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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道情 金陵美人 64678 字 3個月前

91 ? 第九十一章

◎“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

韋元同說著話, 腳下便要往那處走。孫嬤嬤不敢阻攔,卻也沒有輕易讓她過去的意思,躬身道:“回稟公主, 那處閣樓荒廢了。”

“荒廢了?”珍珠驚訝道, “它看起來並不陳舊。”

孫嬤嬤頓了頓:“是……是不住人了。”

韋元同緩緩地往前走,笑道:“既然不住人, 那去看看也無妨。”

“那是一間許久不住人的屋子,恐衝撞了公主。”孫嬤嬤一路緊跟, 勸了又勸。湖邊修剪花草樹枝的仆人紛紛停下手上的活計, 像公主行禮問安。

韋元同如何聽不出孫嬤嬤話中深意呢,隻是並不用她開口, 珍珠冷著臉訓斥:“公主想去哪裡, 需要孫嬤嬤的首肯嗎?”

孫嬤嬤連道不敢, 隻得悄聲吩咐小丫鬟:“速速去回稟郎君。”

木蘭閣落了鎖, 韋元同站在閣外靜靜看了一會,粉牆黛瓦, 不像是汴京時興的建築模樣。

趙靖匆匆趕來,令公主意外的是, 他並沒有阻止她進入閣樓, 而是麵有慍色的訓斥了孫嬤嬤:“我看你是年老糊塗了, 你倒是說說這兩座宅子裡,有哪一處是公主不能去的?”

公主笑著勸道:‘“孫嬤嬤是怕屋子裡灰大,你不要責怪她了。”

趙靖點點頭, 對公主道:這屋子確實許久沒人住了, 鑰匙一時間不知道丟去了何處, 下人們在找尋, 請公主少安毋躁。”

韋元同曉得他是在糊弄, 於是笑了笑,並不作聲。過了沒一會,有家仆從遠處走來,向公主道:“駙馬說海棠花正盛,不知公主有無雅興一同賞花?”

公主欣然前往。

後來的好些年,這樣的相處方式成為了張殊南與韋元同的日常。他們有著心照不宣的秘密,也相敬如賓的生活著。

初夏時節,韓武等人啟程回寧武關。

他在寧武城裡為韓自中與雲霽置辦了一間宅子,叮囑道:“若軍中無大事,你們便回城裡住,省的被人抓住把柄。”

可雲霽是閒不下來的性子,大小事務她都要親力親為,日夜都在營裡,與韓自中分帳而眠。不過一月,軍中便有謠傳:“韓自中與雲霽感情不和,實為怨侶。”

話是誰傳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這話傳了出去,傳回了汴京,便是大罪了。

當天夜裡,韓武把倆人喊來一起用晚膳,直到飯後喝茶,他猶猶豫豫,沒好意思張口。

雲霽將茶碗放下,看著韓自中道:“來之前我已讓人把你的物件挪到我帳中,此時應該收拾妥當了。”

韓武暗暗鬆了一口氣,笑道:“如此甚好。你們也累了,早點回去歇息吧。”

韓自中的神情裡說不上驚喜,他安靜地跟在雲霽身後。不大的寢帳內左右各擺一張木床,中間設桌椅。

雲霽點了燈,對韓自中道:“湊合住吧,你知道的,我心裡放不下歸州營。”

韓自中道:“我在哪都能睡,你不嫌難過就成。”

“那你去拎桶熱水進來。”雲霽聳聳肩,試圖用輕鬆一點的對話打破倆人間若有似無的尷尬。

軍營裡隻有一個女人,不像男人們隨便找個地方就能衝涼,她得在屋裡沐浴。

“遵命。”韓自中爽快應下,他很快就拎了水桶進來,隨後就坐在了寢帳外。

她的床前掛了一片麻布遮擋,雲霽掀起簾子走進去,衣料摩擦的窸窣聲使韓自中坐立難安,他隨手撈了一本書來看,嘩啦啦地又傳出一陣水聲……罷了,他還是出去透口氣吧。

韓自中回來的時,天已經漆黑了。雲霽坐在桌邊,就著燭光看書,她翻過一頁,下意識問:“怎麼跑出去了?”

他順手將肩膀上的澡布掛在架子上,脫鞋上榻,玩笑的口氣:“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

“哪裡有危牆?”雲霽起初沒反應過來,見韓自中十分心虛地背過身去,後知後覺地低聲罵他一句,“登徒子。”

同帳幾日後,軍中謠言不攻自破,雲霽很快就將心思放回了戰事上。

過了小暑後,契丹軍隊的活動範圍逐漸縮減,仿佛消失於漫漫黃沙之中,宋軍似乎得到了一點喘息的時間。

烈日當空,暑氣熏蒸。

將士們倦怏怏的窩在陰涼處,袒胸露乳,揮汗如雨,雲霽經過時他們尚來不及反應,呆愣愣地看著她走過去。過了好一會,雲霽才聽得身後傳來幾聲模糊的“雲校尉。”

酷熱之下,每一個人都是煎熬的,雲霽也不例外。她抿了抿乾裂的嘴唇,徑直走入將軍營帳內。

韓武一手搖扇,另一手倒茶,問她:“午後日頭正毒辣,有什麼急事不能等到日落後再來?”

