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90(1 / 2)

不可道情 金陵美人 66119 字 3個月前

81 ? 第八十一章

◎“哪裡來的……肉?”◎

陽方堡等不來援軍, 隻等來越來越近、聽得越來越清晰的巨響。

將士們白天站在敵樓上看,夜裡靠在城牆垛口上聽,半夜三更, 他們甚至產生了幻覺, 好像能聽見契丹人喘出的粗氣。

不僅雲霽遞送了軍報,陸康和汪友各自寫了軍報, 在二月初一的末時兩刻,終於盼來了大營的傳令兵。

雲霽拆開軍令, 一目十行, 如墜冰窟。陸康此刻也顧不得什麼規矩了,他快步走上前, 從雲霽手裡抽過軍令……他神情陡然沉重, 反反複複地將軍令看了三遍, 僵愣在原地。

汪友小心地觀察倆人的反應, 他心中已感不妙,輕聲問道:“將軍有何指示?”

“不惜一切代價, 守住陽方堡,等待援軍。”雲霽麵色沉沉-

二月初三, 天霾欲雪, 契丹四萬大軍前壓寧武關陽方堡。

萬幸的是陽方堡前一道壕溝寬十二丈, 深一丈半,將攻城炮阻擋在外。

卯時一刻,天剛放亮, 一顆重達一百五十斤的巨石朝著陽方堡東南角而來, “轟——”聲如雷霆。但出人意料地, 這顆巨石沒有砸中堡壘, 而是深陷在陽方堡前的空地上, 距城牆還有一大段距離。

陸康大喜過望,立刻將陽方堡的建造圖翻出來,指著那道壕溝道:“契丹的攻城炮射程是三百五十步,但有了這道壕溝阻擋,攻城炮距城牆足有五百五十步!這真是老天爺救命的五百五十步啊!”

汪友跟著傻笑:“隻要攻城炮碰不到咱們,陽方堡就一定能守住。”

卯時三刻。

契丹沒有給陽方堡宋軍喘息的機會,隨著大將軍一聲令下,鐵騎蜂擁而至,陽方堡一戰正式拉開帷幕。

契丹攻勢雖猛烈,宋軍憑借敵樓和馬麵,四麵八方地發射□□。契丹人的攻城炮沒了作用,但陽方堡上的小型投石器大展身手,一天激戰下來,愣是沒讓契丹人沾到便宜。

傍晚,樊忠在敵樓中找到雲霽:“糧草不夠吃了,怎麼辦?”

計劃根本就趕不上變化,連續高強度的作戰,對體能消耗極大,如果將士們吃不飽,戰鬥力也會大大下降。

雲霽灰頭土臉,倒吸了一口涼氣,下了狠心:“把剩下的口糧全部煮了,咱們今天吃頓飽的。”

雲霽看著樊忠,像是安慰他,也是自我安慰:“援軍很快就來了。”

晚些時候,陽方堡每一個士兵都分到了兩塊麻餅,一碗菜粥和一袋肉乾,夥食格外豐盛。眾人心照不宣,在契丹人的廝殺聲中,吃完了最後一頓飯。

契丹人擅打持久戰,深夜見兩方局勢僵持,便鳴金收兵,伺機而動。

雲霽終於能好好地喘一會氣了,她靠在牆上,從布袋子裡捏出一塊肉乾,沒什麼防備地丟進嘴裡。

肉乾又酸又苦,味道實在奇怪。雲霽五官都皺在一起,沒怎麼咀嚼就拚命地往下咽,嗓子被劃拉地生疼。

對麵坐著的士兵笑道:“雲主帥沒吃過馬肉吧?樊師傅這馬肉乾沒熏好,一看就是外行。熏好的馬肉乾吃起來很有勁道,越嚼越香,一條馬肉乾能配兩壇酒。那滋味,絕了!”

原來是馬肉,怪不得味道這麼奇怪。雲霽深吸了兩口氣,強迫自己忽略嘴巴裡的異味,她覺得眼前這個老哥口音聽起來很熟悉,閒聊道:“待了一天,還沒來得及問你姓名,你是哪裡人?”

“我名喚蔣柏,錢塘人士。”

雲霽眼睛亮了亮:“你是錢塘人?好巧,我家在臨安。”

俗話說得好,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蔣柏激動道:“我入伍十二年,頭一回碰到家鄉人。您是臨安人,又姓雲,莫非是臨安雲家?”

雲霽的臉上終於有了一點笑意:“正是。”

蔣柏誇讚道:“先前聽了主帥不少傳聞,我心中很是不屑的,今日與您並肩作戰,才曉得水鄉的女兒不虛男兒郎,也能上陣殺敵,保家衛國。您今日射空了十個個箭筒,可以說是箭無虛發,我一個大男人,自愧不如。”

雲霽擺擺手:“隻是小有天賦,不值一提。我八月才至寧武關,而你們苦守黃沙數載,我心中滿是敬佩。”

雲霽朝著蔣柏作揖,蔣柏亦回禮,倆人相視一笑,一切都在不言中。

過了一會,蔣柏讓雲霽先睡,他來守夜。雲霽累的兩手發顫,她沒有推脫,隻說:“行,一會我起來換你休息。”

她是累狠了,以至於被人喚醒的時候還有點朦朧,起身時身上蓋著的破鬥篷滑落,她發現眼前人有點陌生,問道:“蔣柏呢?”

士兵回道:“蔣柏被陸正將調到東南角的敵樓了,之後由我來協助您。”

昨夜是令陽方堡眾將士膽戰心驚的一夜,但契丹軍隊好像玩起了貓捉耗子的把戲,出乎意料的是,一夜風平浪靜。

初四巳時一刻,在宋軍最疲憊的時候,陽方堡東南角的敵樓發出一聲聲巨響。巨石被拋擲空中,重重地砸在磚塊與黃土壘成的敵樓上。

在被第六顆巨石砸中後,東南角敵樓徹底坍塌。

怎麼回事?不是說契丹人的攻城炮射程不夠嗎?!雲霽立刻去尋陸康。

陸康是被人從廢墟中挖出來的,敵樓塌的那一瞬間,他被一名士兵推到角落裡,正巧有一根石柱橫在頭上,替他擋了坍塌的時掉落的石塊。

“他奶奶的……契丹人換了小一點的石頭。”陸康劫後餘生,大口地喘著粗氣,“石頭輕了,自然就射得遠了。雲霽,用磚頭混黃土壘出來的敵樓不結實,不能再待下去了,讓士兵們全部撤回主堡。”

雲霽的神情有點木,拉住陸康的袖子,鬼使神差道:“蔣柏呢?”

