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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道情 金陵美人 67775 字 3個月前

31 ? 第三十一章

◎“僅僅是喜歡,就能做到這一步嗎?”◎

清風卷起青紗帳, 斑駁的日光打在玄女的側臉上。這光正巧打在眼皮上,照得她難受的很,玄女憤怒地坐起身來, 又呆呆地坐著, 等著意識回籠。

說起來也奇怪,不曉得是不是認床的緣故。她從前蒙著頭睡的毛病就像憑空消失了似的, 每天都會被日頭刺醒,著實有些煩人了。

靈台逐漸清明, 玄女想起來昨夜的情狀來。

她黃昏時喝了杯濃茶, 一直清醒到後半夜,翻來覆去的睡不著。或許是踢被子的聲音大了些, 文昌沉聲道:“你在抓耗子嗎?”

動靜停了, 傳來幽幽一聲:“我睡不著。”

接著又是一陣悉悉索索, 玄女抱著被子走下來, 聲音有點悶:“哎,阿福在就好了, 講個故事或許就睡著了。不打擾你了,我去找阿福。”

文昌坐起身來, 一揮手, 玄女又躺回了床上。他披了件外袍, 從外間走進來,坐在玄女榻邊,道:“把眼睛閉上。”

文昌一邊拍著她的肩膀, 一邊輕聲道:“人間有一個君王生了重病, 命不久矣——”

玄女疑惑地看著他, “你為什麼要拍我肩膀?”

文昌反問她:“昆侖山哄睡的習俗與天宮不大一樣嗎?”

“大差不差吧, 但你不覺得這個故事用來哄人睡覺, 太過沉重了嗎?”玄女睜著眼睛看她,一雙鳳目撐得微圓,竟有點可愛,“阿福講的都是小動物的故事。”

文昌盯著她看了一會,終是投降,“好吧。猗天蘇門山裡住著一群五彩鳥……”

她心滿意足的將眼睛閉上,下一刻,文昌的指尖極快地點在了玄女的眉間,然後她就睡過去了

玄女坐在榻上冷笑一聲,趁著她沒有靈力,三番五次的下昏睡訣,實在是太無恥了。

玄女洗漱更衣後,氣勢洶洶地殺到大殿,“文昌,不想講故事就罷了,下昏睡訣算什麼英雄?”

仙氣騰騰的西王母正坐在主位上喝茶,悠悠地抬頭看向她,似笑非笑道:“文曲星君說你受傷了,傷哪了?”

玄女怔了怔,旋即十分自然地理了理衣袖裙邊,帶著從容且端莊的儀態,走向西王母。路過文昌帝君時,她還停下來,和顏悅色道:“帝君下次不要再施昏睡訣了。”

玄女將手遞給西王母,眉頭微挑,“難為娘娘心裡還記掛著我,足足七日才肯相見。”

“本尊是怕擾你好事。”西王母擱下茶盞,握住玄女的手,一時間神情多變,堪稱精彩。

她低聲道:“什麼時候的事?”

“你管這叫好事?”玄女聳聳肩,“從鹿嫵的幻術中出來後。”

玄女將那日同鹿嫵的打鬥細細說給她聽。

“可有征兆?除了文昌帝君,還有誰曉得此事?”

玄女先是搖搖頭,又想起仇千行那小子來,側過身子看向文昌。她凝神想要傳音,片刻後很是無奈地歎息一聲,沒有靈力真是很麻煩的一件事啊。

玄女朝文昌走去,彎下腰,遮著半張臉問:“你覺得,憑仇千行的智商,有多大可能猜到?”

文昌望著近在咫尺的玉麵,頗為鎮靜,對上她的眼睛,輕聲道:“絕無可能。”

西王母望著兩人親密作態,心道她這個靈力不恢複也無妨。

玄女直起身,篤定道:“除了文昌帝君,沒人曉得。娘娘覺得,這事同鹿嫵的幻術有關係嗎?”

西王母細想了想,道:“依著鹿嫵的性子,若是曉得此事,定不會輕易放過。嗯……靈力為混沌元氣孕育而生,此事須得問三清啊。走吧,本尊同你走一趟三十三天,問一問道德天尊便可知其中緣由。”

文昌也站起來,大有跟著一同去三十三天的意思。玄女看了他一眼,道:“有娘娘陪我,就不勞煩帝君了。”

西王母瞪她,批評道:“文昌帝君是好心,你這樣冷冰冰的成何體統。況且此事帝君既已知曉,他同去也無妨。”

西王母那點小心思,玄女哪能不曉得呢。她當下沒反駁什麼,兩人並肩走了一段時,玄女淡淡道:“你彆想了,我同文昌帝君並無可能。”

西王母一針見血,“你若是對文昌帝君無意,便不會同他生出這麼多枝節來。雲霽,我不在意你承不承瑤池,我隻是不希望你一直孤寂。神生漫長,同有情人做快活事才是正理。”

玄女停在原地,看著西王母的背影。文昌從後麵跟上來,問:“怎麼不動,累了?”

玄女揉了揉眼睛,懶洋洋地:“被風迷眼睛了罷了。”

三人進了兜率宮,道德天尊座下的小童子見西王母娘娘尊駕已十分震驚,再往後麵一瞧,竟還有九天玄女娘娘與文昌帝君,他暗自掐指頭算了算,今日是什麼大日子,能叫三位大人物同時登門。

寶殿中的青銅鼎燃起一道輕煙,飄飄蕩蕩地,在半空中逐漸顯出一個麵目和善的白發老頭來。

文昌帝君起身行禮,道德天尊樂嗬嗬地免了他的禮數。他看向坐著的兩位神女,問:“西王母娘娘與玄女娘娘可是有事要問?”

玄女問:“本尊的靈力忽然消失,想問一問其中緣由。”

道德天尊摸著胡須,道:“萬物負陰而抱陽,衝氣以為和。玄女娘娘仔細回想一二,是否打破了陰陽和諧,違了天道?”

玄女擰著眉頭,仔細琢磨片刻,忽然想起了一件十分要緊的事來。

文昌的供奉!原本想著尋個時間去處理一下的,不成想竟將此事拋之腦後。

難道就是因為她用了文昌的供奉,違了天道?

道德天尊適時提醒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此事應當早有預兆。”

玄女眼神微妙地變了,阿福突然變回人身、與仇千行打鬥時用的那節竹子……原來不是靈力不穩,是天道的再三警告啊。

西王母見玄女神色凝重,問:“可有想起來?”

玄女尷尬的笑了笑,這叫她如何開口,這事說出來,未免也太丟人了吧。

“本尊……”她心虛地覷了眼文昌,清清嗓子道,“好像有點印象,又好像記不大清楚。或許、可能和供奉有點關係吧?”

