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 第六十一章
◎“我喊你韓自中的時候,記得要答應。”◎
雲霽聞言望了一眼陸康, 憑他多年征戰經驗,不可能想不到這樣簡單的戰術。
韓武似笑非笑地看著她,“雲霽的想法不錯, 你們都沒意見吧?”
王峰、蔡赫等人沒什麼意見, 鬆了一口氣,靠在椅背上喝茶。
雲霽恍然大悟, 這群老狐狸,誰都不想擔責任, 拿她當槍使。特彆是陸康, 既讓她看到了軍內現狀,又很輕鬆地把她推出去做靶子, 當真是……老奸巨猾。
在回鷹眼營的路上, 雲霽與周敬謙齊頭並進, 她側過臉問他:“周副將, 您為何不讓我提起阿辰。”
周敬謙又變成了一副好老人的模樣,仿佛議事營帳裡的那一瞬, 是雲霽的錯覺。
“看來雲侍衛是誤會了,阿辰還是一個小孩子, 提他做什麼。”他樂嗬嗬地回道。
一陣風刮過, 雲霽微微眯起眼睛, 開始說一些關於阿辰的事。
“或許是身世艱難的緣故,自然格外的眷顧他。他可以抓住風,能夠感知水流, 敏銳地察覺四季流轉。周副將, 這樣的孩子如果默默無聞, 是一種極大的損失。”
周敬謙笑著說:“有雲侍衛慧眼識珠, 他怎麼會默默無聞呢?不過啊, 有些明珠可以嵌在華冠上,有些隻能藏在盒子裡,世道如此,莫強求啊。”
他兩腿一夾馬肚,身下駿馬飛快地往前奔去。
紅日將落,遠處一團火燒雲。橘黃色的暖光籠罩在身上,雲霽卻感受不到暖意,世道如此,人心難測,明珠暗投。
雲霽騎著流星回到逍遙小院。
這名字還是韓自中起的,他說,“咱們五個人安居一隅,不拘於軍中規矩,最是逍遙。”
她跳下馬,樊忠牽著流星去馬棚,一麵說:“還沒吃呢吧?大林去開會了,他給你留了飯,在廚房裡。”
樊忠一顆赤誠心,愛馬如命,做人也很實在。
“好,我一會就去。”雲霽笑著回話。
阿辰蹲在石磨旁,專心看螞蟻搬家,雲霽蹲在他邊上,“這我知道,螞蟻搬家要下雨。”
阿辰仰起頭看她,雖然不懂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但她說的不錯。
“雲侍衛,雨很大。”阿辰拿著小樹枝比劃著,“水會變大,是假的。雨一過,就斷流。”
雲霽點點頭:“好,我會告訴陸康他們的。”
她歪頭看了一會阿辰,鬼使神差道:“你往後就叫我阿姐吧。”
雲霽想到自己同他一般大的時候,也總是跟在張殊南身後,喋喋不休地叫著“殊南哥哥。”
仿佛隻要她一直喊,人就不會走散。
阿辰愣了一下,小樹枝攔住蟻群的去路。為首的大螞蟻們手忙腳亂,但很快就找到了新路,繞過樹枝繼續前進。
“哦……”阿辰的聲音有點發顫,“阿姐。”
雲霽滿意地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我去看看韓自中。”
韓自中悠閒地躺在床上,他用了治愈術,屁股上的傷已經愈合了。在雲霽走進來的那一瞬,他飛快地翻了個身,趴在那小聲地哼哼。
雲霽站在榻邊看他,“你爹知道你傷了,他說你活該,過兩日再來找你算賬。”
韓自中哭喪著臉,痛心疾首道:“老的沒良心,小的也沒良心。”
雲霽靠在床架子上盯著他看了一會,忽然輕聲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韓自中擰過頭看她,然後就忘了要說什麼,隻是怔怔的看著她。
他不是沒見過她笑,但來了漠北後,頭一回見她每天更新各種資源,歡迎加入南極生物峮七留陸五令八巴兒吳笑的如此輕鬆。平時總是飛揚著的鳳眼,也彎垂下來,就好像鳳凰落在彎月上。沒塗胭脂的嘴唇泛著淡淡的粉色,左臉頰上有一個極小的梨渦。
韓自中覺得,這十幾棍挨的不虧。
“韓自中。”雲霽忽然喊他。
他愣了一下,反應過來的時候不自然地摸了摸頭,“怎麼突然喊我。”
雲霽笑眯眯道:“我喊你韓自中的時候,記得要答應。”
方才迎著紅日時,她想明白一件事。就算韓自中不是韓自中又如何,如今的世道,好不容易碰到誌同道合者,合該抱團取暖才是。
韓自中還溺在剛才的笑容裡,糊裡糊塗地“嗯”了一聲,又把頭埋回枕頭裡,悶悶地說:“你快去吃飯吧,一會涼了沒人給你熱。”
這個雲霽,沒事笑什麼笑,弄得他心煩意亂。
*
風驅急雨灑關外,雷過時黑夜如晝。
巡查的士兵從渾河趕回,稟告渾河情況。這一場暴雨導致渾河水流湍急,先前的斷流之相蕩然無存。
陸康、周敬謙、趙恒三人在帳中議事。
趙恒負手在背,來回踱步,忍了又忍,那一句話還是沒忍住。
“陸大人,這雨下的這樣大,是不會斷流了。”
陸康抖開手中的名冊,提筆舔墨,一麵道:“不著急,耐著性子等等吧。這回伏擊,我打算從你都下抽五十騎射兵協助步兵營,敬謙都下抽五十人放在邊牆上。”
周敬謙笑眯眯地問道:“那六十六伍如何安排?”
陸康手上一頓,“那是你的兵,你看著辦。”
趙恒和周敬謙走出營帳,倆人套上蓑衣鬥笠,趙恒是個直腸子,嘴上劈啦啪啦地往外冒話。
“那個六十六伍,都是些硬骨頭,你可彆惹禍上身。”
周敬謙反問他:“如果沒有他們,如何能發現渾河斷流?”