“你認識蔣柏?”陸康眼中閃過驚訝,被雲霽這麼一提醒,他腦中浮現出蔣柏的身形,與推他那人正好能對上。

陸康轉向廢墟,麵色凝重,深深地行揖禮。

“轟”地一聲,雲霽的腦袋裡炸開了一聲驚雷,她木然地掀動嘴角:“我知道了。”

她哽咽道:“我們是同鄉。”-

二月初六,陽方堡彈儘糧絕。契丹人前赴後繼,堡壘下死屍累成小山,覆著一層厚厚的白霜。黃土浸血,冰冷的陰風裡彌漫著濃烈的血腥味。

六座敵樓被攻城炮摧毀,士兵們擠在坑坑窪窪,凹凸不平的城牆上,頭頂是時不時砸下的石塊和羽箭,眼前是雲梯和順梯而上凶悍彪勇的契丹軍,身邊是戰友的屍體殘肢,噗噗地往外汪著血,可謂四麵楚歌,八方來敵。

雲霽躲閃不及,額頭被飛濺的碎石劃拉出一道口子,滴滴答答地淌了半邊臉。她咬著牙,愣是沒哼哼,她揩著臉上的血漬,撕了一塊看起來還算乾淨的布料,往頭上一裹,也算是包紮了。

大概是又累又餓又在失血的緣故,呼嘯的北風中,雲霽臉色蒼白如紙,拉弓時眼前虛虛實實,連射三四箭都沒有中,最後兩眼一翻,仰頭倒下。

陸康連忙喊人把雲霽抬下去醫治,一麵把樊忠和汪友叫到跟前,舔了舔乾枯的嘴唇:“弄點吃的吧,扛不住了。”

汪友呆滯成的神情終於有了變化,他也餓,但他不想摻合這件事,於是不大確定地問:“啊?”

樊忠看了一眼汪友,蠟黃的臉上滿是不屑。他又看向陸康,乾脆道:“天這麼冷,擺上幾天也不會壞,能吃。”

雲霽是被香味勾醒的,她深嗅了一口氣,是肉湯的鮮味。肚裡的饞蟲天翻地覆,雲霽掙紮著坐起來,正巧樊忠端著湯碗走進來。

雲霽接過湯碗,也顧不上燙不燙嘴,沿著碗沿抿了好幾口。肉被切的碎碎的,沫子似的,混著湯一起下肚。

她舒坦的呼出一口氣,點評道:“湯麵上都是油花,真香!”

樊忠硬是扯出一線笑容:“再喝一碗嗎?”

雲霽抿了抿嘴:“不喝了,有這一碗就夠了。是不是援軍到了?總算是守住了,不瞞你說,我差點以為咱們要交代在這裡。”

樊忠垂頭看地,沒說話。

雲霽愣了愣,臉上的笑意有些僵硬,不明所以:“怎麼了?”

“沒有援軍。”樊忠聲似蚊呐,頭埋得越來越深,“雲霽,沒人來救我們。”

她怔怔地看著手裡的空碗,油光發亮,鮮味還在唇邊蕩漾。

“哪裡來的……肉?”她從嗓子眼裡十分費力地擠出這句話,每一個字都裹著肉香,都在幫她回憶肉羹的滋味。

“唔——”喉嚨裡莫名地冒出一股子腥臭味,雲霽開始乾嘔,緊接著像發了瘋似地用手去摳嗓子眼。她伏在榻邊,勾出床榻下的銅盆,還沒來得及消化的肉羹順著喉嚨管往外淌,她難以自抑的,口水和淚水糊了滿臉。

寒光凜凜的彎刀橫在頭上,她沒有閃躲;鮮血肉泥濺在臉上,她巍然不動;

這碗肉羹擊垮雲霽心裡最後一道防線,她不明白,為什麼會這麼難?

樊忠沒有嫌棄雲霽,他直勾勾地看著她,對上她血紅的眼睛,問:“吐乾淨了嗎?我再去給你盛一碗。”

“出去。”雲霽撐著榻沿,嗓子裡像是含了沙子。

作者有話說:

感謝在2023-01-01 13:56:37~2023-01-03 19:15:57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5572812 1個;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82 ? 第八十二章

◎“你是提前來見陽方堡三千冤魂的?”◎

“你要死在這裡嗎?”樊忠問她, “沒人會感謝你今日拒絕了一碗肉羹,但所有人都會記得,是歸州營丟了陽方堡。”

“飯是我做的, 我隻會比你更難受。把眼睛閉上, 猛地灌下去,這不難。”

雲霽一直在深呼吸, 她的五臟六腑在叫囂著難受。

碗裡是誰的丈夫,是誰的父親, 又是誰的孩子?

樊忠又端了一碗肉羹進來, 他沒有盯著雲霽喝,隻是默默地將碗放下, 轉過身時有一聲安慰:“他們不是為你而死, 至少你可以替他們活。”

沒過多久, 雲霽掀開營帳走出來, 樊忠回頭望去,隻見雲霽穿戴整齊, 一手拎著頭盔,另一手握著長弓。她眼中有一片深潭, 灰蒙蒙地, 沒什麼神采。

樊忠突然想到第一次見雲霽時的場景, 小丫頭神采奕奕,眼睛裡藏了個太陽,朝氣蓬勃的樣子真是令人羨慕啊。

“走吧。”雲霽淡淡道。

她頭上纏著厚繃帶, 不方便再戴頭盔, 走在路上嘗試了幾回未果, 她索性一腳蹬開, 快步往城牆上走。

樊忠跟在後麵喊:“雲霽, 你把頭盔戴著!”

雲霽聽著城外的廝殺聲,惡狠狠道:“不戴了,若死了就算我點背。”-

大林是在二月初七見到的常林,他又驚又喜,連忙道:“常統製總算是來了,陽方堡的烽火燃了整整六日,就是在等大營的援兵啊!”

常林不大自然地避開大林的目光,道:“韓副將如何?”

大林道:“寧文堡和八重堡前不斷有契丹軍隊發起進攻,十分難纏,韓副將難以脫身,沒辦法調兵支援陽方堡。”

常林“嗯”了一聲,下令大軍原地駐紮。

大林愣了一下,下意識的反駁:“不能原地駐紮,常統製,陽方堡等不得了!”

