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郡王不大開心,但哼唧了兩聲也沒敢說不去。皇帝抱著他上了禦輦,一路送到壽安宮,打發了他去寫功課,方坐下來與太後說話。
太後在花園裡看了一下午的秀女,也有些疲倦,剛剛歪著歇了會兒,見皇帝進來,就叫身邊的宮女:“把井裡湃著的西瓜拿出來切兩盤,皇帝一盤,玨兒那裡送一盤。”又笑問皇帝,“怎麼倒把他送回來了?莫不成他跑到你書房去了?”
皇帝便笑了笑,有一點不好意思地道:“並不是。兒子今日看了幾份奏折有些氣悶,隨意走了走,在玉液池邊上看見玨兒撲蝴蝶,得知他功課尚未做完,就把他送回來了。”
太後便意味深長地笑:“原來還在玉液池呢。”
皇帝便把頭一低,仿佛想岔開話題似地提到了敬郡王踢打小內侍的事兒:“玨兒是皇家貴胄,這般暴躁不免有失體統。做奴婢的本該勸導著些,卻一味隻知縱容……若是將來傳出個刻薄暴虐的名聲,豈不是害了玨兒?”
太後臉色就微微沉了下來,淡淡地道:“皇帝說得不錯。不知勸諫主子的奴才,要來何用!”轉頭就吩咐宮女,“今日跟著郡王的那幾個,都叫他們到偏殿去跪著,我要問話。”
皇帝見狀便起身:“兒子還有些奏折要看,就先告退了。”
太後便又笑了笑:“這奏折總是批不完的,也不要熬壞了身子。也罷,皇後還要管著宮務,顧不上你,等過幾日這宮裡人多了,就有伺候的人了,我也好放心……”
她看著皇帝走了出去,臉上的笑容就消失了,沉聲道:“今日是誰跟著郡王?”
貼身宮女善清忙回道:“是鐘嬤嬤。”
“糊塗東西!”太後冷冷地道,“叫她伺候郡王,卻伺候出刻薄暴虐來了,要她還有什麼用!”
善清低聲道:“皇上也隻是擔憂郡王將來……這會兒郡王還小呢。”
太後冷笑道:“三歲看老。玨兒如今七歲了,若是傳出不仁的名聲,將來如何是好?這等名聲一旦傳了出去,要如何才能挽回?”
善清答不出來。自來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裡,名聲壞起來容易,再想挽回可就難了。
“那個小內侍呢?”
善清怔了怔才反應過來太後問的是誰:“奴婢聽說是被皇上打發去掃那些沒人住的宮舍了,說要另換了機靈的來伺候郡王。”
太後冷冷地道:“去找找他在哪裡當差,趁他日子難過的時候送點東西過去,就說郡王惦記著他呢。”
善清心領神會地答應了一聲。被皇上說是不機靈,不能伺候主子,那日子怎麼會好過呢?管著他的大太監也不會叫他好過的。這時候郡王送點東西,那就是雪中送炭了。縱然這小子不懂得,那些大太監大宮女們知道了,也會宣揚出去的。
太後便歎了口氣:“也是我平日裡太寬縱了他,總想著他身子弱,不忍心拘著他……”
善清忙道:“這是太後一片慈愛之心呢。再說,郡王爺身子也確實弱些,年紀又小,那些翰林先生們又嚴……”有些話她沒說出來。依她看,太後總說敬郡王將來就做個富貴閒王,那功課實不必這般重的。
太後卻搖了搖頭:“先生們嚴才是對的。他年紀也不算小了,這些功課也並不多。想當初他父親在東宮的時候,那功課才叫重呢。他這算什麼,根本不夠。”
善清嘴唇微動,忽然間心中一凜,把到了嘴邊的話硬生生咽了回去,隻低頭聽著。
太後也沒在意。她每逢想到太子,總要出神一會兒。隔了半晌才道:“罰鐘嬤嬤三個月月例,下次若再有這樣事,她也不必伺候郡王了。還有今兒跟著的人,都賞十板子,若是不會當差,全都打發了!”
善清連忙答應,退出了正殿。她走到殿外,才覺得自己在那陰涼的大殿內竟出了一身冷汗——太後方才拿敬郡王的功課與他的父親相比,可敬郡王的父親是太子,是一國儲君!若不是當時出了端王的事兒,如今坐在這九龍寶座上的就是他了!
一國儲君要學的東西自然是很多,因為治理天下需要懂得很多很多的事情。可是敬郡王呢?他將來也不過是個郡王,一個閒散宗室而已,為什麼功課要跟先太子相比?縱然他學會了治國之道,又有什麼用呢?
