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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道情 金陵美人 66119 字 3個月前

不出意料,張殊南日後定是要拜相封侯的,而駙馬多擔任虛職,堂堂皇後要招狀元郎做駙馬,這是毀人前程,動蕩國本,定是要被台諫們筆伐口誅,主張廢後也是極有可能的。

她與皇後分庭抗禮多年,最是了解皇後的脾性,如果不是她極力想讓張殊南選尚香山公主,皇後也不一定會淌這趟渾水。

至於官家……官家也不想招惹那群台諫,不然怎麼會將此事一拖再拖?

這頭官家命開宴,席間未聞笑語,略顯沉寂。張殊南率先舉杯敬謝官家賜宴,這才與昭寧公主對上視線。

他神情平淡,向她微微頜首,韋元同臉頰飛霞,卻不做扭捏態,對上劍眉星目,輕輕點頭回應。

賢妃瞧見倆人情態,笑道:“我心中有一疑惑,想請張承旨解惑。”

張殊南道:“賢妃娘子請說。”

“聽聞張承旨還未成家,如今可有婚約?若無,又是怎麼個緣故耽誤了?”賢妃頓了頓,朝著官家與皇後說,“我見張承旨儀表堂堂,清新俊逸,故而心中十分納悶,如此青年才俊,在汴京城中應當是很搶手的。”

張殊南道:“婚姻之事,須由父母做主。雙親早逝,家中無人做主,故而耽擱了。”

賢妃漏出一抹名曰同情的神情來,向官家道:“官家可要替張承旨做主啊。”

上方的韋元同默默地注視著角落的一盆綠菊,母親雖一直背著她,但她隱約還是聽見了風聲。有一回仁明殿的內侍們聚在彩簾前輕聲議論:“王相公又遞了名帖入禁,我遠遠看見隨行的還有張承旨。高官厚祿雖好,哪有皇親國戚來的舒服,這張承旨是想明白了。咱們公主九年來初心不改,終於求得了正果。”

當真能如她所想一般幸福圓滿嗎?躲在彩簾後的韋元同莫名有些擔憂。

官家握著酒杯,尷尬一笑:“是,賢妃說的不錯,是該由朕來做主。”

桑皇後自上首望向張殊南,笑意漸濃。

張殊南微微扯了唇角,將杯中酒一飲而儘,旋即起身走至殿中,向官家行了叩拜大禮,聲音又平又緩,聽不出情緒:“狀元巡街那日,臣在馬背上回頭望見宮牆上的昭寧公主,心悅之,請官家準許臣尚公主。”

韋元同的臉色一點點敗落,甚至有些哀傷,她記得清楚,那一日的張殊南始終平視前方,不曾回頭。

桑皇後燦然一笑,故作驚訝:“想不到還有這樣一段故事在,細算起來整好是九年前的事了。”

賢妃瞪著眼睛說不出話,上頭的景泰皇帝也沒好到哪裡去,沒想到皇後竟能有如此手段,叫張殊南心甘情願地求娶昭寧公主。

官家沒答應,也沒拒絕,隻是乾笑了兩聲:“好好好,朕知道了。”

散宴後,張殊南緩緩地走在宜春苑的小徑上,昭寧公主打一塊假山後繞出來,風簌簌地吹起她地裙擺,她沉默地擋在路中間,半晌後,一雙淚眼對上他的眼睛,口吻仍舊溫柔,並沒有指責:“你是同我母親商量好的嗎?”

“是的,昭寧公主。”張殊南淡淡道,“臣有事懇求殿下相助,殿下希望臣能請旨尚公主。難道公主不知道嗎?”

“不,不。”韋元同搖搖頭,“我知道。”

韋元同低垂著頭,害怕讓張殊南看見她告白時緋紅的臉頰:“那段話是我母親教你的吧?其實應當反過來說,是我站在宮牆上望見你一眼,自此念念不忘。那麼你能告訴我,具體是為了什麼事嗎?”

張殊南默然朝後退了兩步,凝視著她:“不能。”

他隨即告退,留下韋元同愣愣地站在原地。

是夜,雲霽沐浴後坐在暖爐邊烤火,她歪著頭去擰濕發,水珠滴落在暖爐上,順著雕花的空隙滲入爐中,時不時炸出一聲脆響。

崔清桐端著一碗烏雞湯走進來,笑道:“我聽下人說,你泡了近半個時辰?”

“泡在水裡,舒坦。”雲霽用帕子將頭發裹好,接過雞湯,吹開澄黃清亮湯麵,小口抿著,她輕輕歎息了一聲:“真像母親熬的雞湯,你同她學的?”

“是的,雲安說你一定想這口了。”崔清桐坐在她身邊,就著搖曳燭火仔細看人,撥開她眉頭上黏著的一縷濕發,“是個狠心丫頭,兩年來沒寫一封家書。母親經常來信問你,你哥哥沒轍,變著花樣糊弄二老。”

一碗雞湯下肚,雲霽方才帶著歉意地口吻道:“怕你們牽掛,也怕自己分心。”

崔清桐幫她擦發,曾經青色如瀑,墨汁般油亮順滑的頭發,現在又短又毛糙,好像枯枝乾草。

擦到半乾,崔清桐又取來一罐茉莉花頭油,輕輕緩緩地打理。

淡淡的清香伴著昏黃燭光,雲霽慢慢地閉上眼睛,昏昏欲睡。

“醒醒。”崔清桐推了推雲霽的肩膀,“披一件外袍去書房,明日朝會,你哥哥有事要叮囑你。”

雲霽揉了揉眼睛,伸了一回懶腰,路過鏡子時有一瞬間的呆滯——她好久沒有作小娘子打扮了。

雲安坐在書房裡等她,明日朝堂上定是一場苦戰,唇槍舌戰下隱藏著刀光劍影,不見血,殺人於無形。

他隻是八品國子監承,甚至沒有上朝會的資格,他是一個沒用的哥哥。

想到這裡,雲安不由地長歎一聲,恰逢雲霽推門入內:“好端端地,怎麼歎息了?”

雲安讓她坐過來,一改愁容:“你聽錯了,是打了哈欠。你明日要早起,我不耽誤你休息,隻是有幾句話要叮囑你。”

“明日朝堂之上,不論台諫們說什麼,你左耳進右耳出,不要出言反駁,更不能起爭執,明白嗎?”

雲霽問:“哪怕他們向我發難,我也要裝聾扮啞嗎?”

雲安快速答道:“是,你無需多言,會有人替你周全的。”

她顫了顫唇:“張殊南嗎?”

