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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道情 金陵美人 68047 字 3個月前

41 ? 第四十一章

◎“二娘子自有家人心疼,你回吧。”◎

戴均安排四個婆子輪班盯著二娘子跪祠堂, 雲霽張著嘴巴,不可置信道:“爹爹玩真的?”

她伸出三個手指頭,目瞪口呆:“三天?你聽錯了吧。”

戴均行禮道:“二娘子, 老爺確實說了三天三夜。”

雲霽瀉了氣似地歪在竹墊上, 哼哼道:“我要見母親……我要見母親!”

“老爺吩咐我時,娘子也在旁邊。”戴均默默地補了一刀。

雲霽這下徹底沒話說了, 戴均走後,她悄悄地同小宜說:“你去拿幾本話本子、奇聞閒書給我, 我無聊的緊。”

小宜“哎”了一聲, 快步而出,沒一會就拎著一個小包袱回來, 全都是雲霽愛看的。

她翻開一本《奇山記》, 站在側麵的婆子立馬走上前來, 嚴肅道:“二娘子, 您還是收起來吧。”

雲霽抬起頭看她:“爹爹說不能看嗎?”

“不曾。”

雲霽又問:“那你管我做什麼?”

老婆子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雲霽軟硬兼施, 語氣緩和了一些:“好嬤嬤,你不說, 我不說, 誰會曉得呢?爹爹如今是氣在頭上, 過兩日就好了,我還是雲府的二娘子,您又何必得罪我呢?”

雲霽笑了笑:“這話我不單同您說, 勞您和其他三位婆婆也說清楚, 咱們好好相處個三日, 我會記著恩情的。”

老婆子被她說動了, 站回了原位, 目不斜視。

雲霽看了一會,更來勁了,把腿抽了出來,一屁股坐在竹墊上看書。

她看得入迷,臨近午膳時林娘子拎著食盒走進來,輕輕地咳嗽一聲。

雲霽嚇得立馬將手上的書丟到祭台下麵,把腿一折,口中念念有詞:“女兒知錯了,再也不敢了。”

林娘子走到雲霽麵前,讓祠堂內的丫鬟婆子都出去。雲霽悄悄地看她一眼,嬌憨一笑:“母親來啦。”

“我不該來,該你爹爹來,看看你是怎麼跪祠堂的。”林娘子自己搬來一張板凳,坐下來說,“你爹爹這回是氣急了,你最好老實一點。”

雲霽自己去摸食盒,果然是她愛吃的菜式,什麼糖醋排骨、油悶大蝦雲雲,她一邊扒飯,一邊鼓鼓囊囊道:“知道啦,我會乖乖地跪著的。”

她吃完飯,林娘子抽出一對護膝來,蹲下來給雲霽穿戴上,一麵叮囑道:“偷懶也得偷的聰明些,彆給你爹爹抓到把柄。”

雲霽順勢抱住母親的腰,貼了又貼,撒嬌道:“母親,我在山上特彆害怕,下回再也不敢了。”

林娘子摸了摸小孩的頭,安慰道:“好了好了,母親不生氣了。你乖一些,晚上我會勸你爹爹的。”

林娘子走後,雲霽乖乖地跪回竹墊上,先是跪的筆直,然後慢慢地,慢慢地彎了下去,最後頭抵在竹墊上,活像一隻大蝦。

這才跪了五個時辰,她已經頂不住了。

小宜緊張地問:“二娘子,你怎麼了?”

“我……累了。”雲霽哭喪著臉說,“腰疼腿疼膝蓋疼,哪哪都疼。”

小宜沒法子,隻能給她敲敲背,捏捏肩。

沒一會,送晚膳的丫鬟來了,雲霽擺擺手道:“我沒有胃口,拿回去吧。”

她撐著小宜站起來,膝蓋如同被數萬根銀針紮似的,顫顫抖抖的將腿直起來。

婆子眉頭一擰,又要說話。

雲霽疼的齜牙咧嘴,五官皺成一團,倒吸涼氣:“我,我要如廁!如廁都不成嗎?!”

入夜後,雲霽心疼小宜陪了她一天,換阿盈來陪。

她想睡覺,腿又麻的難受,睡不著。

夜色漸濃,雲霽的小腦袋點來點去,和敲木魚似的,一下跟著一下,最後實在沒頂住,往邊上一歪,睡過去了。

盯著她的婆子也睡,阿盈靠著柱子也打瞌睡,祠堂裡睡的是昏天黑地。

“吱呀”一聲,有人輕手輕腳地推開木門走了進來。

燭影晃動,在晦暗間交織,來人身姿頎長,手臂裡搭著一件黑色披風。

他看著雲霽歪七扭八地睡姿,無奈地笑了笑,將披風搭在小姑娘身上,又從袖口中掏出一個磨喝樂,就放在竹墊旁。

阿盈半睡半醒時,眯著眼睛瞧見有個黑影替二娘子蓋披風,她以為是大郎君,便沒有作聲,繼續睡了。

天際放亮,日光透過紙糊的窗子照進一地斑駁。

阿盈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再定睛一看,二娘子身上的披風又不見了。

難道昨夜是她做夢了嗎?

雲霽被她的動靜吵醒,迷迷糊糊地從地上爬起來,身邊的一個磨喝樂引起了她的注意。

是一個蓮花造型的磨喝樂。

雲霽拿著磨喝樂發呆,阿盈端著洗臉盆走過來,驚訝道:“這隻磨喝樂好獨特,二娘子什麼時候得的?”

雲霽搖搖頭,“不知道,我一睜眼就瞧見它了。”

阿盈笑著說:“興許是有人送的。”

她篤定昨夜一定有人進來了,那人是誰呢?

雲霽細細翻看這個磨喝樂,唇角揚起一個弧度,真好看啊。

嗯?雲霽愣了一下,在蓮花瓣的最裡麵,刻了“竹之”。

字形有點眼熟,但她此刻沒有心思多想,隻猜工匠刻上去的。

日頭逐漸上移,今日格外濕熱。祠堂內油燈香煙嫋嫋,暑熱伴著煙熏火燎,熏得人睜不開眼。

豆大的汗水從額頭滑落至鼻梁,還有幾滴不長眼的偏要往她眼睛裡去,鹹汗刺的眼睛密密麻麻的疼,她用袖口揩了揩眼睛,對阿盈道:“你出去吧,這苦不該由你受。”

阿盈看著二娘子開裂的嘴唇,心疼地將茶碗貼在她唇邊,哄著:“二娘子,喝一點水吧?”

