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宜怔怔地看著她,張著嘴巴,“這是……規矩……是身份不一樣。”
雲霽好像猜到了她的回答,嗓子裡滾出一聲又輕又薄的笑:“身份?是誰定的身份,又是誰在我們中間劃了三六九等?我們像不像一個明碼標價的物件,按照他們的規矩,他們的設想去活。”
小宜試圖用低頭來遮掩情緒,但是她的肩膀有著細微的顫抖。
“二娘子,是真的長大了。”她由衷一歎,垂著頭去理裙子上並不存在的褶皺,突然道,“這是命,我認命啦。”
雲霽篤定道:“我不要你們反抗命運,是要你們看著我,看我如何衝破枷鎖,頂天立地,將可笑的規矩和吃人的禮製踩在腳下。隻有我先站起來,才有千千萬萬的我們站起來,才能推動變革,才能改變現狀。”
烏雲飄開,綢緞一般的月光灑落下來,她迎著月光,閉著眼去感受,“有一個人告訴我,他相信衣冠等巾幗。我也很想告訴他,終有一日我們將平等相視,是超脫於地位與身份的,堂堂正正的平等。”
月光為她描上一層清冷,小宜呆呆地看著她,問:“那個人是誰?”
雲霽將眼睛睜開,粲然一笑:“早點歇息吧,明日我得去雲水間呢。”
小宜看著二娘子的背影,過了好一會才琢磨出來,她口中的那個人是張郎君。
*
早上雲霽沒等阿盈過來叫,自己就爬了起來,乖乖地洗漱更衣。
阿盈掐指算了算日子,並沒有什麼大事,隻得感歎道:“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她踏踏實實地用過早膳,心情很是愉悅的往雲水間走。
沒想到卻在雲水間外碰見了張殊南,他坐在湖邊上,手裡握著一本書,但是他沒在看書,隻是靜靜地望著湖麵。
雲霽走過去同他打招呼,語調還是一如既往的親切:“真是巧了,殊南哥哥來的好早。”
她這個人就是有一點好,那就是不記仇。不計他人仇,不計自己的過,隻要她心裡願意將此事翻過,那便能如同沒發生過一般。
張殊南握書的手幾不可查的顫了一下,他緩緩地抬頭看她,目光淡淡地:“不巧,我正是在此處等二妹妹。”
雲霽被這一眼看得有些發愣,她指了指自己,疑惑道:“怎麼了,為何要等我?”
“啊!”她恍然大悟,摸了摸發髻間的小珠釵,不大自然道,“先前我誤會了一些事,對殊南哥哥多有不敬。今日我給哥哥道歉,殊南哥哥就不要生我的氣了。”
雲水間內,雲安站在窗戶前,靜靜地看著湖邊上的兩人。
張殊南遠眺湖麵,同窗邊的雲安對視一瞬後,平靜道:“無妨,這都是小事,二妹妹不必掛心。”
雲霽站在他身後,看不見張殊南的神情,自顧自地說下去:“好久沒練字了,應當會有些退步,殊南哥哥——”
“二妹妹。”張殊南打斷她的話,轉過身回看她,認真道,“往後的日子,你就不要來雲水間了。”
雲霽愣在原地,仿佛一冷水從頭澆下,她還沒反應過來,高興和震驚雜糅在一起,神情有些滑稽。
“為什麼?”
張殊南換了一個更委婉的說法:“我要給雲安上課,你坐在裡麵,難免會有打擾。”
雲霽鬆了口氣,心中還是覺得奇怪,追問道:“可是我坐在屋子裡不說話,怎麼會打擾你們?先前也是這樣的,為什麼現在就不成了?”
因為張殊南是側著身子站的,她這時才清楚地看見窗邊站著的雲安,兄妹倆的視線撞在空中,雲安有些心虛地將目光挪開。
原來還是為了那件事。
雲霽的神情也變得凝重起來,默不作聲地同張殊南又拉開了好幾步的距離,冷漠道:“我不是小孩子了,有些事,你大可以直截了當的同我說。”
她彆過臉看湖,眼中的滿是失望:“我真的看不懂你,我以為你不一樣,可是你又同他們一樣。為什麼要反反複複地戲弄我,你覺得這樣很有意思嗎?”
張殊南靜看她片刻後,頭一回喊了她的名字:“雲霽,看著我。”
她詫異地轉過臉看他,有一滴淚在轉頭時順著眼角滑落,洇在鬢角裡,隻有一道淺淺的淚痕。
張殊南眉間微滯,繼而鄭重道:“君子一言九鼎,我說出去的話,從不收回。”
雲霽直愣愣地盯著他看,隔著眼睛裡水霧望著他。
“十歲,還是小娘子。”張殊南將先前一直握在手裡的書遞給她,雲霽不肯接,張殊南就一直將手伸著,她沒轍,這才不情不願地接下來。
張殊南道:“我將經年所寫的文章挑了些適合你臨摹的製成了書籍,你每日臨摹一篇,讓侍女交給趙靖,我批改後再送還給你。”
這書在張殊南手裡握了許久,封麵上竟有一點餘熱。
雲霽忽然感到一股名為無可奈何,又名生不逢時的情緒在體內亂竄。
張殊南說的對,她還是個小娘子,還沒有能力高飛。她現在能做的,隻有等待等待,韜光養晦,耐性地等待時機的到來。
她的手捏著書脊,很無力地垂在裙擺兩側,輕聲道:“我知道了。”
眼前的小姑娘,雖沮喪無奈,但仍有一股不著不屈的傲氣在。他知道雲安還站在窗口,也知道會有仆人將今天的事告知林娘子。
在長長久久地寂靜中,張殊南腳下微動,這一下還有些猶豫,但隨後緊跟著的兩步,格外的堅定。
雲霽眼前忽然出現了一抹深藍,她呆呆地抬頭,正好對上張殊南的目光,像平靜的湖麵,更像竹林裡瑟瑟的青葉,極溫柔地看著她。
不知道是不是忍著淚的緣故,她的眉眼格外的生動。
他安撫似的摸了摸雲霽的腦袋,很輕很輕地一句:“始信衣冠等巾幗,冷箭映妙目,挽弓破陣,一箭可安天下。”
雲霽的心撲通了一下。
原來,看和親耳聽見,是不一樣的感受。
好吧,這是屬於他們倆個人的暗號。
雲霽嗅了嗅鼻子,膝蓋一彎,十分流暢地從他的手掌下逃出來,故作瀟灑道:“如此甚好,正遂了我的意,回頭你們求著我來,我也不來了!”