原來說出他的名字並不算難,雲霽側過頭,假意去看架子上的花瓶。

“他還在樞密院嗎?放著人人羨慕眼紅的端明殿學士不做,非要去討嫌的樞密院任職。咱們家欠他不欠人情,等過兩日閒下來,你領著我登門道謝吧。”

她這一番話說得不陰不陽,雲安聽出來不對勁,怕不是雲霽知道了什麼?

張殊南這兩年與後族頻繁走動,就連久不見人的桑太師府上也經常傳出誇讚的話:“殊南乃棟梁之才,日後必能載入國史。”

眾人都在猜,若張殊南選尚昭寧公主,官家是否會打破舊例,繼續讓其擔任實職?這事說大也大,說小也小,無非是看官家想不想讓後族獨大了。

雲安故意問她:“又在鬨什麼變扭?”

雲霽道:“我是真心實意謝他。行了,不和台諫們鬥嘴,我記下了。”

她彎腰去撿地上的一瓣花,衣服穿的寬鬆,長命鎖從領口掉出來,雲安眼尖,發現缺了一角。

“不是讓你貼身戴嗎,怎麼還能磕著?”雲安無奈道。

雲霽摸著那塊缺口,笑道:“是貼身戴的,企鵝裙以汙二兒期無耳把以正理本文還得謝它救我一命。去年冬天巡防時被契丹人伏擊,有一箭直奔心臟來,幸虧韓自中把我推開,正巧射在了長命鎖上。”

她說得雲淡風輕,雲安聽得頭皮發麻,好半天才說:“韓將軍家那小子?”

“是呢,現在是我的副將。”雲霽打了個哈欠,“我困了,等明日我回來再說吧。”

九月二十六日,醜時三刻,韓武與韓自中騎馬候在雲府門口,流星兩日沒見到主人,有些躁動不安。

雲霽頭發整齊地用玉冠束在頭頂,身著湛藍長袍,腳蹬鹿皮靴,乾淨利落。

雲府大門一開,韓自中笑著朝她招手,雲霽努努嘴:“大哥,那就是韓自中。”

雲安與崔清桐送她至門口,雲霽摸了摸流星,翻身上馬,道:“回吧,不必擔憂我。”

行雲流水,英姿颯爽。

雲安攬著崔清桐的肩膀,望著一行人遠去的身影,感歎道:“真是大姑娘了。”

至大慶殿外廊第一道門,天已灰蒙蒙的亮,普通官員在此下馬、下車,步行至大慶殿第二道門,進入文德殿院子。

雲霽跟在韓武身後,他們三人在一群紅衣郎、綠衣郎裡顯得格格不入,特彆是雲霽,總是有目光落在她身上,畢竟開國以來頭一回有女子上朝。

幾位相公坐在堂中喝茶休息,唯有王清正站在院子裡,他笑說:“人老了就該多動動,不然這把老骨頭要生鏽的。”

她一眼就看到了張殊南,他站在哪,哪裡就是一道景色。

韓武上前與王清正作揖,王清正喜笑顏開,拍著他的肩膀道:“不錯,老夫果然沒看錯人。”

他的視線卻越過肩膀,落在雲霽麵上。

雲霽不卑不亢,作揖道:“王相公,末將是寧武關歸州營正將雲霽,這位是副將韓自中。”

王清正打量道:“百聞不如一見,雲正將果真是世間難尋的奇女子,應了一句古話——”

“殊南,你說呢?”王清正故意點他。

張殊南目光靜靜地看著雲霽,一眼,兩眼,微笑道:“雲正將巾幗不讓須眉。”

四目相對,他笑得疏離,雲霽率先錯開目光,客氣道:“張承旨謬讚,末將愧不敢當。”

韓自中上前一步,看向雲霽:“你要是當不得,那天底下的男子都得羞愧死了。”

韓武沒想到韓自中竟如此大膽,瞪著眼睛,低聲訓斥他:“不得無禮!”

他賠笑道:“犬子無知,張承旨莫要怪罪。”

張殊南這才將目光從雲霽麵上挪開,僅僅隻是看了韓自中一眼,聲色平平:“韓副將說得不錯。”

上朝時,雲霽與韓自中立於武官末端。

雲霽大致估了估,自己與張殊南之間隔了四五十人,就連明威將軍韓武,也隻能站在張殊南斜後方的位置。

他真的是很得官家信任和喜愛,雲霽默默地想。

待百官站定後,內侍卷起皇帝禦座前的珠簾,朝會便正式開始了。

官家先與杜宰相、幾位相公循例議事。議事畢,他又點了明威將軍韓武出列。

今上笑道:“韓卿一路辛苦,寧武關兩位少年將領可隨你一同歸京?”

雲霽與韓自中出列上前行跪拜禮,官家在上前已知曉名震關外的雲霽是個女子,他笑道:“雲霽再上前一步,好讓朕看清楚。”

雲霽正好立於到張殊南身邊。

今上看著雲霽說:“上朝前朕才曉得你是女子,朕要治明威將軍欺君之罪,你可有要說的?”

雲霽作揖道:“官家容稟,韓將軍並非有意隱瞞,是臣的意思。”

“哦,為何如此?”官家問道。

雲霽正色道:“當世認為女子該深居閨閣,臣想證明,女子若有誌向,亦能為國效力。”

諫官吳雍道:“內外有彆,古人曰:婦人有三從之義,無專用之道,相夫教子、侍奉公婆何錯之有?”

“無錯,但不該以相夫教子、侍奉公婆為鐵律讓舉國上下的女子奉行。”雲霽反問,“大人覺得,我不該披甲上陣嗎?”

姚相公輕哼一聲,道:“你隻是個例。”

今上愛看諸臣鬥嘴的毛病又犯了,他並不出言製止,饒有興趣地想看這位“鐵娘子”如何化解。

雲霽還要再辯,張殊南默默出列,自然地擋在她身前。

她看著身前的緋袍,神情愣了愣,想起從前還在臨安的日子。那時候,她最喜歡跟在張殊南身後,像他的小尾巴。

“臣以為,雲霽想強調的是一個字,該。”他微微躬身,“宋國男人可通過科舉入仕,募兵入伍,有大把的機會一展拳腳。姚相公適才說的極有道理,因為世人皆認為女子隻能安於室內,所以才會有個例。如果可以建立相應的選拔製度,臣相信,雲霽不會是個例。”

雲霽心頭一熱。

此話一出,朝堂上響起了窸窸窣窣的交談聲,你一言我一語,愈演愈烈,甚至兩撥人有吵起來的趨勢。

無非是樞密院一波,三司使一波,中書省看熱鬨。

“荒謬!”姚相公咳嗽一聲,正想繼續說下去,卻被桑太師打斷。

桑太師眼睛半睜半閉,摸著白花花的胡子,坐在官家特賜的椅子上,問:“立君啊,聽說你家公子今年又落榜了?”

