貼近,和說話時拂過喉結的濕熱氣息。
“但是,彆丟下我。我更不想和你分開。”
聞言,蕭沉抬手按在他頸後,略略摩挲。
孤雲微雙臂收緊。
門外的動靜他已有察覺,分明生死存亡,他也本該設法脫困。
可懷抱著時亦塵,自見麵起便愈演愈烈的熟悉感覺再度湧上胸膛,沸騰翻湧,無法忽視,他也不想壓抑。
他隻輕聲說:“普天之下,我隻要你。”
蕭沉的手也微緊,片刻,才拍了拍他後腦:“好了。為我護法吧。”
孤雲微在他頸側抬頭:“師尊還要修煉?”
“嗯。”
蕭沉說,“憑現在的修為,想帶你離開天泑,還不足夠。”
孤雲微轉向門外,丹鳳眼底褪去暖意,閃著寒芒:“好。”
蕭沉說:“我會布陣設下結界,不要衝動,一切等我出關。”
孤雲微頷首:“師尊放心,弟子明白。”
蕭沉最後看他一眼,鬆手閃身睜眼,淩空盤坐,激活陣法。
兩天來煉製的丹藥如串在他周身盤旋,陣陣寶光向中心彙聚,再納入他的丹田。
緊接著,第一粒丹丸騰飛而起,停在他唇前,化為靈力散入唇縫。
結界也慢慢向上蜿蜒。
川海般的靈力隨陣法牽引,源源不斷彙入陣眼,散發出的陣陣威勢,叫停了門外正等不及要催促的孔長炳。
“他要突破了?”
孔長炳臉色不算好看,“在凡間受傷回來,竟教他有了突破的機緣。”
見齊青看過來,他補充一句:“時長老好運氣。”
俞春新也語帶深意:“是啊,師弟他,的確是好運氣。”
孔長炳看了看他,傳音問:“域主,是否要趁此機會下手,遲則生變啊!”
俞春新道:“他修為低微,一次突破算不得什麼,齊青尚在,不可失禮。”
孔長炳看向一旁。
齊青等人果然席地盤坐,顯然是要等時亦塵出關,並不打算做些什麼。
然而正在這時,房門“吱呀”一聲開了。
孤雲微撩袍邁出門檻,唇邊淺笑,掃過院內眾人,似乎填及眼底的笑意摻進譏誚,最後落在淩沛身上。
他看著被齊青牢牢製在原地的淩沛,眸光血色一閃而過。
神獸白澤。
俞春新幾次三番派弟子前來與之結緣,想必便是為此與時亦塵結怨。
一個孔長炳難成氣候,若非這隻蠢貨定要拜入時亦塵門下,俞春新怎會無故刁難。他與時亦塵亦不會落入今日境地。
“師兄彆出來,他們都要為難你!”
淩沛行動受製,嘴還沒被堵住,“你快——唔!唔唔!”
堵住了。
淩沛氣得跺腳,隻能用眼神示意。
孤雲微掠過他抽搐的眼睛,再看向逼近的孔長炳。
不過,淩沛再蠢,未有害人之心,該死的是這兩個道貌岸然的罪魁禍首。
孔長炳恨聲道:“孤雲微,若你果真問心無愧,便交出本源之力,好讓氏晏山特意趕來的閔顏尊者探查一番,你究竟是否與九尾妖狐相關!”
孤雲微掃過他,譏諷的笑意帶著似有如無的輕蔑:“家師命我在此護法,恕難從命。”
孔長炳怒極,抬掌成爪,正要動手,被一道青光先行攔下。
齊青皺眉道:“孔長老,時長老突破在即,若在此時動手,豈非壞他機緣?還請稍候。”
孔長炳臉色愈發難看。
可齊青開口,身側俞春新也暗含警告,他隻能收手,隨後看向孤雲微,眼神陰森。
把時亦塵當靠山?小畜生,我看你能囂張到幾時!
孤雲微已經收回視線,轉向齊青,和齊青身旁的一名紅發老者。
齊青有所察覺,歎道:“今日之事,待探清小友本源,若非九尾狐氣息,在下願代氏晏山,向小友與時長老致歉。”
孤雲微問:“如何致歉?”