雲霽灌下一碗涼茶,空碗在手裡轉了多久,話就在嘴邊斟酌了多久。

韓武看出她心裡有事,和顏悅色道:“都是一家人,有話直說。”

“不是家事。”她頓了頓,“將軍,我們應該趁著契丹人避暑的間隙,鞏固邊防。”

韓武定定的看著她,神情複雜:“天氣隻會越來越熱,在高溫缺水的情況下,將士們撐不了多久。”

雲霽認真道:“秋收過後,契丹人糧多馬肥,又會向邊關發起新一輪的進攻。春天修繕好的邊防,秋天會被契丹鐵騎再次衝破,冬日裡守著斷壁殘垣苦苦支撐。”

“我們不能一直被動的打下去。”她揚了聲調。

韓武靠在椅背上,看著帳外一束發燙的光,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這件事沒得商量,往後也不必再提。”

雲霽坐著沒動,“給我一個理由。說服我。”

“你很出色,幾年來帶領歸州營打了不少漂亮仗,寧武關將士們士氣大增,但是——”韓武歎息一聲,“朝廷不曾對寧武關有格外嘉獎。”

雲霽的神情微變,下意識的去拿碗,又突然意識到茶碗已空,轉去拎茶壺,輕聲道:“你繼續說。”

“你已經明白,那我就沒什麼好說的了。”韓武道,“家國情懷之下是將士們的血肉之軀,朝廷讓他們心寒了。”

雲霽忽然問:“這輩子就這樣一直守著寧武關嗎?”

韓武看著她道:“在我死前若能保寧武關不被契丹鐵騎踏過,便是俯仰無愧了,我也希望你能如此想。你有雄心壯誌,我寧武關的好男兒亦不是貪生怕死之輩,如果有的選,他們不願做縮頭烏龜。”

“一口吃不成個胖子,切莫操之過急。”韓武感慨萬千。

雲霽回來後一直坐著桌案前,頭頂有陰影罩下,韓自中彎腰看她在寫什麼,白紙上隻有四個字:張殊南啟。

他說:“你當真決定了?這件事可以再緩一緩。”

“緩多久?戰場上沒有常勝將軍,我們是刀尖舔血的人,真怕等不到那一日。”雲霽低著頭,韓自中看不到她的神情,“我曾以為這一生至少能夠看見契丹人如數奉還十二州,如今已是天方夜譚。現在多想一點,多做一點,後人就能多往前走幾步。薪火相傳,是不是這樣道理?”

“那就做吧。”韓自中拍了拍她的肩膀,沒有絲毫猶豫,“你的任何決定,都有我在。”

話音剛落,四目相對,雲霽的眼睛裡有感動,更多是疑。

“哪怕違背你爹的意思?”她問,“將軍說,此事沒有商量的餘地。”

韓自中笑了:“如果什麼事都依照他的意思來辦,我們怕是還住在鷹眼營裡。”

他原意是想告訴雲霽不要被外人的想法乾擾,卻沒想到挑起她的傷心事。她的目光陡然變得灰暗,又將頭低了下去,良久才道:“是啊,我們已經離開那個小院很久了。”

“我想一個人靜靜,你出去吧。”雲霽打斷韓自中即將出口的安慰,硯台裡的墨汁已乾澀,她將茶碗裡剩的半口涼茶一股腦兒的倒進去,墨條捏在手裡,粗魯的研磨著。

韓自中沒有出去,反而奪下她手裡的墨條,說:“我來。”

他就站在案邊,專注且沉默地磨墨。

雲霽盯著白紙發了一會愣,有人在身側,她突然不知該從何下筆。

“今日正好有軍報要送回汴京,一會我去安排。”墨研好後,他擱下墨條,順手為她斟了一杯茶。

看著微黃的茶湯,雲霽心裡百感交集,而愧疚輕而易舉的占了上風。韓自中不是外人,這些年他默默地站在她身側,與她命運相連。

他不應該被忽視、被隱瞞、被提防。

雲霽突然喊住他:“你坐在這,彆說話就好。”

她心裡有他,韓自中微微眯起了眼睛,他很高興,但他不能被雲霽看出來一點端倪。他平靜地點點頭:“好,我不走,我就坐在這裡看書。”

當月湖上再次鋪滿枯葉時,張殊南收到了寧武關的來信。

是雲霽的信。

張殊南吩咐下人轉告公主,今夜不去後院用晚膳。

月上柳梢頭,趙靖走進後院,向公主稟告:“駙馬今夜宿在前院。”

公主宅與狀元府並為一府後以後院、前院相稱。成婚以來,張殊南都會在後院與公主一同用晚膳,再各自回房休息。

今日很是特殊。

韋元同微微一笑:“好,我知道了,你照顧好駙馬。”

趙靖離去後,公主遙看窗下月輝,輕聲吩咐:“去問問,近日可有寧武關的消息?”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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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 ? 第九十二章

◎他也算是從一而終了。◎

翌日午後, 公主內臣張照先從宮中回來,帶回來一則消息:昨日有寧武關的軍報。

張照先不知道她為何關心軍事,隻是覺得那一日的公主格外的寂寞, 眼睛裡好似泛著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她沉思了一會,平靜地說:“我不愛看枯枝敗葉, 窗外的那棵樹該修剪了。”

傍晚時分,張殊南如往常一般走進後院, 韋元同徐緩的起身相迎, 客氣幾句後,張殊南坐在另一角, 等著用晚膳。

屋內太安靜, 韋元同的聲音像是擊穿湖麵的石子, 張殊南微微皺眉, 她說:“如果你最近很忙,不必特意來陪我用晚膳。”

張殊南遲疑了一瞬, 目光徐緩地挪上她的臉龐,帶著審視的意味。

韋元同被他看得手心發汗, 恰逢婢女們捧膳入內, 她匆匆起身, 故作鎮靜道:“咱們用膳吧。”

終歸還是年輕,沉不住氣。張殊南似笑非笑的扯了一下唇角,沒有接話。

寂然飯畢, 張殊南擱下手上的茶盞, 這是要走的意思。

韋元同暗自鬆了一口氣, 低頭整理衣袖上的褶皺, 抬頭時猛的對上張殊南的視線, 她緊張道:“怎麼了?”