張殊南目送雲霽離開,回到雲水間後,雲安坐立難安,幾次三番想要張口問他,卻硬生生地被張殊南冰冷的眼神逼了回去。
張殊南不輕不重地將筆撂回筆筒裡,挑眉問他:“你要不要聽?”
雲安一下子被他鎮住了,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手足無措地很。他確實心不在焉,他想知道張殊南同雲霽說了什麼,想問他為什麼要摸雲霽的腦袋。
這是很難以啟齒的齷齪心思,這是在用最惡毒的想法揣測張殊南。
他問不出口。
張殊南正色看他,用幾近訓斥的口吻道:“雲安,你還是小孩子嗎?你需要我像哄雲霽一般哄你嗎?如果你不能將事情分成兩麵來看,固執的認為一件事非黑即白,非對即錯,那麼你最好不要在官場碰到我。”
“我會用更直白、猛烈的語言抨擊你。”張殊南負手看他,字字如刀似箭,“你學的是什麼文人風骨?我放眼看去,隻見優柔寡斷、冬烘頭腦、矯情做作。我不會浪費時間解釋,如果你心中糾結難斷,就請你離開。”
坐在屋外的趙靖驚訝地將腦袋探進屋子裡,又不動聲色地收回來,嚇得直拍胸口。他伺候張郎君六年,第一次見張郎君發這麼大的火。
這一通劈頭蓋臉,毫不留情的訓斥反倒將雲安罵清醒了,他長舒一口氣,心道張殊南如此坦蕩,他揪著細枝末節又有何意義?
他相信張殊南的人品。
雲安站起來,拱手作禮,誠懇道:“殊南兄,我思慮過度,一頭撞進了死胡同,多謝您賜教。”
張殊南不再多言,擺擺手示意他坐下,拿起書本繼續授課。
*
轉眼就快到冬至。
雲安的功課進步很快,雲霽更是不用說了。
從一開始滿頁的紅圈圈,到遊刃有餘,她隻用了兩個月。不僅是臨摹,雲霽在臨摹中越來越有自己的特色,瀟瀟灑灑,收放自如。
雲懷為看女兒的字帖時,不由咂舌道:“字是好字,就是不像女兒家的字。”
雲霽歪頭一笑:“不像就對咯。”
張殊南說得不錯,字練好了,對她的箭術也大有益處。
如今她已經不滿足於站射、跪射,唐延找了一匹小馬駒來,讓她練騎射。
不過隻能在雲府裡晃悠,林娘子怕雲霽受傷,很少讓她去郊外跑馬。
冬至這天,雲府上下都換了一身新衣服,祭祀先祖後,眾人坐在一起熱熱鬨鬨地吃了一頓飯。
用過午膳後,雲懷為要領著妻子、兒女出門走動、拜訪,本想著邀請張殊南一同前去,張殊南說有事要忙,雲懷為隻好作罷。
張殊南回到歸真院後,喊趙靖同他一起收拾行李。他沒有多少東西,收拾的很快,將將好裝滿一個箱子。
趙靖疑惑道:“咱們不是過完年才進京嗎?”
“怕河麵結冰,還是早日動身為妙。”張殊南掏出一塊碎銀子遞給他,“你去買兩張明日的船票。”
趙靖驚道:“走的如此匆忙嗎?”
張殊南點點頭,又添道:“回來的時候,把剩下的錢都買糖果子,分彆用油紙包裝好。”
他忽而笑了一聲:“彆買菊花糕。”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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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 ? 第四十七章
◎“他哪裡有這多閒錢?”◎
雲懷為一行人酉時才回府, 趙靖小哥等了三盞茶的功夫,才提著大包小包的糖果子往雩風軒去。
阿盈瞪著眼睛,一陣風似地跑進房間裡, 對雲霽道:“二娘子, 張郎君讓趙靖小哥送了好些糖果子過來,少說得有十二三袋呢。”
雲霽剛沐浴完, 正用帕子絞著濕頭發,驚訝道:“他買這麼多糖果子做什麼?你讓趙靖進來, 我有話問他。”
阿盈“哎”了一聲, 招招手喊小廝在妝台前架起一道屏風,雲霽默默地撇撇嘴, 沒有作聲。
趙靖進來後, 獻寶似的將袋子依次碼在桌子上, 拱手道:“二娘子。”
小宜站在雲霽身後, 木梳子上沾著茉莉花油,輕輕地梳理著。
雲霽舒坦地眯著眼, 問他:“張郎君買這麼多糖果子做什麼?”
“嗯……”趙靖卡了一下,“郎君說冬至就是要吃糖果子。”
雲霽被他這話逗樂了, 笑道:“他這是哪裡的規矩?”
她忽然想起雲安的話, 張殊南不是南方人, 是從北方逃南來的。或許北方人在冬至這天,就是要吃糖果子吧。
雲霽收了笑意,又很無奈地搖搖頭:“好吧, 你回去替我謝謝殊南哥哥, 買得這樣多, 我怎麼吃得下呢?”
趙靖不曉得是哪根筋搭錯了, 隨口道:“二娘子是不喜歡吃菊花糕嗎?”
“怎麼這樣問呢?”雲霽側過身子, 看著屏風後不大清楚的影子道,“談不上不愛吃,隻是不吃罷了。”
趙靖笑道:“難怪郎君特意吩咐我,彆買菊花糕呢。”
雲霽怔了一下,張殊南是如何知曉此事的?
她發愣的時間有些長,趙靖見屏風內沒了動靜,還以為是自己說錯了話,不確定地喚道:“二娘子?”
小宜輕聲提醒道:“興許是大郎君說的呢。”
雲霽點點頭,朝著屏風那頭語氣如常道:“趙靖小哥辛苦了,去外間喝盞茶再回去吧。”
趙靖長舒一口氣,口中念著告退,跟著雩風軒的小丫頭下去喝茶了。
趙靖小哥走了沒多久,林娘子就來了,雲霽坐在桌子前,撐著下巴奇怪道:“怎麼今日都來我這裡呢。”
林娘子打開桌上的油紙包,掰了半塊笑靨兒吃,問:“這是誰送的,好大的手筆呀。”
小宜回道:“是張郎君派趙靖小哥送來的,說是依著北方的規矩,冬至這天要吃糖果子的。”
林娘子的眉頭幾不可查地跳了一回,坐下來安靜地將手裡的笑靨兒吃完,才道:“哦,這個習俗我頭一回聽,挺新鮮的。”
她拿起帕子擦過唇邊的碎屑,對雲霽道:“明日你同唐師傅去郊外跑馬吧。”
雲霽的眼睛突然亮了起來,揚聲道:“當真?爹爹也同意了嗎?母親沒有哄女兒吧?大哥去不去呢,張郎君去不去?”