常林像是故意尋了一個由頭,他立刻砸碎了茶碗,大聲喝道:“放肆!本將的軍令,豈能由你置喙妄議?雲正將確實是太慣著你們了,來人,把他拖出去,關押七日。”

大林自然不服,他人高馬大,又是武僧出身,立刻和幾名侍衛纏鬥起來。常林一肚子火氣,當即脫了鐵甲,命眾人退下,他要單獨和大林比劃。

倆人纏鬥在一起,招招式式毫不客氣,都是衝著對方的命門而去。常林畢竟是久經沙場的老將,大林勉強和他過了七八招,最後被他一個掃堂腿帶倒,圍觀的士兵蜂擁而上,將大林摁在地上。

“常林,你好大的膽子?!”大林喘著粗氣,“將軍既然已派大軍支援,你在此處駐兵,對陽方堡見死不救,你才是違抗軍令!”

常林蹲下來看他,輕聲道:“違抗軍令?我行的就是軍令。”

大林突然想明白了,常統製是將軍的心腹,沒有將軍的首肯,他絕不敢做出這樣的事。

對陽方堡見死不救,是將軍的意思?!大林瞪著眼睛,一臉不可置信的看著常林。

常林沒有給他質問的機會,擺擺手,示意左右把人拖下去。

常統製沒說怎麼罰他,底下人也不敢私下動刑,幾個人商量了一會,覺得馬廄最為合適。於是捆了大林的手腳,又往他嘴裡塞了一團破布,隨意地把他丟進歸州營的馬廄裡。

半夜三更,大林冷到意識模糊,昏昏沉沉時被人推醒,睜開眼,阿辰滿臉擔憂地看著他。

阿辰地手指抵在嘴唇上,做出一個“噓”的動作,隨後從腰帶裡拔出一把不算鋒利的小刀,輕手輕腳地割著麻繩。

大林凍得渾身僵硬,阿辰把他的手抵在臉頰上,不斷地哈著熱氣。

“好孩子。”大林費力地動了動嘴唇,“我是走不動了,你現在去找雲霽阿姐,告訴她,常林屯兵在後方,不肯支援。

銥驊 ”

阿辰搖搖頭,固執道:“一起去。”

“你要去幫雲霽,對不對?”大林看著他,“路還記得嗎?我兜裡有令牌,你騎上我的馬,從小路走,天亮時就到了。”

小孩紅著眼睛去摸大林衣服裡的令牌,點頭:“我認識,我一定把話帶到。”

歸州營的駐地已經沒什麼人了,不遠處的大軍營地燈火通明,寒風中不斷地有人聲傳來,更顯的得此地淒涼。

他牽著馬走出營地半裡,才踩著馬鐙上馬,朝著陽方堡疾馳而去。

越靠近陽方堡,激烈的交戰聲越來越清晰。拂曉時分,天邊有一線微光,阿辰趕到了陽方堡。

他手裡攥著大林的令牌,茫然地看著眼前的陽方堡——千瘡百孔,頹垣斷壁。

耳邊是撼天動地的廝殺聲,空氣中湧動著血浪。地上全是人,他踮著腳走過去,血泥和腐肉糊在地磚上,這是人間地獄,阿辰想。

“哪來的孩子?你是誰?”有士兵看見他,當即衝上來問他。

阿辰看著他血肉模糊的半張臉,舉著令牌,嚇得打抖嗦:“我……我來找雲霽阿姐。”

士兵接過令牌,辨認出是歸州營的令牌,對他道:“彆站在這裡,抱著頭蹲在角落裡,快去。”

阿辰蹲在角落裡,很快就明白為何要這樣做了。

頭頂上突然一陣巨響,堡內的青磚受不住這樣的震動,“劈裡啪啦”的往下掉著碎石塊,阿辰吃了一嘴的灰,捂著口鼻不停地咳嗽。

雲霽匆忙地從堡上下來,她滿身是血,甚至眼睛嘴巴裡都是血。方才契丹軍通過雲梯發起了一波進攻,她抽出長劍劈死一名契丹士兵,臟血濺了滿臉。

她費力地擦了擦眼睛,彎腰從屍體上扯下一個頭盔,不由分說地扣在阿辰頭上,帶著怒意:“誰讓你來的?!”

阿辰眼中突然湧出淚水,他不管不顧地抱著雲霽的腰,一邊抽噎,一邊說:“常統製綁了大林叔,屯兵在後方,不肯支援。”

如同晴空霹靂一般,雲霽僵硬地問他:“什麼時候的事?”

“昨日,常統製是昨日辰時到的。”阿辰哭地稀裡嘩啦,“阿姐,我好怕。你怎麼綁著繃帶,是不是受傷了?”

雲霽身形不由自主地晃了晃,他們能撐到今日,全憑一根弦、一口氣、一道信念。

嗓子眼裡冒出一股甜腥氣,她垂下頭,止不住地咳嗽,一口接著一口地吐著血痰。

“雲主帥,常統製來了!”有士兵來報。

雲霽用手背抹了唇角,硬撐著:“好,知道了,我馬上到。”

阿辰伸手去拽雲霽鐵甲下的衣角,洇了滿手的血,他嗅了嗅鼻子,不肯鬆手:“阿姐,他心壞。”

雲霽沒接話,隻是讓前來回稟的士兵把阿辰帶走。

她在營帳內見到常林時,語氣出奇的平淡,話中陰冷:“你是提前來見陽方堡三千冤魂的?”

雲霽站在哪裡,哪裡就是一灘血。

常林挪開目光,開門見山:“請雲主帥寫信給樞密院張承旨,寧武關需要糧草和武器。”

雲霽不明所以地看著常林,冷冷道:“你在說什麼渾話?京官與邊軍勾結,是朝中大忌,更何況是謀取軍需?”

常林沉默地看著她,雲霽不是傻子,她瞬間反應過來,腦中像是有一根線,將前因後果捋了個透徹。

她一字一句道:“你們利用我,甚至不惜賠上守堡將士的性命,是嗎?”

雲霽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冷漠,她的情緒壓抑到了極點,牙關咬的生疼。

“你們打了一手好算盤,拿我作局,賞識是假,要挾張殊南是真。常統製,我誠心一問,若我今日不肯就範,你當真按兵不動,眼睜睜的看著陽方堡被破?”

這些天的苦守仿佛一場玩笑,她越說越恨,一盞心火傾倒,撕心裂肺地痛。

“既然要打我的主意,為什麼不趁早告訴我?!”她吼破了音,“不是契丹人在攻打陽方堡,是自己人殺了自己人。”

“你們裝的道貌岸然,卻把我推上刀尖火海。死去的將士何其無辜,他們是為國土、家人而戰,不是你們棋盤上的一顆棋子!”

常林靜靜地看著雲霽,問道:“如果一早就告訴你,你會寫這封信嗎?”