雲霽錯開臉,惡狠狠地咽了口唾沫道:“不喝。水喝多了要如廁,我這雙腿已經麻木無知覺了,不動反而不疼。”

“你出去吧,看得我心煩。”雲霽自鼻腔滾出一聲歎息,前傾著身子,兩手撐地以緩解腰間的酸楚,雙眼盯著那個憑空出現的蓮花磨喝樂看。

“我去求娘子,娘子一定能勸動老爺的。”阿盈說。

“母親怎麼會沒求呢?”雲霽不屑的笑了笑,“不就是三日嗎,誰跪不下來似的。”

阿盈不信邪,非要去試一試。她拎著裙擺急匆匆地往主院跑,穿過回廊時又停了下來,來回踱步。二娘子說的不錯,娘子定然是勸過了,那這府裡還有誰能勸動老爺……對了,張郎君!

阿盈一咬牙一跺腳,轉了方向,往歸真院去了。

她站在歸真院門前,請院外小廝進去稟告。不一會,張郎君身邊伺候的趙靖小哥就走了出來,領阿盈進了西院。

趙靖小哥原是雲府的家仆,後來老爺將其派去照顧張殊南的衣食起居。

阿盈走進屋子,張殊南坐在書桌後,抬眼問她:“二妹妹怎麼了?”

阿盈回道:“是奴婢自作主張來找您的,還請張郎君去勸一勸老爺,二娘子再跪下去,當真是吃不住了。”

張殊南神情淡淡地:“雲大人管教女兒,這是家事。我隻是暫住的外人,如何能插手?”

阿盈怔了怔,哀求道:“可是能在老爺麵前說上話的,府中隻有張郎君了,請張郎君心疼心疼二娘子吧!”

張殊南目光經過她麵頰,落在窗外烈陽,隨口說道:“二娘子自有家人心疼,你回吧。”

阿盈離去後,張殊南收拾出兩篇文章來,是要去主院的意思。

趙靖問道:“郎君方才不是說不管嗎?”

張殊南看向他,麵色如常,“誰說要管?我去同雲大人探討文章罷了。”

趙靖一路琢磨,直到張殊南進了主院,他才琢磨出其中的道理來。

說來說去就是兩個字:避嫌。

雖說張郎君與二娘子年齡不大相稱,但郎君畢竟是外男。方才那個叫阿盈的丫鬟是二娘子的貼身侍婢,無故跑來歸真院已是極為不妥了,若是郎君再一口將此事應下,傳出去定是會有損兩人的聲譽。

不如迂回一些,先一口回絕,再悄悄地說和此事,這才是兩全之計。

戴均見趙靖立在院中傻笑,上前問道:“笑什麼呢?”

趙靖看著戴管事,很是敬佩道:“我在想張郎君這樣的玲瓏人物,往後能做到六部尚書嗎?”

戴均一巴掌不輕不重地招呼在他的後腦勺上,訓道:“成日裡瞎想,你隻管好好伺候郎君,且有好日子等著你。”

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張殊南就從書房出來了,他看向戴均道:“雲大人免了二娘子的責罰,戴管事可以去傳話了。”

戴均愣了一下,就聽張殊南續道:“讓雲安也去吧。”

祠堂內,阿盈將方才一事一五一十的說與雲霽聽。

她沒什麼反應,隻是弓著身子,直愣愣地看著地麵。

太累了,身體已經麻木,意識也變得遲緩。每一根骨頭都在瘋狂的叫囂,膝蓋上的血液堆積在一處,不斷地累積、不斷地膨大,好像下一刻就要衝破屏障,傾瀉而出。

那是一種撕心裂肺的麻,如同萬螞啃噬骨頭,不致命,卻恨不得把腿剁了。

“雲霽!雲霽!不用跪了,爹爹原諒你了!”

她聽見有人在叫。

阿盈興奮地推搡著雲霽的肩膀,高興道:“是大郎君的聲音,二娘子聽見了,不用跪了!”

啪,一根無形的弦終於斷掉了。

雲霽止不住的往前栽下去,閉眼前看見的是雲安焦急的麵容。

她想,還是自家哥哥親。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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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 第四十二章

◎“他對我這樣好,是不是為了討好爹爹?”◎

妙手館的宋大夫看了一上午的診, 剛坐下來喘口氣,雲府的小廝就奔了進來。

宋大夫將茶盞擱下,問:“二娘子又怎麼了?”

小廝擺擺手, “請宋大夫快快收拾, 最好是領上一位女徒弟,馬車已經在外候著了。”

宋大夫一聽這話, 便曉得此事非同一般,讓人把自己的大女兒宋巧喚來, 父女倆將藥箱收拾好後, 坐上馬車往雲府去了。

宋大夫走進雩風軒,先瞧見雲府的大郎君一臉嚴肅地坐在院子裡, 神情冷的好似霜凍。

小宜紅著一雙眼, 站在門口朝著宋大夫招手:“宋大夫, 您快進來吧。”

宋大夫朝著雲安微微弓腰, 隨即領著宋巧往裡走。

床榻前放著青紗帳,輕紗帳前又另設了一道山水屏風。

宋大夫繞過屏風, 丫鬟稍稍掀起一角,宋大夫便瞧見林娘子坐在床尾, 二娘子臉色蒼白地躺在那, 膝蓋處的布料上印著兩團血漬。

“宋大夫。”林娘子擺擺手示意丫鬟將紗帳放下, 阿盈搬來一張繡墩兒,就擱在紗帳外,“這次又要勞煩您了。”

他坐下後, 紗帳內有丫鬟將二娘子的手遞出來, 宋大夫把脈後道:“二娘子這是中暑了。抓香薷一兩、厚樸五錢、薑炒黃連三錢, 製成黃連香薷飲, 放涼後服用即可。”

當即便有小廝出門抓藥煎藥。

“至於膝上的傷……”宋大夫頓了頓, 沒有說下去。

林娘子接道:“是跪傷。”

知曉了緣由,才能對症下藥。

“煮兩鍋湯,一鍋豬蹄湯,一鍋北艾湯。”宋大夫先吩咐丫鬟,而後對站在一旁的宋巧道,“你拿把剪子,進去吧。”

“先將膝蓋上的布料剪開,可有粘連?”

“嘩啦”一聲,是剪刀劃破布料的聲音。

布料已經粘在了傷處,揭下時雲霽的腿不自覺地抽搐了一下,輕聲哼哼。

宋巧隨後道:“爹,兩膝處肌膚腫脹潰爛,有膿液滲出。”

林娘子心痛如割:“可有法子先止疼?”

宋大夫從藥箱中取出兩包藥粉,遞給小宜道:“這是山茄花與火麻花的粉末,用水衝開,喂二娘子飲下。”

小宜立馬去辦,沒一會就捧著小瓷碗回來,雲霽服下後,不出半柱香的功夫,便昏昏睡去。

宋大夫將身子轉過來,背對著青紗帳道:“將二娘子扶起來,先用豬蹄湯和北艾湯清洗創口,待傷口乾燥後,鋪金創藥粉,裹上紗布,每兩日換一回藥。”

青紗帳內水聲陣陣,宋大夫走至桌案,寫下一幅內服藥方:“每日服用兩次消腫活絡湯,少動多躺,不出半月即可痊愈。”

一切妥當後,周嬤嬤親自送倆人出門,雲安急忙迎上來問:“傷的嚴重嗎?雲霽可有危險?”