齊青以為他有所緩和,忙道:“無論何事何物,隻要我能做到,隻要能彌補二位,我都願去做。”
孤雲微笑意不改,淡淡說:“我要的不多,隻需尊者向家師叩頭請罪,如何?”
聽到這句話,齊青還沒說什麼,他身後眾多護衛怒聲而起,紛紛上前叫罵。
“你好大膽,膽敢對尊者如此不敬!”
齊青也皺著眉:“小友,還請莫要與我玩笑。”
孤雲微輕笑出聲:“玩笑?怎麼,請尊者受辱是玩笑,令我交出本源便是理所應當?氏晏山不愧為神獸棲居之地,果然以理服人。”
齊青他抬手攔下一眾還想辯解的護衛:“本源為靈獸根基,小友不願交出,當也是怕內丹有損,但我族閔顏尊者,於本源之道早已登峰造極,我可作保,小友本源之力,絕不會有絲毫損傷。”
孤雲微負手立在門前,一席白衣隨風輕擺,語氣也並不冷厲,仍有笑意:“哦?對內丹無有損傷便可交出本源?如此說來,以我修為,對尊者絕無半點威脅,不知尊者可願祭出內丹,供我細細探看?”
齊青沉默著。
看出孤雲微根本沒有緩和的餘地,他不再出聲。
他身後的護衛各有怒色,被他揮退,隻好忿忿忍耐。
院內安靜下來。
沒過多久,空中霞雲席卷,綻出一線七彩道韻,驟然化為光柱,轟然自煉丹房正上方落下!
孔長炳目光森冷。
當真是突破了。
好在無妨,隻等道韻散去,便是時亦塵死期——
他正想著,突然愣住。
煉丹房頂,七彩光柱緩緩消散,還沒散儘,又有浩瀚靈力自天地間源源彙聚而來!
時亦塵突破之後,莫非又有進境?
門前的孤雲微也驀然轉身。
他看著法陣深處,袖袍中的手沉沉握拳。
在場唯有他知曉,時亦塵並非機緣自然突破,而是倚仗丹藥強行進境,隻一次,並無太大不妥。
但接連進境?
不論淤積丹田的丹毒,便是龐大藥力煉化的靈力,衝擊經脈時必定如石擊卵。
孤雲微呼吸微重,圓潤的指甲早已刺入掌心。
師尊,你不要命了嗎!
第 90 章
看到空中異象, 俞春新很快察覺端倪。
時亦塵的天賦,他比誰都清楚,縱然奪舍之人功力再深, 也絕無可能改換肉身根骨。
一次突破許是機緣, 若有兩次, 自然不是。
他看向門前孤雲微的背影, 眼神動了動,歎道:“亦塵師弟怎麼如此糊塗, 靠外力謀得修為, 終是於修行不利啊。”
孔長炳聽之,想到什麼,當即轉向齊青等人:“靠外力提升修為, 兩位尊者可都親眼見到了, 時長老不早不晚, 偏選在此刻、這孤雲微被疑心為九尾妖狐血脈之後強行突破, 若說他未有私心, 尊者可信?”
齊青和閔顏對視, 都沒作聲。
淩沛“唔唔”叫了半天, 也沒人為他解開鎖舌的法術。
見齊青沒有意想中的反應, 孔長炳咬了咬牙,可也無法出言逼迫。
他剛要退回,突然看見空中七彩光柱再度轟然落下, 又是一抹道韻沒入煉丹房中。
孔長炳驚疑不定。
靠外力強行突破, 沒有與之匹配的靈識與境界,怎會還有道韻顯現?
院中其餘眾人同樣驚詫。
時亦塵兩度進境, 莫非果真是機緣所致?
齊青也在想著,忽見七彩道韻霞光漸漸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同一個位置、正緩緩凝聚的奪目紫雲。
天邊光輝萬丈,刹那照亮整座靈山!
泱泱靈力自四麵八方彙聚,如有實質,宛若江河紫練,隻流往煉丹房陣中一點。
“紫極境!”“時長老竟踏入了紫極之境!”
孔長炳臉色難看至極。
紫極境。
外界或許一方大能,放在天泑,眾多長老無一不在此列,而他已是紫極後境,時亦塵突破,也不過初境實力,對他不是威脅。
可區區兩日工夫,從一個廢物接連突破兩個大境界,直進紫極,他聞所未聞!