“有事想與公主商量。”張殊南一直看著她。

韋元同敗下陣來,心虛的將視線挪開:“什麼事?”

張殊南微笑道:“如今我是著作郎,雖是閒職,但整日閒在家中無所事事,虛度光陰,確實可惜。所以,我想修著國史,不知公主可有興趣與我一道?”

韋元同又驚又喜,垂首自謙道:“我不過是看過幾本書,會寫幾個字,駙馬不要嫌我添亂就好。”

“公主不覺枯燥就好。”

天色已暗,張殊南起身往側房走去,候在廊下的張照先躬身行禮,他腳下放緩,與身邊的趙靖說話:“今夜你就把前院書房裡的古籍整理入箱,搬到後宅來。我與公主要靜心編撰國史,前院的事就交由你打理了。”

正所謂說者有心,聽者有意。張殊南離去後,張照先私下便將這話原原本本的複述給珍珠聽,珍珠合掌高興道:“菩薩保佑,公主的一顆真心總算是叫駙馬回心轉意了。你明日就將此事回稟中宮,好讓皇後殿下放心。”

次日一早,張殊南與韋元同在書房內整理史籍,午時一同用膳,各自午枕,起身後又回到書房,直至黃昏才歇。晚膳後又坐在一屋喝茶,共聽了一出評劇,月上柳梢頭,張殊南微微打了個哈欠,道:“公主早些休息吧。”

韋元同點頭,目送張殊南出門。

夜裡,珍珠替公主篦頭時,隻聽她漫不經心地問道:“我與駙馬著手編撰國史一事,嬢嬢是怎麼說的?”

珍珠手上頓了頓,如實回答:“公主心悅駙馬數年,成婚後經曆幾月平淡,驟得歡喜,殿下怕您頭暈眼熱,不知如何是好。”

韋元同從鏡子看她,笑中夾雜著一絲愧疚:“我讓嬢嬢擔憂了嗎?”

珍珠急切道:“不,您是皇子皇女中最讓殿下省心的。”

韋元同的神情忽然變得嚴肅,她側過身子,順著珍珠的話說下去:“既然我們都不想讓嬢嬢擔心,往後公主宅裡的事就不要事無巨細的回稟了。”

珍珠立刻跪了下去,韋元同知道她與張照先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已,於是口吻緩和了一些:“若我受了委屈與怠慢,你們再去稟報也不遲。”

珍珠應道:“奴婢遵命。”

桑皇後說的話不無道理,韋元同生長在後宮,自小就清楚這世上沒有白得的便宜。她緩緩地走到窗前,透過細縫去看側屋的燭光,忽然想起母親時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詩:“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

縱然貴為國母,在情感上也有著無法訴之於人的無奈,更何況她呢?聽聞四姐姐的駙馬縱情聲色,四姐姐扯著爹爹的袖子不知哭鬨了幾回,爹爹私下裡訓斥過駙馬,卻是治標不治本。

張殊南為人清澈,一身正骨。與她互敬互尊,偶爾亦能誌趣相投。想到這裡,韋元同默默地將窗扉合上,她應該知足。

若是這一生都能如此,哪怕有利用、欺瞞,他也算是從一而終了。

十日、半月、三月……直到風中帶著泠冽的寒意,汴京城裡年味漸濃,公主宅裡也掛起了紅燈籠。

書房裡溫暖似春,兩張長案相對而設,韋元同一手捧史籍,另一手捏筆,她一身寬鬆長袍,行動時香影相隨,立在張殊南椅旁,傾身道:“這一頁已看不清了。”

張殊南不著痕跡的側了側身,目光落在泛黃的書頁上,道:“擱在這裡,我一會看。”

韋元同應了一聲,又問:“你在整理哪一朝的?”

思緒被擾亂,張殊南索性站起身來活動,他借機走到茶桌前斟茶,“已看到文禎皇帝一朝了。”

“皇公公(祖父)大力推行新政,明黜陟、精貢舉、抑僥幸,這三條新政使朝堂上皆為有真才實學的大臣,國力大盛。”身後傳來韋元同的聲音。

張殊南忽然轉身看她,韋元同抿了抿唇:“這都是我在學堂裡聽師傅說的,不敢在你麵前賣弄。”

“公主好學。”張殊南目光沉靜如水,“但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待我將文禎之治整理成冊,再請公主研習。”

韋元同笑著點頭:“如此甚好。”

張照先叩門入內,恭敬道:“臣從宮中歸,殿下有口旨:除夕夜於宜春苑設家宴。”

“除夕……”韋元同愣了愣,旋即反應過來,“原來都要過年了,我竟毫無知覺。”

張照先笑道:“公主與駙馬醉心於文書,不問窗外事。殿下還說,她許久未見公主了,思念的緊。”

張殊南放下茶盞,走向韋元同道:“嗯,也該歇一歇了。我不知官家與殿下的喜好,入宮賀禮一事就交由公主打理了。”

他的視線劃過張內臣的臉,最終又落回了韋元同麵上,繼續道:“我們也很久不曾出去逛一逛了,這兩日天氣好,不知公主可有興趣?”

韋元同心情大好,笑顏如花:“駙馬與我想到一處了,新年新氣象,我也該添置些衣裳首飾了。”

張照先垂首立在一旁,誇讚駙馬心細。

於是在年節的熱鬨裡,京中高門大戶中流傳起了一件新鮮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昭寧公主夫婦,出現在了汴京街頭。

這件事還是香山公主宅裡傳出來的。

那一夜駙馬宿在韋蔓露房中,他翹著腳躺在榻上,忽然提起:“昭寧公主長相倒是不俗。”

韋蔓露氣得撒了半碗燕窩,衝到榻前擰他的耳朵:“你同她見哪門子的麵?”

