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後來再一算日子,梁安成似乎要回來了。梁恪言不像梁銳言,對這位父親的感情來得複雜,柳絮寧大概能猜到一點,這樣一想,好像一切都說得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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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起瑞大樓裡又是一派緊張氛圍,劃水摸魚不複存在,所有人正襟危坐,絲絲都不敢懈怠。
原因無他,這是梁安成從青佛寺回來後召開的第一個會議,全集團上下準備許久,每個人心都提到了尖尖上。
結束一場漫長的會議,梁安成另外叫了梁恪言和喬文忠一等人進辦公室。星河彙項目仍要繼續,梁恪言有讓於天洲去總部那邊打探過梁繼衷的口氣,沒說好也沒說不好,但梁恪言太清楚他爺爺的言下之意,沒說好就意味著不好。隻是星河彙那塊地被周氏拿了,周氏和梁氏一向交好,周氏把這個項目交給小兒子周行斂,也許是給他拿來練手,也許是梁安成順水推舟賣個情分,用老爺子的沉默為自己臉上貼金。
既然爺爺都不想插手,那就算了,他何必惹得一身騷。
梁恪言在一邊聽著,懶得說話。
工作事宜結束,其餘人離開,辦公室裡隻剩下梁安成和梁恪言。
“爸,柳絮寧前幾天身體不舒服,進了趟醫院做了手術。”梁恪言說。
梁安成低頭看著報表,隨口一應:“嗯。”
簡單一個字,噎住梁恪言接下來的話。
在學校時,梁恪言常聽到其他人背地裡的話,說柳絮寧來路不明,梁家怎麼還能對她這麼好,梁家這兩兄弟怎麼能當沒事兒人一樣,這樣做對得起他們死去的媽媽嗎?
似乎在所有人眼裡,要討厭柳絮寧,要直白地憎惡她、欺負她,才是最正確的選擇。
那時梁繼衷正準備開拓生物科技這一領域,卻因為與當時的合作夥伴在利益分配方麵產生了分歧。最熟悉的合作夥伴在破裂之後往往能遞來最致命的一刀。整個起瑞上下力挽狂瀾,卻被合作方潑以“過河拆橋卸磨殺驢”的罪名。
梁繼衷在做出基本的辯解後再無動靜。
也是那一年,起瑞開始大力參與建設慈善公益事業,其中就包括收養柳絮寧。一件憑借起瑞能力想壓就可以輕鬆壓下去的事情被奇怪地大肆宣揚。
港媒台媒話鋒向來都是如出一轍的毒辣尖酸又刻薄,娛樂小報尤其勝出。那幾天的娛樂日報頭條都是梁家這點破事,字裡行間,童養媳、嬰兒車駛入豪門等字眼層出不窮。弟弟妹妹不看報,梁恪言卻不是。他覺得這簡直就是一派胡言,更是一種滔天的侮辱,全文上下連個標點符號都不對。
他不明白爺爺與父親此時的不作為。
幾天之後,輿論發酵到所有人都認為不可收拾的地步,起瑞終於出場。梁繼衷召開新聞發布會,頭發花白,雙手顫抖地拿著話筒,清晰地列清楚時間線和各項數據,關於各項慈善與公益事業更是做到環環全透明公開化,提及柳絮寧,他隻道,不管身居何位,人都應有對弱勢的悲憫。
收養柳絮寧的緣由也被數名筆者摻真摻假地編織成了一段浪漫又潸然淚下的感人故事。
風險等級經由大大小小無關緊要的事件過濾下來,矛頭劍走偏鋒。懂行的開始扒起瑞財報,無關人士自然是樂得自在吃吃豪門八卦,待到某天心血來潮想起來時再提一嘴這真正的起源事件。
梁繼衷告訴過他,一個品牌要真正做起,實力之下,還需要不計其數的擁躉者,無論業內業外。業內的事情自有業內人士擺平,但輿論的利刃絕不可以指向梁家人。
輿論就在一夕之間觸底反彈轉危為安,起瑞更是憑借本就過硬的能力與這番“悲憫”在整個業內直達巔峰。
梁恪言再次看著港媒的標題大變樣——
【新年新鮮事,大眼對小眼,起瑞財報路過的螞蟻也能瞧一眼】
【土地管理部部長梁安成辭彆再上崗,一揭起瑞年度財報】
【梁家老豆一夜白了少年頭,過往二十年心酸事大揭密】
究竟是什麼樣的心酸事才讓他一夜白頭呢?