趙恒被噎到沒話說,支支吾吾了好半天,死鴨子嘴硬:“這不是還沒斷流嗎?況且……咱們打仗靠的是真本事,不是裝神弄鬼的假把式。”
“是不是假把式,戰場上見真章。”周敬謙一頭紮進急風驟雨之中,身影在雨簾中逐漸模糊。
天亮時,驟雨亦停歇。雨後天氣格外清爽,幾人圍著院中的石桌吃早飯。
韓自中深知做戲要做全套的道理,不肯坐下來,靠著石磨站著吃餅。
一個年紀不大的小兵爬上山丘,走進小院後,從袖口裡抽出一張紙,遞給大林。
大林叼著餅,兩隻手飛快地在衣服上蹭了兩回,才伸手接過。
樊忠不大在意那紙上寫了什麼,低頭將自己的餅一分為二,遞給送信的孩子吃。
大林看完後,又將紙遞給了雲霽,韓自中湊上來邊看邊念:“抽調六十六伍巡查城北邊牆,於午時在城北邊牆集中。”
“哎呦,這調令是什麼意思?”韓自中明知故問。
“你照做就是,廢話真多。”雲霽若無其事地捧起碗喝粥,但韓自中還是從她的神情中窺到了一絲激動。
吃完飯,眾人回屋子收拾行囊。
雲霽解開裹著長弓的布條,撫摸著弓身上的木芙蓉花紋,一時無言。
韓自中靠在門框上,神情難得正經,問她:“害怕嗎?”
雲霽搖搖頭,抬頭看他,答非所問;“我沒有殺過人。”
韓自中仍舊是吊兒郎當的模樣,但神情格外的認真,有一種陌生的割裂感。
“在戰場上,沒有對錯,隻有輸贏。”他口吻很平淡,“放心,有我在,你永遠不會輸。”
“韓自中,你是將軍的兒子。”
她好像在提醒他,也是在提醒自己。
過了良久,雲霽開始將布條裹回去,她低聲說:“我隻保家衛國,絕不開疆拓土。”
韓自中輕鬆地聳聳肩,“隨你啊。”
雲霽聞聲怔怔地望過去,隻看見韓自中的背影,她兀自笑了一聲,真奇怪。
午時剛過,六十六伍出現在城北邊牆。
周敬謙手下大劉隊將上前點人,發現少了一人,問道:“韓自中去哪了?”
大林回道:“韓自中屁股有傷,一會就到。”
劉隊將引他們沿著暗道走進城牆內部,牆內用木頭和石磚隔出屋子和通道。牆上不時有人走動,沙沙地往下掉著碎屑。
雲霽用手護住阿辰的腦袋,七拐八拐,終於見到了周敬謙。
周敬謙坐在石頭壘起來的“椅子”上,見到大林時嘴角有一瞬的抽搐,那是激動的表現。但他很快地調整過來,開門見山道:“樊忠和大林在城牆外協助騎射兵,雲霽和韓自中在城牆上伏擊。至於阿辰……”
阿辰的手捏著雲霽的衣角,不著痕跡地往她身後躲了躲。
雲霽接道:“他跟著我。”
周敬謙點點頭,隨即道:“我們無法預知渾河什麼時候會斷流,所以當你們走進城牆的這一刻,就已經進入了戰備狀態,隨時準備迎戰。”
“是。”
眾人應聲而出,劉隊將又將他們帶至邊牆內側,十幾個幄帳整齊地立在城牆腳下。
韓自中從幄帳中探出頭來,笑道:“你們好慢啊,我都來了有一會了。”
幾人走進帳內,地方不大,但韓自中收拾的很乾淨。
他們很自覺的將最裡麵的位置留給雲霽,阿辰從隨身的包袱裡翻出一張白布,“掛,給阿姐。”
雲霽還沒反應過來,韓自中這回懂的很快。
這是大林特意叮囑的,雲霽畢竟是女兒家,掛一個簾子總歸是好些的。
韓自中手腳麻利地扯出一條麻繩繞在支撐幄帳的木柱上,再將白布的兩頭係在繩子上,一個簡易的遮擋就成了。
他掀起白布,對雲霽道:“抓緊時間睡覺,我們倆日落後要上城牆守夜。”
雲霽抿著唇,快步往裡走,落下一聲“謝謝。”
她的聲音不輕不重,坐在門口的大林恰好能聽見。他從地上握起一把沙,看著不遠處的城牆發呆。
62 ? 第六十二章
◎今夜會有一隻凰鳥要騰飛。◎
雲霽與韓自中走上城樓時, 西邊一輪紅日將半邊天染的通紅,最後的霞光落在冰冷的盔甲上,一陣風沙刮過, 石子打磨金屬發出“呲啦”的聲響, 莫名悲涼。
韓自中不知從哪裡揪來得狗尾巴草,含在嘴裡, 吊兒郎當的模樣。
“咱們先坐一會,蠻人喜歡夜裡活動, 這時候不必認真。”
雲霽順著牆壁坐下來, 拆了束發的巾績,側著腦袋, 五指插進頭發裡, 慢慢地往下捋。
關外條件艱苦, 趕上少雨的季節, 水都不夠人喝,更彆提沐發了。發間臟東西不少, 多是石子和沙土,大概是缺水和暴曬的緣故, 頭發泛黃, 發尾乾枯的像稻草。
她好不容易捋順了些, 隨口問:“你懂的倒不少,韓將軍教你的?”
過了好一會還沒等到韓自中的回答,雲霽抬起頭望過去, 不料對上韓自中失神的模樣。
韓自中在看到她捋頭發的一瞬間, 本體的記憶瞬間充斥在眼前。
在人潮湧動的街道, 眼前風姿綽約的小娘子扯下蒙眼的白綢, 雪白的綢布穿過烏雲一般的頭發, 從纖細的指尖滑落。她冷清的聲線裡摻雜著一線笑意,微紅的嘴唇開開合合,催命的低語亦變得動聽。
雲霽邊盤頭邊說:“傻了?”