宋大夫笑道:“無妨,是皮外傷,好好修養即可。”

“辛苦宋大夫了。”雲安鬆了一口氣,轉過臉看向周嬤嬤,吩咐道,“嬤嬤,好好謝謝宋大夫。”

周嬤嬤道:“郎君放心,娘子已經交代過了。”

她看向宋氏父女,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宋大夫請隨我來吧。”

宋大夫在人情世故上亦是人精,當即拱手笑道:“多謝娘子和郎君。”

雲安走進雩風軒,林娘子正坐在榻邊抹眼淚,見兒子來了,輕聲道:“你妹妹這回是遭了大罪了, 你是如何勸動你爹爹的?”

雲安站在榻邊,雲霽臉色慘白無光,睡夢中還微皺著眉頭,抿著唇,還是一副倔強不服輸的模樣。

“我勸了一回,爹爹將我趕了出去,今日還是戴管事喚我去祠堂的。”他疑惑道,“不是母親勸的嗎?”

她確實勸了,但是沒勸動。

林娘子是何等聰明的人物,在片刻的沉默中就將此事想了個明白,但她並未點明,淡淡道:“老爺 打小就寶貝雲霽,怎麼舍得她跪上三天。”

雲安小聲地嘟囔一句:“跪上三天,雲霽的腿還要不要了。”

林娘子替雲霽掖好被子,與雲安一同往外走,“她的性子,是要吃點苦頭才能壓住的。”

雲安的餘光擦過桌上的磨喝樂,腳下一頓,奇怪道:“雲霽什麼時候有的這個磨喝樂?”

阿盈隨口接道:“誒,不是昨晚上——”

她也不是傻子,立刻就反應過來,昨天夜裡看見的黑影不是大郎君。

雲安更奇怪了,追問:“昨晚上怎麼了?”

阿盈支支吾吾地傻笑,林娘子瞥了一眼磨喝樂,扯開話茬:“你什麼時候這麼關心你妹妹了?”

雲安歎息道:“同妹妹比,我就是根草。這樣的磨喝樂沒有千錢是下不來的,上回我同爹爹說想換 一套筆墨,爹爹愣是沒答應,還說——”

“張郎君用最普通的筆墨也能寫出一手好文章。”

雲安連連點頭:“對對對,大概就是這個意思,母親是如何得知的?”

林娘子微笑道:“因為我也是這樣想的。”

*

止疼藥劑的效果逐漸減弱,膝蓋上的疼痛感越發明顯。雲霽整整睡了兩日,第三日清晨在疼痛中醒來,睜著眼睛癡愣愣地看床帳,好一會才反應過來,這是她的屋子。

她靈台昏昏沉沉,想要起身,卻發覺自己兩條腿重若千斤。

雲霽無奈下隻能張嘴喚人,嗓子啞的像是被石子打磨過一般,“小宜……”

小宜聽見動靜,立馬撲了過來,又是笑又是抹眼淚的,“二娘子,你終於睡醒了,可擔心死我了。”

雲霽點點頭,說話的聲音很輕,沒什麼力氣:“扶我坐起來,我還想喝水。”

“好好好。”小宜架著她稍微往上挪了挪,又拿了兩個軟枕過來,等等雲霽坐穩了、靠實在了,她才轉過身子去拿水。

小宜坐在榻邊,小瓷勺舀著蜂蜜水,一勺一勺地送進雲霽的口中。

她當真是渴極了,一碗蜂蜜水毫不費力地就喝了個乾淨。

“還想喝。”雲霽看著小宜,乾癟的兩瓣唇總算是有了點血色。

小宜哄道:“才睡醒不能喝太多水,二娘子餓不餓,想不想喝粥?”

雲霽搖搖頭,掀開被子看到被紗布纏繞的雙腿,明白為什麼剛才起不來了。

“二娘子不必擔心,宋大夫說隻要按時吃藥換藥,好好修養,不出半個月就能痊愈了。”

雲霽舔了舔嘴唇,故作輕鬆道:“這是誰包紮的,也太醜了些。”

小宜咳嗽一聲,尷尬道:“我先前也沒學過包紮……”

她勉強地笑了笑,將目光又挪到了桌上擺放著的磨喝樂上,下巴揚了揚:“把那個拿過來。”

小宜去拿磨喝樂,遞給雲霽,“這是誰送的?大郎君將二娘子從祠堂裡抱出來時,手裡頭就一直攥著。”

雲霽的頭朝裡頭歪了歪,小宜隻能看見半個側臉。

她想在殊南哥哥對阿盈說的話。

手裡還是攥著那個磨喝樂,指尖一厘一厘地撫摸過蓮花的花紋,心裡的那點委屈難受一下子就湧了出來,人浸在裡頭,溺的難受。

眼周紅了一圈,儘管如此,雲霽還是極倔強地說:“當然是大哥送的了,大哥是最疼我的了。”

小宜曉得二娘子在難受什麼。

在二娘子昏睡時,阿盈已經將張郎君的絕情一字一句地說與她聽了,甚至還模仿了張郎君冷漠地神情與語調,讓她不得不信。

小宜看著小姑娘,她這兩日瘦狠了,青絲蜷在鎖骨上,脖子上青筋淡淡。她坐在榻邊,安慰道:“張郎君或許有他的苦衷。”

雲霽默了一默,平且慢地說道:“我以為他是真心待我好,我心裡自然也是拿他當親哥哥看的。他同我講道理、監督我練字;他去大明山找我,買了糖果子給我吃,又親自背我下山——”

她嗅了嗅鼻子,轉過頭看著小宜,一雙眼濕潤潤的。

“我們還擊掌為誓……”

雲霽篤定道:“他對我這樣好,是不是為了討好爹爹?”

小宜看著心都要揪成一團亂,捏起一張軟帕輕輕替她擦去淚珠,“二娘子,咱們實在不必為了外人傷心感懷啊。如今你既然曉得了張郎君的為人,往後的日子隻當他不存在,是個無關緊要的死物。有這麼多人關心、喜歡您,不缺張殊南這個偽君子。”

雲霽點點頭,又搖搖頭:“可是我還是很難受,他怎麼能騙我呢?”

小宜勸道:“二娘子還小,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您會遇到形形色色的人,若是將每一個都記掛在心上,一顆心豈不是得撐炸啦?”