杜璟捂著耳朵叫喚:“疼!你快撒開!我是在雲裳閣裡碰見了他們夫妻倆,張殊南也在,不信你去問奴才!”

韋蔓露半信半疑地鬆開手:“當真?他們在雲裳閣做什麼,你莫不是看錯人了?”

“你當我是瞎子?看得千真萬確。在雲裳閣還能做什麼,當然是買衣裳去了。”杜璟揉著耳朵,沒好氣地說,“外麵的風言風語不可信,我看這倆人感情好的很,比咱倆好多了。”

韋蔓露倒是有些失落,她坐在一邊,好半天才回了一句:“我不信,說不定是逢場作戲呢?”

杜璟不屑地瞥她一眼,話裡夾槍帶棒:“哎呦,您可真是戲演多了,看誰都不像是真的。”

他不說話還好,一說話就燃起了韋蔓露心頭的惡火,她正愁沒處撒氣,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罵。

“你沒事去雲裳閣做什麼,又去陪哪個賤蹄子了?我看你是皮癢了,趕明兒我就去宮裡告狀,讓你們家過不成一個好年!”

丫鬟們見狀紛紛忙碌起來,有勸架的,有拿棉布塞窗戶縫隙的,還有蹲在地上收拾物件的。

總之敲敲打打,又是一個不眠夜。

翌日清晨,韋蔓露頂著一雙烏青跑回了宮裡。她成了烈火上的一陣風,不僅狠狠地告了駙馬一狀,還把昭寧公主的事吹進了宮裡。

景泰十四年的除夕夜,宜春苑裡張燈結彩,宴上一片和煦熱鬨。

眾人神情愉悅,觥籌交錯,皇子皇女們紛紛向官家與娘娘敬酒。輪到香山公主與駙馬時,韋蔓露與往年一樣,順便敬了賢妃娘子。

大夥兒習以為常,賢妃娘子微微一笑,舉杯欲飲時,上首傳來一聲不輕不重地咳嗽。

賢妃有些疑惑的看過去,正對上皇帝的視線,官家口吻算得上平淡,對香山公主道:“今日雖為家宴,祖宗規矩不可壞,一會再敬也不遲。”

此話一出,在場眾人都收了笑聲,心裡不免打起了撥浪鼓:今上這是對賢妃與香山公主有大不滿啊。

賢妃穩了穩心神,目光落在香山公主的麵上,神情微動。

韋蔓露麵漏驚色,幾次想要開口爭辯,但在賢妃的示意下,她終於咽下了這口氣,矮身請罪:“女兒知錯,請爹爹不要生氣了。”

但出乎意料的是,今上並沒有輕易的繞過她,反而板著臉教訓:“錯的可不止這一件。”

自小被捧在掌心的韋蔓露沒受過這樣的委屈,脫口而出:“還有哪處錯了,爹爹告訴女兒,我一並認了就是!”

一石激起千層浪,今上麵色鐵青,桑皇後適時開口道:“蔓露,你太驕縱了。你可知諫官是如何指責你與駙馬的所作所為,而你爹爹又是如何維護你的?”

此話一出,杜璟也站不住了,他跟著韋蔓露跪了下去,垂著頭不敢說話。

韋蔓露小聲辯解:“哪條律法規定,公主下降後不許回宮?”

桑皇後聲音冷了幾分:“可你哪次回來,不是鬨得滿城風雨?你與駙馬相親相愛,你爹爹與我、還有你姐姐,才能放心啊。”

韋蔓露還要再說話,卻被今上打斷:“退下吧,你們倆回去好好想一想。”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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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 ? 第九十三章

◎“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該做的事。”◎

香山公主紅著眼眶, 在駙馬的攙扶下走回座位。經過韋元同時,她目光哀怨,直勾勾的落在倆人身上。

她這會子想明白了, 若不是韋元同與張殊南故意演了一出琴瑟和鳴, 爹爹也不會發這麼大的脾氣!

韋元同被她看的發毛,而張殊南並不在意宴上的動靜, 他淡漠的目光劃過狼狽倆人,仿佛在看一對死物。

韋蔓露縮了一下脖子, 恨恨地走回座位。

桑皇後側過臉, 見今上仍舊不豫,便命內侍奉上一盞六安茶, 意在解酒敗火。

今上接過茶, 緩緩地用上一盞。桑皇後見他神情有所緩和, 笑道:“接下來, 便是昭寧公主與駙馬了。”

韋元同從容起身,她姿態嫻雅, 氣質如蘭。身側的張殊南舉止大方,清朗疏闊。

倆人並肩而行, 如美景一道, 賞心悅目。

今上一掃先前的不快, 和顏悅色道:“聽說我兒為編撰國史連日辛苦,不知進展如何?”

韋元同微笑道:“駙馬最是辛苦,女兒從旁協助, 做些文書整理的小事。這是我與駙馬送給爹爹的年節禮物——”

張殊南將裝訂成冊的史料呈上, 道:“公主心細如針, 許多破損、汙漬都是她親手修補清理的。”

“是駙馬教的好。”韋元同道。

話音剛落, 就聽桑皇後一聲輕笑:“知道了, 駙馬哪裡都好。”

官家原先對倆人編撰國史一事並不讚同,臟活累活自有國史院的人去做,哪裡需要公主和駙馬動手?不過,正如皇後所說:“編撰國史事小,兩個孩子若能因此事培養出感情來,就算他們要下田種地、沿街叫賣,也隻管由著他們胡鬨去。”

今上騰出手翻看史料,問道:“哦,是隻編不評嗎?”