雲霽停了一停,斬釘截鐵道:“我定會,如果我知道今日局麵——”

常林毫不留情地打斷她:“不,你不會的!雲霽,你太驕傲了,覺得自己可以掌握所有的事情,如果不把你逼上絕路,你斷不會向張殊南開口。”

她被問住了,像是耗費了氣力,冰冷的雙眼看向常林。

如果能未卜先知,她定會竭儘全力去找糧草……常林說得不錯,她不會拖張殊南下水。

常林眼中有一抹哀色:“雲霽,執棋人從來就不是我們。寧武關糧草常年短缺,自你和韓自中來了以後,咱們頻繁與契丹軍起衝突,糧草更是吃緊。附近能借糧都借遍了,雁門關和偏門關的主將見到咱們派去的人,連營地大門不讓進——”

“彆說了,我不想聽。”雲霽打斷他,她緩緩地在腰間摸索了一會,粗糙的手掌裡攥著印章,“寫完,你就派兵。”

常林立刻鋪紙研墨,低聲道:“我念,你寫。”

雲霽抓起筆,她渾身都在顫抖。似乎是怕自己反悔,她寫得飛快,筆畫粘連,墨點四濺。

她麵無表情地蓋下印章,猛地將紙甩在常林臉上,“滾。”

作者有話說:

感謝在2023-01-03 19:15:57~2023-01-05 22:48:23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鯨魚 5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83 ? 第八十三章

◎“就剩我們了。”◎

陸康急匆匆地衝進營帳, 他神情緊張,像是出了什麼大事。但看到雲霽和常林時,他又頓住了, 想說的話卡在嘴邊, 他站在門口,抹了一把臉, 強裝鎮定地對雲霽說:“雲主帥,請您出來, 我有話和您說。”

他的聲音顫抖的厲害, 雲霽走近些,發現陸康的眼眶裡滿是血絲。

“怎麼了?”雲霽疑惑地看著他。

陸康嘴巴張了又合, 幾個破碎的音從嗓子裡滾出來。

“阿辰, 跳城自儘了。”

雲霽怔了怔, 迷茫地的瞪著眼睛, 麵上是一觸就碎的脆弱,她慢慢地消化這七個字, 緩緩地在牙關裡碾碎。

陸康彎下腰看她。

下一瞬,她的手死死地卡上陸康的脖子, 滔天的恨意包裹著她, 她的手牢牢地掐住, 手背上爆起青筋。

“咳——”陸康怕傷到她,隻往外拽著她的手,呼吸格外急促, “發現他的時候, 他已經踩在垛口上了!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跳, 我不知道!”

雲霽的臉煞白的像死人, 她一鬆手, 陸康捂著脖子猛地喘息了兩口。

“你說謊。”她腳下虛浮地往前走,“他在哪,我去看他。”

阿辰跳下堡壘後,屍首當即被契丹人擄走,哪裡還能見到?

她的肩膀微微顫抖,陸康聽見了極壓抑地啜泣聲,像暴雨來臨前的時刻,呼呼地風中帶著細碎的雨滴,緊接著是一聲雷鳴劃破長空,烏雲壓頂,急風驟雨。

“你見不到了他。”陸康跟在後麵,想了一個聽上去委婉一點的說法。

她開始嚎啕大哭,哭得越來越大聲,那道千瘡百孔的防線終於崩潰,她的驕傲,她的強撐,如同一場笑話。

哭到抽噎,哭到呼吸不暢,哭到沒有淚水。

雲霽不想再登上堡壘,她索性躺在地上,失神地看著天。冬日的天有一種不真實地透亮,她很久沒有這樣看天了,巨大的藍壓在頭頂,天的後麵好像有一雙看不見的手,操控著每一個人的命運。

她是很不信命的人,但在這一刻,她覺得命運不公。

遠處忽然傳來一聲號角,洪亮的聲音傳遍陽方堡每一個角落。

契丹人將阿辰的屍首擄走後,迅速地帶回後方。耶律奇衡用濕帕子將血淋淋地臉擦乾淨,這張臉和耶律奇烈很像,那麼眼睛呢?

他扒開眼皮,滿意地看著微微發灰的瞳孔,吩咐副元帥:“立刻將屍首運回王城,可以撤兵了。”

副元帥不解道:“陽方堡一直沒有援軍,他們已經撐不住了,完全可以打下來。”

耶律奇衡斜了他一眼:“前後算下來十八天,你們打下來了嗎?孤給你們打時間已經夠多了,你想拖到宋軍的援軍趕到,在渾河口對我軍前後夾擊嗎?”

副元帥的臉“唰”地一下就白了,他也沒有想到,陽方堡會如此□□,全然不像他們之前攻下的城池。

“是。”他垂下頭,立刻傳令撤兵。

*

常林聽見雲霽的哭聲,他站在營帳內不敢出去,直到聽見了號角聲——他快步衝向外麵,正好對上陸康驚喜又錯愕的麵孔。

他們倆太熟悉了,這是契丹撤兵的號角,隻有在大軍撤退時才會吹響的號角!

緊接著,四麵八方都傳來了號角的回應,由遠及近,像波浪似的湧過來。

寧文堡和八重堡的契丹軍隊在聽到號角聲後,也紛紛吹起了號角響應,不再向兩堡進攻,迅速後撤。

契丹此時撤兵,隻有兩種可能。要麼是久攻不下,要麼是已經達到了此行的目的。

韓自中神情凝重,他很快地調整作戰計劃,把軍務交給兩堡的指揮官後,快馬加鞭地趕往陽方堡。

這一邊,陽方堡外的契丹軍隊如潮水般向後湧去,絲毫不留戀這塊即將到手的肥肉。

雲霽聽見了山呼海嘯般的歡呼聲,守堡的將士們在慶幸劫後餘生,驕傲於他們用血肉之軀硬生生地扛下了契丹四萬鐵騎。

頭頂投下一片陰影,是陸康的影子,他感慨萬千:“雲霽,契丹人退兵了,我們守住了。”

雲霽扯了一下嘴唇,字字尖銳:“你對著死去的戰士,對著死去的阿辰,怎麼有臉笑出來?”

她忽然想起了什麼,掙紮地爬起來,執拗道:“我要去帶阿辰回來,他在等我。”

陸康步步緊跟:“阿辰為什麼要跳下城樓,你知道原因是不是?”

雲霽埋著頭往前走,她狠狠地推搡了陸康一把:“你管不著,你從來就不管他,你把他放在山上的小院子裡,你根本就不在乎他的存在!”

陸康漸漸放緩了步伐,他落在後麵,口吻莫名地委屈:“如果我不在乎他,他根本就活不到十歲。”

“一個長相明顯有契丹特征的孩子,怎麼在咱們的軍營裡生活?我是對他不聞不問,但你彆忘了,我養了那個院子十年!是你一意孤行,你非要把他們扯進這場漩渦,你有什麼資格怨彆人?”