“您同張郎君,還是有許多快樂的回憶的,不是嗎?二娘子隻是恰好看到了張郎君不好的一麵。”小宜安撫似得拍了拍她,緩聲道,“他隻是與您擦肩而過的路人。”

道理雖如此,以雲霽的年紀卻很難釋懷,她打繞著指間卷的一縷發,默不作聲。

小宜溫聲道:“我去拿點粥來。”

她前腳剛出門,小姑娘後腳就拿起磨喝樂,虔誠地許願:“張殊南這樣壞的人,一定考不上狀元。”

說完後她又有些後悔,還有點心軟,張殊南也沒有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歎息一聲後補充道:“讓他考第二名吧……不是狀元就好。”

43 ? 第四十三章

◎張郎君的小尾巴不見了◎

大抵是因為受了委屈, 雲霽這回破天荒地格外老實,整日裡窩在床上,愣是沒哼哼一聲。

在雲懷為的授意下, 各類補品膏藥流水似的淌進雩風軒。這還不算完, 怕女兒無聊,請了瓦舍裡的“說話人”來家中講評書、說故事。

這一日“說話人”在院中講完一段, 屋子裡坐著喝茶的雲懷為很是討好的問雲霽:“這一段說得好,乖乖覺得如何?”

床上的雲霽不僅記恨跪祠堂一事, 心裡還怪雲懷為將張殊南領回家裡住。

她手裡擺弄著一個木兔子, 不溫不火道:“我覺得……也就一般。”

第二日,院子裡說書人就換成了戲曲班子。

為此, 林娘子暗地裡沒少同雲安打趣:“你爹爹一身文人傲骨, 隻肯在小女兒麵前折腰。”

好不容易挨到半個月後, 宋大夫來瞧過後, 點點頭:“嗯,這回養的不錯, 可以下床活動了。”

當天夜裡就拆了繃帶,雲霽舒舒服服地沐浴後坐在妝鏡前梳頭發, 小宜過來問:“二娘子明早要去水雲間嗎?”

雲霽的眼神暗了暗, 把梳子撂進抽屜裡, 無所謂地聳聳肩:“不去,這都躺了半個月了,明日出去逛逛。”

她又走出屋子, 站在院子裡活動活動筋骨, 仰頭看星星時, 輕輕地有一句:“往後都不去了。”

十歲的小姑娘哪裡懂什麼釋然、放下, 很固執地要同張殊南“恩斷義絕”。

*

秋陽杲杲, 萬裡無雲。

梧桐樹上的一片黃葉打著旋落下時,轉眼已是秋季。

二娘子疏遠張郎君的事,雲府眾人心照不宣。

原先三個人形影不離,雲水間裡熱熱鬨鬨,一片歡聲笑語。二娘子總愛跟著張郎君跑,脆生生地叫著“殊南哥哥”。

可是自打二娘子傷養好了後,她就再沒去過雲水間,老爺知曉此事後也隻是擺擺手道:“雲霽不愛去,便不去了。”

打掃回廊的小丫頭說:“就前兩日,我瞧見二娘子與張郎君迎麵相碰,二娘子冷著臉就走過去了。”

院子裡澆花的小廝補充道:“若是張郎君在院子裡,二娘子都是避著走的,跟躲瘟神似的。”

三言兩語間,眾人得出一個結論:不知是什麼緣由,但張郎君的小尾巴不見了。

雲安不止一回地問過張殊南:“你到底怎麼惹她了?按理說,是你把她從大明山背回來的,她不是恩將仇報的性子。”

張殊南垂眼看書,平靜道:“小孩子的脾氣陰晴不定,不必掛懷。”

雲安想了想,這話放在雲霽身上倒也沒錯,畢竟她從討厭張殊南到親近張殊南,也隻用了兩天。

趙靖見張郎君的茶碗空了,拿起茶碗去外間添茶。正巧周嬤嬤過來送茶點,他站在那周嬤嬤聊了幾句,耽擱了好一會。

等他端著茶碗回來時,張殊南仍舊是撐頭看書的姿態,他的餘光飄過張郎君麵前攤著的書,頓時有些摸不著頭腦。

方才他出去的時候,張郎君看的就是這一頁,怎麼回來了還在這一頁上?

趙靖心裡暗自猜測:定是這一頁寫的極為深奧,所以郎君看得格外細致認真。

雲霽每日同唐師傅練習射箭,就連唐延也問她:“你是不是同張郎君鬨變扭了?”

謔,他問的倒是直白。

“沒有。”雲霽拉弓的手頓了一下,問他,“是我心思不定嗎?”

唐延撐著頭往後仰,“不,二娘子很鎮靜,射出的箭更是平穩、堅定。”

她目光銳利,開滿弓,迅速放箭。咻地一聲,羽箭疾如雷電,而雲霽並不看箭是否射中靶心,反而看向唐延,輕描淡寫道:“不能擾我心弦,必是不足掛齒的小事。”

正中靶心。

唐延不由地將身子坐直,對上她仍然稚嫩,卻驟顯淩厲的眼睛。

他在她身上看到了一箭定天下的狂氣。

唐延咧著嘴笑,那是由衷的,從心底裡發出的笑。他笑著站起來,拍了拍雲霽的肩膀,道:“成了,成了。”

雲霽不曉得什麼成了。

唐延背過身去,隻說:“今日很好,不練了,明日再來吧。”

他轉身回屋,笑著笑著,不覺已是淚流滿麵。

*

用午膳時,阿盈笑眯眯地提起一事:“春深茶樓來了一位鄭師傅,從前在宮裡的蜜煎局做事。這師傅有個奇怪規矩,隻在中午開火,想必是有些真功夫的。”

“這有什麼稀奇的,城南的大榮欣一開始打著的也是蜜煎局的名頭,做出來的東西,不過爾爾。”

雲霽沒有興致,夾著一塊蜜藕往嘴裡送,嚼了兩口又吐了出來。

小宜趕忙遞了一盞清茶過來,雲霽漱過口,拿帕子點了點唇邊的水漬,對阿盈道:“若是不好吃,我就拿你試問。”

阿盈點點頭,打著保票道:“保準好吃,我聽人說排隊的人從街頭站到街尾呢。”

“噱頭,都是噱頭。”

她被那一口蜜藕膩的沒胃口,當即派人將出門一事告知爹爹與母親,再命人備馬。

一切妥當後,雲霽領著阿盈與小宜往外走,心道這回錢袋子總不能再丟了吧?

馬車還沒到春深茶樓就停下來,阿盈掀簾問道:“怎麼就停了?”

小廝回道:“二娘子,前頭人太多了,馬車過不去。”

小宜看著眼前海浪似地腦袋,勸道:“要不,咱們還是換一家吃吧?”

雲霽是個吃軟不吃硬的性子,人越多,她越是要吃,必須要看看這個鄭師傅到底是有真材實料,還是花拳繡腿。

她下了馬車,決定走過去。

好不容易走到春深酒樓門口,跑堂的小哥揚著手裡的汗巾子,扯著嗓子喊道:“感謝諸位厚愛,今日實在是沒有空位了,請您明日趕早!”