林娘子點頭道:“自然當真,他們有其他的事要忙,明日你早些出門,太陽落山前一定要歸家。”
雲霽高興地去衣箱裡去翻百皺旋裙配上加厚群青貉袖,翻得正起勁,轉過頭叮囑小宜:“明日拿食盒裝些糖果子當乾糧,騎累了還可以墊肚子。”
小宜應下後,拎著茶壺去給林娘子倒茶,冷不防對上林娘子一雙愁眼,她擺擺手,示意小宜不必添茶,站起身來,靜悄悄地往外走。
小宜心領神會,跟在林娘子身後。
夜裡風寒,林娘子手裡捧著一個精致的暖爐,垂眉道:“天一亮,你就喚二娘子起身,跟唐延從側門出府。”
小宜默了一默,輕聲問道:“這……是否同張郎君有關呢?”
林娘子撥弄了一會暖爐,笑道:“你是越過越聰明了。”
小宜忙道:“是奴婢多嘴了。”
“無妨,本來就是要告訴你的。不全年無休更新騰,訊群好期陸六吳靈吧爸而伍然等雲霽回過神來,無人在旁安慰她,我才頭疼。”林娘子側過身子看她,“張郎君明晨動身赴京,我不希望雲霽去碼頭送他。”
“當然了,這也是張郎君自己的意思。”
“奴婢曉得了……”小宜憂慮道,“可是,但以二娘子的脾性,後日發現了,定是要鬨大動靜的。”
林娘子長歎一息:“任她鬨去,左不過幾日的功夫就好了。你回去吧,出來太久,怕她多心。”
小宜“哎”了一聲,將林娘子送到月洞門下,等人影轉過牆角,她換上一副輕鬆的神情,笑著走進屋。
“二娘子,時辰不早了,咱們早些就寢吧?”
雲霽心裡歡喜,此時最是好說話的時候,乖乖地往床榻那走,笑道:“好好好,我不折騰啦,衣物都找的差不多了,你一會再看看還缺些什麼?”
阿盈將紗帳放下,打趣道:“小宜姐姐做事,二娘子隻管放一百個心。您睡個好覺,明日才有精神騎馬呢。”
翌日,天際剛放亮,小宜就掀起紗帳,輕聲地喚雲霽起身。
雲霽揉著眼睛,頂著亂糟糟地頭發做起來,連打了三四個哈欠,朦朦朧朧道:“雞……雞還沒打鳴,起這麼早做什麼?”
小宜笑道:“娘子昨日叮囑,落日前一定要歸家。如果二娘子再睡下去,騎馬的時間可就少咯。”
話音入耳,雲霽登時清醒了大半,快步下榻,連忙道:“對對對,不能再睡了。”
小娘子的頭發高高束起,戴一頂纏枝花鳥小金冠。上穿加絨群青貉袖,下搭百皺石榴紅旋裙,踩著一雙小靴子。鵝蛋似的小臉埋在一圈兔毛中,細長的眉毛,上挑的鳳眼,神氣極了。
小宜將今日要
依誮
用的東西收拾妥當,領著二娘子去側門尋唐師傅。
雲霽疑惑道:“為何不走正門?”
小宜笑道:“走正門不大方便,側門不是正好可以騎著馬出門?”
雲霽點頭道:“還是你想得周到。”
唐延已在馬上等候多時,他身旁一匹白色的小馬駒正無聊地用蹄子刨地。
雲霽脆生生地喚道:“流星!”
小馬駒高興地叫喚起來,雲霽十分利落地踩著馬鞍,一個翻身就穩當地坐在了馬背上。
小宜將東西擱置在馬車上,又拎著一個幃帽走過來,伸手遞給馬背上的雲霽。
“二娘子,將帽子戴上,等出了城門就可以拿下來了。”
雲霽握著韁繩,同小宜軟磨硬泡起來:“這還早著呢,不會有人瞧見我的。你看我頭頂的小金冠,要是被帽子壓塌了就不好看了。”
小宜固執道:“我替你整理好,不會壓壞的。”
雲霽隻好彎下腰,任由小宜替她帶好幃帽。唐延將長弓和箭筒遞給她,雲霽背在身後,一切妥當後,她一勒韁繩,兩腿夾緊馬身。
“駕”
流星是個極通人性的小馬,無需揚鞭自奮蹄,聽得小主人一聲令下,撒歡似的往前跑。
“唐師傅,咱們比一比,看誰先出城門。”
唐延哈哈一笑,旋即跟上雲霽。
小宜揚聲道:“二娘子,您慢一點!”
一黑一白兩匹馬沒一會功夫就從眼前消失,小宜搖一搖頭,坐上馬車晃晃蕩蕩地往郊外去。
寂靜的街道上隻聞噠噠的馬蹄。
唐延很快就追上雲霽,同她並肩而行,問:“暢快嗎?”
她的幃帽被冷風分割開,發出颯颯的聲音。
雲霽一手執韁繩,另一手揚鞭。馬身雖顛簸,但她微微前傾,上半身竟不見半點起伏。她爽朗笑道:“這算什麼暢快,要在草原上、大漠裡跑馬,才叫人生得意事。”
唐延欣喜一笑,反問她:“二娘子要去關外嗎?”
馬背上的小娘子眉眼飛揚,目似流星,篤定道:“關外十二州還在蠻人手中,我自是要去的!”
一輪紅日自東方升起,為她鍍上一層耀眼的金光。
“好,好,好。”唐延連說三個好,反手給了流星一鞭,流星飛快地竄了出去,他的聲音跟在後麵,“去吧,再跑快一些!”
兩人出了城門才漸漸將速度放下來,在城外的茶攤子上歇息片刻,雲霽猛灌三碗熱茶,才覺得喉嚨裡的寒意緩和不少。
雲府的馬車姍姍來遲,小宜拎著食盒走下來,笑道:“你們跑的真是快,一溜煙就沒影了,快吃點糕點吧。”
唐延拾起一塊皂兒糕,看著塞的滿滿當當地食盒,問:“怎麼準備了這麼多?”