姚相公僵在原地,沒想到桑太師說話如此直白,當著官家和諸臣的麵讓他下不來台。

“張承旨可是開國以來最年輕的狀元郎,休沐時可以請他去府上提點一二嘛。”桑太師樂嗬嗬的,“又聽聞姚公子射箭十有九不中,也可以請雲正將指點。”

桑太師被小黃門扶著起身,朝向官家,官家立刻坐得端正。

今上曉得這場戲是看到頭了,張殊南的提議推後再議,由內臣宣布早已擬好的旨意:以寧武關歸州營雲霽、韓自中為致果校尉、致果副尉。

散朝後,諸臣紛紛離開宮城,韓武被請去樞密院議事,他讓韓自中送雲霽回去。

倆人並肩而行,雲霽忽然覺得身後有人在看,她一轉頭,隻看見一片緋紅衣訣消失在一道宮牆後。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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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 ? 第八十七章

◎“進是你,退也是你。”◎

韓自中疑惑地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 隻有空蕩蕩的宮道,他笑道:“走吧,我請你去礬樓吃酒。”

雲霽笑道:“副尉好大的手筆, 不怕我把你家底吃垮?”

今日有喜事, 雲霽不想掃韓自中的興,於是暫且將張殊南擱置腦後, 倆人說說笑笑,騎馬至礬樓。

礬樓是汴京城第一繁華酒樓, 五座三層高的小樓拔地而起, 以飛橋相連,相互連通。

雲霽與韓自中坐在北二樓的雅間裡, 點了幾道招牌菜, 一壺眉壽。

說是雅間, 也就比大堂的散桌多了一道布屏遮擋。大概是因為她五官端正, 氣質不俗,偏偏身著男裝, 拋頭露麵,時不時有探究的目光投來, 卻被韓自中一一瞪回去了。

兩杯眉壽下肚, 借著酒意, 雲霽的神色漸漸舒緩,自文德殿出來後的一直不曾鬆弛的緊張情緒得以緩和。

她感慨道:“我還是念書太少,今日竟然詞窮, 不知如何反駁。”

韓自中笑道:“所謂術業有專攻, 這群台諫鑽研文學, 古往今來的典故出處爛熟於胸, 都為了在大殿上不落於下風。故而, 黑白可以顛倒,直曲亦能混淆。”

“他們整日裡研究口舌之道,你說不過實屬正常。”從韓自中的方向看過去,正好能看見一群綠衣郎走上樓梯,“今日有桑太師在,算是有驚無險。”

雲霽放下酒杯,輕聲道:“我覺得桑太師不是在幫我們……”

而是在幫張殊南。話在喉嚨裡繞了一圈,最終還是沒說出口,雲霽不敢確定,也弄不懂其中的彎彎繞繞。

韓自中笑了笑:“你有的時候就是容易多想,傷神。”

“今日幸好有桑太師在,不然韓將軍是下不來台的。”一道聲音穿過布屏風,輕飄飄地落進雲霽的耳朵裡。

她頓時警覺,靠在椅背上靜靜地聽。

韓自中此時也很懂事,手裡轉著小酒杯,不再說話。

“怪不得你今年未有升遷,合著你是一點局勢都看不明白啊?”另一人壓著聲音道,“你多久沒見桑太師上朝了?韓將軍能多大麵子,竟然能請動桑太師上朝說情?”

“桑太師哪裡是給樞密院麵子,他分明是為了張承旨來的。王相公與姚相公鬥嘴多年,他又護犢子,怎麼會眼看著三司向張殊南發難,卻一言不發?”

說話人頓了頓,像是喝了一口酒,砸砸嘴,回味了一會才繼續說:“桑太師是來立威的,看來張殊南定是要尚昭寧公主了。”

年輕一點的聲音道:“啊?張承旨看起來並不是貪圖富貴之人……怎麼他也想做駙馬?”

“他雖前途無量,但世事無常,未來富貴誰又能說得準?你可還記得先帝朝時的賈相?最後還是不落得一個抄家的下場,官家身邊的近臣不好做呐。”

聽得一聲古怪的笑,話中意味極儘嘲諷,尖銳刺耳:“不如做個駙馬都尉,侍奉好公主就成啦!張承旨是開國以來第一聰明人,我等望塵莫及啊。”

“哢擦。”韓自中聞聲抬頭,雲霽麵色幾乎蒼白,她捏碎了一隻酒杯,鮮血混著酒水,滴滴答答的落在桌案上。

韓自中安慰道:“這些人心思不在如何為民造福,倒是精通於官場八卦,真假難辨,你不必上心。”

雲霽艱難地扯了一點笑,目色冰涼:“我有事先行一步,你自便。”

“雲霽,他或許有苦衷。”韓自中跟著站起身,淡淡一句,“人都是會變的。”

雲霽側首看他,一字一句:“誰都可以變,但他不行。”

她策馬揚鞭,一路從礬樓至張殊南的府邸附近,她還算理智,知道今時不同往日,倆人的身份不允許她大搖大擺的走進門。

憑著記憶,她找到了巷子裡的餛燉攤,攤主是個白發老漢,雲霽坐下要了一碗柴火餛燉。

從午後一直等到黃昏時分,巷子口突然傳來馬車轆轆,由遠及近,越來越清晰。

老漢知道眼前這位小娘子在等人,他上前道:“小娘子,您這碗餛燉沒動,老漢不收錢。”

“不,麻煩您再給我上一碗。”雲霽看著深巷那頭道。

馬車剛停穩,就聽趙靖疑惑道:“好俊的白馬,是誰拴在門口的?”

張殊南下車看見流星,偏頭吩咐趙靖:“你派人去龍津橋一趟,告訴雲安,二娘子在我這裡。”

張殊南走入巷中,老漢曉得倆人有話要說,識趣地離開。

他坐在她對麵,眼前放著一碗冒著熱氣的餛燉。雲霽若無其事的從筷筒裡抽出一雙木筷,一手捧著碗,一手粗魯地將早已涼透的餛燉劃拉進嘴裡。

張殊南隔著淡淡地白煙,似乎看見了她眼裡一閃而過的淚花。

“哐”地一聲,雲霽將空碗放下,看著張殊南道:“你怎麼不吃?是不是這碗餛燉入不了你的眼。”

張殊南將碗撥到一旁,像是沒聽見她的冷嘲熱諷,輕聲道:“有話回家再說。”

雲霽伸手將另一碗餛燉夠過來,又是風卷殘雲般下肚,燙得她額頭上全是細汗,眼眶發熱。

“還是熱的好吃。”她認真點評,“冷餛燉就像軍營裡的血棉布,打起仗來沒有水,到處都是血,血水裡泡過的布很容易吞下去,幾個就飽了。”

她冷淡的笑了笑:“比濕棉布好吃多了。”

張殊南快步走到雲霽身邊,他的禮貌規矩都被拋之腦後,架著她的胳膊,懇求道:“回家了。”

雲霽側過臉,對上張殊南隱忍的麵龐時,她就知道自己輸了。

她渾渾噩噩的跟在張殊南身後,進了府門,穿過長廊,一直走到木蘭閣。

雲霽站在門口不肯進,張殊南亦是陰沉著臉,倆人僵持著。

他靜靜站著,視線一直盯著她。他越是沉靜如水,她越想打破水麵,攪弄波瀾。

雲霽冷笑一聲,猛地推開房門,她帶著怒意,一邊打量著屋內擺設,一麵道:“現在我可以繼續說了吧?”