陸康站在她背後,情緒格外激動:“你沒有資格指責任何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考量和選擇,但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會朝著你預期的方向發展,認清自己吧,你根本就不是什麼救世主。”

陸康的話就像千斤重錘,毫不留情的,惡狠狠的砸在她身上。

雲霽顫抖著嘴唇,想說些什麼:“我——”

樊忠沿著城牆壁緩緩地走過來,他一聲不吭地走到她麵前,頹廢地注視著她,眼裡有著巨大的恨意和失望。

那是她最怕看到的眼神。

雲霽扶著樊忠的肩膀慢慢地滑了下去,她哭著說:“是我的錯……是我做錯了……我對不起阿辰,對不起你們。”

樊忠深深地吐納了兩息,他奮力地昂著頭,強迫自己說:“不怪你,是他命不好。”

他看了一眼陸康,陸康心領神會,上前對著雲霽的側頸劈下一個手刀。

毫無防備的雲霽脖子一歪,上半身無意識地倒向樊忠。樊忠掐著她的腋下把人扶正,與陸康一起將她抬回營帳。

韓自中抵達陽方堡的時候,大軍正在打掃戰場和修補堡壘,他繞了一圈沒見著雲霽。

主帥營帳裡,常林和陸康臉色都不大好看,倆人分開坐,都在發呆。

“雲霽呢?”韓自中問道。

陸康咳嗽了一聲:“她累了,回去休息了。”

“好,我去看看她。”韓自中說著話就往外走,陸康很著急的喊他,“彆走,我有話和你說。”

韓自中停住腳步,等著他說話。

“阿辰死了。”陸康的聲音很輕。

韓自中的神情終於有了變化:“怎麼回事?”

陸康忍著痛又把事情說了一遍,“我給雲霽喂了蒙汗藥,你把她帶回大營吧,她不適合待在這裡。”

韓自中冷冷地盯著常林看了一會,毫不掩飾的殺意,他在寧武城中的石磨旁看到過一回。

韓自中帶著雲霽回了大營,沒有住在歸州營,而是去了鷹眼營,回到了他們的“逍遙小院”。

陸康蒙汗藥下的不多,實際上雲霽在回大營的路上就已經醒了,她一直裝睡,不肯說話。韓自中心裡有數,沒有戳穿。

直到三月初,忽然有一天傍晚,風裡雜糅著一股暖意,雲霽坐在院中的長凳上,經過一場苦戰的洗禮,她褪去了青澀,變得更加沉穩,也變得寡言。

“阿辰跳下去的時候,有沒有怕?”這是她近一個月來第一次主動和韓自中說話。

韓自中坐在她身邊,兩個人並肩看夕陽,他說:“沒有怕,他朝著契丹軍隊大吼一聲,底下的契丹人都被他唬住了。然後,他像一隻鳥,義無反顧地飛向他的天空。”

“我一直說他勇敢。”一串淚順著臉頰滑落,打濕了她的衣襟。

又過了一會,雲霽澀澀開口:“樊忠和大林,也不回來了嗎?”

韓自中輕輕“嗯”了一聲:“他們說,那是阿辰用命也要守下來的城,要接著守。讓你不要記掛他們。”

後麵那一句,是他自己加的,他想雲霽彆再糾結。

她用手背抹了一把淚,哈出一口濁氣,苦笑道:“我不記掛,我再也不會打擾他們了。”

天光也隻剩一線,在紅日落下的最後時刻,她聽見韓自中說:“我一直守著你。”

天地昏暗,暖意被一股寒風吹散,關外就是這樣,晝夜溫差極大。

一彎細月掛在天空,呼呼地風聲擊打著沙石,雲霽沒有正麵回答韓自中,她隻是攏了攏衣服,輕聲道:“就剩我們了。”

她說了“我們”,韓自中心頭微微一顫,像是躥起了一簇火焰,儘管細小又孱弱。

“冷了,回去吧。”雲霽站了起來,隨口又問,“大營的糧草還夠嗎?”

陸康說的對,她沒有資格去怨彆人,更沒什麼好怨的。

在這裡,每個人都有機會成為犧牲品。是陽方堡的將士,是阿辰,也是她。

“夠。樞密院緊急調派了二百車糧草,二月十五到的。”韓自中跟在她身後。

雲霽突然頓住了,她轉過身,用一種十分怪異地眼神看向他。

“二月十五……你確定嗎?”她的聲音很低,驚訝之餘,更多的是哀求。

對,是哀求,韓自中很確定自己沒有聽錯。她在哀求他,她希望他說:“記錯了,不是二月十五。”

“是的,就是二月十五,我看見張殊南的批文了。”韓自中看著她的麵容一點一點的敗落,知道自己賭對了。

雲霽是二月初八寫的信,糧草不可能在七日內就送達寧武關。除非張殊南早就知道寧武關糧草不夠。

韓自中眯了眯眼睛,韓武不會把寶全部押在雲霽身上,看來應該是元宵前後的事。

作者有話說:

感謝在2023-01-05 22:48:23~2023-01-07 14:36:53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一二如意事 2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84 ? 第八十四章

◎“你要保她,就得放棄她。”◎

正月十三, 元宵節前夕,樞密院河西房收到寧武關的軍報。

因為是寧武關,張殊南處理起來格外慎重, 他特意拿著軍報去找王清正。

王清正摸著胡子看完, 抖了抖軍報,笑道:“這樣的軍報, 每年到這個時候能少說能收到二十來封,你拿去登記入冊吧。”

張殊南幾不可察地挑了挑眉, 問道:“不用管嗎?”

王清正端著茶盞, 搖搖頭:“不是不管,是樞密院管不了。兵部侍郎胡正勇你是見過的, 此人滑頭滑腦, 磨盤兩圓, 前腳答應下來的事, 後腳就不作數了。沒有官家的旨意,樞密院去問兵部要糧草, 難如登天。”

張殊南對胡正勇有點印象,朝會時站在他的斜前方, 正如王清正所說, 此人圓滑處事, 謹小慎微,除了官家和三司使姚相公問話,他幾乎不怎麼說話。

“聽說姚立君家的三娘子和胡正勇家的二郎君定了親。”一提到姚立君, 王清正就沒什麼好臉色, 他撇撇嘴道, “他們都是自己人, 我可不去自找沒趣。”

王清正的態度就是樞密院的態度, 張殊南在想該如何解決這件事。

王清正見他不說話,以為他在擔心寧武關,笑道:“你回去翻翻軍報就曉得了,韓武年年都喊缺兵短糧,習慣就好。”

“是。”張殊南點頭應下。

正月二十三,河西房又收到寧武關急報,樞密院沒做處理。

張殊南靜坐了一整夜,案頭的一根紅蠟已燃到底端,自窗扉投入一線光束,落在他的微垂的眼睛上。

陡然地亮讓他有片刻的失神,眉間的一道深痕無聲地述說著一夜的殫精竭慮。

屋外傳來趙靖的聲音:“郎君,孫嬤嬤煮了米粥,您用一碗吧。”

“嗯。”得到準許,趙靖方推門入內,他仔細的觀察著張殊南的臉色,眼底烏青一片,看來是一夜未睡。

趙靖呈上米粥,小心問道:“郎君今日是否要告假?”