雲霽嘴裡含著韻果兒,無奈笑道:“殊南哥哥送的,屋子裡還有十幾袋呢。也不曉得他是如何想的,這幸好是冬季,能多擺上些時日,若是春夏,真真是要浪費了。”
唐延咽著糕,沒接這話。
她轉過臉,見茶攤子的老板是個衣著樸素的老年人,用乾淨手帕包了五六塊果子遞過去,笑道:“老人家,嘗幾塊果子吧?”
老漢趕忙站起來雙手接過,感恩道:“小娘子心善,多謝小娘子了。”
他坐下來,小心翼翼地撚起一塊糕點往嘴裡送,笑起來的時候滿臉褶子:“嗯,這味道錯不了,是慶和坊的手藝。老頭子年輕的時候,在慶和坊對麵的茶樓裡當小廝,每日聞著甜香味,心裡可癢癢了。但他家的果子賣的忒貴,一個月裡最多吃上兩塊。”
雲霽對銀子沒什麼概念,愣愣地問:“貴?”
老漢點點頭,指了指食盒道:“這一盒子,最起碼三百文了。”
雲霽瞪著眼睛,後知後覺道:“那……算上我屋裡的,豈不是得有一千文?”
“他哪裡有這多閒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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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 ? 第四十八章
◎“故人贈箭,豈敢不收?”◎
小宜不輕不重地咳嗽兩聲:“嗯, 張郎君是進士,不會缺銀子使的。”
雲霽搖搖頭道:“你不曉得,他這人靠本事吃飯, 過得清苦——”
她突然反應過來, 將目光停在小宜麵上,有一點審視的意味。
“先是趙靖小哥提起菊花糕, 後是母親破天荒的準我一人出府跑馬。”雲霽緩緩地站起身來,迫近她, “你極力周旋、費儘心思, 瞞的是什麼事?和張殊南有關,是不是?”
小宜支支吾吾地不肯說, 眼睛往唐延那瞟, 大有求救的意思在。
雲霽轉過頭看唐延: “唐師傅, 你也知道是嗎?”
唐延沉著臉不作聲。
雲霽反而一笑:“我喚你一聲師傅, 您該對得起我這份信任才是啊。”
唐延被這一句激得渾身發顫,“啪”的一聲, 將茶盞摜在桌案上,沉聲道:“張郎君今晨乘船赴京, 特意叮囑, 不讓二娘子相送。”
寒風卷地, 雲霽唰地一下變了臉色,胡亂地吐了幾個字出來,不成句。
“好啊……哄我騙我……你們……張殊南……”
小宜上前輕輕地拍著她的後背, 雲霽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猛地推開小宜, 快步走向流星。
她冷著臉翻身上馬, 勒繩疾馳而去。
小宜跟在後麵追了兩步, 急得快要落淚。
雲霽不停地揮鞭,心中隻有一個念頭:她必須要見張殊南一麵。
身後傳來一陣馬蹄聲,她曉得,是唐延追上來了。
唐延縱馬馳近,並不是為了攔她,揚聲道:“雲霽,彆去碼頭!快去鐘樓水壩,興許還能見上一麵!”
話音落下,他將速度放了下來,看馬蹄聲漸遠。
她進城後勒繩轉了方向,拚了命地往鐘樓水壩趕。
一定要見到他,一定要見到張殊南。
急促的馬蹄聲使喧鬨的街道安靜下來,眾人紛紛讓開一條道來,透過塵土,頗為震驚地看著馬背上的小娘子,奔馳甚急。
她眉頭緊鎖,看著年歲尚小,卻滿麵怒容,眼裡好似往外蹦著火星子,讓人望而生畏。
這是誰家的小娘子?竟如此大逆不道,不帶帷帽就罷了,還背著一把長弓,招搖過市,當真是家門不幸。
沿街商鋪中有常去雲府送東西的夥計,一眼就認出,那小娘子是雲府的二娘子。
商家們三三兩兩地站在路邊閒聊,狗嘴裡吐不出象牙,胭脂鋪子陳娘子譏諷道:“我是真沒想到,雲府這樣的書香門第,竟然出了個鐵娘子。這往後嫁到誰家,可真是夠喝上一壺的。”
肉鋪掌櫃笑道:“你就是瞧著眼饞。雲家若是招女婿,這臨安城裡的青年才俊怕是能將雲府的大門踩爛咯。”
米店的掌故看著坐在店門口玩米的傻兒子,不陰不陽道:“這話不錯,要是我兒子能做雲府女婿,她就是個母夜叉,我也拿她像觀音似的供著。”
眾人又是一陣嬉笑,又擔心被人聽去,斷了供應雲府的財路。閒聊了幾句,各自尋了個由頭,回店裡去了。
*
雲霽一路奔出十二三裡,在鐘樓水壩前被守衛攔住。這是大運河入口,水利重地,隻能下馬步行上壩。
她猛地一勒韁繩,流星前掌騰空,發出一聲嘶吼。
雲霽旋即翻身下馬,三步並作兩步,匆匆地順著石階往上爬。
呼呼風響,河麵寬闊,銀波泛泛。
蓋因是冬至的第二天,隻有三四艘行船,散落在河麵上。
雲霽很快就找到了張殊南,他站在船尾的甲板上,身上仍舊穿著那一件洗得發白的圓袍。
張殊南也注意到水壩上立著的小娘子。
寒風將她紅色的旋裙高高地吹起,是天地間唯一的一點亮色。
四目相對之際,雲霽從身後的箭筒裡抽出一支羽箭,挽弓搭箭。
她神情凝重,除了靜,還是靜,再無半點情緒。
弓弦拉至耳後,銀鋒對準甲板上的身影,蓄勢待發。
“颼”的一聲,一支羽箭離弦,攜雷霆之勢之衝張殊南而去,嗚嗚聲響,劃破河麵。
她頭也不回,毫無留戀的轉身離去。
張殊南冷靜地站著。
“鏘。”
羽箭離他的臉隻差分毫,儘管銀鋒沒有碰到,但箭尾的羽毛還是擦到了臉頰,留下一道血痕後死死釘在他身後的船板上。
趙靖怕張郎君受寒,捧著一件鬥篷出來,見到甲板上的羽箭,當即便叫了起來:“這是哪裡來的箭,郎君有沒有受傷?!”