一時間人喊馬嘶,吵的吵,罵的罵,熱鬨的不行。

雲霽上前問道:“我不在這吃,打包帶走也不成嗎?”

跑堂的陪著笑道:“小娘子,咱們這位鄭師傅規矩大,每日做的點心蜜餞都是有定數的,實在是對不住您了。”

沒法子了,隻能隨便找一家吃飯了。

雲霽剛走兩步,就聽得身後一聲極為熟悉的女聲喚她:“雲二娘,且等等!”

她轉過頭去,就瞧見崔三娘笑著從茶樓裡出來,走到她麵前問:“二妹妹是來吃點心的嗎?”

雲霽正納悶為何會有這麼巧的事,崔清桐已然牽著她往裡走,笑道:“這是我母親娘家開的茶樓。我方才坐在二樓,往底下一瞧,覺得這位小娘子身影十分眼熟,沒想到真的是你。”

雲霽眼睛亮了亮,當下就想管她叫嫂嫂。走了兩步又覺得這樣做不大妥當,腳下一停,俏皮一笑:“崔姐姐,外頭那位小哥說座位已經滿了,我不好再加一桌的。俗話說好事多磨,我明日再來也不遲。”

崔清桐聽得此話眉目舒展,拍了拍她的手背:“我今日也是一個人來的,而二妹妹同我坐一桌不就好了?”

雲霽隻得恭敬不如從命了。

包廂的桌上空蕩蕩的,崔清桐坐下後點了鄭師傅的招牌手藝——雕花蜜餞一行。

雲霽聽著菜名有些糊塗,等蜜餞上來後,才曉得其中奧秘。

十二個精致的小碟裡盛著各式各樣的鏤空花球,細看還有用柳葉刀雕出的花鳥圖案。

雲霽夾了一塊雕花金桔放入口中,嗯……雕花很不錯,但口味上並沒有什麼獨特之處,她有些失望。

崔清桐眼裡蘊著清雅的笑,“好吃嗎?”

雲霽沒有姐姐,她看著崔清桐溫柔的目光,十分違心地回道:“嗯,好吃的,姐姐也嘗嘗。”

崔清桐鬆了一口氣,將碟子往她麵前推了推,溫和地:“我吃甜的會牙疼。二妹妹多嘗幾種,一會我在喊他們裝幾份給你帶回去。”

她頓了頓,雪腮微紅,不經意道:“也不曉得雲郎君和張郎君愛不愛吃甜?”

雲霽很自然地、飛快地接道:“張殊南不愛吃甜。”

話一出口,雲霽一時呆愣在那,她夾了一塊梅果兒放進口中,抵在牙膛上,抿了好一會。再抬起頭時,還是一貫的明媚笑意:“崔姐姐,你是想問我大哥嗎?”

崔清桐紅著臉點點頭。

雲霽蜜眼彎彎:“大哥喜甜,回頭我一定告訴他,是崔姐姐送的。”

她好半晌後又從喉嚨裡磨出一句很迷惑的問:“崔姐姐不愛吃甜,為什麼要給大哥送甜蜜餞?”

崔清桐凝眉細細看了她一會,倒也沒有扭捏作態,大大方方道:“因為我很喜歡二妹妹,所以愛屋及烏。我不愛吃甜蜜餞,但你們高興,我也會感覺到幸福。”

不對,這話反了。

應當是“因為我很喜歡雲安,所以愛屋及烏。”

雲霽看著她垂彎的溫柔眉眼,靈台陡然清明,崔清桐是故意這樣說的。

“好,我知道了。”雲霽壓低聲音,似有深意,“崔姐姐,我知道了。”

那麼,張殊南給她買糕點的時候,又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呢?

他也同崔清桐一般嗎?

雲霽突然很想問問張殊南,她是一個極心軟的人,如果在買糕點的那一刻,張殊南是真心想這個妹妹高興的話,那她……

她會原諒他。

44 ? 第四十四章

◎始信衣冠等巾幗,冷箭映妙目,挽弓破陣,一箭可安天下。◎

雲霽心不在焉地往嘴裡送著蜜餞, 這包廂離樓梯口近,屋外有一陣嘈雜,兼有鞋子踩在木頭上的“砰砰”聲, 由遠及近, 她耳朵好使,模模糊糊地聽清幾個文縐縐的詞。

原是來茶樓裡談天說地的文人墨客。

崔清桐抿了口清茶, 笑道:“下回二妹妹再來,我給安排一個靠裡麵的包廂, 要清淨許多。”

雲霽吃膩了蜜餞, 也尋來一碗茶清清口,道:“不熱鬨哪裡能叫茶樓呢?”

聲音靠近包廂門時突然落了四個字, “竹之閒人”, 雲霽聽得清清楚楚, 嗆了一口茶, 苦澀味繞在嗓子眼,衝得她直皺眉頭。

她蹭的一下站起身來, 快步走到門口,耳朵貼在門上, 貓著腰跟著聲音走。

“竹之閒人的墨寶?我有好些年沒瞧見他的畫了, 你可彆被市麵上的贗品騙咯!”

“此言差矣。竹之閒人的畫中氣韻可謂出神入化, 尋常贗品豈能糊弄我的眼?我這回是走了大運,收的定是真跡,一會你見了就曉得了。”

雲霽跟著聲音往前走, 聲音越來越細微, 她恨不得將耳朵貼在牆上, 全然沒注意即將撞上額頭的櫃角。

千鈞一發之際, 還是崔清桐將人拽住。雲霽愣了一下, 才發覺那尖角離眼睛隻差毫厘。

崔清桐緊張地問她:“二妹妹,出什麼事了,你在聽什麼?”

雲霽反握著崔清桐的手,瞪著眼睛焦急道:“畫!崔姐姐,求你幫幫我,他們方才說的竹之閒人的畫,我想看。”

竹之閒人,崔清桐早年間聽過這個名字。

據說看過他畫的人,無不讚其意境超凡脫俗、筆法精道簡潔,可稱神乎其乎。

但竹之閒人的畫極少在市麵上流動,最近一次出現,也得是五年前了。

彼時崔員外附庸風雅,對古董字畫很是癡迷,有外地商人帶來了一幅《飲風草居圖》。他將那畫一展開,年紀尚小的崔清桐立馬就認了出來,畫的是狂風驟雨下的雁蕩山。

筆墨簡練,水墨濃淡合宜。寥寥數筆,疏懶散淡,可窺畫者文人傲骨。時至今日,崔清桐閉上眼細細回想,此畫仍能浮現在眼前,震撼心間。

崔員外大喜,以為出自名家之手,問值幾錢?

那商人尷尬一笑,道:“是山間一位名不見經傳的畫家,叫竹之閒人。他說此畫售價五兩黃金,低了不賣。”

崔員外心道既不是名家,一幅水墨畫,也敢要價五兩黃金?不買名家之畫,又如何顯得他情趣高雅?