張殊南無奈地跟在她身後,雲霽突然停下腳步,轉過身看他。

目光裡有積壓的思念,也有深深的埋怨,她的聲音陡然上揚,細聽還有一線哭腔:“僅僅是血棉布你就聽不下去了嗎?我要說,我要告訴你,馬肉是苦的,人肉是香的——”

聲音戛然而止。

妝台前的一麵銅鏡裡,在昏黃不定的燭火下,倒映著相擁的情人。

張殊南沉默地將她壓在懷中,他不再克製,一手扣在她的腦後,一手錮著她的腰,溫柔卻又不可拒絕。

雲霽的手死死地攥著他的衣襟,哽咽自喉間滾落:“我守了陽方堡十八日。整整十八日,沒有糧草,沒有援軍。你沒有救我,張殊南,你為什麼不救我?!”

她吃力地推開張殊南,用手背擦淚,低聲道:“我想聽你的解釋,不隻是寧武關的糧草,還有桑太師和昭寧公主。你究竟在做什麼打算?”

雲霽頓了頓,去看鏡子裡對立的兩道身影,“隻要你說,我就信你。”

張殊南慢慢地靠近她,仔細地看她的神情。他伸出手,溫柔地去撥開黏在她麵上的一縷碎發。

被他看著,就好像被他愛著。

“不要管,好不好?”他的拇指緩緩地摩擦著她的臉頰,“有我在,你可以安心的做自己。”

他的眼裡滿滿都是她,氣息相接,愛意瘋長,她就快要溺在他的眼中……忽然間,她抽身而退。

她退了兩步,認真道:“因為我,所以你不得不討好桑太師,而桑太師開出的條件是娶昭寧公主。”

張殊南神情突然緊張:“不是這樣的,雲霽,這件事絕沒有這麼簡單。”

“我不是傻子。”雲霽環顧這間屋子,“爹爹曾對雲安說,人不論走到哪裡,做什麼,都是一個圈。隻要是圈,就一定會分高低貴賤,一定會有新舊之爭,做臣子就如同在圈邊行走。”

“很累吧,殊南哥哥?”雲霽沒想他會回答,“獨身一人,身邊是萬丈深淵,前後有虎狼環伺。”

她的聲音開始發抖:“我們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究竟是哪一步走錯了?為什麼一定要有一個人犧牲才能成全另一人?”

張殊南一時沉默無言,他坐下來,開始解官袍上的扣子,摸索了一會,索性用力扯開。

四周一片死寂,除了衣服被扯裂的一聲,他久久沒有回答。

雲霽等累了,也不想等了,她深吸一口氣:“我回去了。”

“我願意成全你,縱有私情,但更多的是理智。”張殊南目光深邃,聲音裡有著說不出的疲倦,“如果你的出現能促使我朝女子出仕入世,那便是功在千秋,這樣的成就,可比肩當年賈相行新政。”

“可是我會難受。”雲霽清醒地說,“做駙馬都尉,不能談論朝政。你是連中三元的狀元郎——”

張殊南打斷她:“有時候,我真希望我還是住在臨安城裡的張殊南。”

“如今進是你,退也是你。成全你,亦是成全我。”

他起身推門,沒有相送的意思:“雲安應該派人來接你了,回吧。”

88 ? 第八十八章

◎“我管,我娶你。”◎

趙靖送雲霽出府, 雲安的馬車停在門口,趙靖笑道:“夜裡風寒,二娘子還是乘車比較好, 我一會安排人將流星送回去。”

雲安掀起車簾看她, 雲霽默默地點頭,踩著車凳上車。

車內, 雲安問她:“散朝了不回家,好歹也派人知會我一聲, 你說呢?”

雲霽木著臉, 不輕不重地“嗯”了一聲。

雲安見狀,也不好再責怪她, 又問:“見過張殊南了?”

“嗯。”

雲安不知所措地拍了拍膝蓋, 他思量片刻, 道:“離之則雙美, 合之則兩傷。你與張殊南,不巧應了前半句。”

雲霽抬頭看他。

雲安頓了頓, 續道:“你在京中露麵,又被封了致果校尉, 張殊南與咱們家的事, 一定會被挖出來大做文章。真到了那一天, 他自身難保,更何談保住你?”

雲霽神情微動:“張殊南隻在家中住了一年,況且那時我才十歲?!”

雲安搖搖頭:“台諫們的嘴皮功夫, 我想你今日應當有所領教了。於公, 你與他同處朝堂, 他在樞密院任職, 你是邊關武將, 息息相關;於私,你倆淵源頗深,如今他二十九歲尚未成家,你未嫁,怎麼能讓人不起疑心呢?”

“所以他一定要娶昭寧公主。”雲霽平靜地說,“背靠後族,才能保得住我們。”

“你知道了?”雲安驚訝之餘更多的還是苦澀,“昭寧公主與你同歲,最晚……最晚不會拖過今年了。”

雲霽似乎笑了一下,消散的很快,她帶著自嘲的口吻道:“我也是不嫁人的老姑娘了。”

“你身邊的那位韓副尉,也未成家吧?”雲安試探開口,意有所指,“要好好謝他對你的照顧。”

夜風吹動著車簾,雲霽閉眼許久,才幽幽道:“明日我會韓將軍告假,我想回臨安住一段時間。”

“這樣也好,爹爹和母親很想你。”雲安點頭,“如果可以,過完年再回來。”

夜裡,雲霽便派人給韓武送信。

天剛放亮,她收拾好行李與雲安等人告彆,走水路太慢,她騎馬回去隻需三四日。

出了豐宜門,在淡淡白霧中有一道熟悉的身影。

韓自中坐在城門外的茶攤上,嘴裡叼著一根狗尾巴草,挑眉看向緩緩而來的雲霽。

雲霽自馬上看他,無奈道:“我是回家,你跟著做什麼?”