“無妨。”
張殊南轉過身去拔箭,臉頰上的血痕還在往外滲著血。
“故人贈箭,豈敢不收?”
他握著箭杆,回了船艙,亦沒有再看臨安城一眼。
*
雲霽回府後,執拗地跪了三天祠堂,任誰來勸都沒用。
從祠堂出來後就變了一個人,她不再吃糖果子了,房間裡的小玩意也被她鎖進了箱子裡。
每日的作息極為規律,除了讀書練字,便是習武練箭。
景泰四年秋季,張殊南殿試中狀元,不負眾望地成為開國以來最年輕且連中三元的狀元郎。官家大喜,破格封其為寶章閣侍製兼右諫議大夫,特賜銀魚袋。
景泰皇帝甚至在殿上直呼:“張卿實乃驚世奇才!”
雲懷為收到了張殊南的來信,他在信中感念雲大人的知遇之恩,叮囑雲安要精於學問,切莫荒廢時光,最後問林娘子與二妹妹安。
二妹妹安?
雲霽端正地坐在位置上,神情沒什麼變化。
這封信後來不翼而飛,可以說,張殊南每次寄來的信,最後都會憑空消失。
*
時光飛逝,雲霽十二歲時,已是臨安城裡小有名氣的神射手了。
當然了,這個名氣,不是什麼好名氣。
這一日,雲霽坐在燈下挑水泡時,林娘子坐在一旁沉默地看著,忽然說道:“那件事,是母親做的不對,沒有考慮到你的情緒,你能不能原諒母親。”
雲霽將小銀針在蠟燭上烤了一會,轉過頭同她四目相視,說道:“母親,我從來沒有怪過你。”
她靜了一會,嗓子裡滾出一個許久不曾提起的名字。
“張殊南……他走的那天,我突然想明白一件事。”
“什麼事?”
“我們永遠無法阻擋離彆,也永遠彆將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隻有我站的夠高,才能望得更遠,才有資格去觸碰屬於我的天地。”
*
雲霽十三歲時,崔清桐成了雲家的媳婦。
這一場拉鋸持續了整整三年,最後在崔清桐的軟磨硬泡與雲懷為的主動示好下,崔永才答應了這一門婚事。
這一場婚禮辦的極為盛大,崔家與雲家擺了上百桌酒席,喜錢散的像落雨。
洞房花燭夜,眾人拽著雲安不放,雲霽擔心嫂嫂肚子餓,悄悄地端了一碗元宵鑽進了喜房。
崔清桐從她陪嫁的木箱子裡取出一個畫軸遞給雲霽,笑道:“打開看看。”
畫剛開了一半,雲霽已然認出這幅畫了,她抬眼看向崔清桐,輕聲問道:“嫂嫂,你這是什麼意思?”
崔清桐將遮臉的扇子挪開,神情溫柔似水。
“我知道竹之閒人是他,也知道畫中人是你。”她拍了拍雲霽的手,接著說道,“這畫本來就是你的,我不過是物歸原主罷了。”
雲霽隻覺得眼眶燙的厲害,剛出屋子,就有一滴淚落在了地上。
*
娘子賢惠,兒女可愛,雲安終究沒能將心思放在做學問上,直到二十三歲,才中進士。
張殊南年僅二十五歲已是正三品端明殿學士,佩紫金魚袋。
此時雲霽已有十七歲了,百步穿楊,箭無虛發,以箭術名動江南。
雲安明年要入京殿選,本想著居家遷去京城,雲懷為擺擺手道:“這片土地養育了雲家,我離不開他。況且——”
他看了一眼崔清桐,笑道:“同你爹爹鬥嘴,其樂無窮,我可舍不得他。”
雲父林母曉得雲霽是留不住了,索性讓雲安帶她一起去京城。
臨行前,唐延交給雲霽一個象骨扳指,笑道:“這個扳指跟隨我多年,如今就贈予你了。”
“多謝師傅。”
雲霽將扳指套在拇指上,唐延已提前改過尺寸,大小正合適。
唐延仰頭看天,感歎道:“我已將畢生所學傳授於你,今日還有最後一個道理要告訴你。”
“我曾是軍中最優秀的射手,箭無虛發,從未失手。唯有一次,雖不是失手,卻令我抱憾終生,無顏麵對軍中將士。”
“彼時契丹部隊中也有一個射手,我與他是棋逢對手,不分高下。在沙嶺戰役中,我的箭鋒對著他,他的箭鋒對著我,那一箭如果射出去,我有八成的把握能殺了他,但是我——”
唐延重重地歎了一口氣:“但是我沒有射出去,我怕了,我怕他那一箭會射中我。後來我才知道,他不是什麼射手,而是契丹的大王子。他那一箭沒有射在我身上,卻射中了將軍。沙嶺之戰,我們死了主將,丟了六座城池,一敗塗地。”
雲霽默默地將手中的一盞茶飲儘,指腹摩擦著象骨扳指,肅然道:“我會抓住一切轉瞬即逝的細節,將每一箭都當作此生絕無僅有的機會。”
她站起身,恭敬一禮:“我必叫契丹人將關外十二州如數奉還,再不敢犯。”
49 ? 第四十九章
◎“好久不見。”◎
景泰十年的暮春時節, 一艘自江南出發的客船靠在了汴京的盛豐碼頭。
自客船上下來一對年輕的夫婦,身後跟著一個身量高挑,林下風致的小娘子, 左右手各牽著一個剛學會走路的奶娃娃。
碼頭邊上候著三輛寬敞氣派的車駕, 車裡跳出來一位衣著講究的小哥,高興地迎上去, 邊跑邊叫:“大郎君!二娘子!”
雲霽定睛一瞧,原來是張殊南身邊的趙靖小哥。
趙靖自從跟著張殊南來了汴京, 也有許多年沒有見過雲家人了, 此刻兩眼淚汪汪地,握著雲安的手急切地問:“老爺夫人身體可好?這一路累不累?小主子們有沒有暈船?”