仇千行默默地將眼睛挪開,他在韓自中的記憶中剛巧看到雲霽手拿菜刀,和顏悅色地問“剁哪一隻手?”,兩張臉重疊,著實有些瘮人。
他望著一望無際的荒漠,腦海中又開始出現韓自中小時候的事。
哦,看來是想得越多,記憶就會越清晰。
“嗯,是我父親教的。”韓自中咽了口唾沫潤嗓子,邊回憶邊說,“打小他就期望我以後能承接他的衣缽,精通兵法戰術,為國效力。”
雲霽以手為梳,使勁往後扒拉著頭發,他瞥了一眼,笑道:“你再使勁點,這一束稻草怕是保不住了。”
“真是討厭。”雲霽用巾績將頭發固定,長歎一息,“等回了逍遙小院,我得讓大林再幫我剪短一些。”
韓自中拿起水囊,咕咚咕咚地喝了起來。
“繼續說啊,後來呢,你是怎麼開竅的?”雲霽靠著牆壁,似笑非笑的看著韓自中。
即使知道他沒有壞心,但她更很喜歡在迷霧中找尋真相。
韓自中慢悠悠地將水囊掛回腰間,腦中飛快地想出了一個借口。
他對上雲霽的眼睛,誠懇地說道:“因為你。”
不知不覺間紅日已墜入黃沙,塞外氣溫驟降,雲霽在落日的最後一點餘暉中打了個寒顫。
韓自中講話,也忒肉麻了些。
雲霽白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是嗎?因為我哪一點?”
“自從咱們在街上一見,我便立誓要痛改前非,往後做頂天立地的好男兒。”韓自中麵不改色道。
雲霽長“哦”了一聲,撐著下巴,徐徐道:“原來立誓真的可以激發一個人的潛力?你也教教我吧。”
韓自中這才聽出她的話外之意,心道她腦子果然好使,看樣子已是不動聲色的懷疑他許久了。
他握拳輕咳兩聲,不情不願道:“我先前是不願意同我爹上戰場,故意裝紈絝。”韓自中說著就站了起來,背對著雲霽,聲音輕飄飄地,“後頭的事,你還要我如何說呢?”
風中雜糅著一股說不明道不清的情緒。
這不是仇千行現編出來的借口,而是他消化了“韓自中”的記憶,可以確定的一點:韓自中對雲霽一見鐘情。
雲霽定定的看著韓自中的背影,忽然想明白了,她尷尬地咳嗽一聲,將視線挪開。
“後頭的事,咱們不都知道嗎?”雲霽裝糊塗。
韓自中的手搭在城磚上,將話題扯開,“天黑了,咱們該乾活了。”
雲霽暗暗鬆了一口氣,也跟著站起來,目光緊盯著渾河的方向。
負責守夜的是從鷹眼營第一伍中抽調出來的,皆是精銳,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為了不使蠻人發現異樣,不燃火把,更不許隨意走動,發出聲響。
足足守了十日,眾人疲憊不堪。晝夜顛倒不說,夜裡漆黑一片,沒有光線,要想看清楚簡直是天方夜譚。
隻能靠耳朵聽,聽狂風大作、聽飛沙走石,從驚弓之鳥到習以為常,每個人的神經都像弓弦,不斷地繃緊、放鬆、再繃緊、再放鬆……直到士氣大衰。
他們都清楚為什麼要守在這裡,所以對雲霽和韓自中沒什麼好臉色。
當然,對雲霽格外有仇意。畢竟,韓自中是將軍的兒子。
這夜,守夜的將士們懶懶散散地癱在地上,雲霽拎著弓順著台階走上來,地上的人沒動靜,她默默地捋了一回耳邊的碎發,小心翼翼地從橫七豎八的腿中穿過去。
饒是如此,地上還是有人發出了不耐煩的喘息。
韓自中瞅準了是誰,剛要發作,雲霽握著他的胳膊,壓著聲音說:“算了,大家都很累,不要給大林惹事。”
月中天時,韓自中的神情陡然緊張起來,他緊抿著唇,瞥了一眼身旁的雲霽。
渾河斷流了,大批人馬正在河道,直奔邊牆而來……但他不能告訴雲霽。
昨日夜裡,阿福和墨山現身,特意又叮囑了他一回:“這是凡人雲霽命中一劫,萬不可乾擾,切記切記!”
韓自中心中暗罵:她一個凡人,怎麼可能知道百裡外的情況。等發現敵軍的時候,這群爛泥壓根沒有反手之力。
雲霽亦疲倦,她直勾勾地望著深沉夜幕,努力使自己的注意力集中。
她發覺,今夜的沙喜鵲格外活躍……不,與其說是活躍,不如說更像是在亂竄。
耳邊的鼾聲乾擾著思緒,雲霽不能確定,這是緊張過度,還是蠻人過河的預警?
她緩緩地蹲了下去,額頭抵著牆體,手掌緊緊地貼合在牆上。這是唐延教她的,在猶豫不決時,要絕對的相信自己的本能與天賦。
她慢慢地沉了下去,好像沉入一片沙海中。
黃沙從四麵八方湧來,無孔不入,裹挾著幾不可察的輕顫,從掌心的紋路滲透進血脈,順著血管來到心臟……撲通,撲通,隨著心臟一起顫抖。
“呼!”雲霽猛地睜開眼睛,伴隨著幾聲急促的深呼吸,她轉過頭,眼神格外堅定,“韓自中——”
韓自中的眼睛亮一下,還沒等她把話說完,他已經動了起來。
雲霽看著韓自中以極快的速度奔下城牆,順腳還踹醒了正在酣睡的幾人,在他們壓著聲音的咒罵中,雲霽默默地將視線放回了自己的長弓上。
好奇怪,明明什麼都沒說,但他好似什麼都懂了。就好像他早已了洞察一切,隻等她一聲令下。
韓自中闖入周敬謙營帳時,他剛和衣睡下。
聽完韓自中的回稟,周敬謙披衣站了起來,用濃茶醒神,凝重道:“雲霽可有把握?”
韓自中抱臂看他,道:“話我帶到了,信不信由你。”
周敬謙將茶碗放在木桌上,細想片刻後,把親兵喊來身邊,下令:“全軍進入戰時狀態,速把消息遞去步兵營和騎兵營。”
他偏過頭看了一眼韓自中,“城牆上,我就交給你們了。”
“放心。”韓自中撂下兩個字,飛快地走出營帳,在城牆下碰到了阿辰。
“你呆在下麵最安全,彆上來添麻煩了。”韓自中催促他回去。
阿辰固執道:“阿姐,我跟著。”
又是雲霽,真是煩人。韓自中看了一眼他身上的粗布麻衣,隨手抓了一個士兵問:“有沒有適合他的盔甲?”
士兵搖搖頭:“沒有,他這麼小,怎麼可能有合適的。”
韓自中開始解身上的盔甲,有些粗魯的套在阿辰身上,叮囑道:“彆亂跑,彆亂動,老老實實地待在雲霽身邊,聽見了嗎?”