他擺擺手,笑道:“這畫我欣賞不來,你去問問旁人吧。”

後來這畫落入誰人手中,倒是沒聽人提起了。

崔清桐扶著雲霽坐下來,見小丫頭魂不守舍的模樣,好奇她這麼小的年紀,與竹之閒人會是有什麼交集?

思忖片刻後,崔清桐心中已然有了主意,拍了拍雲霽的手道:“二妹妹彆急,我今日定能讓你瞧見。”

她轉過身指了個丫鬟去把請茶樓的陳掌櫃,那陳掌櫃一聽是三娘子請他,把手中的活計擱下,沒半柱香的功夫就來了。

陳掌櫃問道:“三娘子有何吩咐嗎?”

崔清桐笑道:“我聽說隔壁包廂裡有竹之閒人的一幅畫,很想借來一觀,隻是我不好出麵,得請陳掌櫃替我想個齊全辦法。”

陳掌櫃想了想,回道:“這事好辦,便說是我家主人想看畫,免了他們今日的茶錢,再另送一場孟師傅的茶百戲,我想他們不會拒絕。”

崔清桐合掌稱好,“那我就恭候陳掌櫃佳音了。”

雲霽坐如針氈,崔清桐將扇麵靠在鼻尖,湊過去低聲問她:“二妹妹,你也曉得竹之閒人?”

她點點頭,又搖搖頭,猶豫道:“我前幾日得了個玩具,上麵正好刻著‘竹之’二字。”

“玩具?那估計不是一個人,他是個畫家。”崔清桐笑了笑,“我也很想看他的話,今日是借二妹妹的福。若不是二妹妹耳聽六路,當著是要錯過了!”

雲霽垂頭靜靜地看著鮮亮的茶麵,忽然想起磨喝樂上刻著的‘竹之’,那字形……很像張殊南的字。

她臨摹他的字也快兩個月了,雖說寫出來的差距仍舊很大,但是她看了兩個月,一筆一畫、橫豎撇捺,可以說很是熟悉了。

她當時為什麼沒有想到?

雲霽竭力地表現出鎮定的模樣,但是端茶盞的手還是微微發顫,茶麵蕩起漣漪。

如果竹之閒人就是張殊南……他為什麼要賣畫,為什麼夜裡進了祠堂,白日裡卻裝作毫不在意的模樣?

最好不是,這隻是個一個巧合,她在心裡默念。

陳掌櫃去了有一回功夫,回來時身後跟著一位高個子的小哥,他手裡捧著一幅卷軸。

陳掌櫃對著崔清桐微微欠身,道:“隔壁包廂的郎君很願意將此畫借給娘子們觀賞,但此畫確實貴重,所以派了身邊的小哥過來,三娘子若是介意——”

“我不介意,將畫展開吧。”崔清桐道。

雲霽將茶碗擱在身旁丫鬟托著的漆盤裡,手心微微發汗,她不找痕跡地在裙擺上蹭了蹭。

小哥緩緩將畫展開,雲霽的心情也隨之跌宕起伏,猛地一下站起身來,一雙鳳目撐地圓潤,虛指著畫,磕磕絆絆問:“這……這畫得是……”

她怎麼會認不出來,畫的是大明山,她和張殊南看過的一片夜空。

小哥道:“小娘子,這幅畫名為《大明山觀星圖》,落款是景泰三年七月初七。”

崔清桐亦站起身來,很是感歎道:“我原以為竹之閒人隻畫水墨,沒想他工筆重彩亦是出神入化。”

雲霽癡愣愣地看著畫,他以石青、石綠做山石河流,朱砂畫草木,淡墨鋪天,白|粉做星星……

沒有明月,全是星星。

崔清桐湊近一些,念道:“這還有題詞,‘始信衣冠等巾幗,冷箭映妙目,挽弓破陣,一箭可安天下。’”

雲霽好像受了當頭一棒,二十二字個如同驚雷炸在耳邊,驚得靈台混沌,腳下虛浮。她靠著桌案勉強站住,眼眶生了酸楚,一股子說不明道不清的情緒縈繞在心頭。

真的是張殊南……這到底是為什麼?

她開口問道:“這畫,值多少錢?”

小哥一邊收畫,一麵道:“我家郎君花了二十兩黃金。”

崔清桐驚訝道:“這何止二十兩黃金?”

“在古物居裡擺出來的時候,眾人隻當是有人打著竹之閒人的名號招搖撞騙,我家郎君慧眼識珠,當即將這畫收下來,這才免於拍賣叫價。”小哥拱手道,“既然兩位娘子已經看過,我便回了。”

雲霽心裡藏不住事,她一定要找雲安問個清楚。

她看向崔清桐,勉強笑了笑:“崔姐姐,我出來的有些久了,該回家了。”

崔清桐以為小姑娘失落是因為此竹之非彼竹之,於是安慰道:“好哦,食盒已經放在你的馬車上了,回家後派一位小廝給我傳個話,我好放心。”

雲霽胡亂地點點頭,直到坐上馬車,還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剛到雲府門口,馬車一停下,周嬤嬤就迎了上來,一口一個小祖宗。

“小祖宗,不是就去一會嗎?怎麼耽擱了這麼久,娘子都等急了,生怕您出事,趕緊隨我回雩風軒吧。”

雲霽想了一路,她非要將這件事問個清楚明白。

她飛快地甩開周嬤嬤的手,拎著裙子就往歸真院的方向跑,不忘叮囑:“找個人去崔家遞話給崔三娘,就說我到家了。”

周嬤嬤年紀大了,哪裡跟的上雲霽的步子,隻得喚小宜回雩風軒回稟此事。

雲霽一陣風似的跑進了歸真院,沒去找張殊南,熟門熟路地躥進雲安的屋子,讓下人們全都出去,“砰”地一聲將門關上。

嚇得雲安撒了半碗茶,十分驚愕地看著眼前氣喘籲籲地雲霽。

“出什麼事了?”雲安趕忙問她。

雲霽坐下來,先猛地灌了一碗茶,又拿袖口擦了擦嘴,問他:“你知道竹之閒人是誰嗎?”

雲安目光閃了閃,“什麼竹之閒人,你從哪聽來的怪名字。”

雲霽指著他的右手道:“你每回心虛的時候,大拇指就會不停地搓著食指,你可以說謊,但是身體動作不會騙人。”

雲霽逼近一步,篤定道:“你知道張殊南就是竹之閒人,對不對?”

雲安曉得這事是瞞不下去了,點點頭:“是,我知道,但這並不是什麼要緊事。”

“他為什麼要賣畫?”雲霽坐在他身邊的椅子上,擰著眉頭道,“一個貢士,為什麼要將自己的畫賣掉?”