站在一旁的崔清桐笑道:“都好, 一切都好。”
趙靖朝著崔清桐與雲霽一禮, 靦腆一笑:“崔娘子好, 二娘子好。”
雲霽輕輕推一推小兒的背, 笑道:“行啦,黏著我一路了, 快去找趙靖哥哥抱。”
這倆小的也不認生,乖乖地撲在趙靖的腿邊。
趙靖彎腰一撈, 讓雲冰潔坐在肩膀上, 把雲長青夾在腋窩裡, 輕鬆得很。
一行人往車輦那走,雲安忽然道:“張兄今日在府中嗎?”
趙靖搖搖頭道:“大人今日旬休,原本是打算來碼頭的, 誰想今晨被官家急召進宮, 他說一定回來用晚膳。”
雲安笑道:“那等哪日他空閒了, 我再登門拜訪吧。”
趙靖愣了愣, 將兩個小兒放在車上, 回道:“大郎君這是哪裡的話,我就是來接您回府的呀。”
雲安回頭飛快地看了一眼雲霽,輕聲道:“我攜家帶眷,住在府上易招人口舌——”
“大人吩咐,一定要將您帶回府中。”趙靖打斷雲安的話,“我理不清其中道理,等大人回來了,您再親自同他說吧!”
雲安隻好作罷,朝著身後的雲霽與崔清桐招招手,“上車吧。”
車至張府,隻見府門大開,丫鬟小廝迎成兩列。一行人剛下車,便被丫鬟婆子簇擁著往裡走,好不熱鬨。
一進張府大門,便見亭台樓閣,環溪繞府。廊橋相連,假山園林,移步換景。
饒是雲霽,也不免感歎一句:“好大的府邸啊。”
同她並肩而行的崔清桐笑道:“真不愧是官家禦賜的宅子,雕梁畫棟,處處文雅,好似桂殿蘭宮。”
官家急召入宮、官家禦賜的宅子。
雲霽抿著嘴唇,沒有說話。
一彆經年,她真怕,人已不是故人。
趙靖先安排雲安一家住在西內院的寄暢軒內,要引雲霽去東內院。雲霽擺擺手道:“不必單獨安置我,我瞧著寄暢軒內空屋子不少,隨便住一間就是。”
趙靖道:“大人說,東內院的木蘭閣地方寬敞,最適合二娘子習武。”
既然張殊南已經安排,她也不再堅持,跟在趙靖身後。
趙靖邊走邊笑道:“今日在碼頭,我第一眼竟沒認出二娘子來。”
雲霽道:“此話怎講?”
趙靖摸了摸鼻子,說:“二娘子沉穩許多,氣質變了。”
“我也不能,一直是小孩子脾氣啊。”雲霽無奈笑笑。
一來二去,兩人也逐漸熟絡起來,她同趙靖閒聊起來,“殊南哥……嗯……這些年都是你在照顧大人嗎?”
趙靖回道:“我哪裡懂照顧人的事。”
雲霽心沉了一點,他正值壯年、年輕有為,這是難免的事。
她輕聲說:“我們應該先去拜見夫人的。”
“夫人?”趙靖有些摸不著頭腦,但很快就反應過來,樂嗬嗬道,“二娘子誤會了,大人還未娶妻,府中也沒有妾室娘子。我平日裡隻管外院的瑣碎小事,內院有一位孫嬤嬤,她負責大人的飲食起居。”
雲霽更是驚訝地問:“一位也沒有?”
趙靖聳聳肩:“沒有。大人剛中狀元那會,上門說媒的人能從這排到菜市口。前來拜訪的官員絡繹不絕,都快將門檻踩爛了。”
“後來呢?”雲霽很有興趣的問。
“大人行事清正,在朝上彈劾了不少貪官汙吏。其中有幾個上門求親最凶的,被一貶再貶,下場十分淒慘。後來就沒人敢做大人的媒了,他還有個諢號——”趙靖壓低了聲,“鐵心郎君。”
雲霽啞然失笑:“這確實很像他的作風。”
趙靖伸手一指,道:“二娘子看,那就是木蘭閣。”
雲霽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登時怔在原地。
那是一座抱水而立的樓閣,從樓中延伸出一個由六根木柱支撐的平台,剛好立在湖中心。
自從張殊南走後,她六年不曾踏進雲水間。
這個木蘭閣,分明是按照雲水間的樣式建造的。
趙靖添道:“這府裡的裝飾陳設都是禦賜的,隻有這一處,是大人的意思。”
雲霽飄飄忽忽地走進木蘭閣,閣內有丫鬟正在收拾物件,趙靖咳嗽一聲,拿出管家的譜來,說道:“這是二娘子,你們要好好伺候。”
“是。”一眾丫鬟放下手中的活計,在雲霽麵前立成一排,行禮道,“請二娘子安。”
雲霽不大習慣這樣的場麵,隻得尷尬的笑笑。
趙靖走後,名喚青枝的丫鬟走上前來,引著雲霽往淨房走。
“二娘子一路風塵,水已備好,先沐浴更衣吧。”
她剛褪了衣服擱在衣架上,青枝就走了進來,嚇得雲霽撲騰一下埋進水裡,臉蒸得發紅。
青枝手裡拿著水瓢,笑道:“二娘子彆怕,奴婢隻是想伺候您沐浴。”
過了一會,雲霽逐漸放鬆下來,端詳了一陣青枝。她那一瓢熱水澆下來,澆不熱心口的冰涼。
雲霽喉間有些發澀:“你同我家中的一個……姊妹,長得有幾分相似。”
她沒有帶貼身丫鬟來汴京。小宜嫁給了一個教書的夫子,阿盈也有了心上人,雲霽不忍心叫她們離開故土。
這個青枝,細看眉眼是有幾分像小宜的。
青枝笑道:“那真是巧了,如果有機會,奴婢也想見一見她呢。”
青枝說她是兩年前才被買進府裡的,而小宜正好是兩年前成的婚。
這世上,真的會有這樣的巧合嗎?雲霽不願意深想。
接近晚膳時,張殊南還是沒有歸府。
趙靖說興許是官家留他在宮中用膳,所以不能趕回來吧。
用過晚膳後,雲霽散了頭發,坐在平台上吹風。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落雨,雨絲風片,吹皺輕薄的春衫。
當她的腳踏上汴京的土地時,她的心就一直不能平靜。
迷茫,無措,懷疑,不安。
她忽然看見不遠處的回廊突然亮起了燈,一個接著一個,倒映在湖麵上,連成模糊不清的花火。
她站起身來,問青枝:“那是怎麼了?”