善清心裡想著,不由自主地抬眼往壽安宮宮門處看了看——皇上,知不知道這些事呢……
皇帝出了壽安宮,也不用禦輦,就在宮道上步行。貼身太監平安緊跟著他,見他眉頭始終皺著,不由得有些擔憂。
他是從入宮就伺候皇帝的,從陪著皇帝玩耍的小太監升上來,到如今也有十幾年了,說話也比彆的宮人大膽些,便小聲道:“陛下是回書房,還是往哪裡再去散一散?”他知道皇帝剛才根本不是在散心,這會兒隻怕還又添了幾分鬱氣,是以有此一問。
皇帝回過神來,笑了笑:“方才散過了,還散什麼。”雖說方才不是散心,可既然他跟太後說是散心,那就必須是散心。既然已經散過心了,這會兒還要散什麼?
平安不敢再說,倒是皇帝想了想:“皇後可是一人在宮裡?”
平安小聲道:“仿佛是接了梅姑娘過去……”
皇帝便歎了口氣,仿佛自言自語地道:“皇後是個寬和的人,怎麼她們姊妹卻不相像……”還不曾成為他的嬪妃,就已經要與袁氏女鬥起來了。
平安想了想,小心地道:“梅姑娘還年輕……何況做妹妹的,總是更受寵些……”因受寵,就難免有些兒小脾氣,若是再有幾分才華,就更愛掐尖要強。
皇帝搖了搖頭。一個梅氏,一個袁氏,眼見著是要水火不相容了。
梅皇後無子,這是沒辦法的事兒。她有心將娘家妹妹接進宮來,將來生了皇子也是梅氏所出,亦能穩固皇後的位置。這個,皇帝心裡明白,也是默許了的。且太後也要接袁氏女進來,與其讓袁氏女把持後宮,自然不如由梅氏把持。
但他希望梅氏女在後宮與袁氏抗衡,並不等於願意看見她們劍拔弩張。事實上若真是梅若婉與袁勝蘭針鋒相對,為難的是皇後。梅若婉隻要穩穩地居於後宮,能生下子女,這就夠了。並不需要她必得壓下袁氏女,彰顯自己,寵冠六宮。更不需要她拉攏宮嬪,結黨分派,甚至是欺壓彆人。
可這個道理,看起來梅若婉並不知曉。皇後這會兒把她接過去,不知是不是在教導她。若是能教明白了,好歹是件幸事。
“皇後娘娘必會教導梅姑娘的,陛下不必擔心。”平安窺著皇帝的臉色,小心地安慰,“梅姑娘飽讀詩書,必是懂道理的。”他從嗓子裡細細地擠出一句,“總比不讀書強……”
皇帝頓時苦笑了一下。可不是,他那袁家“表妹”,可見就是個不讀書的。居然還拿了彆人的詩來糊弄他。
大約她隻以為詩句明白如話,便是簡單罷,根本不知其中格律。但能寫出那樣講究的詩句,也不會張口就喚他“皇上表哥”了。還有那許氏,才華是儘有的,可臨場弄虛作假,倒有些可惜了那一首清新的小詩。
“蘇氏今日可做了什麼?”是詩是畫?
平安忙想了想:“仿佛是寫了一幅字兒,是錄的前人的詩,奴婢看了一眼,記得是‘五月榴花照眼明’什麼的……”
“錄的唐人的詩……”皇帝沉吟了一句。這應該是自己不會做詩了,“字寫得如何?”
“奴婢看著是顏體。好不好的,奴婢可沒這眼力了,隻覺得怪整齊的。”
皇帝不禁就笑了一聲:“這是什麼話。隻是女子寫顏體的倒少,朕怎麼沒見著?”
“擱在最下頭呢。”平安想了一想,“仿佛是到最後才上去寫了幾筆。那會兒奴婢——也沒怎麼注意……”誰能料到蘇氏會引起皇帝注意呢。幾百秀女,他這眼睛也不夠使啊。
“明日打聽著太後和皇後何時再叫她們到禦花園去,便告訴朕一聲兒。”皇帝略有些好笑地道,“朕也想看看,她做的間色裙手藝如何。”
“是。”平安連忙答應,心裡卻想,這真是一人有一人的緣法兒。
自打入了宮,平安就極信緣法。這宮裡頭都是貴人,可緣法各自不同。前頭先帝那會兒的事就不說了,隻看眼下。梅袁二位這都是宮裡頭有靠山的,進宮早是板上釘釘的事兒了。可許家那位,若按皇帝的意思是根本不會留她的,偏她靠上了袁氏,就這麼由太後定下了。
還有這位蘇秀女,本是不起眼的一個人,寫的字兒甚至皇帝連看都沒看到,卻又有了做裙子這麼一出兒。再加上沈家少將軍替她說了這麼一句,平安敢說,倘若明日那間色裙做得不錯,這蘇秀女八成也是能留下的了。這不是緣法兒,又是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