況且——
孔長炳看向雲層中輝煌璀璨的道韻。
尚未徹底進境便有這等威能,實在匪夷所思。
不行!
不能再坐視時亦塵這樣突破下去了!
孔長炳嫉恨地揮散身前如塵的靈力,看向齊青:“尊者,若再不出手,便要遲了!”
齊青也是眉頭緊皺。
他為探明孤雲微身份,已注定與時亦塵生出嫌隙,但淩沛畢竟幾次受其恩惠,他絕做不出毀人根基之事。
可如今時長老的修為節節攀升,若其果然有心帶著孤雲微遠走高飛,他豈非放縱禍患?
看著紫極道韻下落,孔長炳暗恨地瞪過齊青,索性自行出手,轟向煉丹房!
齊青表情緊繃,片刻,被淩沛撞了又撞,才歎了一聲,在攻擊即將觸及結界的瞬間,出手攔下。
他到底是做不到恩將仇報。
閔顏也道:“孔長老,稍安勿躁。”
話音落下,紫韻落地。
無聲炸散的餘韻化作無形波紋滌蕩周圍,眾人紛紛祭起護身屏障。
俞春新也運起神識向陣中試探,可惜無功而返。
唯獨孤雲微沒有動作。
他的視線仍落在法陣深處。
進境已成,尚需時辰穩固。
齊青已露遲疑,俞春新比孔長炳陰毒更甚,不會放過這個時機。
孤雲微凝眸回身,負於身後的手緊得骨節發白,看向孔長炳時仍然不動聲色:“孔長老這樣急著殺人滅口,是怕何事敗露?”
一擊又未成,孔長炳忍著怒意:“你說什麼?”
孤雲微再轉向齊青:“尊者有餘力對此事大動乾戈,想來真正對師弟出手之人,氏晏山已有線索。”
齊青蹙眉:“未曾。此事氏晏山自會與天泑一同調查清楚。”
孤雲微輕笑:“倘若此事便與天泑有關呢?”
俞春新眼神微閃。
孔長炳怒道:“孤雲微,你竟敢含血噴人!”
孤雲微眼中劃過譏誚:“我尚未提及此事與孔長老有關,長老何必如此惱羞成怒。”
孔長炳一滯:“你——”
俞春新卻道:“天泑同為一體,孔長老愛護心切,難免焦急,孤雲微,你說此事與天泑相關,有何證據?”
孤雲微回眸看了一眼平靜如常的丹房,語氣不疾不徐:“家師前往凡間,此行唯有寥寥幾人知曉,域主想要證據,不如先論清楚,”
他轉眼,落向俞春新的眸光點漆如墨,深似幽潭,“這趟行程,域主曾與幾人透露。”
俞春新眼皮一跳。
孔長炳也背後一凜,色厲內荏道:“滿口胡言!你想禍水東引,也要看尊者是否上你的當!”
孤雲微笑道:“禍水東引?尊者所作所為,若為師弟考慮,為何要放著重傷師弟之人不理,反而對我步步緊逼?”
淩沛連連點頭。
孤雲微又道:“再則,此行太啟宮首席弟子蘇雪寧與淩沛一同前往,除蘇雪寧傳訊域主外,當無旁人知曉,為何當日遇襲,來者對師弟行蹤了如指掌?”
齊青眉頭皺起。
見狀,俞春新心中發沉:“這豈不正說明,來者是衝亦塵而去。”
孤雲微笑意淺淡,語氣裡有與生俱來的自信。
對這場談話的結果,他勢在必得:“若為師尊而去,為何殺招隻對師弟?尊者不信,可請蘇雪寧前來為我作證,家師身上處處重傷,皆為護師弟不死所受。”
齊青看了看淩沛。
淩沛頭點得快出殘影。
孤雲微含笑抬手,舉止翩翩,賞心悅目:“還請域主道出曾向何人透露師弟行蹤,也好給氏晏山一個交代。”
俞春新臉色不變,心卻已然沉到穀底。
他看得出孤雲微在為時亦塵拖延,可這樣的借口,正是齊青此來逼問孤雲微的理由,齊青必定中計。
孔長炳冷聲道:“若襲殺你等之人,並非為淩沛而來,又如何?”
孤雲微道:“寧信有,不信無,孔長老,氏晏山處世之道,你應當比我清楚。”
對他的這句當麵譏諷,齊青又和閔顏對視,隻能當作沒有聽見。
齊青轉向俞春新:“域主,敢問可有此事?”
