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第77章(2 / 2)

醒日是歸時 含胭 10411 字 9個月前

他也不管了,就那樣躺在一堆汙漬裡,紅腫著雙眼,粗重地呼吸著,病床很窄,他在扭動時已經不知不覺移動到床邊,在又一次掙紮時,他直接從床上翻滾下來,“砰”的一聲摔到堅硬的地麵上。

手背的針頭早掉了,他身上沾著尿漬、血漬,還有一雙被他掐得姹紫嫣紅的大腿,死屍般躺在冰冷的地上,抬頭看著天花板,心想,怎麼就沒摔死呢?為什麼沒有摔到頭呢?如果腦袋落地,他大概就能死了吧?

“啊啊啊——”趙醒歸仰起脖子,喉嚨裡發出一聲壓抑許久的嘶吼,終於吸引到門外正在交談的苗叔與趙偉倫的注意。

他們衝進病房,被眼前狼藉的場景嚇呆,趙偉倫的眼淚霎時就流下來,撲過去跪在地上抱起趙醒歸,把兒子緊緊地摟在懷裡,不停地安慰他:“小歸,小歸,你彆這樣,彆這樣……沒事的,沒事的啊,有爸爸在呢,還有媽媽,小宜,苗叔,我們都會陪著你,你要是再出什麼事,要爸爸媽媽怎麼活?小歸……”

“爸——”趙醒歸揪住爸爸的衣襟,已經陷入痛苦的旋渦,聲嘶力竭地喊著,“我再也不能走路了,再也不能走路了……我不要坐輪椅,不要!我還要打球,不要坐輪椅,我不要癱瘓,我不想癱瘓,不要坐輪椅,嗚啊啊啊……”

後來的事,趙醒歸不記得了,因為他暈了過去。

斯湛醫生就是在那之後開始為趙醒歸提供心理谘詢服務,趙醒歸和範玉華都是他的病人,範玉華是輕度抑鬱,趙醒歸更嚴重,他有了厭世的念頭。

……

在病床上抱著卓蘊,趙醒歸的聲音一直很低,在黑暗靜謐的病房裡,透著一種少年特有的沙啞感。

他說得很慢,眼神溫柔又平靜,眼尾帶著濕意,卓蘊能捕捉到那一點光亮,是他隱忍的悲傷。

他說:“卓老師,我想過去死。”

卓蘊早已淚流不止,都沒去擦,一點也不講究地把淚水都蹭到趙醒歸的袖子上,聽到這句話後,她心臟都漏跳一拍,倒吸一口涼氣,揪緊他後腰上的衣服布料,顫抖著說:“不要。”

趙醒歸輕輕一笑:“放心,現在已經不想了。”

他告訴卓蘊,他曾經在病區認識一個大哥,才二十八歲,研究生學曆,在一個建築工地做測繪,工作時不小心從五樓失足摔下,頸椎骨折,高位截癱,肩膀以下失去知覺,連手都抬不起來。

受傷時,他結婚才一年多,妻子正懷著孕,還有三個月就要臨盆,每天挺著大肚子來醫院探望丈夫,陪他聊天,喂他吃飯,他讓她回去,她也不肯。

“我和他聊過天,他說他很羨慕我,傷的位置低,手還能動。”趙醒歸慢悠悠地說給卓蘊聽,“他告訴我,他想活下去,雖然以後的生活一點兒都不能自理,但他還是想活下去,想看到孩子出生,看著孩子長大,聽孩子叫他一聲爸爸。他說他知道自己很自私,也覺得妻子總有一天會離開他,可是在當時,他就是想要活下去。”

“後來呢?”卓蘊問。

“沒有後來。”趙醒歸說,“他傷得太重了,肺部嚴重感染,有一天晚上,他的護工出去灌熱水,和彆的護工聊了幾句天,就多待了幾分鐘,偏偏這時候,他一口痰咳不出來,出不了聲,也沒辦法抬手去按呼叫鈴,等到護工回房發現,他已經窒息了……沒有救回來。”

卓蘊又一次短促地“啊”了一聲,趙醒歸說:“他最終沒有看到孩子的出生,連男孩女孩都不知道,就這樣走了。我到現在都記得他的父母和妻子在病房裡哭泣的聲音,很多人勸他們,他走了,也是一種解脫。”

卓蘊受不了這樣的“故事”,哭得好傷心:“嗚嗚嗚……趙醒歸,你不能有這樣的想法。”

“我說了,不會再有。”趙醒歸又笑了,“不是你說要聽我住院時的事麼,就是這些事,有人恢複得不錯,有人卻死了,有人住院時家屬照顧得很細心,有人還躺在ICU呢,家人卻在外頭和人扯皮要錢,死活不掏醫藥費,這大概……就是人間百態。”