梁恪言知道,因為爺爺在出席新聞發布會前染了發。
“爸,我早說了,養著寧寧沒有壞處。”那時梁安成站在梁繼衷身邊,得意地邀功。
“你也就是瞎貓碰上死耗子。”梁繼衷冷笑。
梁安成也不生氣,隻笑著附和。
爺爺和父親的對話毫不避諱梁恪言的存在。他坐在一邊的沙發上打遊戲,幼時心底高築的大廈從地基開始傾覆。心不在焉,於是連輸幾把。到後來,他甚至覺得眼前成年人得逞的笑聲太刺耳,他一把戴上掛在脖子上的耳機,將自己與他們徹底隔絕。
整件事情裡的可憐人不少,熬夜加班的打工人,撓破頭想解決方案的公關……但最無辜的隻有柳絮寧。
千言萬語最後歸於沉寂,梁恪言淡聲說道:“爸,沒什麼事的話我就先出去了。”
梁安成頭也沒抬:“好。”
“對了。”梁恪言剛走到門口,又被梁安成叫住,“十二月初是你蔣叔叔老婆的生日,他請我們吃飯,你帶上弟弟妹妹一起來。”
梁恪言:“知道了。”
等電梯下樓時,剛好有兩個並排等電梯的實習生。文案部這一批實習生百分之九十都來自青大,兩人不知道在討論什麼話題,其中一個女生打開手機:“說起我見過最好看的女生,就是我們學校一個舞蹈隊的學妹。給你看,這是我們舞蹈隊大二那年去紹城演出拍下的圖片。”
另一個掃了一眼,眼神霎時變作驚歎:“是很好看哎!”
女生得意:“對吧!當時演出結束後我們準備出去玩一圈,結果有幾個剛畢業的高中生主動說給她拍照。這組照片當時還在微博小火過一陣。你搜日落雲幕邊這個tag,應該還能搜到當時發這組圖的博主。”
出門的時候下了一場大雨,天也黑的格外快。轎車在雨夜中疾馳,梁恪言的視線掃過紛繁的雨珠,最後落回緊握在手中的手機,他在搜索框輸入那幾個字。
如他所想,她們說的就是柳絮寧。
——日落晚霧裡,她靜坐湖水中,裙後的拉鏈拉到了腰際,微微敞開,露出白皙的後背。
除了一條九宮格,還有一段視頻。
畫麵裡,舞蹈隊的成員和幾個高中生圍在她身邊,嬉笑聲如銀鈴清脆:“姐姐,那個男生是你男朋友嗎?我剛才給你拉拉鏈的時候他臉超紅的!”
黃昏裡起了陣風,柳絮寧扭頭望去時揚起的發絲氤氳出一圈金色的朦朧光暈,她的側臉映在模糊又晃動著的低像素鏡頭裡,彆添朦朧美感。
她不肯定也否定,隻問:“是嗎?”
“對呀對呀!”
隻是一段隨手拍下的視頻,進度條到這裡就結束了。
那組九宮格意外上了熱門,點讚評論量都格外高,這條倒是無人問津,連右下角的觀看人數都很稀少。
“梁總,到了。”
奧庭酒店的頂樓包房,被梁恪言包了一整個月,他從來自信,萬事都在掌握中,他覺得一個月大概就夠了。夠那些莫名其妙到不知道哪裡來的念頭煙消雲散個乾乾淨淨。
但很顯然,他高估了自己。現在看來,好像並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