西王母追問:“和供奉有什麼關係?你做什麼了?”

彆問了,再問真的要神節不保了。

在玄女的沉默中,一直沒說話的文昌帝君默默地拎起一隻玉佩來,平靜道:“是本君的問題。”

在鐘山時,他隱約覺得可能是自己的問題,方才經由道德天尊提點,他便能確定了。

“贈與玄女娘娘的玉佩中,盛著本君的靈氣。”文昌的聲音在玄女耳邊回蕩,“抱歉。”

西王母一副了然的神情,對著道德天尊笑了笑,道:“一樁情、事糾葛,天尊見笑了。”

玄女側過頭瞧了瞧玉佩,又將目光挪到文昌麵上。怪不得玉佩靈氣充沛,怪不得文昌執意相送,她盯著文昌的眼睛,“為什麼?”

不等文昌回答,玄女已經將這件事前後聯係想得明白。她緩緩說道:“你知道我用了你的供奉,你也知道我的靈氣不足,所以將自己的靈氣贈予我使用,是嗎?”

她的語氣不辨喜怒,句句迫近,“僅僅是喜歡,就能做到這一步嗎?”

文昌回看她,仍是那兩字,不輕不重,字字清晰,“值得。”

玄女覺得自己的心好像被一隻巨手攥住,有一股說不明道不清的情緒在盤旋。她很討厭被情緒牽著鼻子走,可是文昌卻能一次又一次的擾亂她的情緒。

不對,問題的關鍵不應該在這裡。如果天道要罰,早就該罰,為何要等到自己從鹿嫵的幻境中出來才罰?

道德天尊忽然念道:“負陰抱陽,陰陽和諧啊。”

是了,玄女突然明白了。

文昌贈與,起先是他一廂情願,並不會乾擾她。可她在鹿嫵的幻境察覺到了文昌的心意,亦使自己的情思受到波動,陰陽驟然失衡,所以她的靈力才會消失。

玄女歎了口氣,“不怪你,是我的問題,你不必自責。”

西王母輕咳了一聲,“既然事已清楚,天尊可有法子解決?”

道德天尊笑道:“解鈴還得係鈴人,既是因為情愛而失了陰陽平衡,玄女娘娘與文昌帝君渡一回情劫,便可了結此事。”

“彆無他法?”玄女皺眉,“你們仙界哪有這麼多劫要曆?罷了,如今本尊掛靠在仙界,曆劫也成,但不能換個劫嗎?這事歸根究底是本尊的錯,文昌帝君亦是好心,他實在不必同我共渡情劫。”

文昌正襟危坐,麵上沒什麼表情。

“玄女娘娘此話差矣。”道德天尊的聲音從空虛中而來,“情之一字,非一人可成。”

玄女僵直坐著,啞口無言,無言以對。

她不否認,她確實動心了。

輕煙散去,道德天尊的身影亦逐漸淡去。

文昌將玉佩收回袖中,道:“本君每百年都要入人間曆練,此際恰逢百年,玄女娘娘可以隨我共入凡世。”

玄女驚道:“每十天都要下去一回,你也不嫌累?”

西王母揉一揉眉間,口吻無奈:“人間每百年便會降生一位文昌星轉世,輔佐君王開創盛世,他也不必回回都親自下去,投個影子就行。罷了,你回去收拾一下,就隨文昌帝君下凡曆劫吧。”

“倒也不用這麼著急吧?”玄女苦笑一聲,待曆劫歸來,有些事當真是很難再算得清楚了。

她與文昌之間,怎麼就剪不斷理還亂呢。

西王母起身往外走,“早去早回,早了一樁心事。你在仙界司掌除邪滅煞,如今身上半分靈力也無,當真是想將這事鬨的人儘皆知?”

作者有話說:

本文設定:

神界崩塌後,少部分神掛靠在仙界,如九天玄女、西王母以及鬥姆元君。

雖然她們掛靠在仙界體係裡,但地位還是相當高的,比如文昌帝君見到三清要要行禮,但是玄女和西王母可以坐著說話。

現如今仙界裡的花神、水神、雷神等等,本質上還是仙,隻是借了“神”的名號。

32 ? 第三十二章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

回紫薇宮的路上, 玄女與文昌皆是沉默。走到墨池旁,等西王母先進了紫薇宮,玄女方才喚住文昌:“文昌帝君, 本尊有話要說。”

文昌停住腳步, “玄女娘娘請講。”

自三十三天出來,倆人之間就漂浮著一層刻意的陌生。

“此次曆劫, 我……”玄女一口氣卡在喉間,她到底該同文昌說些什麼呢。

“凡人短暫的一生如同一粒毫不起眼的塵埃, 於娘娘來說, 不過是睡上個七八日,不必擔憂。”文昌的目光很複雜, 玄女抬頭對上他的視線, 好像在隔霧看花, 無論怎麼看, 都看不真切。

在她漫長的神生裡,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目光。像是燃的正旺盛的烈焰, 被一盆冷水猝不及防地澆下,最終隻剩一攤灰燼和絕望的青煙。

玄女探究的視線讓文昌覺得難受, 他難得失禮, 轉過身往回走, 聲音很平靜:“就當是一場予我的成全,娘娘不必放在心上。”

如果沒有看見他眼中的失望與遮掩,或許玄女會相信他的說辭。

不必放在心上, 真的是不想她放在心上嗎?

玄女立在墨池前靜看了一會, 無聲道:“這亦是於我的一場成全。”

阿福得知玄女娘娘的靈力消失是與供奉有關, 一張小臉當即便垮了下來, 坐在角落裡十分淒苦地啃著菊花糕。

玄女以為阿福是舍不得自己要睡上個七八日, 坐在他身邊安慰道:“你隻當我是出去遊曆了一番,一會把你送去菊花仙子那,好不好?”

阿福眼睛亮了一下,旋即又黯淡了,委屈道:“娘娘,這事怪我。如果我早些時候同你說——”

“你也曉得是那玉佩的緣故?”玄女打斷了阿福的話。

玉佩?不是供奉鼎的事?阿福緩過神來,斬釘截鐵道:“我不知道。”

他一改愁容,站起身來,笑道:“不勞煩娘娘送我,我可以自己去。”

玄女長眉微挑,感歎道:“果然,鳥都是沒良心的。”

阿福提醒她:“娘娘也是鳥呀……哎!不要打我的頭,看那看那,墨山在朝你招手!”

墨山站在廊下衝倆人招手,身邊還站著一位先前沒見過的星君。

玄女慢騰騰地晃悠過去,“什麼事?”