雲霽死死地盯著渾河的方向,身後傳來一陣哐當聲,她擰著眉頭,回身去看是誰。
阿辰被這一眼嚇得停住了腳,怪不好意思地朝上拽了拽鎧甲。
雲霽看著韓自中,問:“你是上來當活靶子的?趕緊下去再拿一套。”
韓自中的耳朵動了動,咧嘴一笑:“來不及了,你照顧好這小子就行,不用擔心我。”
他話音剛落,從遠處的漆黑中,隱約傳來沉悶的聲浪。
眾人的神經瞬時繃緊,隨即開始隱蔽。
雲霽手裡握著弓,貼著阿辰的耳朵說:“你蹲好,隻需要告訴我,風口在哪。”
蹲在她左邊的韓自中用氣聲問道:“沒什麼要叮囑我的嗎?”
雲霽看著那雙笑眼,沒好氣的回道:“有,你千萬漏頭,千萬彆死在我麵前,我怕被血濺著,怪駭人的。”
韓自中曉得她在生氣,拍著胸脯保證道:“成,我記下了。”
城牆上陷入死一般的寂靜,風中的聲浪越來越響,也越來越清晰,這說明蠻人的隊伍越來越近。
這一刻,他們是黑夜中的獵手,耐心的等待著獵物落入圈套,然後給予致命一擊。
雲霽的目光變得銳利,緊抿著唇。韓自中隻悄悄看了一眼,就料定,今夜會有一隻凰鳥要騰飛。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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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 ? 第六十三章
今夜無月無星, 狂風大作。
宋國喜將關外的異族統稱為蠻人,以此來彰顯自己的“文明”,這不過是掩耳盜鈴。短短數十年間, 契丹人用鐵蹄踏平了關外的土地, 宋國節節敗退,毫無還手之力。
契丹部落中的大巫師神速姑在半月之前便有預言, 渾河將斷流。
此等機會,千載難逢, 首領耶律折德當即便派其十一子, 耶律奇正率兵跨過渾河。
耶律奇正年輕氣盛,擅長夜間作戰。劍走偏鋒, 突襲戰術未嘗一敗。
黑夜作披風, 風聲為鼓鳴, 一隊契丹精銳正以極快地速度朝著鳳凰樓來, 另有大軍積壓在渾河邊緣,待前方傳來捷報, 立刻攻城,奪取寧武關。
耶律奇正一路順暢, 但此人心思縝密, 先派一支五人小隊率先靠近邊牆, 自己則放慢速度,若前方小隊遭遇不測,可以立即撤退。
五個契丹人出現在視線範圍內時, 雲霽很敏銳的聽見拉弓的聲音, 她壓著聲音道:“彆動, 彆放箭, 再等等, 大魚在後麵。”
契丹人騎著馬,大搖大擺的在城下晃蕩了一會,環顧四周見無異樣,便放心的吹了口哨。
又是一陣馬蹄聲,大部隊越靠越近,越靠越近……視線中的人越來越多,雲霽目不轉睛地盯著,心中默念:快了,快了,魚快進網了。
“嗖”一支箭自城牆上射了出去,正中前麵的小兵。
雲霽臉色刷白,有人破壞了戰術。
契丹人反應極快,立刻便用自己的語言喊著撤退。城下騷動一片,就像漁網破了一個洞,肥魚爭先恐後地往外湧著。
“點火把!快點火把!”
韓自中的反應也很快,他像久經沙場的老兵,在雲霽愣神的時候,當機立斷,成了眾人的主心骨。
火把一點,牆上的弓箭手立刻進入戰鬥狀態,挽弓搭箭,射殺敵軍。附近潛伏的步兵營收到消息,迅速地包裹上來,試圖把窟窿補上。
雲霽射箭的速度並不快,她的目光不會在小兵小卒上逗留,箭頭隻會對準敵軍中指揮者。
在周圍人已經射完一桶箭的時候,她才堪堪射出四五支。
牆上的弓箭手少,牆下的步兵對上契丹人的鐵騎精銳,漸顯頹勢。按照道理,騎兵營應該迅速從外圍支援,為何援兵還沒到?
韓自中射出一箭,搭弓的間隙喊道:“騎兵營恐怕是被渾河沿岸的契丹人牽製住了,底下的步兵營撐不了多久了!”
話音剛落,步兵營好不容易補上的窟窿被一匹黢黑的寶馬撞開,健碩的馬身高高昂起,兩蹄騰空,隨著一聲長鳴,踏死兩名步兵……
騎馬者正是耶律奇正,他手拿彎刀,連續劈死迎在麵前的漢人,寒刀飲血,硬生生砍出一條血路。
耶律奇正舉刀呼喚部下,契丹士兵很快地聚攏到他的身邊,隊形似尖刀,與漢人士兵纏鬥,大有突破重圍的趨勢。
與此同時,弓兵們“嗖嗖嗖”地射了十幾箭,都如天女散花般的落在耶律奇正的周圍。
雲霽也將箭頭瞄準黑馬上的壯漢,扯弦似月,手肘止不住的顫抖,這樣的力度已是她的極限了。
她不知道那人是誰,但她能感覺到,馬背上的人是個威脅。
“咻”地一聲,羽箭追著黑馬而去,僅僅擦在馬尾巴上,弓兵們惋惜道:“小娘子終歸是小娘子,力氣不夠啊。”
韓自中亦挽弓搭箭,雲霽沒什麼表情,隻用餘光去看韓自中的動作。
她想,如果是韓自中,應當是能射中的。
羽箭離弦,是往耶律奇正的方向去,卻出乎意料的落在了他身旁,射死了一名部將。
“嘖,歪了。”韓自中風輕雲淡的解釋道。
他抬眼瞥了一眼半空中的墨山,用神識與他交流,“滿意了?”
墨山回道:“你彆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如果沒我阻止,你怕是要遭天罰。”
仇千行白了一眼墨山,轉臉去看雲霽。
雲霽冷著臉,好看的額頭上擰著三道皺紋,顯然是在懊惱。他剛想安慰,就聽身後的瞭望台上傳來一陣呼喊:“阿姐!風口!這!”