說到這裡,趙醒歸歎了口氣,“我們這個傷病非常折磨人,不僅是折磨患者本人,還有家屬,越是與患者感情和睦的家屬,或者說共情能力越強的家屬,會越遭罪。我媽就是這樣,這一兩年,我一直在用實際行動告訴她,我過得很好,能熬下去,但她就是不信,她根深蒂固地覺得我很痛苦,看到我坐輪椅,她好像比我還要痛苦。”

卓蘊說:“我能理解阿姨的心情,她是真的很愛你。”

趙醒歸問:“那你呢?”

卓蘊噘起嘴,往他懷裡拱了拱:“趙小歸,我也愛你、心疼你,但我和阿姨不一樣,我覺得你好厲害,要不是你告訴我你曾有過那樣的念頭,我根本想象不出來。但我能理解你,那不丟人,是個人碰到這種事,大概都會這樣想。”

“我的心理醫生也這麼說。”趙醒歸說,“他姓斯,幫了我們很多,我在他那裡接受了一年多的心理治療,一直到去年八月、我要回學校了才停止。斯醫生建議我重讀高一,開學後請一位大學生家教,要求隻有一個,那人必須和我聊得來。他說,我可能沒法很快融入學校生活,但我又需要重新開始社交,所以……我才找了你。”

卓蘊笑道:“這麼說來,我還真算半個心理醫生了。”

趙醒歸的眼睛彎了一下:“卓老師,你知道嗎?我第一次見你,是麵試那天。”

卓蘊說:“我知道啊,不就是通過監控嘛。”

“不是。”趙醒歸嘴角笑意越濃,“是在我家門外的那個湖邊,你陪楊楊他們在玩,打水漂,我都看見了。”

“啊!”卓蘊記起來了,“我當時就覺得三樓窗子後麵有人在偷看,真的是你?”

趙醒歸不樂意了:“怎麼是偷看?我光明正大看的,又沒拉窗簾,就是你看不到我罷了。”

“那、那你當時……”卓蘊有點暈,突然反應過來,“是你選的我?”

趙醒歸承認了:“對,是我選的你,一共七個麵試者,我隻想要你。”

“為什麼?”卓蘊問,“是因為我長得漂亮嗎?”

趙醒歸:“……”

“也不能算。”他有點害羞了,“當時必須要請一位家教,拖也拖不過去了,我覺得你特彆可愛,很有活力,還有耐心,我那會兒沒想過會和你怎麼樣,不敢想,一點都不敢想,我就想著,一定要把你留下,用儘辦法也要把你留下。”

卓蘊:“……”

趙醒歸的嘴角又掛下來:“可是你來的第一天,就說不做了。”

卓蘊:“呃……這個,你不是知道理由的嘛!”

趙醒歸生氣臉:“但我現在想起來,還是很傷心。”

卓蘊:“……對不起。”

“光說對不起有什麼用?”趙醒歸的呼吸近了,“你得給我一點補償……”

於是,躲在被窩裡的小情侶又接了一個甜甜的吻。

病房的大燈毫無預兆地亮起,兩人都嚇了一跳,趙醒歸掀開被子往外看,卓蘊則像隻鴕鳥似的一頭紮進他的懷裡。

推著監護儀器的護士見怪不怪地瞥了他們一眼:“測體溫測血壓了,嘖嘖,這血壓怕是要不準。”

卓蘊著急忙慌地滾下床,把鍋都推到趙醒歸身上:“是他非要我上去的!”

“我又沒來說你們。”護士憋著笑,“他還沒手術,沒關係的,你隻要注意彆壓到他的腿和尿管就行,待會兒半夜我還會來一次,測完了你們早點睡。”

“哦。”卓蘊乖乖應下。

等護士做好工作離開病房,卓蘊仔細地看過趙醒歸雙腿的姿勢,撥拉了一下導尿管,幫他調整了一番,就關掉大燈爬回病床。

“好啦,說好久了,睡覺吧。”她親親趙醒歸的嘴,“晚安,趙小歸,做個好夢。”

趙醒歸摟著她,與她貼得嚴嚴實實,說:“晚安,卓蘊,我愛你。”

——

經過三天術前檢查,趙醒歸通過了各項手術評估,被安排好確切的手術時間。

七月六號早上,趙偉倫帶著趙相宜從錢塘坐飛機趕到北京,下午兩點,趙醒歸在家人們的祝福聲中,被推入手術室,開始經曆他受傷後的第三次手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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