墨山道:“這是司命星君。帝君讓我來請娘娘,他已將紫薇宮事務安排妥當,可以下界曆劫了。”

玄女哦了一聲,問:“此次下凡,我與文昌分彆是個什麼命格?”

司命星君搖一搖頭,道:“帝君每回的命格都大差不差,比如這回帝君將誕於亂世,輔佐君王完成統一大業。但娘娘與帝君不同,娘娘是下凡渡情劫,不由我安排命格,凡事種種,皆由天定。”

“好吧,既是天罰,我也隻能坦然接受了。”玄女無奈笑道,“墨山,往後幾日,照顧好阿福。”

“嗯,娘娘放心吧。對了——”墨山推開寢殿房門時,突然輕聲說了一句,“這回也是帝君頭一次曆情劫,之前的每一世,凡間的帝君都是長命百歲,寂寞終老。”

玄女像是沒聽懂他話中深意一般,樂嗬嗬地:“他對自己真下得去手啊。”

阿福默默地扶一扶額。

西王母坐在桌案前喝茶,見玄女進來了,拿她尋個開心,“本尊原想著待你入睡後把你領回昆侖山,不過這寢殿裡恰好兩張床榻,甚好甚好。”

玄女瞟她一眼,“倒也不用假惺惺的說這話,你在想什麼,我一清二楚。”

她路過碧紗櫥時,文昌坐在榻邊翻看卷宗。她腳下頓了一下,總覺得什麼都不說太過尷尬,搜腸刮肚,冒出來一句:“我頭一次曆劫,下凡以後多多照顧啊。”

“咳咳。”坐外麵喝茶的西王母嗆了一口茶,“彆廢話了,趕緊躺著,東王公還在蓬萊島等本尊呢。”

文昌將卷軸一合,擱在榻邊,笑道:“好,我定多多照顧你。”

玄女躺在榻上,司命星君施法將她的一縷神識提出後放入淨瓶內,她便陷入沉睡。

司命星君走到文昌帝君榻邊時,文昌突然問:“當真不曉得她的命格?”

他搖搖頭,“臣當真不知曉。不過既是情劫,總逃不脫……”

“怨憎會,愛彆離,求不得。”文昌口吻平淡。

這話聽得西王母眉心一跳,好心勸道:“情劫便是如此,或許歸來後你們還會再生出一段緣分來。”

文昌已經躺了下去,話中落雪,“我與她的緣分,本就是一場強求,禁不住折騰。”

司命星君將文昌帝君的神識提出後,眾人退出寢殿,西王母給紫薇宮裡裡外外施加了三層結界,固若金湯。

墨山與司命星君要將神識投入浮世三千海中,待倆人離去後,西王母話語裡多了一絲哀愁:“可惜了,本尊原以為文昌帝君能與她成一段姻緣,經此變故,怕是不成了。”

阿福也跟著有一聲歎息:“帝君曉得娘娘記憶被封印一事了。”

西王母並不意外:“他們朝夕相對,文昌很聰明,被他發現隻是遲早的事。阿福,靠法術封印不是長久之計,本尊也在等一個契機,等她能承受這一切。”

“您知道玄女娘娘還是不吃菊花糕嗎?女媧娘娘羽化那一日,她記了十五萬年,從不敢忘。”阿福垂著眼看腳下的青磚,“這樣的她,如何能接受真相?我會一直陪著她,我不想再見她痛苦。”

他突然吼道:“請您不要再動揭開真相的念頭了!”

西王母看著阿福背影,默默地將手放在他的頭頂,安撫道:“阿福,玄女能有你,是她的幸運。”

豆大的淚水從阿福的眼眶滑落,墜在青磚地上,“她是上古戰神,本應該恣意瀟灑,她不該變成這樣。您在說什麼笑話?”

阿福頓了一下,“從來就沒有什麼幸運,天道從未眷顧她。”

西王母坐在石凳上,眼前浮現起玄女瘋魔那一日的場景來。

神界隕落後,依照清嶼尊神的吩咐,她將昏迷的玄女從須彌山帶回昆侖山。玄女醒後幾近瘋魔,意識流離於清醒與虛幻,她無奈將其困於昆侖山之巔,在玄女數次試圖自毀元神後,她與東王公動了封印玄女記憶的念頭。

但玄女元神強大,又或許是她心中執念太深,封印的法術下了一層又一層,她總是能輕易地破開。

每衝破一次封印,玄女就會再一次回想起那些令她痛苦的往事,反複數次後,竟有墮落之兆。

曾經的戰神麵目猙獰,神識渙散,一柄誅仙劍屠儘昆侖山之巔大半生靈,仙君死傷無數。

她使昆侖仙山成了無儘煉獄,翠林不在,橫屍遍地。

玄女立在半空中,每一次揮劍,便引來一道天雷,她的嘶吼聲尖銳、刺耳:“淩蒼,你出來,出來受死!”

昆侖山之巔黑雲密布,亂石橫飛,誅仙劍劍氣所到之處儘為灰燼。東王公趁其不備,用鎖神鏈勉強將其控製住,對西王母道:“快點,再下一次封印。”

鎖神鏈深深地嵌在她的蝴蝶骨上,她哀嚎著,聲音痛苦至極。

玄女一直在掙紮,神血四濺,鐵鏈聲響一聲接著一聲,直砸心底,“放開我,放開我!”

“我是神界的戰神,你們沒有資格鎖住我!”

西王母看著這樣的玄女,心如刀絞。

她知道,每下一次封印,與玄女來說就是一場撕心裂肺的折磨。她慢慢走到玄女麵前,蹲下來,輕聲道:“雲霽,這不是你的錯,是羅睺太狡猾。”

雲霽?

玄女掙紮的動作突然停止,瞳孔閃動了一下,怔怔地望著眼前的西王母。

西王母以為她恢複了神智,伸手想摸她的臉頰。

她的臉已血肉模糊,噗噗地往外滲著滾燙的鮮血。

“騙子。”

玄女眼中的光亮轉瞬即逝,濃烈的殺意取而代之,血紅的眼眸直勾勾的盯著西王母看。

她體內突然爆發出一股神力,威力之大竟將鎖神鏈震成八段,接著“嗖”地一劍直衝西王母眉心而去。

“去死吧淩蒼,我不會再上當了!”