雲霽幾乎是聽到聲音的那一霎那就動了起來。
“雲霽,上瞭望台要走暗道,你來不及的。”韓自中喊道。
雲霽腳下一頓,抬頭看了一眼阿辰,他身上沒有穿盔甲,顯然是爬上去的。
下一刻她就飛快地將箭筒甩掉,扯下甲胄。長弓背在身後,嘴裡銜著一支羽箭,手腳並用地踩著石磚往上攀爬。
韓自中愣了一下,眼中閃過一抹異樣,隨即低聲笑了起來,真乃奇女子也。
瞭望台的外周經風吹雨打,石磚和泥土有所脫落,雲霽將手指深深地嵌入這些縫隙中,使自己能以最快的速度爬上去。
很快,她就爬到頂端。沒時間喘息,雲霽順著阿辰指的方位,將一隻手懸在空中,按著唐延教她的方法,感知風速與風向。
果然不錯,這裡的風格外猛烈。
她迅速地將長弓扯下,取下含在嘴裡的羽箭,迅速地找尋耶律奇正。
此時,耶律奇正已經突破步兵的包圍,帶領著部下,朝著渾河的方向疾馳而去。
雲霽握弓的手微微發顫,她爬上來隻帶了一支羽箭,隻有一次機會。
風聲在耳邊怒吼,箭頭已經對準了耶律奇正,他的身子隨著馬匹的奔騰忽上忽下,融在黑夜中,已經很難辨彆。
射他□□黑馬,有十成把握。射馬上人,隻有七成把握。
韓自中仰頭看瞭望台上的雲霽,墨山忽然問他:“你覺得,她會射馬還是射人?”
他的指尖劃過沾染著血漬的石磚,沒有回答。
她神情凝重,密密麻麻的汗水布滿額頭。箭頭稍稍偏下,千鈞一發之際,雲霽忽然想起唐師傅的話。
“機會轉瞬即逝,出手即是殺招。”
血色染紅弓弦,血肉模糊的指頭忽然變得堅決無比。
今夜無月,此刻,她的弓就是月。
“唰”地一聲,一支羽箭乘著疾風,直衝耶律奇正的方向而去。
夜色太沉,距離太遠,她不知道這一箭是否能射中,但求問心無愧。
遠處忽然傳來一聲響徹天地的哀嚎,夾雜著破碎的契丹語。阿辰默默地牽住她的衣角,仍然沉浸在震驚之中。
“阿姐射中了。”阿辰很激動。
雲霽問道:“你能聽得懂契丹語?”
阿辰搖搖頭,“聽不懂,但他們很傷心、生氣。”
雲霽已不在乎到底射沒射中了,這一仗使她心力交瘁,她隻想好好地歇一歇。
另一邊,韓自中將手枕在腦後,晃晃悠悠地走下城牆,口吻輕鬆道:“看吧,我說她一定會射人。”
“胡說,你明明什麼都沒說。”墨山緊隨其後,忍不住反駁道。
韓自中聳聳肩道:“我肯定說了,是你沒聽見罷了。行了,你彆跟著我了,我很累,要休息了。”
墨山撓一撓頭,笑道:“哎呀,竟忘了你如今是肉體凡胎。你休息歸休息,叮囑你的事一定要記在心上,千萬不要做任何乾擾她命數的事情。”
“真囉嗦。”
韓自中擺擺手,往六十六伍的營帳走。
營帳內有著輕微的呼吸聲,韓自中為了不驚動阿辰和雲霽,施了一個昏睡決。
他掀開白布,隻見被子裡鼓鼓囊囊的,不見人。
這是什麼睡覺的姿勢?韓自中啞然失笑,將人從被子裡揪出來。
托昏睡決的福,雲霽在做一場美夢,神情平靜且放鬆。韓自中將被子掖在她下巴那,撐著腦袋靜靜看了一會,又將她兩隻手捉了出來——果然不出他所料,十個手指頭沒一塊好皮,手掌上全是細口子。
韓自中耐著性子替她處理傷口。先用清水反複清理皮膚,取出傷口中殘留的石子泥土,再用金創藥仔仔細細地鋪上一層,最後拿乾淨的紗布裹起來。
他沒乾過這種細致活,前前後後忙碌了快一個時辰,最後看著十個白花花的小蘿卜,心滿意足地睡下了。
大林和樊忠清理戰場回來,見三人睡得昏天黑地,也和衣睡下了。
—
雲霽這一覺睡得格外香甜,以至於醒來時,思緒的割裂感異常重。
上一刻她還在大明山上與張殊南說話,下一瞬就被關外乾燥的氣息打得暈頭轉向。
她撐著身體做起來,舉著十個蘿卜看了很久,又看了看周圍的擺設,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在逍遙小院了。
不對啊,不應該在城北邊牆嗎?
雲霽想揉揉眼睛,但手指被裹的太嚴實,隻能輕輕地蹭兩下。
她掀開被子,發覺身上的衣服還是先前穿的那一件,灰蒙蒙地,臟的很。
推開房門,韓自中在外麵的房間裡看書,抬眼看向她,笑道:“呦,終於舍得醒了?”
雲霽嗓子有點乾,聲音微啞:“我睡了多久?怎麼回來的?咱們贏了嗎?”
她一連三問,韓自中倒了一杯水遞給她,雲霽費力地將水杯捧在掌心,問了第四個問題。
“我的手是誰包的?”她的語氣很嫌棄,“這也太醜了吧。”
韓自中輕咳一聲,言簡意賅地回答了第四個問題。
“正是在下。”
64 ? 第六十四章
◎“不是四人,是五人。”◎
雲霽小心翼翼地抿上兩口水, 乾笑道:“哦,那還挺有特色的。”
她坐下來,接著說道:“上麵三個問題, 你還沒回答我。”
韓自中低頭翻了一頁書, “這事說來話長,咱們須得從長計議——”
“麻煩你長話短說。”雲霽用兩根蘿卜敲敲桌沿, “快點,我道耐心有限。”
韓自中慢悠悠地將書一合, 迎上她的眼, 說:“你一箭射死了契丹的十一王子耶律奇正,就是昨夜那個騎黑馬的男人。”
驢頭不對馬嘴, 她問的壓根不是這事。
雲霽剛要發作, 眼睛突然亮了一下, 嘴角難以抑製地揚起弧度, 追問他:“你是如何得知的?”