張殊南道:“臣隻想將曆朝曆代真實的樣貌記錄下來,至於功過,自有後人評說。”

官家聽罷哈哈一笑:“整理的好。條理清晰,一目了然,比國史院的那幫老學究強上百倍。既然你們夫婦樂在其中,那朕便賜你們一個恩典,儘管放手去做。”

“謝陛下恩典。”張殊南道。

他寵辱不驚,看得桑皇後眉頭一跳,玩笑口吻:“光謝陛下可不夠,還得謝公主,她可是日日陪你泡在書堆裡。”

韋元同彎著眉眼,將手遞給張殊南,溫聲:“夫妻之間,不必言謝。”

眾目睽睽之下,張殊南看著橫在身前的手掌,在短暫的猶豫後,他握住韋元同的手腕,卻道:“多謝公主。”

韋元同麵若桃花,與張殊南共同回座。

結果不出意料,在一堆金銀珠寶、古玩字畫中,唯有昭寧公主與駙馬的饋歲最有心意,最得皇帝喜愛。

用過晚膳,眾人挪步苑中觀看宮人燃放爆竹,張殊南嫌爆竹聲響,落座於角落處的石凳。

韋元同正在看眼前的屏風爆竹,身旁忽然多出了一個人影,韋蔓露笑中夾雜著一絲耐人尋味的嘲諷:“這身衣裳,是駙馬替妹妹挑選的嗎?其實不大襯你,妹妹氣質出塵,織金鏤花太過俗氣。”

韋元同側過身子看她,徐徐笑道:“我不過是討個年節的吉利。說起來,那一日在雲裳閣也見到了杜駙馬,他挑選的好像並不是姐姐身上這一件?”

韋蔓露被她噎的一滯,像隻被踩了尾巴的狐狸。

韋元同靜靜地看了她一會,伸手去扶她鬢邊一支不歪不斜的簪,在外人看來姐妹倆親密無間。

“四姐姐,我並不在意你與駙馬的生活起居,從前如此,往後更是如此。希望你最好也彆太在意我。”她的手慢慢滑落在肩膀上,不輕不重,“我由衷的希望姐姐也能幸福啊。”

四目相對,韋蔓露輕蔑道:“他的心不在你身上,你能瞞過爹爹,但你瞞不過我們。”她慢條斯理地將韋元同的手拂開,又撣了撣肩頭並不存在的灰塵,歪頭一笑:“咱們姐妹,半斤八兩。不過今夜你風頭無限——”

韋蔓露學著她的語調,一字一頓:“我由衷的希望你一場好夢不醒。”

說罷,她身形一晃,又鑽回了人群裡。

韋元同失神地去尋找張殊南的身影,他坐在歡鬨喜慶的邊緣處,藏在昏黃的燭光下。頭頂是綻開絢爛的煙花,而他似乎有著重重心事。

耳邊不時傳來韋蔓露銀鈴般的笑聲,她與賢妃很像,天生的厚臉皮。哪怕官家對她有所不滿,她轉臉便將此事拋之腦後,此時正拉著駙馬在官家麵前耍寶逗樂,神態自然,遊刃有餘。

不知從哪裡冒出來一股火氣,韋元同側身對珍珠道:“你去,去將駙馬請來,就說我要同他一起放煙花。”

這無疑是命令的語氣,她從沒有這樣和張殊南說過話,韋元同莫名有些緊張。

珍珠領命而去,夜空忽明忽暗,張殊南的影子也在地上閃爍。半盞早已涼透的濃茶下肚後,他整理衣袖,徐徐走向韋元同。

“臣不愛放煙花。”他站定回話,脊背挺直,口吻平淡生疏,“請公主恕罪。”

韋元同怔怔看著他,不知所措:“我

依譁

隻是想讓你陪著我……一個人很寂寞,我不知道該和誰說話,又該說些什麼,我隻有你了。”

“駙馬,我隻有你了。”她低聲重複道。

……

劈裡嘩啦的爆竹聲陡然在耳邊炸開——官家下令點燃了今夜最大的一顆爆竹。

在煙塵中,張殊南忽然想起,他也是孑然一身。

曾經有一簇微弱的火苗,在心底燃了數年,以為能護得周全,到頭來還是滅了。

是一縷孤煙,兩敗俱傷。

張殊南靜靜站著,待硝煙散去,他仍舊是一副無欲無求的模樣,隻是有一點笑意浮在麵上:“公主,臣最不愛熱鬨。”

“……那你喜歡什麼?你告訴我。”韋元同追問道。

張殊南的視線掠過韋元同的肩膀,久久凝望天邊的一輪彎月。夜色濃稠,月華朦朧渾濁,他說:“臣不會依賴喜好而活,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該做的事。”

韋元同雖不知他話中所指,但她不是傻子,她知道,這話不是對她所說。

依祖製,已成婚的皇子皇女不能在宮中守歲,須得在下鑰前離宮。

回府的馬車上,張殊南閉眼假寐,韋元同將車窗輕輕推開一條細縫,街道上洋溢著年節的喜慶,商鋪林立,人流如海。

韋元同心裡發悶。張殊南永遠是這樣,與她在一處的時候,不是假寐便是沉默,總之是不願意同她說話的。

“停車,我想下去走走。”韋元同突然出聲,張殊南緩緩睜開眼,看向她的時眼中清明,沒有疲倦。

韋元同更加篤定,張殊南是故意的。不顧侍女勸阻,她戴上帷帽下車,張內侍看向駙馬,頗有深意。

張殊南默了一默,隨即下車。

韋元同似乎是存心報複,哪裡人多偏往哪裡鑽,摩肩接踵,擠得張殊南眉頭微鎖,麵色凝重。

忽然,一家賣磨喝樂的小鋪子撞進張殊南的視線。

宋國人隻在乞巧節購買磨喝樂,所以這家小鋪十分冷清蕭條,門口人來人往,卻無一人駐足停留。

老掌櫃佝僂著身子,正在擦拭貨架上的小人,見有人入內,喜笑顏開道:“郎君儘管看,有沒有喜歡的?”