西王母仰頭翻身躲過第一劍,玄女第二劍就跟了上來,招式極為淩厲,皆是死招。

她以劍法威震八荒,此時雖左手執劍,西王母仍然難以招架,眼見誅仙劍直衝咽喉而來。

千鈞一發之際,東王公心有不忍,仍使出往生之術。

此術用於淨化邪魔妖物,對神族本無大用,但此刻玄女已有入魔之征,無疑是滅頂之災。

“不可!她不能死!”西王母出口時已經晚了,往生術朝著玄女鋪天蓋地般壓了下來。

玄女左手持誅仙劍,實力大不如前。在往生之術籠罩之下,她五感儘失,隻憑本能抵擋。

左擋右抵之間還是被佛文擊中,狠狠墜於碎石之中,七竅流血,沒了聲息。

就在眾人以為玄女已死之時,碎石中傳來斷斷續續地咳嗽聲。

她還沒有死,誅仙劍的黑息包裹著她的身軀。

她僅憑著心中的執念,又站了起來。

玄女撐著劍,倚靠在石柱上,神血在腳下彙聚成了一條溪流。

她垂著頭,看不清神情,聲音沙啞恐怖:“嗬……淩蒼……我不會死,我以神軀為誓——”

她的軀體會消散,可她的元神將永不熄滅,帶著深沉的怨恨,永遠籠罩著六界八荒。

東王公大驚,對西王母吼道:“不要讓她立誓,滅了她的元神!”

“我說了,她不能死!”西王母將劍插在地上,慢慢地走過去,“雲霽,不要一錯再錯,到此為止吧。”

玄女的身軀劇烈的顫抖著,這副殘破的身軀已是千瘡百孔,骨頭的碎渣混著肉泥往下落。她輕輕地笑了,神情冰冷:“你看……你知道,其實你們都知道……是我的錯。”

玄女舉起自己的右手,一道可怖的疤痕覆在手背上,她厭惡自己,厭惡這道疤痕。

“你們都知道這道疤是如何來的,你們也知道我的右手再也無法握起誅仙劍。為什麼要留下我,為什麼要讓我痛苦?”

“清嶼,我知錯了……”她神情痛苦,“你回來吧,帶著他們回來吧。”

混亂之中,藍衣青年踩著亂石走來出來,目光堅定道:“用我的時間做封印。”

西王母不肯:“阿福,她已經清醒了,我們總有彆的法子。”

“她已經承受不住了。”阿福走上前,神情嚴肅,“若想封印記憶,必須有所犧牲。我是玄女娘娘的神獸,這裡唯一有資格為她犧牲的是我,請您動手吧。”

西王母隻好施展封印,在封印的最後一刻,她遲疑了:“阿福,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一旦法術施下,你就會失去時間。若有一日玄女衝破封印,你會永遠的消失,此術無解。”

青年在火焰中化成丹鳥,仰天長嘯一聲。

他身上的火焰儘數進入玄女體內,白光驟現,一道咒法隨即壓下。

光束散去,青年變成了小童子的模樣。永遠是小童子的模樣。

玄女的神情逐漸變得平靜,身體慢慢地從石柱上滑落,她看著眼前的煉獄血海,淒慘地笑了。

從神之巔的戰神,到瘋魔的墮神她是如何走到這一步的?

死一般的寂靜中,玄女傾身將指尖點在神血彙聚成的血潭中,無聲地念出了輪回咒。

她的身體裡湧出大量的靈力,碧波蕩漾,淨化著昆侖仙山。

死於誅仙劍下的生靈即為永滅,本沒有輪回的機會,但她以尊神的靈力作為交換,靈力將引導這些生靈重誕世間。

玄女坐在那,一動不動,神色木然。

失去了太多的靈力,她好冷。

呼吸是冷的,血也是冷的,從四麵八方湧來的寒意侵襲著她。

不是瘋魔後的幡然醒悟,是終於明白,她再也回不去了。

在漫長的神生中,她打過數不清的勝仗,卻留給自己一場殘破不堪的敗局。

昆侖山落下一場天雨,洗刷著血腥罪惡的土地。

阿福踩著血水走上前,他跪在玄女麵前,默默地擁抱她,“我還在,娘娘還有我。”

在阿福的懷中,她感受到了一點暖意,像是從心底裡燃起來的,一團瘦弱不堪的火苗,卻拚了命地想要驅逐寒冬。

玄女將眼睛閉上,她的頭重重地抵在阿福的肩膀上,任由封印將她一剖為二。

一個罪孽深重。

一個渴望新生。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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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間世,逢與彆,似浮雲聚散月虧盈。 📖

33 ? 第三十三章

◎“殺雞焉用牛刀啊”◎

宋國, 景泰三年。

六月裡,臨安府一場雨淅淅瀝瀝地下了小半個月。煙雨籠罩著水城,水汽活像是要滲進骨子裡似的。

妙手館的宋郎中撐著傘, 領著一位小童子走到雲府門口。立在門口的小廝一瞧見宋郎中, 立刻上前引他從側門入內。

宋郎中將油紙傘遞給小童子,用袖子撣了撣身上的雨珠, 邊走邊問:“我臨行前見一婦人在醫館門前徘徊,於心不忍, 贈了她幾副藥, 這才耽擱了,林孺人未有怪罪吧?”

林春景, 七品孺人, 雲懷為之妻。

小廝笑道:“我家娘子是出了名的溫婉賢德, 您且放寬心。”他將宋郎中領至內院, 月洞下立著一位約莫十五六歲的娘子,那小廝道:“這位是娘子屋裡的梧琴姑娘, 郎中跟著她去吧。”

梧琴微微點頭,道:“宋郎中請吧, 娘子正等您呢。”

倆人沿著長廊又走了一炷香的功夫, 內院雕欄玉砌, 亭台樓閣,處處彰顯著這家主人的雅致氣度。宋郎中不禁感歎,雲大人雖是個六品散官, 但雲家的這份家底, 著實令人驚訝。

宋郎中問:“敢問梧琴姑娘, 林孺人身體可有不適之處?”

梧琴笑道:“不是, 是二娘子腿疼的老毛病又犯了。”

“二娘子還在習武嗎?”宋郎中問。

梧琴無奈道:“是呢, 娘子也勸不住她。這不正趕上雨季,腿疼的都快走不了路了。”

甫一進雩風軒,便聽得二娘子脆生生道:“母親,我當真沒事,你就放我去吧。今日唐師傅要傳授劍術,我不好落下的。我保證,隻站在旁邊看,絕不上手。”

這位二娘子雲霽,正是雲大人的心頭寶。她不愛胭脂水粉,不好吟詩作對,偏要做個鐵娘子,整日裡舞刀弄劍。

這才十歲,就落下一個陰雨天骨頭疼的毛病。

宋郎中笑著入內,朝著林孺人行禮後,又對床榻上的雲霽道:“二娘子,老夫上回已經同您說過了,這腿疼需得靜養,少動為妙。”

雲霽聳聳肩道:“習武之人,講究持之以恒,不可一日不練功。宋郎中,你再開些膏藥給我,還有上回止疼的藥丸,我覺得挺有效果的。”

林娘子難得對女兒冷臉,隻說:“宋郎中,她這幾日膝蓋不能彎曲,您看可有法子解決?”