韓自中說:“我哪裡有這樣的本事,是探子傳回來的消息, 契丹人已經在準備葬禮了。你睡了兩日,抓緊收拾一下, 我爹要見你。”
“好, 你替我打盆水進來, 我要梳洗。”雲霽起身往裡屋走,沒走兩步又轉過身來,舉起十個小蘿卜, 強忍著笑說, “這玩意能拆了嗎?怪丟人的。”
韓自中“嘁”了一聲, 揶揄道:“看來你是曉得要論功行賞, 在我麵前耍起官威來了。”
嘴上這樣說著, 他還是去廚房端了一盆水。
雲霽臨窗坐著,正低頭解紗布。韓自中將袖子一卷,往盆裡撂了塊臉帕,邊擰邊說:“解開也不能沾水,彆費力氣了。”
他拿著濕臉帕走過來,毫不客氣地往雲霽臉上招呼,壞笑道:“湊合點,小爺沒伺候過人。”
雲霽也不扭捏,頭向前探了探,好讓他擦拭的更方便,聲音透過臉帕後有點發悶:“兩日沒洗臉了,你擦乾淨點,彆糊弄我。”
韓自中的動作忽然變得溫柔起來,他緊抿著唇,試圖讓視線隻停留在皮膚上,卻還是不自主地去尋她的眼,他想,魔君寶座上的黑珍珠,不過爾爾。
意料之外的四目相對。
雲霽眨巴了一下眼睛,問他:“你看我做什麼?”
韓自中覺得自己的喉嚨有點發澀,他飛快地把眼睛挪開,專注地去搓已經乾淨的不能再乾淨的額頭,惡狠狠地反問:“你洗臉還睜著眼睛?”
“我看看你洗到哪裡了。”雲霽覺得他的反應有些莫名其妙,催促道,“好了嗎?”
“啪嗒”一聲,臉帕被韓自中丟進盆裡,濺起不小的水花。
“好了好了,有人伺候還挑三揀四。”他虛張聲勢,不自然地摸了摸發紅的耳垂,若無其事地往外走,“你抓緊收拾,咱們還能趕上大營的午飯。”
雲霽頗費力地換了一套衣服,坐在鏡子前梳頭時,她才發覺自己的皮膚已被風沙研磨粗糙,摸上去皺巴巴的。唯獨一雙眼睛還算亮,在小麥色皮膚的襯托下,倒還真有點滄海遺珠的味道。
原來他是在看這個。
雲霽沉默著將頭發盤好,牆上掛著的長弓反射在鏡中,她忽然從抽屜裡摸出紙筆,倒水研墨,飛快地寫下一封家書。
她走進院子,韓自中立刻嚷嚷了起來:“姐姐,您也忒慢了一些,飯都吃不上熱乎的了!”
樊忠將馬牽出來,大林關切地問她:“你這手能騎馬不?”
雲霽笑道:“那是自然。”
她翻身上馬,環顧四周後,突然問道:“阿辰怎麼不去?”
樊忠和韓自中沒說話,大林笑了笑,若無其事道:“阿辰在周副將那,你放心吧。”
她聽明白了。
雲霽默了一默,旋即勒緊韁繩,“咱們走吧。”
一行四人往寧武大營去。
*
寧武大營內,將士們各個麵帶喜色,在看見雲霽等人時紛紛駐足,並投以示好的目光。
城北邊牆一戰,眼前這位小娘子巾幗不讓須眉,竟然射死了耶律奇正與四名隨行將領,最令人驚訝的是,她一共隻射了六支箭。
將軍營帳裡,常統製和王、蔡兩位正將都在,韓武一見雲霽和韓自中就笑開了花,連忙招呼他們坐下。
陸康沒來,聽大林說,他身體抱恙不便前來。
韓武道:“這一仗打得真是漂亮,你們六十六伍有功。”
除了雲霽和韓自中的功勞,還有樊忠和大林。
大林的“收放戰術”讓契丹人摸不著規律,心煩焦慮,忙中出錯。而樊忠則遊走於戰場之中,隻要契丹人一落馬,他乘亂上前牽馬,一場仗打下來,竟然順走了十二匹戰馬,還有四匹受傷的在馬廄治療。
王峰笑道:“老蔡得好好犒勞樊忠,上回還說戰馬不夠用,這回憑白多了十幾匹,我羨慕你喲。”
蔡赫臉上青一陣白一陣,隻得乾笑笑。這個王峰哪裡是羨慕,分明是故意膈應他。
樊忠和蔡赫可是老熟人,樊忠原來是騎兵營的兵馬使,不過他脾氣古怪,見不得底下人拿戰馬當畜生待,騎兵營裡的人沒幾個看他順眼的,蔡赫隻好革了樊忠的職。
樊忠聽不明白這裡頭的彎彎繞繞,拱手道:“這是卑職的分內之事。”
蔡赫借坡下驢,當機立斷道:“本將憐惜人才,你還是回騎兵營領職吧。”
樊忠怔了怔,抬眼看了看大林,又看了看雲霽,搖頭道:“卑職還是想呆在六十六伍。”
他看大林,是真舍不得。看雲霽,是舍不得流星。
氣氛一時間有些尷尬,還是常統製出來打圓場,他說:“這幾個人在一起才有大用處,分開了恐怕就不行了。”
韓武看向雲霽,道:“你射死了耶律奇正,這是大功勞。上報朝廷,替你請軍功是不必說的,在我這裡,你還想要什麼獎賞?”
眾人都在等雲霽的回答。
雲霽緩緩道:“我一個人是做不到的,如果要賞,就請韓將軍犒勞全軍吧。”
賞賜都是身外之物,她不是為了賞賜才來到這裡的。
韓自中適時笑道:“那就全軍上下,殺羊吃肉喝酒!”
“有你什麼事。”韓武笑罵一聲,隨即大手一揮,“就這麼辦,咱們慶上三天三夜。”
王、蔡兩人出去後,韓武對常統製說道:“既然他們四人不肯分開,就一並納入神威營中。平常在鷹眼營參訓,作戰時由神威營指揮。”
“不是四人,是五人。”雲霽說道。
大林臉上一僵,神情有些無奈。
今天沒有周副將勸阻,她終於將這句話說出來了。
“是一名叫阿辰的士兵,發現渾河斷流的是他,助我射殺耶律奇正的也是他。”
韓武來了興趣,問道:“那他為何不來?”