“蓮花樣式的,有嗎?”張殊南問。

掌櫃擺擺手又搖搖頭,看樣子是不大想做成這樁生意:“後續番外整理在滋,源峮妖兒汙要死藥死妖爾買磨合樂講究一個緣分,合眼緣,打心底裡歡喜才行。郎君想要的樣式,我這個小店恐怕是沒有的。”

張殊南無奈笑了笑:“我從前有過這樣的一隻,想給他們湊個對。”

掌櫃狐疑地從上到下打量他一回,又說:“我賣磨喝樂許多年,沒見過買了一隻,過了許多年還要再買一隻湊對的。要麼是當場買了一對兒,要麼便是每年買一隻不重樣的。湊個對……”

他古怪一笑:“人都分開了,湊個物件,有什麼意思。”

張殊南不笑了,淡道:“總歸是個念想。”

老者彎腰吹木箱上的灰塵,一麵道:“郎君一表人材,被念想困住,實在是可惜。哎,是個什麼樣式的來著?”

“一個坐在蓮花上的小娃娃,嗔眉笑眼。身有彩繪貼金,飾以金珠牙翠。”

“呦,聽起來就不便宜。”隻見掌櫃逐一將木箱打開,翻找許久,有一聲驚訝:“還真有這麼一個,恰好能同你手上的湊成一對。”

張殊南上前去看,是坐在蓮花台上的不錯,但泥頭泥身,顏色敗落,更彆提金玉珠翠了。

他伸手接過,低頭去拿錢袋:“多謝掌櫃,多少錢?”

“不值錢。”掌櫃嗬嗬一笑,“我說過,磨喝樂看緣分。你特意來尋,又恰能尋到,是天注定啊。”

倆人說話時,張內侍入內道:“駙馬,公主在等你。”

“哦?郎君竟是駙馬。”老掌櫃並沒有感到意外,行禮道:“那小老頭便恭送駙馬了。”

張殊南不動聲色地將磨喝樂收進布袋中,再次道謝後離去。

張內侍在前引路,馬車外,他回稟道:“公主,在一家售賣磨喝樂的店鋪裡尋到駙馬。”

上車後,韋元同笑道:“你喜歡磨喝樂?乞巧節的時候宮內會製作許多,比街上賣的精巧許多,明年我讓他們給你做幾個。”

話中帶有討好的意味,韋元同想,他總該給一個台階下吧。

張殊南平聲道:“臣隻是到處走走,公主不必在意。”

94 ? 第九十四章

◎“委婉是最長久的殘忍。”◎

夜色深沉, 有風吹散濃霧。

木蘭閣內黑暗無光,張殊南推開臨湖的一扇窗,從窗縫裡穿出一束窄窄冷光。

涼風習習, 寒氣催人。他沉默地坐著, 臉龐半明半暗,呼吸很輕, 甚至不見胸前的起伏,垂眼注視著麵前的磨喝樂。

閣裡太寂靜, 腳步聲一下一下傳來, 直到看見月光下的張殊南,趙靖隻覺得心驚肉跳, 不敢出聲。

“什麼事?”他低聲問, 恐驚麵前一對小人。

“公主請您回後宅守歲。”

趙靖聽見了一聲輕飄飄地笑, 回蕩在空氣裡, 說不上來的瘮人。

張殊南將兩個磨喝樂靠的更近些,一對金童玉女。他緩緩道:“我不勝酒力, 已睡下了。”

那位難纏的張內侍還在前院候著,擺出了見不到人就不走的陣仗。趙靖猶猶豫豫, 站在原地沒動。

張殊南像是看穿了他的難處, 又說:“你直白告訴他, 我幼時孤露,這些習俗,我從不知曉。”

這話原原本本地傳回了公主耳朵裡。

韋元同望著桌前的果酒點心, 神情中有著難以言說的尷尬。過了一會, 她打著哈欠起身, 強撐著笑說:“忙碌了一整天, 我也累了。”

她指了指屋中的喜慶裝飾:“紅通通的一片, 看久了確實累眼,都撤了吧。”-

雪虐風饕,擋不住邊關將士們濃烈的思鄉思家之情。除夕夜裡百無禁忌,酒肉管夠,談天說地,縱歌跳舞,鬥武比劃,要鬨到天光乍破才算過了一個好年。

鷹眼營在練武場上設了投壺的擂台,彩頭是陸正將珍藏的一套盔甲,據說是從前鷹眼營某位將軍的。他每年都會拿出來的當彩頭,但每年又會被他自己贏回去,大夥都說他是故意顯擺。

規則很簡單,每人十支矢,一次機會,誰中得多誰就贏。

投壺和射箭不大一樣,雖說也看技巧,但天黑風大,大夥又喝不少酒,這運氣便占了上風。校場上人頭攢動,黑壓壓的一片,像下鍋的餃子,排著隊上前投壺。

有中三四支的,也有中五六支的,陸正將自己中了十支,好不賴皮。

不知是誰喊的雲霽,一聲接著一聲,很快變成了高呼雲霽。

雲霽正坐在火堆旁,肚子裡的酒被火一烤,爭前恐後地翻滾。酒意上頭,暈乎的厲害,她索性將頭埋在腿上,蜷成一個球。

聽見有人喊,她莫名其妙地將頭抬起來,又不知是誰牽的她,總之有人開路,她迷迷糊糊地走到了練武場中央,手上還提溜著酒袋。

“雲校尉,你也來試試?”陸康站在台前,話音剛落,已有士兵將十支矢送上。

雲校尉挑戰陸正將的消息不脛而走,人越圍越多,各營將領都前來觀戰。

這是趕鴨子上架,不得不戰了。雲霽臉頰燒的通紅,上前接矢時還踉蹌了一下。

她慢悠悠地走到白線後,將酒袋係在腰上,先立起手肘,手腕比劃了幾下,隨後抽矢投壺,速度很快,絲毫看不出醉酒的痕跡,“咚咚咚——”十支矢依次落入壺中。

“好——”周圍傳來一陣歡呼。

陸康脫了披風,對手下道:“換壺!”