宋郎中從藥箱子裡取出紙筆,邊寫邊說:“您就算請來宮裡的太醫,也架不住二娘子來回折騰。”

他將藥方遞給屋內的丫鬟,神情嚴肅道:“二娘子,請恕老夫無理了。您趁著年輕,最好仔細養上半年,腿疾是能痊愈的。不然,您這腿怕是要廢了。”

坐在床上的雲霽小臉刷的一下就白了,好半天才擠出一句:“我知道了,多謝宋郎中。”

宋郎中走後,林娘子板著臉,吩咐梧琴:“你派人去前院同唐延說,二娘子往後都不去了。再將此事告訴阿郎,我是管不了二娘了,叫他來管。”

雲霽瞪著眼睛:“爹爹說,女子當自強。女兒誌不在閨房內院,誓要保家衛國,守護一方百姓平安。母親這是獨斷專行,便是爹爹來了,我也不服。”

林娘子曉得雲霽脾氣倔強,是個吃軟不吃硬的。她看著雲霽,認真道:“你想做的事,母親從未阻攔過。可有一條,母親絕不能容忍——”

“哪一條?”雲霽問。

林夫人接過丫鬟遞過來的湯婆子,覆在小兒膝蓋上,垂眼道:“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

雲霽撲進林娘子懷裡,軟著聲哄她:“好啦,是女兒錯了。這回定當好好修養,再不敢偷偷練武了。母親彆和我生氣了,好不好?”

母女倆好一陣膩歪,周嬤嬤掀了簾子進來,道:“娘子,阿郎遞話回來,下午家中有客要來,請您早些準備。”

林夫人問:“什麼人,是來府上做客嗎?”

周嬤嬤道:“是阿郎早些年資助的一位張郎君,如今已過了省試,還是連中二元。阿郎惜才,邀其在家暫住些時日,以待來年的殿試。”

雲霽從林夫人懷裡冒出頭來,“那同我大哥哥比,誰讀書更厲害些?”

林夫人笑道:“自然是這位張郎君更厲害些。好了,你乖乖休息,不準亂跑。”

林夫人前腳剛出雩風軒,雲霽後腳就讓文瑛替她更衣。小宜頭搖的似撥浪鼓,說什麼也不願意,“不成,您彆為難我了。娘子好說話,周嬤嬤可是個不好相處的,回頭又要說我了。”

雲霽自己爬起來穿衣服,隻說:“我坐在那看,保準不亂動。要是周嬤嬤找你麻煩,我定當護著你。”

“當真?”

“自然當真,我什麼說過謊話?”雲霽從衣櫃裡摸了一條紅襻膊,將袖口束好,“我膝蓋好像不大能彎曲,你扶著我走。”

主仆倆人慢悠悠地挪到前院,唐延正在廊下擦劍,看見雲霽時笑了起來:“方才梧琴姑娘同我說,二娘子這半年都不再練武了,我自是不肯信。”

唐延今年五十有三,身形魁梧,刀槍劍戟無不精通。這樣的人物為何會出現在雲府,誰也不曉得,隻知道阿郎十分器重此人,他亦以忠心回報,早些年臨安府曾遭山匪打劫,城裡的富貴人家無一幸免,多虧有唐延坐鎮,雲家才能毫發無傷。

唐延見誰都板著一張冷臉,唯獨見了二娘子才肯露笑。

她接過唐延遞過來的劍,挽起劍花來,“我這腿是不能大動了,又是雨天,站在這挽挽劍花罷。”

“既不能動,我們便練點靜的。”唐延進屋翻找了一會,拎著一把弓出來,“弓練得好,百米外可取敵人首級。”

說話間唐延挽弓搭箭,咻地一聲,這箭隔著一個池塘,準確地將一片綠葉釘在了木門上。

唐延問:“學嗎?”

雲霽麵漏喜色,道:“唐師傅肯教,我沒有不願意學的。”

她接過弓箭,回想著方才唐師傅架弓的姿勢。唐延在院中揪下一節細樹枝,回頭看二娘子時,她已能將動作完成的大差不差。

這就是唐延喜歡她的原因,雲霽極有武學天賦,隻可惜是個女兒身。

唐延用樹枝點了點她的左臂,“手臂下沉,手肘內旋。用虎口推弓,大拇指不要施加力氣。”他又拍她右臂,“左肩推弓,右肩拉弓,虎口停在下頜處。”

唐延拖了一張長凳坐下來,道:“開弓三平,腕平、手平、肩平。今日明日後日,就練這個姿勢。”

廊簷下落著雨簾,她一遍又一遍地重複開弓、收弓,不厭其煩。

雲霽練武時極為專注,爹爹回家的動靜都沒能影響到她。

雲懷為站在側門看女兒,唐延耳朵尖動了動,並未起身。大郎君雲安對著身旁的張殊南道:“這是我小妹,慣愛舞刀弄劍的,張兄見笑了。”

張殊南看著眼前的這個小姑娘,讚道:“二娘子年紀雖小,卻很專注。許多人窮極一生,都未能達此境界,這是極難得的品質。”

雲懷為很滿意張殊南的誇獎,樂嗬嗬地:“隨她玩去吧,咱們去正堂喝茶。”

三人轉身離去,唐延這才問:“今日家裡來客人了?”

雲霽將弓放下,從兜裡掏出一塊手帕擦汗,餘光瞥見爹爹與大哥,還有一個陌生的背影,“啊,是個讀書人,要來家裡暫住些時日。聽周嬤嬤說他十分厲害,連中二元呢,就等來年參加殿試了。”

唐延點點頭,道:“既然如此,今日便練到這裡吧,一會娘子該尋你去見客人了。”

“我竟忘了這一茬,那我明日再來。”雲霽將弓交還給唐延,慢騰騰地挪回雩風軒。經趕慢趕地換了一身乾淨衣裳,梳了如今臨安府裡時興的發髻,乖巧地坐在屋子裡等著周嬤嬤來請。

周嬤嬤來請時很驚訝於二娘子今日的乖巧,又極為痛心地想,張郎君與二娘子差了有八歲,這乘龍快婿不曉得要便宜誰家了。

雲霽來到正堂,雲懷安將小女喚來眼前,道:“這位是張貢士,要在咱們家住上些時日。”

眼前的青年軒軒如朝霞舉,光而不耀。

雲霽屈膝禮道:“張貢士。”

林娘子道:“不必拘這些俗禮,張郎君與你大哥同齡,你喚他殊南哥哥就好。”

張殊南拱手作禮:“二妹妹。”

見完禮,便入座聽爹爹絮絮叨叨,無不是誇讚張殊南文采斐然、一表人才。

當然了,這話確實也沒錯。

談話間,雲霽也弄明白了張殊南與爹爹的淵源。原來她爹爹閒著無趣,資助了許多家境清寒的學子,張殊南正是其中最有出息的一位,不,是百年難得一見的有出息。

如果他明年再中一元,便是開國以來,最年輕的且連中三元的狀元郎。

林娘子越看張殊南越喜歡,當即提議道:“雲安明年也要參加春闈,殊南若是得空,也提點提點雲安吧?”