大林怕雲霽一股腦兒地將阿辰地身世說出來,忙道:“他今日在周副將那做事,所以不曾前來。”
“難怪,那下回帶來給我見見。”韓武道。
眾人剛走出將軍營帳,雲霽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又折了回去。
她從袖中掏出家書,放在陳舊桌案上,笑道:“還是要一份獎賞吧,這是我的家書,請將軍替我捎回去。”
“我就猜到你要回頭。”韓武抽出一張板凳讓她坐下,認真道,“你哥哥雲安,今秋的殿試中考取三甲,賜同進士出身,封八品國子監丞。先前沒告訴你,是怕你分心。”
雲霽知曉大哥的動向,心中放心不少,笑了笑,“那今日怎麼又告訴我了?”
韓武咽下一口濃茶,開門見山道:“我呈與官家的軍報,你是用國子監丞舍妹的身份,還是臨安雲霽?”
“自然是——”
“你聽我說完,考慮好再回話。”韓武擺擺手,示意雲霽聽下去,“重文輕武之風盛極幾朝,此前關外雖有女子從軍的先例,但大都是城中居民為了自保的無奈之舉,不曾上報朝廷。所以雲霽,我不知官家會如何看待此事,更無法確定這件事是否會對雲安產生影響。這世道啊,對女子確實是難了一些。”
雲霽垂著眼睛,無可奈何地一笑:“所以我才來到這裡啊。”
她深吸了一口氣,對上韓武的視線,眼神格外地堅定,“掙軍功還分什麼男女,將軍隻說臨安雲霽就好。時日還長,總有一日,我會讓朝廷記住這個名字的。”
韓武欣慰地笑了起來,又問:“韓自中沒給你添麻煩吧?”
“他很好,我們相處地很融洽。”雲霽回道。
韓武點點頭,“那我就放心了,去吧好孩子,回去好好地歇一歇,等到冬日來臨,日子就有些難熬了。”
雲霽走出大營,韓自中懶洋洋地靠在木柱子上,一見她就開始絮叨:“還以為你一會就能出來,這時候去吃飯,白麵饅頭指定是沒有了。”
這韓自中哪裡都好,就是嘴太碎,雲霽默默想著。
倆人並肩走著,雲霽問她:“大林和樊忠呢?”
“他們先去吃飯了,是不是覺得我特義氣?”韓自中用肩膀頂了頂她。
雲霽“哦”了一聲,抿著唇,神情有些凝重,“大林是不是生我的氣了?”
韓自中側首看了她一會,語氣平平:“既然知道大林會生氣,為什麼還要說?你應該曉得,他們不想讓阿辰活在光下,這對他也是一種保護。”
雲霽靜靜地看著天上飄過的雲,有些感慨,“我隻是想讓他堂堂正正的活著,往後沒有大林,沒有我們,阿辰也能好好活著。”
“他每次看向我的時候,眼裡都飽含著期待和崇拜,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阿辰一輩子生活在陰暗中。你能做到見死不救嗎?我做不到。”
韓自中定定地看著雲霽,忽然微微一笑: “我騙你的,大林沒有生氣,我想他隻是需要靜一靜。”
雲霽猛地推搡了他一把,從馬廄裡牽出流星,翻身上馬,揚長而去。
韓自中跟在後麵喊:“飯都不吃了嗎?你這小娘子脾氣怎麼這麼大?!”
65 ? 第六十五章
◎契丹的下一任大巫。◎
烏雲濃稠, 呼嘯的北風裹挾著黃沙,席卷著街道,契丹國一片愁雲慘淡。
在沙塵中, 十一王子的遺體被運回王城, 放置在英靈殿內。
耶律折德看著兒子的遺體,一時間悲憤交加, 猛地踢翻火盆,命仆人去請大巫師。
生死有命, 戰場無情, 他可以忍受兒子的死亡,但絕不容忍, 他們引以為豪、屢戰屢勝的突襲戰術的失敗。
為什麼宋人會提前設下埋伏?還是身邊有奸細, 泄漏了大巫的預言?
七王子耶律奇衡上前扶父王坐下, 他一臉鐵青, 視線掃過十一弟的屍體,讓耶律奇正的部下如實回稟夜間的情形。
耶律奇正的部下匍匐在地上, 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回道:“宋人設下埋伏,十一王子帶領我們殺出重圍, 距胡楊林還有七八丈, 突然從背後冒出來一支羽箭, 我們來不及阻攔,那箭就直直地插入王子的後頸。”
耶律奇衡冷笑道:“從寧武城北至小胡楊林之間約百丈,照你的說法, 宋人射出的那一支箭竟能有八、九十丈?無星無月, 狂風大作之下, 他要真有這本事, 還會等你們突出重圍後再射箭?滿嘴胡言, 來人,把他拖出去,斬首示眾。”
那人大喊冤枉,雙手奉上羽箭,淒厲道:“有羽箭為證,還有隨行的二十三位士兵皆能作證。屬下對天神起誓,若有一句隱瞞,斷子絕孫,不得好死。”
耶律奇衡拿過羽箭,箭尾上刻著‘六十六伍’,確實是宋軍的箭。
他冷漠地掃過一眼,嘖聲:“孤還是那句話,若宋軍真有這本事,便不會守著寧武關做縮頭烏龜。”
“大巫師到——”
身著神服,手持權杖的神速姑儀態端莊,在信徒的簇擁下走入大殿,隨著她的步伐,一條銀蟒從神服中緩緩爬出,遊向大殿中央的棺材。
眾人行跪拜大禮,耶律折德起身相迎。
銀蟒在屍身上來回遊走,最後又回到神速姑身上,緊貼著她的青銅麵具。
蛇頭高高地昂起,吐著猩紅的信子,不斷發出“嘶嘶”的聲音,如同低語。
神速姑微微點頭,銀蟒便順著脖子遊回神服內,沒了蹤跡。
耶律折德問道:“我兒當真是死於宋人箭下?”