雲安深深地看了雲霽一眼,歎一口氣道:“這件事我也是兩個月前才知曉的,你既然問出口,不問出個結果不會罷休。我可以告訴你,但是你要將此事當作過眼雲煙,不要糾結於心。”

雲霽緊張地點點頭。

雲安緩緩道來:“張殊南的家人死於戰亂,他無依無靠,逃難來的南邊。幸好天資聰穎,沒學過一天畫,下筆卻神乎其乎。爹爹有一回見到他的畫,疑似天人之作,當即便要見他,由人引路長途跋涉至雁蕩山,張殊南就住在山中的破草屋中,那年他才八歲。”

“所以爹爹決定資助他念書?可是有了爹爹的資助,他為什麼還要賣畫?”

“張殊南孤標傲世,從不肯白收爹爹的錢。他的畫很搶手,但是他不屑於以此為生,半年或幾年才能畫出一張,他將畫賣出去,得到錢就送還給爹爹,數十年如此。”

雲霽忽然想到張殊南袖口的磨邊,澀澀問道:“所以,他住在咱們家,也是——”

“嗯,他從不欠人情。”雲安笑了笑,“這次賣畫,興許是錢不夠用了。”

雲安突然轉過臉看她,神情凝重道:“你屋裡那個磨喝樂,是他買給你的吧?小妹,多一個哥哥對你好,我很高興,但張殊南過得清苦,寒門難出貴子這句話,絕不是空穴來風。成大事者,光有才華是不夠的,這是一個吞人噬金的深淵,無底,無儘頭。”

雲霽怔在那,雲安好像話裡有話。

她聽得雲裡霧裡,好像聽懂了,又好像沒聽懂。

雲安摸了摸她的頭,“你已經不是小娘子了,該懂事了。”

45 ? 第四十五章

◎“行儘江南,不與離人遇。”◎

雲霽稍稍往後一仰, 他的手就卡在半空沒個落處。

她眉稍一揚,挑了又落:“你同我打什麼啞謎,咱們之間有什麼話不能直白的說嗎?”

雲安訕訕地收回手, 右手的拇指搓上食指, 一副心事重重地樣子。

雲霽一手撐案,借力將身子送出去, 另一手猝不及防地捏上雲安的臉,佯裝生氣道:“你定是在想鬼心思敷衍我, 看我如何教訓你。”

連搓帶揉, 她壞心眼地將雲安的臉頰往外扯,看他齜牙咧嘴的滑稽模樣, 笑得更燦爛了, “你說, 再不敢哄騙欺瞞雲霽女俠了, 我今日才肯饒過你。”

兄妹倆正鬨騰著,房門突然被人推開, 雲霽抬起頭去看,原來是母親。

她仍就不撒手, 如同往常一般地笑著說:“母親, 大哥又欺負我。”

林娘子靜立著, 臉色冷的像冰塊,隻盯著雲霽看。

雲霽被她盯的心裡發毛,乖乖地鬆開作惡的手, 人從桌案上下來, 還順手扶平了衣服上的褶皺。

她討好地一笑:“母親怎麼來啦?”

林娘子側過身子道:“雲安, 你先出去, 我有話同雲霽說。”

雲霽晃著頭, 很親切地攬上林娘子的手臂,笑道:“有什麼話咱們回雩風軒說呀,我今天在春深茶樓見到了崔三娘,吃了雕花蜜餞,還帶了不少回來呢。”

她以為這招仍舊好使,悄悄地抬頭去尋林娘子的臉色,卻對上一雙冷眼……

雲霽一改先前的嬉皮笑臉,垂著頭站在一旁,等著聽訓。

雲安出去後,林娘子端莊坐在椅子上,冷冷道:“你跪下。”

若是雲懷為說這話,雲霽定是要梗著脖子問他要一個理由的。

但母親不一樣,她說跪,便跪吧。

林娘子垂眼看著跪的筆直的雲霽,曉得她心中不服氣,神情嚴肅道:“你覺得自己沒錯是嗎?”

雲霽點點頭,“女兒不知錯在何處。”

林娘子道:“你外出玩耍,回府後未立刻拜見家中長輩,是錯;你不經通傳,徑直闖入歸真院,是錯;你沒大沒小,同你大哥嬉笑打鬨,是錯上加錯。”

“回府後沒拜見母親,叫母親牽腸掛肚,是雲霽錯了。但是——”她話鋒一轉,微微仰頭道,“我自小便同大哥黏在一處,十分親近要好,我來歸真院找大哥有什麼錯?母親好奇怪,從前沒說過,為何偏今日單拎出來說?”

林娘子冷笑道:“原是我錯了,沒有教好你,縱得你無法無天,不知男女有彆。”

雲霽緊皺著眉頭,索性站起來道:“母親在說什麼?您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林娘子忽而歎息道:“你業已是十歲的娘子了,這歸真院不是你大哥一人居住,還有張郎君,你不該出現在這。”

雲霽固執道:“張郎君也是哥哥啊。”

林娘子道:“你可以同雲安、張郎君在雲水間裡讀書習字,但你不能無故闖入他們的院子裡。我知道你定會用身正不怕影子斜來反駁,但眾口鑠金,你有想過任性的後果嗎?”

“你同雲安感情深厚,那旁人會怎麼想?今日這事傳出去,你到底是進了雲安的屋子,還是張殊南的屋子,你怎麼說得清啊?”

“你不怕,他們就不怕嗎?”

林娘子一巴掌拍在桌案上,聲音發顫:“你曉得文人最怕什麼嗎?最怕彆人在背後戳他脊梁骨,這是要命的!”

雲霽臉色難看,“撲通”一聲,又跪了下去。

她一聲不吭,兩手緊緊地攥在一起,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地墊上的蔓草紋。

林娘子將臉彆到一旁,擺擺手:“你回去好好想清楚,去吧。”

房門一開,雲霽臉色鐵青地走了出來,雲安還沒來得及問上兩句,就被林娘子叫了進去。

林娘子也不遮掩,開門見山道:“你妹妹方才同你說了什麼?”

雲安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雲霽尚且在模模糊糊、懵懵懂懂的階段,但他已經嗅到了危險的氣息。

雲安一五一十地將剛才的對話內容告訴林娘子,林娘子聽罷後更覺得頭疼,問道:“我問過阿盈,雲霽跪祠堂時,她夜裡見到一個黑影進來給雲霽蓋披風,她當時以為是你。後來阿盈去求張殊南勸 一勸老爺,張殊南一口回絕了此事,這便是雲霽三個月來疏遠張殊南的原因。”

雲安神情凝重道:“我有些看不懂他,我不敢相信他竟然對雲霽動了心思,這簡直是天方夜譚!”