張殊南點了點頭,“這是自然。”

林娘子看了一眼埋頭吃糕點的雲霽,緊接著道:“既是做學問,不如在府中開辟一個小學堂,帶著我們雲霽一起吧?”

“殺雞焉用牛刀啊。”雲霽咽下一口糕點。

一聲極細微的“哢噠”入耳,雲霽抬眼看向對麵坐著的張殊南,很確定是他發出的聲音。

他端茶的手抖了一下。

作者有話說:

人間副本開啟。

雲霽:雲府二娘子,十歲。

張殊南:受雲大人資助的窮書生,十八歲。感謝在2022-06-02 12:48:19~2022-06-03 20:34:57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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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 第三十四章

◎“人必自重而後人重,這是我今日教給你的道理。”◎

雲父不輕不重地咳嗽一聲, 雲霽起身道:“女兒失言了,父親母親莫怪。隻是張……殊南哥哥與大哥是做學問的,女兒在一旁豈不是搗亂, 怕打擾了哥哥們。”

林娘子淡淡地瞥了眼雲霽, “你安靜的坐在那讀書練字,自然不會打擾。”

“這主意不錯, 就這樣定下吧。”雲父偏過頭吩咐立在一旁的錢管事,“將後院湖邊上的‘雲水間’收拾出來, 再置辦些書櫃書桌。”

雲霽見爹爹發話, 此事是沒有轉圜的餘地了,隻得乖乖應下:“女兒知道了。”再坐下來時, 連糕點也不想多吃了, 神色懨懨的, 盯著腳底下的一塊青磚發愣。

真不曉得這位張郎君來家裡, 究竟是大哥的福,還是自己的禍啊。

張殊南的目光不著痕跡地看過雲霽, 能將情緒直白的寫在臉上,看來雲家很寵愛這位敢愛敢恨的二娘子。

夜裡用過晚膳, 林娘子讓張殊南與雲安同住歸真院。倆兄弟順著長廊往回走, 雲安道:“今日小妹口無遮攔, 張兄莫怪。”

張殊南道:“不會,二妹妹正是活潑的年紀。”

“我倒覺得她太過活潑了些。”雲安搖一搖頭,“哪有姑娘家一心想做鐵娘子, 保家衛國的?”

夜雨聲陣陣, 張殊南淡淡道:“你這句話裡有無奈、有寵愛, 卻沒有愁。”

雲安被看穿了心思, 笑道:“家裡就這麼一個妹妹, 她願意做什麼,便去做什麼吧,隻要平平安安的就好。”

張殊南問:“家中沒有夫子嗎?”

雲安古怪地笑了一聲,掰著手指頭數了起來,“有過四個,但她總有法子把人氣走,你明日就曉得她的厲害了。”

另一頭,雲霽回了雩風軒,很惆悵地栽倒在榻上,小宜蹲下來替她脫鞋,安慰道:“張郎君一看就與那些拖著長胡須的夫子不同,他不會為難二娘子的。”

雲霽坐起身來,自己拆著頭頂的小珠釵,幽幽道:“你光知道看長相,以後是要吃大虧的,正所謂知人知麵不知心啊。他十七歲就是貢士,這不是變態,還能是什麼?”

小宜愣了一會,道:“可是,張郎君真的很英俊呀。”

雲霽擺擺手:“你還是太淺薄了,去書架上把昨日我看到一半的兵書拿來吧。”

小宜將書取來,又怕夜裡太黑,往屋子裡添了三盞燭台。

雲霽做什麼事都專注,書看到醜時一刻,她才打著哈欠去沐浴,真正睡下時天際已微亮。

日上三竿,雲霽才晃晃悠悠地繞到雲水間。

張殊南在給雲安講文章,雲霽本想著從後門悄悄進去,貓著腰才將門推開,就聽得張殊南說:“二娘子,請從前門進來。”

雲霽輕輕地歎息一聲,隻好從前門進。她坐在靠窗的位置,撐著搖搖欲墜的腦袋,時不時還要打上一個哈欠。

睡的實在是太晚了,若不是怕母親生氣,她才不來呢。

張殊南將批注過的文章遞給雲安,走到了雲霽麵前,神情嚴肅:“二娘子,為何來的這麼晚?”

她方才打了個哈欠,眼睛裡水靈靈地,懶洋洋道:“我起晚了。”

張殊南平靜道:“這並不是理由。二娘子,我同你說話時,你應當站起來回話。”

雲霽好像清醒了一點,她扶著桌案站起來,對著那張英俊的臉龐,反問:“這為何不是理由呢?穿衣吃飯睡覺,這是人之常情呀。”

雲安默默地笑了一下,雲霽的聰明勁全都用在了歪路子上,張殊南怕是要吃癟。

張殊南低下頭凝看她,道:“二娘子心裡不願來,又擔心父母責備,所以不得不來,是表裡不一。”

雲霽這回徹底清醒了,從沒人同她說過這麼重的話。她瞪著眼睛,惡狠狠地咬著牙,卻想不出反駁的話。

“我是受林娘子所托,但並未強迫二娘子來,二娘子為何要欺負無關的旁人?”張殊南口吻平淡,但他麵上始終沒有笑意,有一種嚴肅的壓迫感。

“人必自重而後人重,這是我今日教給你的道理。”張殊南轉身回到講桌前,不再看她,“二娘子請回吧。”

雲霽僵在原地,臉色蒼白。嘴微張著,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一雙鳳眼跟著張殊南動,恨不得在他身上剜出兩個血洞來。

“雲安,我方才給你批注的地方,你要仔細琢磨。”

他當真不理她了。

雲霽從嗓子裡滾出一聲粗氣,她打從娘胎裡出來,從沒有人敢這樣對她說話。

小宜顫抖著手拽了拽雲霽的衣袖,勸道:“二娘子……張郎君是客人。”

是啊,是爹爹請回來的客人,未來的狀元郎,她惹不起!