俞春新苦笑:“尊者,雪寧與淩沛隨行一事,我雖並未向旁人提及,可此事不論如何皆因天泑而起,我難辭其咎,不論氏晏山如何決定,我都絕無二話。”
孤雲微笑道:“看來域主不願說出賊人是誰,莫非想要庇護?”
聞言,俞春新眼中殺意一閃而過。
他沒有轉臉,孔長炳卻看了他一眼。
下一刻,孔長炳冷笑著看向孤雲微,腳下往門前挪動幾步,袖中手掌掐訣如飛,直到靈力波動溢散,他才麵露怒意,衝了過去:“身為天泑弟子,偏行汙蔑天泑之事,小畜生,域主忍得下你,天泑絕難容你!”
勃然森凜之威驟然逼至近前,孤雲微立在結界之後,笑意未變,腳下未動。
孔長炳心下疑竇。
為免齊青出手攔截,他動了全力,如此近的距離,氏晏山無人可擋。
疑心一閃而過,孔長炳的臉色複又猙獰。
這隻不知天高地厚的畜生,死期將至,還敢裝模作樣!
“轟——!”
一聲如雷撞響,煉丹房轉瞬散為齏粉!
餘威擴散,大地搖晃。
眾人都聽得清楚,爆炸聲中,一道如龍劍吟衝天而起!
鋒銳劍芒晃眼而過——
孔長炳自塵煙中倒飛出來,還在半空,吐出一口鮮血,猝然撞地。
他捂胸正要起身,如銀長劍寒芒點至!
“域主救我——”
話音未落。
劍尖沒入丹田,橫轉切掃,徑直斬斷。
孔長炳目眥欲裂,倒吸一口涼氣,求救的眼神還望著俞春新,麵上殘留著難以置信地恐懼。
下一瞬。
一道身影閃身落地,抬手微擺,地麵觸目驚心的屍體如煙消散。
長劍嗡鳴,震落血跡,乖巧在他身後浮動空懸。
破敗的院子裡死寂一片。
孔長炳一去一返,身死湮滅,幾乎隻轉眼之間。
眾人屏息看著院中的時亦塵。
一出手便取走孔長炳性命,對方仍顯得從容,麵色也極儘平淡,顯然對此毫無在意,透著一股令人膽寒的凜漠無情。
俞春新也看著這道實在陌生可怖的身影,終於變了臉色。
他怎麼都未曾想到,此人初入紫極境,孔長炳竟全然不是對手。
縱使孔長炳動手時也許心存輕視,可方才一擊,眾目睽睽,那柄劍之迅疾、之威勢,莫說孔長炳,連他也未能作出應對。
這足可確定,時亦塵已遭此人奪舍。
但確定這個結果,他有壞消息兩則。
一則對方功力深厚,是他難以企及;
二則看對方行事,已知日前襲殺與他相乾。
此人行事如此狠辣,不留餘地,想必無可轉圜。
換言之,他與這個“時亦塵”,必然是要不死不休。
俞春新臉色青紅交加,忽然開口:“亦塵,孔長老自來天泑,為境域立下無數功勞,你不問緣由將他殺害,我豈能置之不顧?今日,你須要給天泑一個交代!”
齊青見狀,察覺有異,立時帶著淩沛往後急退。
俞春新果然沉聲道:“諸位長老,聽我號令,結天元斬仙大陣!”
長老們先後回神:“是!”
天元斬仙陣。
孤雲微也眼神微變。
當日,母親便受此陣圍殺。
時亦塵初進境,修為尚且不如母親,即使殺了孔長炳一人,受困此陣,也難脫身。
“快走!”
蕭沉看他一眼,擺手把人送至身後,隨即抬手掐訣,遍布靈山的護山大陣也在風起雲湧中灌入磅礴靈力。
空中電閃雷鳴,狂風嘶鳴呼嘯。
兩道陣法在變色的天地間緩緩展露。
俞春新飛身穿入陣眼,厲聲又問:“亦塵,你我師出同門,我不願傷你性命,你可願自封禁地百年,將殺害孔長老的緣由解釋清楚?”
蕭沉引劍入空。
那道寡情的低沉聲音在天地間響起,仍然淡淡。
“傷我弟子,他必死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