大壺被搬了下去,換上雙耳壺,壺口隻有半指長。這是鷹眼營的寶貝壺,若不是今夜碰上對手,很難被請出來。

“咱們簡單些,給你三支矢,投出倚竿者勝。”陸康抱臂看她,“三次機會,好好珍惜。”

雲霽反問:“陸正將不投,是怕輸嗎?”

陸康道;“我出的彩頭,自然是不必投的。”

“你怕輸。”她的眼睛很亮,無所謂的聳聳肩,“怕輸就算了,我也不是很想要那副盔甲。”

陸康低聲道:“哪怕是唐延的?”

雲霽搓了搓冰冷的臉頰,對上他的眼睛:“盔甲你自己留著吧,我隻在乎沙嶺戰役的真相。你打算什麼時候履行在陽方堡應下的誓言?”

“再贏我一次吧,贏了就告訴你。”陸康避開視線,將箭筒遞給她。

雲霽彎腰取矢,話音冷然:“隻要我想,可以贏你千次、萬次。”

她的聲音更低了,僅倆人可聽:“陸康,你心中不為人所知的秘密,也可以依靠輸贏消磨嗎?”

陸康心頭一震,猛地轉頭看她,神情中滿是錯愕與震驚。

雲霽脊背挺直,左手捏矢,風輕雲淡:“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

“中壺口!”

她又換了一隻手握矢,微微側頭看他的同時出手,不緊不慢:“我們也算師出同門。”

“再中壺口!”

兩箭未倚竿,周圍人不免失望,有人竊竊私語:“看來今年又是無人贏得彩頭。”

雲霽拿起最後一支矢,對上陸康的眼睛:“我賭這一投倚竿,也賭你心中有愧。”

她終於認真,靜靜感受風的流動,如同泥塑一般,動也不動。在眾人都以為她不敢投擲時,雲霽忽然手腕一甩,箭矢破風而去。

場上鴉雀無聲,千百雙眼睛盯著箭矢,“哐”地一聲,這是矢頭擊打青銅的聲音,緊接著箭身歪靠在壺口——“倚竿!”士兵舉起紅旗示意。

“還是龍首?!”站的近的士兵們紛紛喊了起來,“雲校尉投出了龍首!”

龍首,即箭入壺中而倚竿,箭首正向投壺者。

倚竿已是極看運氣與技巧了,龍首更是難上加難。

在歡呼聲中,雲霽走到陸康身邊,麵沉如水:“看來我賭對了。”

韓自中站在校場外等她,雲霽走到他麵前時,神態已是尋常。

冰天雪地裡,韓自中不知從哪裡揪出半截草杆子,叼在嘴巴上,一如既往的吊兒郎當:“喲,出了好大的風頭。你這樣厲害,往後我在軍營裡很沒麵子啊。”

“鬼話連篇。”雲霽毫不客氣地反擊,“你先起哄,又把我拽過去。現在反過來怪我出風頭,當真是好大一張臉。”

韓自中湊到她麵前,仔仔細細地將人看了一遍,眉梢微揚:“原來你是在裝醉啊。”

雲霽用肩膀將他撞開,哼了一聲:“你管的挺寬。”

她頭也不回地往前走,韓自中大步追上,倆人並肩走著。

雪夜漫步,倆人臉上很快就掛滿了冰霜,韓自中忽然道:“我母親預備開春後來寧武關住上些時日。”

雲霽有些驚訝:“她怎麼想的?”

“她的丈夫、兒子……”韓自中頓了頓,“還有兒媳都在寧武關,她一個人留在京城難免孤獨。”

“確實。”雲霽點點頭。

她解下腰上的酒囊,就著風雪吞下一口,語氣平靜:“我們之間不必拐彎抹角,你需要我做什麼?”

韓自中一時無言,隔了一會,低聲笑了:“你這個人啊。”

“我怎麼了?”雲霽反問。

“怎麼就學不會委婉?”他說。

雲霽腳下一滯,鞋尖碾著雪粒子,慢聲:“委婉是最長久的殘忍。”-

景泰十五年。

剛過了驚蟄沒兩日,劉夫人就在寧武城內住下了。

一家人熱熱鬨鬨地吃了一頓團圓飯,雲霽與韓自中要在城門下鑰前趕回軍營,劉夫人的臉色當下就有些不好看了,韓武不動聲色地咳嗽一聲,對倆人道:“回去注意安全,明日再早些過來收拾吧。”

送走倆人後,屋門一關,劉夫人便發作了:“你不是說他們住在寧武城裡?你看看這間屋子,哪裡有點人住的痕跡。”

韓武笑著去摟她:“兒子正是年輕氣盛、血氣方剛的年紀,不去施展身手,窩在大宅院裡算什麼道理。”

“那雲霽呢?她畢竟是個成了婚的女人家,我也不是逼她從此相夫教子,洗手作羹湯,但好歹……”劉夫人將身子轉過去,“你們風雨來雨裡去的,做的都是大事,我不懂那些。可我就這麼一個兒子,我得替以後打算啊。”

韓武沉默片刻,一聲長歎:“夫人說的,我都懂。”

“你任由他們倆個胡鬨,這也叫懂了?”劉夫人冷哼,“我是指望不上你了,這回我來寧武關,不達目的是絕不會回京的。”

韓武低聲道:“雲霽脾氣倔強,你強迫不了。再說了,咱們兒子願意,你跟在後麵瞎操什麼心。這才成婚一年,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緩緩再說吧。”

劉夫人回頭瞪他一眼:“刀劍無眼呐,若不是嫁到你家來,我也不□□家的閒心!自從雲霽入門,我們不曾虧待她,她與自中日夜相對,就算是塊石頭,也該捂熱了吧?”