哐當一聲,雲霽奪門而出,將木門砸的震天響。

張殊南仿佛未聞,繼續翻看手上的卷軸。雲安瞪著眼睛看他,張殊南抬起頭看他一眼,問:“你看我做什麼?”

雲安磕磕絆絆道:“這可能是她……十年來聽過最重的話。”

張殊南提筆蘸墨,道:“我昨日說二娘子品質難得,並不是恭維話。”

雲霽氣的渾身發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躺著更難受!索性跑到前院去找唐延,要好好動一動,把心頭上那股子邪火發泄出去。

唐延見她今日格外浮躁,並不點明,仍舊讓她拉弓。

拉了三四個來回後,雲霽問:“唐師傅,咱們不能學點彆的嗎?”

“你心不靜,學什麼都不成。”唐延拍了拍身旁的長凳,“同我說說,是什麼事呢?”

雲霽坐下來,沉默了好一會,“有人說我表裡不一,還說我不自重。”

唐延卻笑了起來:“二娘子啊,這話可不能隻聽一半,複述的時候更不能斷章取義。你再仔細想想,這個人當真是這個意思嗎?”

雲霽啞口無言,垂著頭看手掌上的紋路,聲音悶悶地:“我很生氣,可是我又覺得他說的有些道理。”

唐延道:“既然覺得有道理,那改了就好。”

“可是我很生氣。”雲霽重複道。

“世人都會生氣,從憤怒中清醒過來,才叫本事。”唐延指向簷下的一串風鈴,右手端著大茶碗,“二娘子,你拉弓時盯著這串風鈴,什麼時候能保持一盞茶功夫不眨眼,我就教你新東西。”

雲霽盯著那串風鈴,不過半柱香的功夫就已經眼眶發澀,淚眼朦朧。再回頭一看,他那大茶碗才下去一丁點,她拿出帕子擦眼淚,“人怎麼可能不眨眼睛?”

唐延抬眼看她,笑道:“克服尋常人所不能之事,方能成為你立足的本事。”

“要想成為弓箭手,首先就是要克服身體上的本能反應,心如死水,不動如山。”唐延一直看著她說話,半次眨眼都未曾有,“差之毫厘,謬以千裡。在戰場上,一個眨眼或是一次輕晃,都可能會使你失去最佳的殺敵機會。”

雲霽神情嚴肅,點點頭:“我明白了。”

雲霽練到兩眼通紅,盯著風鈴的時間越來越長,僅僅一個下午的功夫,她便能做到一盞茶的功夫不眨眼。

唐延的眼睛裡閃現出一種光芒,但他克製的很好,隻說:“二娘子夜裡早些休息,不要在看書了,實在無聊就抬頭數星星。”

雲霽順著回廊往後院走,雲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小妹,等等我。”

雲安與張殊南正好從雲水間出來,遠遠地瞧見雲霽,雲安道:“她鐵定還在生氣,一會我替你說和說和。”

雲霽站在原地等倆人走上前來,張殊南注意到她眼眶發紅,睫毛濕答答的,便問:“二妹妹,是遇到什麼事了嗎?”

哼,這時候曉得叫二妹妹了,早上訓人的時候,可是一口一個二娘子,半分麵子也沒給啊。

雲霽不答話,剛走出兩步,想到張殊南今天早上說的一句“人必自重而後人重”,她又轉過身來,先有一禮,口吻生疏道:“多謝張貢生掛念,雲霽還有事要忙,恕不作陪了。”

她說完這話,眼風還輕飄飄打張殊南麵上剮過,很得意的走了。

雲安立在一旁感歎:“完了,這回是徹底惹上她了。”

張殊南問道:“她剛才這態度,不是很好嗎?”

雲安搖搖頭:“你不了解她。這小丫頭要強,她若是見了你暴跳如雷倒也沒事。現下看來,她這是同你杠上了,方才那句話就是戰書。”

“戰書?”張殊南反應過來,“是她叫我‘張貢生’?”

“不錯。”雲安幸災樂禍道,“你早上可是鐵麵無情的叫她二娘子啊。”

張殊南輕輕笑道:“你這妹妹,怪可愛的。”

“她五歲的時候,就敢徒手抓小青蛇,再丟進我的被子裡。”雲安打了個抖嗦,誠懇道,“先說好,這是你們倆的事,不要扯上我。”

張殊南負手在背,看著小姑娘晃晃蕩蕩地背影。她突然轉過頭來,朝著張殊南做了個鬼臉。

他啞然失笑,雲安還沉浸在小青蛇的恐懼中,被張殊南這一笑弄得摸不著頭腦,還以為是在笑他怕小青蛇,他強調道:“那條蛇有我手膀子那麼粗!”

張殊南敷衍道:“那可真是一條大蛇,回頭再說起這個故事,還是叫大青蛇吧,更嚴謹些。”

作者有話說:

文昌帝君:天上地下,論講道理的本事,本君一騎絕塵。

玄女娘娘:看劍!

感謝在2022-06-03 20:34:57~2022-06-04 00:58:31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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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 第三十五章

◎“而不是推男女之彆出來做擋箭牌。”◎

用過晚膳後, 雲霽躺在院子裡的躺椅上看星星。

六月初的晚風,雖說不上冷,但雲霽早早地就換上了輕薄的夏衫, 吹久了還是覺得有些涼。

她伸了個懶腰, 從躺椅裡爬起來。進屋時見屋內燈火通明,隨手揮滅了兩三盞, “阿盈,點這麼多燈做什麼?”

阿盈從屏風後探出頭來, 道:“二娘子不是夜裡要看書嗎, 我想著將燈點亮些,不累眼。”

雲霽擺擺手道:“今晚不看了, 你去備水吧, 我要沐浴。”

阿盈哦了一聲, 覺得二娘子今夜有些奇怪。

她從前可是不挨到雞叫不睡覺的主, 怎麼這時候就要沐浴更衣了呢?

雲霽從淨房出來後,麻溜地上榻, 放紗帳,再將被子壓在下巴那, 舒坦道:“我睡了, 明日卯時三刻喚我起身。”

這回小宜也覺得奇怪了, 她疑惑問:“二娘子明日要出府辦事嗎?”

“不是。”雲霽翻了個身,“明日去雲水間。”

阿盈和小宜四目相對,嘴巴張得能塞下一個雞蛋來……二娘子這是, 轉性了?

床榻上又有一聲暴躁的翻動, 小宜這才將懸著的心放下, 確實是二娘子本人。

她掀起紗帳走進去, 便瞧見二娘子從床頭滾到床尾來, 頂著亂糟糟地頭發,可憐兮兮地說:“我睡不著,小宜,你念書給我聽吧。”

念到後半夜,雲霽越聽越起勁,小宜頭點的和撥浪鼓似地,她弱弱地問:“二娘子明日還要早起嗎?”