張殊南看著眼前的米粥,胃口全無。他捏了捏鼻梁,將案上信件鎖入匣中,淡道:“不必。時候還早,幫我備水吧。”

到了上值的時辰,張殊南上馬車後,趙靖翻身上馬,揮手示意車夫駕車。

孫嬤嬤從府裡追出來,遞給趙靖一個油紙包,輕聲道:“米粥未動,我怕郎君身體吃不消,你帶幾塊糕點在身上,以備不時之需。”

趙靖點點頭,把油紙包揣在兜裡。

至樞密院,張殊南吩咐河西房把近幾年有關寧武關的軍報和糧草運輸的回執送到他房中。王清正得知此事後,心裡有些奇怪,這張殊南未免也太關心寧武關了。

張殊南仔細翻看了一整日,寧武關的糧草軍需確實有大問題,韓武沒有誇大,寧武關的糧草是真的不夠吃。

每年兵部自大軍倉調出糧草和最終運到寧武關的數量相差接近半成,運輸的人力和路上的損耗至多不過一萬石,那麼剩下的九萬石去哪裡了?

他又去看邊門關和雁門關的記錄,不出所料,外三關隻有寧武關被扣了糧草。

張殊南想,這件事兵部侍郎胡正勇清楚,王清正也不會糊塗到哪裡去。

直到酉時二刻,他的肚子不合時宜地叫了一聲,趙靖倒茶的手頓了一下,立刻從兜裡掏出油紙包,輕手輕腳地放到張殊南的手邊。

張殊南側過臉看了一眼,伸手打開油紙包,是菊花酥。他怔了怔,目光很靜,似乎在想事情。

趙靖一拍腦袋,懊惱道:“這個孫嬤嬤怎麼給我帶的是甜糕點,郎君,我出去給您尋點其他吃食吧。”

張殊南掰下一小塊,默默地放入口中,清甜溢香,意外的不膩口。

趙靖鬆了一口氣,笑道:“咱們家的二娘子打小就愛吃菊花酥,有時候還空口吃菊花蜜呢。”

張殊南的臉色眼見著沉了下來,趙靖頗緊張地往後退了兩步,他說錯話了。

良久,張殊南端起一盞濃茶漱口,眉間未見風瀾:“她很久之前就不吃菊花糕點了。”

趙靖摸了摸腦袋,尷尬地笑笑。

夜裡看到太晚,宮門下鑰,張殊南索性在樞密院過夜,隔日傍晚才回府。

張殊南下馬車時正好碰到在門口轉悠的雲安,他可是稀客。自從雲安置了府邸,他就鮮少同張殊南往來,除非雲霽寄了家書回來,他才肯搭理張殊南。

雲安顯然有些著急,站在門口就問:“你昨日去哪裡了?”

張殊南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道:“進來說吧。”

倆人進了書房,趙靖上了一壺茶,一碗白米粥兼一碟小菜。張殊南給雲安斟茶後,端起粥碗,帶有歉意的笑了笑:“昨日在樞密院看卷宗,結束時宮門已經下鑰,就睡在樞密院了。你用膳了嗎?”

“吃過了。”雲安見他神情疲倦,語氣緩和了幾分,“我是想問問你,有沒有雲霽的消息。”

張殊南不動聲色地咽下一口粥,搖頭:“沒有。”

雲安神情凝重道:“她是不是出事了?”

“此話怎講?”張殊南把碗放下,神情凝重。

雲安道:“我夜裡一閉眼就夢見雲霽渾身是血的模樣,白日裡更是莫名心悸。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我去相國寺燒香,住持說兄妹之間血脈相連,確實能感知到對方。”

“王相公十分賞識你,你能否探聽出消息?”雲安頓了頓,試探道,“你也不希望雲霽出事吧?”

張殊南避開雲安急切的目光,垂在袖中的手死死地捏著:“我明日就問,你放心。”

“我絕不會讓雲霽出事。”他對雲安承諾,亦是堅定自己。

正月二十六,張殊南叩響了王清正的屋門。

王清正猜到了他的來意,張殊南入座後,他倒杯茶潤嗓子,先發製人:“我給你說說,沙嶺戰役吧?”

張殊南手裡拿了本冊子,王清正瞥了一眼:“十七年前十月初十的沙嶺戰役,寧武關大敗,割六座城池給契丹。自此以外三關為界,關外全部被契丹所占領。”

張殊南微微挑眉,不對,冊中記載沙嶺戰役是十月初五。

“勝敗乃兵家常事,彼時我軍的實力確實比不上契丹,這筆帳不應該算在寧武關頭上,但那一日偏偏是寧疆節。”王清正聲音很低,“官家希望邊疆安寧,特意把自己的生辰日取名寧疆。”

張殊南恍然大悟。

生辰日丟了疆土,官家怎能不記恨?於是改了那場戰役的時間,刻意地邊緣化寧武關。

那日三位相公在大殿上唇槍舌戰,吵得不可開交。景泰皇帝穩坐釣魚台,看了好大一出戲,最後再出麵輕飄飄地帶過寧武關。

這一手製衡術,玩得實在高明。

王清正長歎一息:“這是不能道與外人說的秘辛,老夫今日告訴你,是因為惜才,不願見你深陷泥潭。殊南,有些事麵上過得去就不要糾結,如果非要捅破那層窗戶紙,寧武關隻會難上加難。”

張殊南靜靜地看著他:“老師,若我非要管呢?”

“那你就是犯傻,白白葬送了大好前程。”王清正斬釘截鐵,“樞密院不會保你,更不會有你的位置。”

張殊南深吸一口氣,撩袍跪了下去,脊背未鬆半分:“學生有不得不管的理由,請老師指一條明路,後果我一人承擔,絕不拖累樞密院。”

王清正垂眼看他:“什麼理由能讓你甘願斷送仕途,甚至丟了性命也不怕?”