“是的。”神速姑向耶律奇衡伸出手,示意他將羽箭呈上。她垂眼細看,隨後走至大殿中央,權杖“哐哐哐”砸地三下,如雷貫耳。
“本座要與祖神交談。”
大巫的神仆立刻取來神鼓與腰鈴,並請大王與其餘人等退出大殿等候。
神速姑手左手持鼓,盤腿坐在西北角上,雙眼半睜半閉,在三聲哈欠後,她立刻跳了起來。
鼓聲如雷,響鈴不息,神速姑又唱又跳,聲音時而沉悶時而尖銳,時而緩慢時而急促。
鼓聲驟停,她緊閉雙眼,渾身震顫不止,狀似癲狂,牙關不斷的發出“格格格”聲。
“你請我來有什麼事?”神速姑搖頭晃腦,自問自答道,“請祖神指點,這支箭的來路。”
在問完這句話後,她突然僵住,一動不動,仿佛被抽走了靈魂。
“哐當”,神鼓突然從手中墜落,一路滾到了角落裡。神速姑痛苦的跪在地上,四肢朝著空中胡亂扒拉著什麼。
青銅麵具四分五裂,麵具下是一張極為美豔年輕的臉龐。
“祖神恕罪!”她竭力揚起頭顱,拉長脖子,試圖從瀕死中逃離。
淒厲的叫聲傳到殿外,眾人神情突變,耶律折德問神仆:“大巫這是怎麼了?是祖神發怒了嗎?”
神仆亦是滿臉凝重,隻搖頭道:“請大王稍安勿躁。”
約莫過了一炷香的時間,在一陣鈴響後,殿門開了。在滿地狼藉中,神速姑背對著眾人,她佝僂著身軀,不可置信道:“竟然是一位女子。”
“什麼女子?”耶律折德看著不同於往日的神速姑,他急忙走上前,“大巫,您這是怎麼了?”
當他看到神速姑的正臉後,登時愣在原地,神情中滿是恐慌與錯愕。
已經輔佐了三位大王的神速姑,傳說中芳齡永駐的契丹大巫,竟在須臾間乾枯蒼老。
耶律奇衡也想上前,耶律折德大手一揮,聲音在微微顫抖:“全都退下!”
神速姑以神杖為拐,顫顫巍巍的走向椅子,氣息虛弱:“射出這一箭的,是一位女子。”
“大巫,您為何會衰老?”耶律折德此刻隻關心大巫的安危,這關係到契丹國運,他追問道,“是祖神發怒了嗎?”
神速姑極緩的搖搖頭,“此女子非尋常人,祖神不肯告知,是我一意孤行——”
她緩了口氣,繼續說:“事關契丹國命運,我不得不這樣做。”
事已至此,耶律折德隻能接受,他還抱有一線希望,“您隻是身體上衰老了,並無性命之憂吧?”
神速姑看向耶律折德,她的眼睛渾濁不堪,“我不能再庇佑契丹了。”她淡淡道,“大王,我要去侍奉祖神了。”
饒是見慣了生死離彆的耶律折德,一時間也無法接受。他頹然的坐在椅子上,問道:“祖神會再賜予契丹一個大巫嗎?”
“祖神不會拋棄他虔誠的信徒,神早已料到今日。”神速姑由衷一笑,神情坦然,“十二年前從祭祀台逃走的漢人女子,她肚中的孩子,是契丹王族血統與東方血脈的融合,他是天生的通靈者。”
耶律折德眼前一亮,又不大確定,猶豫道:“那個女人還活著嗎?難道她生下老六的孩子了?!”
“當年在大漠中找尋了七天七夜都不見蹤影,您也說過,她可能葬身黃沙之中了。”耶律折德不願相信這個事實。
契丹六王子耶律奇烈,曾是他最寵愛的兒子。
十二年前,也是一場突襲作戰,契丹大獲全勝,掠奪了許多金銀糧草,還有一名宋人女子,名喚春苔。
耶律奇烈執意要將春苔養在府上,為了打消王族上下的顧慮,他向祖神發誓,春苔是他的奴仆,是俘虜,是低賤的廢物。
耶律折德時常在想,如果他的六兒子沒有欺騙祖神,那麼後麵的一切都不會發生。
耶律奇烈最終還是違背了誓言,他不可自拔的愛上了春苔,冷落了王妃。他甚至帶著春苔招搖過市,頻繁出席大小宴會,這一舉動無疑是一種挑釁,引起了貴族們的強烈不滿。
貴族們聯名上書,請求大王嚴懲六王子。他當然不忍心罰自己的兒子,於是將怒火轉向了那個蠱惑人心的妖孽。
彼時,春苔已經懷孕三月有餘,被囚禁在祭祀台。神速姑占卜,隻有用烈火才能斷絕肮臟的血脈,徹底消除罪孽。
行刑當日,耶律奇烈帶領部下殺入祭祀台,劫走了春苔。耶律折德派人追擊,再三警告後,耶律奇烈拒不投降,他無奈狠心下令,命侍衛就地誅殺,不留活口。
耶律奇烈為了保護春苔,被一箭射下馬,在地上翻滾了三四圈後沒了動靜。馬背上的春苔沒有絲毫猶豫,立刻抓住韁繩,朝著寧武關的方向疾馳。
老天爺都在幫她,在一陣沙塵暴後,大漠中徹底沒了女人的身影。
“她怎麼可以活著?!”耶律折德拍案而起,怒道,“恥辱,這個孩子是契丹族的恥辱,他絕不可能是我們的大巫。”
“大王——”神速姑陡然嚴肅,她衰老的麵容上飽含著無奈,“我是祖神選中的信徒,我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神意。祖神告訴我,那個孩子還活著,他就在關外,在射箭之人身邊。”
“看著我,大王,請注視著我的雙眼。”神速姑凹陷的眼眶看得耶律折德心驚,他將視線轉至一旁,試圖躲開那張蒼老恐怖的麵容。
神速姑的聲調陡然上揚,尖銳刺耳的聲音響徹大殿,“您會找到那個孩子,並將他帶回契丹。而我會喚醒他體內屬於契丹的那一部分,他的信仰和靈魂終將屬於契丹。”
耶律折德不得不看向神速姑,注視著她空洞恐怖的雙瞳。他雖不情不願,卻又無可奈何。在臉麵和國運之間,作為大王,他必須也隻能選擇國家。
即使這個孩子的歸來,會讓他這一脈顏麵掃地,甚至會動搖王權的歸屬。
神速姑的神權敲在石磚上,“咚”一下,慘白的眼珠穿過耶律折德的肩膀,直勾勾地盯著殿門,有一道人影印在上麵。
她說:“七王子,進來吧。”
人影晃動了一下,殿門旋即被推開,耶律齊衡走了進來。他扶著肩膀行禮,口中說著逾禮、請罪的話,神情卻很凝重,眉頭擰出川紋。
耶律折德坐在椅子上,沉聲道:“既然聽到了,本王思來想去,這件事由你去做最合適不過。日後你承襲王位,這孩子便是你的大巫,他也會輔佐你治理契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