韓自中站起來活動了一下四肢,口吻懶散:“正巧,我沒去過江南,就當出遊散心。”

“我不想與人同行。”雲霽微微皺眉,“你若是想去江南,可以換一條道。”

韓自中不大在意她言語中的拒絕,隻是看著她笑,苦口婆心:“近七百裡路,你不帶隨行侍衛,獨自上路,是覺得自己一定能應付得了山賊土匪嗎?”

韓自中說得也有道理,她板著臉沒作聲,韓自中翻身上馬,戲謔道:“咱們倆在關外形影不離,怎麼回京了就變扭起來?我爹下了死命令,一定要安全將你護送回家。大風大浪都闖過了,可彆在陰溝裡翻船,雲校尉,您說呢?”

雲霽白他一眼,曉得韓自中是非去不可了,不再與他糾結,她勒繩揚鞭,朝著臨安的方向奔去。

“既然要去江南,不如邊玩邊走?”韓自中道。

雲霽沒拒絕,也沒應允,隻說:“我要先去一趟錢塘。”

她讓韓自中在靈隱寺裡等她,“我要去拜訪故人。”

韓自中坐在寺中一棵桂花樹下,淡香浮動,折了一支早桂給她:“陽方堡守住了,記得告訴他。”

月上柳梢頭,寧靜小巷中一扇沉寂已久的門被叩響,良久,一位佝僂著身軀的老嫗將門打開,她扶著長滿青苔的石磚朝外望去,渾濁的眼裡寫滿了期待。

長長又深深的巷子裡,隻有她一人。最終她滿眼失望的低下頭,卻又驚喜地看見了一支早桂。

雲霽將沒能將蔣柏的骨灰帶回來,他隻有一件破披風。

老嫗皺巴巴的臉上突然有了神采,她無比珍重的將披風貼在臉頰上,將桂花插在木門上。

她關上門,石板上孤零零地躺著一個錢袋子。

韓自中還是躺在桂花樹下,他很守諾,雲霽讓他在這裡等,他當真動也不動。

山裡露氣重,雲霽拎著一壇酒回來,推醒了昏昏欲睡的韓自中。

“走,我帶你去看錢塘江潮頭。”她說。

韓自中撣了撣肩膀上的露珠,眯著眼看她:“走吧。”

蕭瑟秋風下酒,眼中是起起落落的潮頭,韓自中打了個哈欠,問:“明日就回臨安嗎?”

雲霽仰頭吞下一口酒:“急什麼?你不是沒來過江南嗎,我領你到處轉轉。”

深秋濃霧沉霜,太湖裡輕飄飄地落著一葉扁舟,寒風冷月,舟頭掛著一盞搖搖欲墜竹燈籠。

腳邊是零零散散的空酒壇,雲霽靠在床板上,視線迷離,沉默地望著漆黑夜色。

“咕嚕。”韓自中將礙事的空酒壇踢開,他耐心的蹲在雲霽麵前,帶著商量的語氣,輕聲道:“明日我們就回臨安吧。”

雲霽將視線移到他麵上,輕緩地搖搖頭:“急什麼……哦,你是不是不喜歡這裡,那明日我們去西湖。柳拂十裡長堤,湖與天碧光一片……”

“雲霽,已是深秋了。”韓自中靜靜地看著她的眼睛,好像一眼就能看穿她的企圖。

她唇邊蕩漾著酒氣:“哦,是我記錯了。”

她總是知道如何讓他痛,韓自中毫不留情的戳穿她:“你在躲什麼?”

“我沒有在躲。”雲霽避開他審視的目光,伸手去摸索酒壺。

“看著我。”韓自中捏著她的下巴,強製的將她的頭扭了回來。

像是老虎被踩了尾巴,雲霽開始掙紮,竭力反抗。

小舟搖搖晃晃,那一盞岌岌可危的燈籠終於承受不住,“撲通”一聲落入水裡,轉眼就被黑暗的湖水吞沒。

一股巨大的,難以抵抗的力量控製著她,天旋地轉,她低估了韓自中,也高估了自己。

韓自中將雲霽壓在船板上,如山一般的壓製。

他甚至可以騰出一隻手來,緊緊地捏著她下半張臉,他壓抑已久的情緒陡然傾瀉,重複問道:“你在躲什麼?”

雲霽的臉漲的通紅,酒意四竄,好像有烈火在灼燒。她咬著牙,惡狠狠道:“你管不著。”

“我管,我娶你。”他的聲音低了下去,“我會讓我爹去向官家請旨賜婚,不完婚,不過門,隻是多了一重身份,你還是你。”

雲霽怔了怔,一瞬間清醒過來,一股莫名的寒意順著脊背攀爬。

“你們都知道了。”她麵色難看,濃烈的失望無力如浪潮般湧來,瞬間將她吞噬,“雲安找你了,是不是?”

韓自中搖搖頭,目中誠懇道:“我一直想娶你。”

他卸了力氣,從她身上離開,默默地坐在一旁,“與你一同回鄉,便是為了求親。”

冷月寒涼地打在眼睛上,像是一柄直刺心底的利刃。她不敢直視,用手背遮住眼睛,哀哀地問:“你們都商量好了?”

韓自中知道她想問什麼。

他們都不是好人,他也準確的知道,如何讓她痛。

“張殊南知道。”韓自中說得很慢,似乎是想讓她記住每一個音節,“每一步,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她默然坐起身,將散亂的頭發捋到耳後,扯出一個難看至極的冷笑:“為我好,我都明白。”

回到臨安後,雲父親切地拉著韓自中的手,看著這位未來姑爺,笑僵了臉。

林娘子當下隻是客氣的笑了笑,如往常家裡來客人一般接待,不曾有過分親熱之舉。

入夜,林娘子在雩風軒內不見女兒,她一路沿著湖邊行走,最後在雲水間裡找到了雲霽。

她坐在小時候常坐的位置,靠在椅背上,靜靜地看著麵前懸掛著《大明山觀星圖》。

她聽見身後的動靜,卻沒有回頭,輕聲問道:“爹爹還在同韓自中說話嗎?”

“你爹爹是打心眼裡高興,彆怪他。”林娘子坐在她身邊,眼中難掩擔憂,“娘知道你心裡委屈。”

雲霽緩緩一笑,口吻淡淡:“韓自中一心為我,我感激他,但我不愛他。張殊南為我謀劃鋪路,我卻不能愛他。你看,我們三個人,說來都是委屈,都是求而不得,都在委曲求全。”

她吸了一口氣,指著畫說:“我選的這條路注定孤獨,注定難捱。我痛恨現在的自己,矯情、脆弱、不堪一擊。將士們用生命守衛國土,而我卻囿於情愛,難以自拔……”

林娘子聽她說完,隔了一會,突然感歎道:“他果然了解你。”

“他?”