“寧武關的雲霽,一箭射死契丹十一王子的雲霽,是學生的心上人。”

張殊南深深地將頭叩下去:“邊關將士無辜,正如老師所說,這筆帳不應該算在寧武關頭上。”

“雲霽竟是個小娘子?”王清正一臉驚訝道,“你來樞密院,也是為了她?”

“是。”張殊南答的乾脆,“她保家衛國,我守她後方無憂,僅此而已。對樞密院,我問心無愧。”

王清正靠在椅背上,久久沒有說話,張殊南亦不曾起身。

“你起來吧。”王清正深感頭痛。

張殊南固執道:“請老師指一條明路。”

王清正端起茶盞灌了一大口:“桑皇後的祖父,也就是桑太師。他曾是官家的老師,官家很是敬重愛戴他,私下裡常以亞父相稱。如果桑太師能勸一勸官家,寧武關的問題便能迎刃而解。”

張殊南緩緩地抬起頭,他對上王清正的視線,隻聽他說:“殿下與官家同心同德,很是欣賞你。回去好好想一想,明日再給我答複吧。”

桑皇後昭寧公主

張殊南徐徐起身,他心中已經有了決斷,作揖道:“學生想明白了,請老師費心引薦。”

“你要保她,就得放棄她。”王清正身子微微前傾,“開弓沒有回頭箭。”

“想明白了。”張殊南說話間神情淡淡,不見悲喜。

王清正點點頭:“好,明日你就隨我進大內拜見皇後殿下。”

張殊南拱手告退,王清正負手在後,叮囑道:“往後就彆再提起那個叫雲霽的小娘子了,忘了吧。”

85 ? 第八十五章

◎回京。◎

雲霽像是睡了一覺忽然想開了似的, 第二日清晨就收拾好行李,等韓自中起身。

韓自中睡眼朦朧,揉著眼睛問:“咋了?怎麼突然想回去。”

“人生苦短, 往事難追。”雲霽口吻淡淡, “與其在這裡浪費時間,不如上陣殺敵。每殺一個契丹人, 我心中的恨就少一分。”

韓自中陡然清醒,眼前是熟悉的麵孔, 神情卻十分陌生。她的臉上刻滿了冷漠, 曾經靈動的眼睛裡隻剩下深沉的恨意。

“我所承受的痛苦,定要契丹人十倍、百倍的償還。”

*

一回到歸州營, 雲霽放下包袱就去見了韓武。

她神色如常, 單刀直入:“從今往後, 寧武關的大小戰役, 歸州營都要參戰,沒有例外。”

契丹軍隊行兵打仗時有一個慣例, 領兵的主將會把家族的圖騰畫在旗幟上,在陽方堡前的是一隻狼頭。

她要找到這個狼頭, 為阿辰報仇。

“可以。”韓武道。

“歸州營的糧草, 要比之前多兩成。歸州營的將士, 我要自己挑。”雲霽終於提到了糧草,她不想再把命交到彆人手上。

“可以。”韓武沒有猶豫,立刻答應了。

“我的話說完了, 先走一步。”雲霽起身告退, 韓武的聲音從身後追來, “雲霽, 是我對不住你。”

雲霽腳下頓了一頓, 旋即毫不留情地走出了營帳。

自此,漫漫黃沙中出現了一支讓契丹人束手無策的隊伍。

契丹很少大軍行動,擅打遊擊戰,往往以小隊的形式出現。雲霽抓住了這一點,見招拆招,也將歸州營劃分為小隊,似鬼魅般遊走於外三關,反複無常,如同神兵天將,極擅突襲。

一旦發現契丹小隊的蹤跡,如風卷殘雲,似秋風掃葉,絕不給他們掙紮的機會。

韓自中帶隊衝鋒,他們身著鐵甲,佩劍或是提著長矛,馬鞍上掛著一把冒著寒光的彎刀,似數道雷霆閃電,猛烈地劈向契丹小隊。

先衝散他們的隊伍,再逐個擊殺,寒光凜凜,鮮血四濺,一顆顆頭顱從馬上滾落——這也是和契丹人學的。

戰場就是比勇,比狠,比不怕死。

第一波衝擊後,總有僥幸逃脫的契丹人,他們突破圍剿,自以為撿了一條性命,雲霽則帶著另一小隊在高處攔截。

霎時間,密密麻麻地弩箭襲來,契丹人的盔甲十分厚實,但不能全身包裹,在弩箭齊射的情況下,金屬與金屬的聯結處容易斷裂。

等到盔甲千瘡百孔,雲霽挽弓搭箭,一支支羽箭像長了眼睛似的,直勾勾地取人性命。

所到之處,如陰兵過境,斬首斷旗,不論契丹人還是宋軍,私下裡都稱呼其為:閻羅軍。

春去冬來,寒暑交替,一晃眼已是景泰十三年。

三年來,雲霽與韓自中帶領歸州營將寧武關邊防外擴三十裡,累建戰功。

秋高氣爽,韓武站在寧武關西邊的瞭望台上,安靜地看著大漠裡正在練兵的雲霽,隻見她利落上馬,左手勒繩,右手持弓,兩腿一夾馬肚,朝著前方的士兵奔去。

士兵們穿著鎧甲,四散而逃,雲霽緊追不舍,在極快地速度下雙手脫繩,僅用雙腿馭馬,她拉弓放箭,接連不斷地擊中士兵們的後背。

直到箭筒見底,她才慢慢地停下來,前傾著身子,用弓弦挑起地上的箭杆。

韓自中很得意的湊過來,笑道:“可惜了,差一點就射中我了。”

“不是差一點。”雲霽繃著臉,“是我技藝不精。”

“你的騎射在寧武關稱第二,沒人敢稱第一。”韓自中拍了拍她的肩膀,“彆把自己逼得太緊,我這個閻羅軍前鋒可不是吃素的。”

兩馬並行同歸,韓武朝倆人招招手,示意他們過來。

“咱們一起走走?”韓武看著兩人道。

雲霽語氣依舊冷淡:“末將營中有事要處理,就由韓副將陪您吧。”

“哎?”韓自中看了一眼雲霽,不樂意道,“我不陪,我也有事。”

三年了,雲霽還是這個態度,韓武將倆人神情看在眼中,心中難免酸澀。

他清了清嗓子,對雲霽道:“既然你有事,我也不耽擱了。你們倆抓緊將手頭上的事交代清楚,九月初九啟程回京。”

雲霽聽著韓武的話,不由地愣了一下,視線落在遠處的沙丘上。

回京,遙遠卻莫名熟悉的詞。阿辰死後,她再也沒有寫過一封家書。一門心思撲在歸州營上,用一場又一場的戰爭麻痹自己。

世上難事莫過於自欺。那些刻意想忘卻的傷疤,總會在夜深人靜時默默潰爛,鮮血淋漓。

她看起來麵色沉鬱:“如果要回去,也應當是明年初春。”

這回輪到韓武發愣了,聽她的語氣,倒像是不想回京的意思?