林娘子搖搖頭道:“張殊南若是對雲霽動了歪心眼,這些事他不會背著人做。或許是因為他無依無靠,突然有個妹妹出現在身邊,從前無法傾瀉的感情找到了寄托,所以對雲霽格外的好。”

她不擔心張殊南,隻擔心雲霽。

雲霽如今是小孩子心性,等某日頓悟,又會生出什麼樣的執念?她不敢深想,更不敢拿此事做賭。

林娘子沉默許久,言語中儘顯無奈:“你去把張郎君請來吧。”

雲安“啊”了一聲,起身連忙道:“這樣做是否不太妥當?此事隻是我們的猜測,況且張兄未有逾矩之處,母親貿然挑明,豈不是傷了我們與張兄的情份?”

林娘子道:“你照做便是,我心中有數。”

張殊南坐在案前,東屋裡的動靜鬨的大,他很難不知道。

他用儘手中一盞茶,正逢雲安敲門。

“殊南兄,母親請你到東屋裡喝茶說話。”雲安站在門前,神情不大自然。張殊南越過他時,都沒敢抬眼看他。

張殊南從院中穿行,邁上台階時,雲安在身後忽然喊住他:“殊南兄,倘若我母親有言辭不當之處,還望你海涵,她隻是”

張殊南轉過身子看他,平靜道:“隻是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雲安,我都明白,你放心吧。”

秋高氣爽,十分涼爽的天氣,雲安硬生生被這話激出一身冷汗來。

原來他心裡早已清楚此事,卻又如此淡然。

張殊南的背影帶著一點孤寂,有著與年齡並不相稱的蒼涼,倒像是……一陣秋風刮過,他搓了搓膀子,倒像是長白山苦寒之地上佇立著的一棵鬆。

雲懷安曾評價張殊南極為理智,清醒異常,不似凡人。

雲安這時才想明白,這才不是什麼誇獎的話,隻是拐著彎說:張殊南這人看似溫文爾雅,實則冷血冷情,有著一顆捂不熱的心。

張殊南走進屋內,林娘子注意到他穿得還是原來的舊袍子,藏在袖中的手鬆了又緊,笑道:“殊南,你坐下吧,我有話同你說。”

他點點頭,坐下後突然道:“林娘子,我這幾日收到幾封汴京的來信,無不是勸我早些動身赴京,好為來年的殿試早做打算。”

林娘子被他打了個措手不及,一時間來不及反應,問道:“怎會如此突然,同老爺說了嗎?你是如何想的呢?”

“我打算在立冬前動身。在動身前將州試與省試的要點梳理出來,若雲安勤於反思,刻苦鑽研,不出五年便可進京參加殿選。”

張殊南對上林娘子的視線,眼中平靜無波,微笑道:“這幾月多謝您的照顧。”

林娘子被他捅破了心事,再一瞧張殊南如此通情達理,將事事安排的周全,滴水不漏,竟又心疼起他來,勉強笑道:“過完年再動身吧,好讓我放心。”

張殊南口吻平淡道:“嗯,林娘子放心。”

此放心非彼放心。

林娘子發髻邊的流蘇顫了一回,她輕聲道:“雲霽小時候很愛吃保母做的菊花糕,六歲時保母回鄉下養老,她傷心了好些日子,茶飯不思。老爺將臨安城裡的菊花糕都買了遍,明明都是一樣的味道,她卻說不對。我實在拿她沒轍,隻能派人將保母接回府中。那天保母做了五屜菊花糕,雲霽一口沒吃,你猜她說什麼?”

張殊南眼風向人,搖頭道:“我猜不中。”

林娘子苦笑一聲:“她說,雖然這些菊花糕是保母做的,但她與保姆的心境都不似從前,所以味道一定不對。”

“然後呢?”張殊南問。

林娘子道:“自此以後,她再也不提保姆,也不吃菊花糕了。”

在林娘子徐緩的敘說中,張殊南的目光難得起了波動,很久之後他才無可奈何地泛起一聲笑,“確實像她能做出來的事。”

“殊南,彆怪我小題大做,風聲鶴唳。”林娘子站起身來,定定看著他,“我怕她日後行儘江南,不與離人遇。”

張殊南亦站起身來,目光相接時,不見風起雲湧,若深潭靜淵:“林娘子有見過雲霽射箭時的模樣嗎?”

林娘子不知他是何意。

“她是一隻雁,不會囿於江南水路,終要高飛遠走的。”

他沒有再多說什麼,拱手道:“二妹妹那,我會多加注意。”

張殊南離去後,林娘子靜坐許久,將那一句話在舌尖上翻來覆去的品,手中捏著的一把團扇滑落在地。

雲安輕輕地將門推開,她抬眼與他對視,搖搖頭,很無奈地垂眉一笑:“晚了。”

晚了,她發覺的太晚。

不該見的,他們不該相見。

作者有話說:

應該昨天發的,但是忘記設置存稿箱了QAQ上午補一下!”“

46 ? 第四十六章

◎“彆買菊花糕。”◎

自那日被林娘子訓誡後, 雲霽足足在屋子裡閉門反省了三日,茶不思飯不想,好不容易長起來的二兩肉又瘦沒了。

夜裡, 她坐在簷下看星星, 膝蓋上放著蓮花磨喝樂。秋風撲在身上,怪冷清蕭瑟的。

小宜臂彎裡扣著一件寶藍色披風, 走過來替她穿戴上,關心道:“夜裡風大, 二娘子小心著涼。”

雲霽沒有作聲。

小宜順勢坐在她身旁, 問道:“二娘子還在想娘子的話嗎?”

雲霽搖搖頭道:“母親的話我已經想的很明白了。”

“那二娘子為何不高興?”小宜問。

雲霽將膝蓋上的磨喝樂捧起來,輕聲道:“我不是不高興, 是覺得悲哀。”

小宜側過臉看她, 雲霽認真道:“母親說得沒錯, 我是身份是內院女眷, 那日行事確實莽撞,險些壞了三個人的名聲。”

“可我的身份隻能是內院女眷嗎?難道我這一生都要被禁錮在枷鎖之中, 不言外、不外出,守著三從四德、男女大防過日子嗎?”

小宜的眼神很複雜, 良久良久, 她才輕聲道:“二娘子, 彆再說了,這樣的話不可以讓娘子知曉。”

有一片烏雲劃過,遮住月華。

雲霽靜默幾息:“我不會和母親說的, 她沒有錯, 她隻是禮製下的犧牲品……不, 我們都是犧牲品。”

“二小姐——”小宜急切地將聲調揚高, 又軟綿綿地垂了下去, 拽著她的袖口,幾近懇求道,“求您了,彆再說了,彆再想著這些事。”

雲霽盯著她,反而一笑。字句擲地,重若千斤。

“僅僅是男人和女人之間的區彆嗎,那為什麼連我們都不一樣?為什麼我走進歸真院是大逆不道,而你們卻可以隨意出入?為什麼崔三娘可以坐在茶樓裡談笑風生,而我隻能坐在內院裡,等著爹爹的同意才能出門?為什麼我出門的時候要帶幃帽,而你卻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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