青枝回道:“二娘子,那是大人回來了。”
張殊南回來了,她似乎恢複了一點生氣,對著鏡子盤了一個簡單的發飾,再從衣櫃裡挑出一件水青長褙子換上,轉臉對青枝平靜道:“我是客人,主人歸家了,我需得前去拜見。”
青枝點點頭,叫來一個丫鬟掌燈,她手裡撐著一把油紙傘,領著雲霽往主院走。
雲霽每一步都走得平穩,神情亦端莊,是無可挑剔的大家閨秀。
但她的心仿佛是暴風中無依無靠的一艘孤帆,封閉六年的情緒好像要在這一刻迸發。
她走得煎熬,每一步都在道德與情感中煎熬。
如墜冰窖,也在烈焰中炙烤。
從東內院到主院的路並不遠,主院的小廝領著雲霽入內,將她安置在外間,恭敬道:“請二娘子稍坐片刻,我去回稟大人。”
雲霽端正坐在椅子上,看著前方,實則坐如針氈。
她猛地站起來,急慌慌地往外走。她不該來的,應該等明日,同大哥和嫂子一起來拜見,才不失禮數。
他不是住在歸真院裡的張殊南了,他是不告而彆的張殊南,是當朝狀元,是端明殿學士,是官家眼前的紅人……
他可能不是張殊南了。
雨好像大了,她慌忙朝著月洞走去,身後傳來開門聲,一聲熟悉的叫喚追了上來:“二妹妹。”
雲霽僵在原地,在死一般的寂靜中,甚至能聽清雨珠劃過樹葉。
她屏住呼吸,緩緩地將身子轉了過去。
記憶中的張殊南同眼前的張殊南開始重合,清簡如舊,還是一貫的深色圓袍,連端茶盞的姿勢都沒變過。
沒了少年意氣,多了些許滄桑。那一雙眼變得更加深邃平靜,如深潭靜淵,不起半點風瀾。
雲霽靜靜地望著他,四目相對之際,洞若觀火。
張殊南的眼神忽然變得溫柔,將茶盞擱在圍欄上,負手走了過來。
他停在她麵前,溫柔平緩地語調很快響起:“好久不見。”
有一滴雨珠墜進她的眼裡,張殊南注意到,她甚至沒有眨一下眼睛。
雲霽不言不語,隻抬手撣了撣肩上的雨珠,良久,才說:“深夜貿然來訪,是我思慮不周,還請張大人莫怪,早些回去歇息吧。”
張殊南低下頭看她,用一種篤定的口吻說:“你在生氣。”
雲霽抬眼笑了笑,“是的。”
張殊南還在想要用何種借口才能將六年前的不告而彆圓回去,雲霽已然神色如常,口吻平淡的反問他:“六年不見,張大人不請我喝一盞茶嗎?”
50 ? 第五十章
◎“這些年對於我的成長,你還滿意嗎?”◎
張殊南平靜地與她對視, 或者說,從見到她的那一刻起,他的目光就不曾挪開。
雨簾漸密, 他的眼中流露出的情緒, 隔著一層細霧,雲霽辨不清楚。
“太晚了, 我派人送二妹妹回去吧。”他的聲音有些疲倦。
雲霽眯起眼睛,唇邊的弧度又上揚了些, 她沒有說話, 轉身往回走。
張殊南還是那個張殊南,克己複禮, 他做的很好, 沒有漏出破綻。
雲霽記性很好, 她沒有撐傘, 沉默地往回走。
過了一會,她看著腳下昏黃不定的光暈, 忽然問道:“張殊南,這些年你過得累不累?”
身後隻有輕微的腳步聲, 他們始終隔了一段距離, 等了很久, 她也沒有等到他的答案。
她並不意外。
雲霽接著輕聲問道:“得償所願了嗎?”
像河堤裂開一條細微的口子,夜風送來一聲輕歎,他的聲音聽起來比先前更加低沉, 還有毫不遮掩的疲倦。
“很累。”他低聲笑了笑, “也沒有得償所願。”
雲霽伸手將一縷碎發彆在耳後, 終於由衷一笑:“這些年對於我的成長, 你還滿意嗎?”
她轉過身子看他, 在晦暗不明的光線中,她的眼睛越發的淩厲。
亮得讓他感到莫名的心虛。
“從你在雲府見到我的第一麵起,你就已經將我劃為一支可以助你成就宏圖大業的箭。”
“我不得不承認,你看人很準,也是一個極為大膽的賭徒。”雲霽冷笑一聲,“將如此深沉的心思放在一個年僅十歲的孩童身上,張大人,您可真是衣冠楚楚啊。”
張殊南有些困難地迎上她眼睛,在雲霽平鋪直敘、甚至有些雲淡風輕的控訴中,他默默地將視線滑下,最終落在那張開開合合的唇上。
他沉眉笑了。
沉眉是因為雲霽知曉了真相,而笑,則是欣慰這一支箭,終於尖銳鋒利。
他說:“你就這樣將我定罪,不給我一點辯駁的機會嗎?”
夜風卷起她的裙擺,雲霽也跟著笑:“你不用辯駁,薑太公釣魚願者上鉤罷了。”
她轉過身接著往前走,聲音在黑夜中格外清晰:“最終我們還是走在一條道上,其中的那些曲折,我並不會放在心上。今夜,就當是我們重新認識一回——”
她擺了擺手,示意他不必再送,兼有一聲很親切的喚:“殊南哥哥。”
雲霽離去後,張殊南提著燈在廊橋上佇立許久,直到不遠處的木蘭閣熄了燈,他彎下腰將燈籠掐滅,身形隱入黑夜之中。
*
翌日清晨,雲安攜娘子崔氏、一雙兒女與小妹雲安,在正堂拜見了張殊南。
張殊南一身燕居常服,眼底一團烏青,想來是一夜未得好眠。
雲安道:“我昨夜細想許久,覺得住在張兄府上終不是長久之計。我打算找城內的地產商人,先租住一處宅院過渡。”
雲霽坐在尾端,頗安靜地喝著茶。
張殊南的視線由雲霽身上掠過,稍忖片刻後答道:“我少時得雲老爺照顧才能有今日地位,若不能照顧好你們,我真是無顏以對。”
雲安連忙道:“我這一雙兒女最是活蹦亂跳,是擔心給張兄添麻煩。”
張殊南道:“府中寬敞,你不必擔憂。等秋天的殿試一過,官家賜下宅邸,你們一家直接搬過去,也方便許多。”
張殊南都將話說到了這份上,雲安也不好再推阻,隻得安心住下。
他還有公務要忙,寒暄幾句後便出府了。
雲安要在屋中溫書,崔清桐隻好牽著一雙兒女去尋雲霽。
她是何等聰明的人物,瞧見木蘭閣的樣式時,已經猜到了六分,再一見雲霽身邊跟著的青枝丫頭,心中已經了然。
崔清桐也不點明,隻說:“二妹妹,今日天好,咱們去逛逛汴京城吧。”
雲霽有些不大想去,青枝在一旁勸道:“這個季節城中月季正盛,有許多圍繞月季所製成的東西,等過了春季,可就沒有了。”
崔清桐順水推舟道:“正巧了,我最愛月季。我同二娘子人生地不熟的,還得請青枝姑娘帶路呢。”
雲霽眼瞧著是躲不過去了,草草梳妝打扮後就跟著她們出府了。
馬車內,雲冰潔攀爬在車窗上,興奮道:“好熱鬨呀,這得有十個臨安城那麼熱鬨。”
雲長青摸了摸小妹的頭,笑道:“往後這就是咱們的家了,哥哥天天帶你出來玩。”
雲霽看著兩個小的,有些恍惚,愣愣地發呆。
崔清桐問她:“你小時候同雲安也是這樣嗎?”