“歸州營名聲在外,官家很是高興,迫不及待地想要見你和韓自中。”韓武摸著胡子,“早晚都是要回去的。”

身後突然傳來韓自中的聲音:“不想回去就不回去,有什麼大不了。你不回去,我也不回去,我們就一直呆在這。”

“不許胡說,這可是官家親口和王相公說的話!”韓武低聲訓斥,“聖旨過兩日就到。”

雲霽忍不住回頭看他,韓自中麵上有著極深遂的認真,她有一段時間沒有細看韓自中了。戰爭在他的臉上刻下了許多細小的痕跡,五官相較之前更加銳利,莫名帶著一股凜冽殺意。他的眼裡滿滿地映著她。

她沒有精力再去判斷他話中深意,隻是笑了笑:“這的水土不養人,待咱們平了契丹後,自然是要回去的。”

又是四兩撥千斤,韓自中索性撥弄了一會頭發,不接話茬。

韓武看出了其中門道,但孩子們的事總歸是孩子們自己解決,他很難插手,尋了個理由先行一步。

臨近正午,日光也逐漸變得毒辣,雲霽上前拍了拍韓自中的膀子:“發什麼呆?咱們還有很多事要交代清楚,你總不想提心吊膽的回去吧?”

韓自中最煩雲霽這樣,打一個巴掌再給一顆甜棗,偏偏他還就吃這套,當真是沒出息。

他癟著嘴,像是憋了一股氣:“知道了,雲正將!”

*

九月初九,辰時剛過,一支隊伍浩浩蕩蕩地離開寧武關。

明威將軍韓武領八百人馬,奉命回京述職。九月二十四,抵達汴京,駐紮在離城十裡遠的梁橋驛。

既然到了汴京,韓武把雲霽喊道跟前,體貼道:“你哥哥如今住在龍津橋南邊,等軍中上下歸置妥當,我送你去。”

大抵是近鄉情更怯,雲霽很難得的沒有駁韓武的麵子。

韓武和韓自中將她送到府門前,韓武叮囑道:“二十六日是大朝會,醜時三刻,我來接你。”

“知道了。”她彎腰下車。

韓自中自然地跟著她下車,雲霽疑惑地望了他一眼,韓自中摸著後頸,後知後覺道:“跟習慣了,忘了你是回家。”

雲霽被他逗樂了,噗哧一笑:“彆貧了,後日再見。”

“好,後日見。”韓自中目送著雲霽上前叩門。

不一會就有小哥開門出來,眼前這位小娘子作郎君打扮,氣勢逼人,他磕磕絆絆地問:“您找哪位?”

“找你家老爺。”雲霽故意板著臉看他,“你和他說,雲霽回來了。”

小哥顫巍巍地“哎”了一聲,心裡直犯嘀咕:老爺也姓雲,這位奇怪的小娘子也姓雲,怕不是親戚?

他不敢怠慢,腳下飛快地去稟告。

雲霽在門口又站了一會,忽然有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夾雜著熟悉的聲音:“人呢?怎麼沒請進來?”

光是聽見聲音,雲霽就已經紅了眼眶。

門從裡頭打開,兄妹倆相對而立,雲安淚如雨下,怔怔無言。

他狠狠地掐了一把大腿,痛,不是在做夢。他快步上前,又不敢靠的太近,上下將人仔仔細細地打量一遍,突然結巴:“回……回來了?”

雲霽一笑,眼淚就跟著落下來。

“大哥。”她喊,一邊撲進雲安的懷裡,“雲霽回來了。”

崔清桐領著兩個孩子匆匆而來,雲霽探出頭來,脆生生地叫道:“清桐姐姐,我回來了。”

“回家,回家再說。”雲安抓住雲霽不撒手,他生怕自己一鬆手,人就不見了。

大門關上後,斜對麵巷子口裡鑽出一個人影來,他在雲府門口張望了一會,又消失在巷子深處。

張殊南坐在木蘭閣的平台上,他麵前擺著一張矮案,還是雲霽放在這裡的。

“二娘子回去了。”趙靖道,“是韓將軍送回來的,他身邊有一位小郎君,似乎和二娘子很是親近。”

寧武關歸州營副將韓自中,和雲霽一樣也是寧武關軍報裡的常客。張殊南對他的印象很深,三年來他似乎和雲霽形影不離。

張殊南平靜地看著湖麵,吩咐:“派人盯緊些。”

“是。”趙靖應下。

家仆呈上一封自桑皇後宮中來的鸞箋,張殊南靜看湖景,眉眼下儘是深沉。

“還是江南好,水霧彌漫。”

86 ? 第八十六章

◎“雲正將巾幗不讓須眉。”◎

九月二十五日, 官家傳召張殊南入宜春苑覲見。胡內侍立於宜春苑宮門下,遠遠瞧見一抹朱紅不疾不緩地走在宮道上,身形頎長, 意態從容。

張殊南走到胡內侍麵前, 作揖道:“中貴人。”

胡內侍客氣回禮,道:“張承旨, 請隨臣來。”

一路至花梳殿,桑皇後禦座於官家右手, 昭寧公主坐在她身邊。賢妃落座於皇後下首, 香山公主亦在身側。

自打桑太師出麵替樞密院說情後,官家已清楚桑皇後的意思, 為了打消賢妃的念頭, 他早早地在朝中替香山公主物色駙馬, 在去歲定下了杜國公家的公子。

這位杜公子麵容俊朗, 精通詩詞歌賦,據傳生活上十分有雅趣情調。恰好他近年來屢屢落榜, 實為駙馬的最佳人選,官家私下曾和胡內侍說:“封他做個駙馬都尉, 往後再承襲爵位, 甚好甚好。”

有這麼一層緣故在, 賢妃今日出現得很不應該。

“殊南到了啊。”景泰皇帝從殿外走進來,擺手免了眾人禮數,入座後笑道, “今日是家宴, 無需拘禮。”

好一個家宴。

張殊南不動神色, 入座後, 抬眼正好能看見香山公主哀怨的神情。

賢妃今日前來, 是特意來看桑皇後出醜。她瞥見自家女兒一副沒出息的樣子,桌下的腿不著痕跡地撞了她一回。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