“你覺得這幅畫是憑空出現在這裡的嗎?”林娘子話音柔軟,“殊南說,你見了這幅畫,心結自會打開。”

“雲家的二娘子可以繼續難受,但寧武關的雲校尉不行。”林娘子輕緩地摸了摸雲霽的腦袋,“我一直以你為榮。”

她就這麼默默坐了一夜,天光放亮,一線柔光自窗扉灑下,她看著畫上的光斑,笑意淡然。

山水長遠,若能為彼此珍重,足矣。

89 ? 第八十九章

◎“讓她再送一份來。”◎

十月初五, 雲霽與韓自中從臨安家中返回汴京,先去了明威將軍府。

韓武轉述了官家的旨意:“樞密院都承旨張殊南選尚昭寧公主,拜駙馬都尉。”

說罷, 他特意去看雲霽的臉色, 見她麵色平靜如水,才接著道:“禦史台彈劾張殊南與我私下勾結, 任人唯親。與雲霽私交甚密,狐綏鴇合。”

雲霽冷笑道:“欲加之罪, 何患無詞。”

韓武看著韓自中, 輕聲道:“自中,東西帶回來了嗎?”

他點頭, 從貼身衣物裡摸出合婚庚帖呈上。

韓武小心接過, 仔細翻看後, 方才對雲霽道:“我與張殊南思來想去, 唯有此法可以破局,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我兒的人品, 你與他共事三年,應當很是了解, 韓家絕不會讓你受委屈。我明日便去請官家賜婚, 過完年咱們就啟程回寧武, 離得遠遠遠的,謠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雲霽看著倆人許久,忽然一笑:“我這人一碼歸一碼, 這件事上將軍處處為我著想, 我也並非不識好歹之人。若不完婚, 丟的是明威將軍的麵子, 日後再被有心人拿出來說事, 那便是欺君的大罪了。”

韓自中遲疑道:“你的意思是……?”

“一切從簡,六禮減為三禮,納采納幣親迎。如今納采已定,你要委屈我,直接上門親迎嗎?”雲霽反問。

韓自中上前兩步,低聲道:“你可想明白了?不需要你顧慮什麼麵子不麵子的,你隻需要管好自己。”

雲霽道:“這把火已有燎原之勢,很難獨善其身了。”

韓自中一時間說不上來是高興還是難過,愣愣的看著雲霽。倒是韓武反應過來了,他伸手推搡了一下傻兒子,眉開眼笑:“傻啦?還不去備禮!”

韓自中埋著頭往外走了兩步,又折回來,一本正經地問:“聘禮是送到你大哥府上嗎?”

雲霽被他逗樂了,應當算是苦中作樂,她笑講:“你是當真不知道,還是舍不得禮?”

韓自中不大好意思的揉了揉腦袋,看起來還算冷靜:“我頭一回。”

“好巧,我也是。”雲霽正色道。

朝會時,台諫們的矛頭仍舊對準樞密院,礙於官家與皇後殿下的情麵,對駙馬都尉張殊南寬容許多,雪花一樣的彈劾奏章直指寧武關明威將軍,說他擁兵自重,指使雲霽勾結樞密院重臣。

合婚庚帖在手,韓武就有了底氣。

在台諫們疾言厲色的指責中,韓武從容不迫,春風滿麵地走出隊列,呈上合婚庚帖:“官家容稟,犬子韓自中與雲霽在寧武關相處三載,出生入死,風餐露宿,他們有袍澤之誼,亦有男女真情。今日呈上婚書,叩請官家賜婚。”

立在隊列中的張殊南神情微動,縱然是提前商量好的說辭,乍聽還是刺耳。

朝上眾人皆是一愣,沒想到韓武劍走偏鋒,避鋒芒不談,好似沒事人一般。中書省的孫輔當即道:“韓將軍顧左右而言他,實非大丈夫作為啊。”

韓武道:“臣已向官家解釋了。”

孫輔像是聽了什麼滑稽話,笑道:“大殿之上,韓將軍還是莫要耍小心思了。”

張殊南徐徐出列,神色肅穆道:“若我沒記錯,孫諫官是景泰二年的進士二十一名。”

“駙馬記得不錯。”孫輔昂首看人,神情倨傲,連中三元如何,狀元郎又如何,還不是做了入贅郎。

張殊南注視他:“那我便將韓將軍的話說得再淺顯些,好讓孫諫官明白世間的情誼有千百種變化,正如我與官家是君臣,與諸位是同僚,與雲霽亦師亦兄。聽明白了?”

誰也沒料到張殊南會同孫輔這個刺頭當場翻臉。

孫輔怒發衝冠,指著張殊南道:“你幼時家貧,受雲懷為接濟度日。如今他一雙兒女全在朝中,你認不認?”

“為何不敢認?”張殊南平靜道,“雲安是景泰十年的三甲進士,你若有疑惑,大可去調檔翻閱。至於雲霽——”

張殊南頓了頓,望向今上:“她軍功卓越,是官家於朝上親封的致果校尉,孫諫官是否心有不滿?”

孫輔怒道:“你少血口噴人。你罔顧國法軍規,勾結韓武,讓雲霽進軍營,認不認?”

張殊南似笑非笑道:“雲霽是韓將軍親衛,並未在京中入伍,所以沒有兵籍,此事今上與三位相公早已知曉,孫諫官也有疑惑?”

不等孫輔反駁,張殊南繼續道:“就因為我與雲霽一家曾是舊交,孫諫官便篤定我們之間有私,那我就要向您請教一二了。”

“在朝結親者,是否都存私?”張殊南神情平淡,“臣與昭寧公主呢?”

他前半句是問孫輔,後半句是逼官家開口。

好大的膽子。鄭肇等人神色大變,今上的臉色亦不好看,朝上一片寂靜無聲。

孫輔也沒想到張殊南會如此不管不顧,他被架在了火上烤,上不來下不去。他倒吸了一口涼氣,臉憋的通紅,遲緩道:“聖人言飲食男女,人之大欲。”

這場爭執到這裡,當孫輔強詞奪理,搬出聖人言時已然是落了下風。

“哎呦,你這學生說話忒沒水準。”王清正哈哈一笑,看向身邊的鄭肇。

“既然要斷章取義,怎麼能不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隻需要八個字就能把小女子雲霽踹出朝堂,這才好稱中書省的心意啊。”

王相公聲音不大不小,語速不快不慢,自然而然地將矛頭轉向孫輔,暗暗地給張殊南解圍。

鄭肇心裡明白,但若是惹得今上不快,大家都吃不了兜著走,口吻嚴厲道:“孫輔,還不退下?”

沉寂了一個早上的姚相公清了清嗓子,幽幽開口:“同朝為官,各有職責,將誤會說開就好,張承旨覺得呢?”