遭了,把這茬忘記了。雲霽趕忙躺好,將眼睛閉上,“明日就算下刀子,你也得卯時三刻喊我。”

小宜吹滅了屋內最後一盞燈,打著哈欠睡在了外間。

卯時三刻,小宜準時掀起紗帳喚雲霽起身。她先是熟門熟路地將人從鼓鼓囊囊地被子裡撈出來,再晃動著雲霽的肩膀,道:“二娘子,醒醒,醒醒!”

雲霽困的眼睛都睜不開,煩躁地將小宜的手撣開,又藏進被子裡。

“困死了,不要吵我。”

小宜站在榻邊,無奈的歎息一聲:“昨日是誰信誓旦旦的要去雲水間的?”

被子裡的人動了一下,雲霽盯著一頭亂糟糟地頭發爬了出來,虛弱道:“這家裡……真是請了個祖宗回來,還是專門克我的。”

她先是洗漱更衣,然後……然後梳頭的時候沒忍住,又趴在梳妝台上睡了過去。

這一睡,就睡到了辰時兩刻。

被小宜推醒後發覺已經來不及了,扒拉了兩口白粥,匆匆忙忙地往雲水間趕。

雖然沒能趕上倆人的早課,但雲霽的出現已然讓雲安十分驚訝了。他趁著張殊南批改課業的功夫,走到雲霽身邊,語重心長道:“小妹,你若是遇到事情了,一定要同大哥說。”

雲霽擰著眉頭看他,“你抽什麼風?”

“你起這麼早,一定有事瞞著我。”雲安篤定道,“大哥一定替你擺平。”

張殊南站在那看著兄妹倆竊竊私語,不輕不重地咳嗽了一聲。

雲霽瞟了眼張殊南,輕聲道:“把你的嘴閉上,就是幫大忙了。”

雲安被她嗆習慣了,他也不惱,聳聳肩坐了回去。

張殊南繼續給雲安講文章,雲霽呆呆坐了一會,又開始犯困。

她也沒弄明白自己為什麼一定要來,隻是為了向張殊南證明,自己能起得來嗎?

愚蠢,實在是太愚蠢了!

她困的不行,耳邊回蕩著張殊南同雲安講課的聲音,很平緩,很催眠。

雲霽不敢直接趴在書桌上睡,隻得坐在那晃晃蕩蕩,小腦袋一點一點的,像小雞崽子啄米。

睡熟了,身體不自覺地往前傾了下去,腦袋直直地往桌麵上栽。

“哐”一聲響,她醒了,不知砸中了什麼,但能肯定是腦袋砸的,竟然不疼。

雲霽兩手撐著桌麵起來,先入眼的是一個有些發紅的手掌,天青色的衣袖。她愣了愣,仰頭看眼前人,更清醒了,是張殊南。

完了,出師不利。

“嗯……”雲霽將身體往後仰了仰,故作鎮靜道,“多謝殊南哥哥。”

張殊南不動聲色地將手掌收回,問:“二娘子來這裡,隻是為了睡覺嗎?”

哦,又是二娘子,很好。

雲霽報臂看他,無所謂地笑了笑:“那我還能做些什麼嗎?”

“張貢士?”她挑眉道,“我不是男子,不用念書考功名。”

張殊南看著眼前的這個小姑娘,沉下臉,語氣嚴肅:“那二娘子為何要舞槍弄棒,不在閨中學做女紅?”

雲霽將身子擺正,定定地看著他:“我不喜歡女紅,不行嗎?”

“那二娘子方才就應當直截了當的同我說,你不喜歡念書做學問,而不是——”張殊南頓了頓,眼中流光微動,“而不是推男女之彆出來做擋箭牌。”

雲霽怔怔地看著張殊南,他繼續說:“舞槍弄棒還是讀書習字,關乎選擇,並無區彆。二娘子若是真想掙個公平,就彆再給自己戴上枷鎖,永遠不要。”

小姑娘臉上煞白無光,躲開張殊南的目光,轉頭去看窗外的湖。垂在身旁的手死死地扣著板凳邊,身體微微發顫。

雲霽因為被當麵拆穿而感到羞愧和憤怒,也因為眼前這個人懂她,而感到震驚。

他才入雲府不過兩日,算上今日,他們隻見了四麵,交談不超過十句話。

可他很輕易的就能挑明她心中所求所想,對一個姑娘家,在重文抑武的風氣下,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

空中飄起了細雨,平靜的湖麵泛起圈圈漣漪。

張殊南平靜地望著她的側臉,“二娘子,記住了嗎?

依著她之前的脾氣,現在該同張殊南大吵一架,再讓爹爹將他趕出府去。

但雲霽心中卻一種莫名的感覺,張殊南和她是一路人,如果今日錯過,便不會再有機會同行。

雲霽轉過頭,直挺挺地站了起來,木頭椅子在地上劃拉出刺耳的響聲,聽得雲安心驚膽戰,祈求這位祖宗高抬貴手,饒未來的狀元郎一命。

“殊南哥哥。”她盯著張殊南衣服上的暗紋,很艱難地從嗓子裡擠出幾個字來,“雲霽受教了。”

小姑娘還是太年輕,臉頰上浮起一層淡淡的紅暈,微微側臉,抿著唇不說話了。

他的神情陡然溫和了許多,轉身走回自己的位置上,挑挑揀揀,企鵝裙以汙二兒期無耳把以正理本文選了幾篇文章出來,放在她麵前,道:“這幾篇文賦我自認為寫的還算不錯,字體也適於臨摹,二妹妹若不嫌棄,可以誦讀臨摹,隻當靜心。這於你挽弓射箭,也大有益處。”

雲霽坐下來,將袖口挽起兩寸,從筆筒裡挑出一杆紫毫,安安靜靜地開始臨貼。

雲安瞪著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寫字的雲霽,仿佛見了鬼。手上握著的筆杆戳在紙上,暈出好大一塊墨團也不曉得。

張殊南卷了一冊書敲在他頭上,提醒道:“這篇廢了,重寫吧。”

雲安用口語比了兩個字:佩服。

張殊南沒作聲,餘光瞥見伏案的小姑娘,眼中閃過一點笑意。

雲霽認認真真寫了一個上午的字,雲安有事先走,雲水間裡隻有張殊南與她。

倆人各忙各的,張殊南蘸墨時偶爾看向坐在窗邊的雲霽。

淡煙疏雨,少女的神情專注,握筆的手腕因為不熟練而微微顫抖。一縷青絲垂在耳旁,任由它在微風中如何晃蕩,皆不能動搖她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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