雲霽回過神來,很感歎道:“大哥從小就讓著我,但我那會不懂事,總是欺負他。有一回欺負狠了,將一條小青蛇丟進他被子裡,他氣的三天沒理我。”
“後來呢?”崔清桐問。
“後來他主動買了蜜餞給我,還同我道歉,說不該對我發火。”雲霽撐著下巴回憶,眼裡滿是幸福,“他真的是很好的大哥。”
馬車停在首飾鋪子門口,青枝陪著崔清桐挑選首飾,雲霽對這些金銀玩意提不起興趣,兩個小孩更是呆不住,抱著崔清桐的大腿哀求著:“母親,你就讓姨姨帶我們出去逛逛吧。”
崔清桐被兩個小的吵得頭大,雲霽發誓一定照看好這倆活寶,她這才同意他們出去逛逛。
汴京街道商鋪林立,還有不少沿街叫賣的小攤小販,許多小玩意都是臨安城不曾有的。
冰潔和長青正是愛熱鬨的年紀,上躥下跳地,看見什麼都想要。一條街還沒逛到底,雲霽兩隻手就已經滿滿當當了。
前麵有一大群人圍在一起,熱鬨得不行,雲冰潔指了指人群,對雲霽道:“姨姨,我過去看一下。”
雲霽想無非就是什麼雜技表演,點了點頭,同意倆個小孩往裡鑽,她晃晃悠悠地跟在後麵。
小孩像耗子似的,不一會就鑽到了人群最前麵,卻不是什麼雜技表演,而是投壺遊戲。
雲霽左閃右躲,雖然有些勉強,但好歹也擠了進來。她一瞧是投壺遊戲,興致便滅了大半,拎著兩個小孩的衣領就要往外走。
雲長青撒嬌道:“看一會好不好?就看一局!”
蓋因雲安對她十分寵愛,所以她對著雲安的倆個孩子是沒什麼辦法的,除了寵著,隻能寵著。
他們如願以償地看了幾局,雲霽也將規則弄清楚了。
花五十文得八支矢,站在三丈外投壺。中三次,五十文如數歸還;中五次,獎勵三十文;若是八支全中,便可得一貫錢。
聽起來條件誘人,況且投壺也不是什麼難事。但無奸不商,她一眼就瞧出那壺口是歪的也就罷了,壺內還沒有紅小豆打底。投出去的矢很難進入壺身,就算進去了,也極易彈出來。
有個不信邪的青衣小郎君,花了幾百文,也就勉強中了一回。
雲霽笑了笑,拽著倆個小孩要走。
說時遲那時快,雲冰潔喊道:“姨姨,他們好丟人,還沒有你厲害呢。”
雲霽能感受到四周齊刷刷的目光,那小郎君臉漲得通紅,當即就要再掏五十文,請雲霽來投。
她笑著打圓場:“童言無忌,諸位莫怪。”
雲冰潔咬著手指,不解道:“難道姨姨是擔心他們跌了臉麵,太過於羞愧,所以不願投嗎?”
雲霽扶一扶額,在想雲冰潔這小妮子,既不像雲安,也不像崔清桐,那到底是隨了誰?!
擺攤的漢子摸著絡腮胡哈哈大笑,從錢匣子裡掏出幾文錢來,拋在她們麵前的地上。
“小娘子好大的口氣,快拿著錢買糖吃,將嘴巴糊上吧!”
雲霽看著塵土裡的幾文錢,嘖聲:“你這一雙手,當真是礙眼的很。”
她領著雲冰潔和雲長青走到場子中央,對著方才的小郎君道:“勞煩郎君替我看一下小孩子。”
青衣小郎君沒想到她認真了,趕忙勸道:“我一時情急,口不擇言,娘子莫要上他們的當啊!”
雲霽擺擺手,示意他往後站站,隨即從箭筒裡拿了八支矢,立在紅線外,昂首問他:“我若是連中八支,這錢怎麼算啊?”
大漢捧腹狂笑不止,隻說:“若是連中八支,我將這位小郎君輸的錢奉還,再給你一貫錢。”
“行。”雲霽支起手肘,手腕後仰,準備投壺。
“嗖嗖嗖。”
她投的速度極快,一支追著一支,每一支都正中壺心。
在短暫的寂靜後,周圍爆發出異常熱烈的歡呼。人越圍越多,有好事者吆喝著:“給錢!給錢!”
小郎君目瞪口呆,張著嘴巴半天說不出話。
那漢子這曉得今日是踢著一塊鐵板,他很是肉痛的將錢退了,又從錢匣子裡拿出一貫錢了遞給眼前的小娘子,低聲道:“我有眼不識泰山,還請娘子高抬貴手。”
雲霽沒有接錢,反而笑著看他:“這貫錢,我不要。若我盲投再中八支,便剁你一隻手,如何?”
漢子嚇得倒退三步,狠狠地在地上吐一口痰,怒道:“你這小娘子用心險惡、欺人太甚!我隻不過是擺個攤謀生,你竟是要我的命!”
雲霽漠然道:“你在這裡弄虛作假,不也是謀財害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