張殊南拱手道:“如此甚好。”

禦座上的皇帝臉色看起來緩和不少,他讓韓武上前,頗為感慨:“雲霽真是位奇女子。她從前是你的親衛,如今是寧武關的校尉,往後是你韓家的新婦。你們這一家子,是朕的左膀右臂,要替朕,替宋國守好寧武關。春暖花開,完婚後再返回寧武關吧。”

韓武領旨謝恩,官家又吩咐身邊的胡內侍:“指一位入內內侍進府操辦婚事。”

官家將話說到此處,意思已十分明顯了,先前叫叫嚷嚷地一波人順杆而下,不敢再提張殊南,紛紛恭喜韓武。

散朝後,今上留了宰相與三位相公議事,隻安排張殊南立於廊下聽旨。議事畢,除了賜婚的旨意,還有一道關於樞密院的旨意。

王清正臉色鐵青,看著廊下仍舊風輕雲淡的張殊南,他氣不打一出來,壓著火氣道:“你隨我來。”

前腳剛進樞密院,門一闔,王清正後腳就發了好大的脾氣,指著他罵:“官家罷了你的職,你明日不必來了。”

張殊南拱手道:“學生知道了。”

“官家顧著你的顏麵,將旨意壓下不發,過兩日調撥你去中書省任著作郎。殊南,這就是你的辦法?這就是你想要的結果?”王清正不解,“今日在朝上,就算你一言不發,他們也不能拿你怎麼著,你為何偏要往槍口上撞,偏要惹怒官家?”

張殊南道:“她的婚事,是最後一步棋,這場局再走下去隻有死路一條,唯有官家才能破局。從今往後,雲霽的身份不容有疑,樞密院與韓武亦是清清白白,至於我——”

他頓了頓,須臾,笑意不在:“我已是駙馬都尉了,老師不必擔憂。”

王清正默了一默,負手在背,緩緩地踱步了一會。而後站定,看著窗外秋景,遲疑道:“止步於此,你當真不悔?”

張殊南避而不答,鄭重行禮:“來日方長,老師珍重。”

告彆王清正後,他孤身走進細細秋風之中,見枯黃墜落,伸手承接了一片在掌心。

樹葉失去了水分,隻需指尖輕輕一撚,便消散的無影無蹤。

“郎君,東西已經收拾妥當了。”趙靖拎著箱籠走出來,日光正盛,他卻愣愣地看著張殊南的背影,莫名覺得寂寥。

他想,郎君心裡應當很苦吧。多年累積,一日傾覆,論誰都不能坦然接受。

張殊南含糊地說了幾個字,自問:“秋風起了,繞路去買些糕點吧?”

聲音越來越低,低進塵埃裡,痛楚難當。他自答道:“罷了,是該換一換口味了。該換了。”

張殊南回府後有兩道吩咐,一是不見任何來客,二是不見雲霽。

他自以為藏得很好,深居簡出,用一堵厚牆隔絕了世間喧囂。直到有一日看見案頭的喜帖,鮮紅刺眼,讓他煎熬。

“她來了?”張殊南靠在桌邊,輕聲問。

“是的。”趙靖頓了頓,“二娘子與韓郎君一道來的。您吩咐不見客,他們留下喜帖便離去了。”

張殊南僵了片刻,他伸手去夠茶盞,卻不慎將喜帖打濕。

“讓她再送一份來。”張殊南撣了撣衣袍上的茶梗,呼吸漸穩,隻是神情依舊冷淡。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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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 ? 第九十章

◎“白首同歸。”◎

無星無月夜, 涼風吹細雨,木蘭閣前的湖麵上零零散散地覆著一層枯葉,許久未打理, 成了一幅衰敗景象。

張殊南獨自坐在平台上, 像淡墨勾勒出來的影子。麵前一壺酒,兩隻杯, 靜靜地聽著雨擊殘葉的聲音,雲霽到來也不曾讓他感到一點歡喜, 他反而低沉地問她:“誰讓你這個時辰來的?你應該知道, 有無數雙眼睛正盯著這座宅子裡的一舉一動。”

雲霽坐在他麵前,仔細地將張殊南的眉眼鼻唇看過, 曼曼一笑:“你想見我, 我便來了。”

他不自然地躲開視線, 否認道:“不, 是趙靖不慎將喜帖打濕——”

“張殊南,說謊是會上癮的。”雲霽打斷他, “你根本就沒有看喜帖,你也不知道裡麵是一張白紙。”

張殊南忽然有些沉默, 他默默地看著她。

“你很少對我說真話。”她自己給自己斟了一杯酒, 出奇的平靜, “罷了,今日不想提傷心事。沒有你,就沒有此刻對坐對飲, 這杯酒我敬你。”

“敬你高義薄雲, 敬你仗義直言。”又是一杯酒。

她斟上第三杯, 凝眸看他:“敬我們, 白首同歸。”

“白首同歸。”張殊南重複道, 抬眼即是四目相對。

他的眼裡像是盛了一汪墨,漫漫彌散,緊緊纏繞,難以自抑的下沉。

至少他們是相愛的。雲霽想,這就夠了。

湖中影被細雨打出點點漣漪,其中一影忽然傾身上前,一手撐桌,一手舉杯相碰。

兩隻酒杯抵在空中,難舍難分。

他看著越來越近的臉龐,慢慢地往後靠,試圖拉開距離,話音乾澀:“雲霽……”

她就著懸空的酒杯飲了下去。

影子終於交疊為一體,上演一場冰冷虛妄的熱吻。

“我當這杯酒,是我們的合巹酒。”在張殊南的震驚中,雲霽已經站了起來,拉開的距離十分符合禮儀尊卑。

案上酒杯一立一扣,象征子女雙全。

她如釋重負般地從袖中拿出喜帖,鄭重的放在桌上。

“我的喜帖。”雲霽真誠的笑了,“這回是真的。”

他慢慢地挨近她,隔著袖子去牽她的手,輕聲:“我送你回去。”

漆黑的夜空裡忽然間悶雷滾滾,雨勢驟大,沉沉地壓下來。燭火不堪冷雨,化為一縷青煙。

冷霧茫茫,在落雨聲中,雲霽清楚的聽見他不平穩的呼吸,似有似無的木香,還有唇上一直不肯落下的熱息。

雷光交錯,他的臉忽明忽暗,兩人緊緊地貼著,過了很久,才聽見張殊南說:“我不會去。”-

公主下降的日子定在四月十二,與雲霽出嫁是同一日。

得知消息的雲霽微微一笑,不作他言。

嫡公主下降本是該好好操辦,從長計議的一件事。但昭寧公主年過雙十,依宋國風俗來看,已是不逢時的老姑娘了,故而官家與皇後有些著急地命人準備公主下降事宜,倒也是趕巧,下降日子正好是韓家迎新婦的日子。

今上犯難了一陣,畢竟韓家的喜事是他親賜的,轉過臉又同一日嫁女兒,很難不讓人心裡犯嘀咕。

於是內臣又重新擬測日子,這一擬就擬到了十月,可公主生辰恰好是九月,生辰與下降湊在一處,是一筆不小的開銷,到時候免不了被台諫們議論彈劾。

桑皇後不忍女兒遭受非議,勸道:“哪有公主下降,不許百姓嫁娶的道理呢?能與公主同一日出嫁,也是她的福氣,不如官家再賜韓家新婦一套珠冠,以彰聖恩。”今上想了又想,最終還是依了皇後的請求。

冬去春來,景泰十四年,四月十二日昭寧公主下降。

清晨,駙馬於內東華門外等候公主。公主拜彆父母後,在內東華門接受駙馬參拜後登車,待到吉時,公主車架啟行。自華東門至公主與駙馬的宅第,一路行去,車馬隊列浩浩湯湯,萬人空巷,百姓掎裳連袂,盛況空前。

公主的依仗會經過龍津橋,所以雲霽出閣的時辰往後稍延了半個時辰。故而出門時,觀禮的街坊都笑說:“你們家姑娘好福氣,能借公主的光,走一回水路。”

韓自中在大門前等候,人逢喜事精神爽,晴天白雲下他一身紅袍,神態自若,眉宇間英氣勃勃。新婦下轎後,他含笑上前接引,雲霽手執團扇遮麵,腳踩青布,徐緩地往前走。

婚禮雖一切從簡,但該有的婚俗還是要有,不然給旁人看了笑話,該說韓家不懂規矩,不上台麵。

韓自中舉止有度,雲霽亦端莊配合,直到賓客散去,新人入寢閣,這一日才算圓滿落幕。

新房中,韓自中透過跳動的燭火看坐在床榻上的雲霽,她身後是一張白帕子,在一片喜慶中顯得格外紮眼。

韓自中不大自然地將視線挪開,他飲了不少酒,此刻酒意上臉,說話帶了點醉意。

“不早了,我喚人進來為你更衣盥洗吧?”韓自中坐在方桌旁,緊張的隻敢看門。

雲霽起身坐到妝台前,銅鏡裡明豔卻陌生的妝容讓她有一瞬的恍惚,愣了一會才說:“甚好,勞你替我喊人。”

屋子裡總算是有了些聲響,韓自中暗暗地鬆了一口氣,餘光總是往妝台那看。

侍女們將她頭上繁瑣華麗珠冠取下,烏發漫漫地鋪散在綠衣上,她垂著眼,不知是燭光還是胭脂,臉頰上泛著淡淡的桃色。韓自中撐著腦袋癡癡地想,該怎麼形容這樣的場景呢?

“郎君在看什麼?”梳頭的丫頭繃著笑問。

雲霽不明所以地看過去,卻看見韓自中的一道背影,他落荒而逃,隻說:“你們太慢了,我去外間盥洗。”

再等到他回來時,床前的青紗帳被放下,隱約能看見一道人影。

韓自中輕輕咳嗽一聲:“都下去吧。”

雲霽聽見衣櫥被打開的聲音,腳步聲逐漸靠近,韓自中撩開紗帳,懷裡還抱著一床被褥。

韓自中一麵將被褥鋪在地上,一麵解釋道:“房裡沒有其餘軟榻,咱們先湊合一段日子,等回了寧武關就好。”

雲霽歪著頭看他:“紙包不住火,再完美的騙局也會有被識破的一天。”

“能瞞一天是一天。”韓自中笑了笑,舒坦的躺了下去,“早點休息,明日還有一堆婚俗等著你呢。”

雲霽吹滅了燭台,室內沉寂了許久,在一聲歎息後,他聽見她說:“是我辜負了你。”

韓自中像是翻了個身,反問:“你知道我現在是何種心情嗎?”

“傷心嗎?”雲霽想了一個看似合理的答案。

“你看,你都不知道我有多高興。”他玩笑道,“興許是哪一世我虧欠了你,所以罰我今生來償。”

雲霽久久沒有回應,她暗自想,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前世她與張殊南又是誰虧欠了誰?或許是相互虧欠,不過多少罷了。

翌日清晨,韓自中收拾好被褥,在侍女進來的前一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跳上床榻,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樣。他推搡了一下雲霽的肩頭,示意她先下榻洗漱,雲霽照做。沒過多久,便見嬤嬤喜笑顏開的從寢屋裡出來,手裡捧著用紅綢遮住的托盤。

雲霽回了寢屋,站在韓自中身邊,輕聲問:“需要止血粉嗎?”

韓自中啞然失笑:“誰會傻到用自己的血啊,是提前備好的豬血。”

雲霽聽完亦是輕鬆一笑:“抱歉,是我低估你了。”

新婦進門的頭幾日總歸是閒不下來的,倆人盥洗更衣後便被侍女們簇擁著出門,還沒安靜多久的將軍府又熱鬨起來。

公主宅中的情況便不容樂觀了。

新婚夜裡,駙馬破天荒地喝了個爛醉,踉踉蹌蹌地走進寢閣,倒頭就睡。幸好公主體貼,當下並未聲張,與駙馬和衣而臥。

張殊南醒的時候,韋元同正欲用帕子為他擦拭。他歪頭躲了過去,而她的手懸在半空,神情有些尷尬,但公主很快就調整過來,將巾帕遞給身後的侍女。

“駙馬,你昨日醉了。”韋元同微笑著解釋,“我讓侍女煮了醒酒茶,你喝了會好一點。”

他坐起身,接過醒酒茶,平靜道:“哦,我昨夜貪杯,請公主恕罪。”

韋元同搖搖頭:“無妨,我並未往心裡去。你可以再躺一會,我去園子裡轉轉。”

公主府在狀元府後方,兩座府邸一前一後,共用一個花園。

“公主自便。”張殊南道。

你一言我一語,不像是夫妻,倒像是主客。

待公主出去後,張殊南喊趙靖入內,更衣盥洗後徑直回了狀元府。

韋元同立於月湖邊賞景,忽然看見遠處飛廊上行走的張殊南,她沒說什麼,身邊的珍珠憋不住,疑惑道:“駙馬怎麼一起身就回狀元府了?”

公主沉默地盯著一池湖水,良久,忽然笑講:“駙馬應當是有急事要忙,這裡風景秀麗,我一人也不算無聊。”

張殊南的身影自她的眼中慢慢消失,韋元同側過身,似乎是為了讓婢女們放心,她指著對岸的閣樓問身旁陪同的孫嬤嬤:“那是什麼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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