“說不準。”

劉夫人想起來一樁事:“有什麼說不準的,就說那昭寧公主與駙馬,原先冷冷淡淡的一對夫妻,忽然像變了個人似的,現下感情好的狠呢。”

韓武猛的睜開眼,嚴肅道:“這話不許再說了。皇家的事,不是咱們的談資。”

劉夫人撇嘴:“那張殊南說起來也是雲霽的義兄,怎麼就不能說了?”

“你也知是義兄而不是親兄啊?好了好了,咱們好不容易見上一麵,不要說外人的事了。”韓武又把眼睛閉上,不一會就打起了呼嚕。

劉夫人惡狠狠地捶了一把他的胳膊,見他沒動靜,隻得悻悻睡下。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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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 ? 第九十五章

◎“我沒有要與韓家榮辱與共的打算。”◎

即使韓自中一直沒對她說些什麼, 但從他母親的話語暗示中,雲霽也漸漸明白了:她辛苦從京城搬來寧武關,是希望自己能為韓家開枝散葉。

劉夫人一時要他們回城裡吃飯, 一時又留他們小住幾天, 總之城內和軍營兩頭跑,雲霽有些心煩。

這日, 有一份急報送進寧武關各營,報上說契丹大王耶律折德病逝, 七王子耶律奇衡即位。

難怪契丹人最近格外沉寂, 原來是在忙族內大事。雲霽提筆批閱,一麵問韓自中:“宋人講究立嫡立長立賢, 這位七王子是什麼來頭?”

韓自中從裡間出來, “我不知道, 要不你去問我爹?”

“也好。”雲霽起身收拾桌案, 隨口問道:“將軍在營中嗎?”

韓自中道:“他在城裡。時間尚早,咱們現在回去還能趕得上用午膳。”

雲霽手上動作一滯, 又很快恢複正常,隻是沒有接話。過了一會, 她又坐了下來, 誠懇道:“我不想去。”

韓自中像是沒聽懂她的另有所指, 走過去低頭看她,聲線溫和:“今日天氣晴朗,你怎麼不想動彈?”

雲霽坐如針氈, 嫁給韓自中以後她第一次感受到煎熬, 麵對他的感情, 她不能回應也無法回應……她是一個殘忍的人。

雲霽沉默不語, 仰頭靜靜地看著他的眼睛。

韓自中緩緩地蹲下來, 細細看她眉眼,耐著性子問:“你這是怎麼了?和我說說吧。”

雲霽深吸一口氣,輕聲:“我們不是家人,你知道的。”

韓自中怔了怔,流露出一絲受傷的神情,遲疑道:“在我心裡,你早已是我的家人。”

更是我的妻子。

雲霽搖頭:“我可以把性命交托給你,但我們不是家人。”

“不是嗎?”他突然低聲問,“那我們是什麼?”

不想看見他眼中的可憐,雲霽將視線挪開,口吻抱歉:“人不對,再怎麼努力都是徒勞。你們想要的家,我真的給不了。”

韓自中仍然蹲在她身邊,沉默很久,雲霽去拽他,緩聲:“你起來,起來我們好好說。”

韓自中掙開她的攙扶,明明是同一張臉,此刻看起來又多了一點冷淡。

他覺得自己傻透了,以為六年的日夜相伴,五年的出生入死能換來一絲溫情,多麼可笑。

她的心從沒有為他而跳動,甚至連敷衍都不願施舍。

這是他自找的。韓自中笑了一下,無辜地聳了聳肩膀:“你有些緊張了,我說著玩的。”

“可我是認真的。”雲霽盯著他看。

韓自中徐徐起身,帶著安撫的意味拍了拍她的肩膀:“母親那我會去解決的,你放心,她不會再打擾你了。”

雲霽擰著眉頭:“我沒有責怪她的意思,我是在擔心你,你當真要一直這樣同我耗下去嗎?”

韓自中轉身,袖中藏著緊握的雙拳,極力克製著情緒:“那麼你呢,也要這樣耗下去嗎?”

帳內一片沉寂,他轉頭,對上雲霽冷冷清清的眼睛,她說:“是啊,我們都說服不了對方。”

韓自中自嘲道:“我們都知道求而不得的滋味,也算是難得的天造地設。”

在短暫的僵持後,雲霽道:“走吧,我要去見將軍。”

到家已是午後,劉夫人臉上不見一絲埋怨,她牽起雲霽的手,關切道:“廚房裡熬了一鍋雞湯,先盛一碗出來給你嘗嘗?”

雲霽不大自然地將手抽出來,道:“夫人,我有事找將軍商議,先行一步。”

手中落空,劉夫人神情尷尬,雲霽走後她自然把氣撒在了韓自中身上,又是舊話重提:“你們成親也有一載了,她怎麼還是不願改口,聽著怪生分的。”

韓自中平靜道:“她性格如此,母親不必往心裡去。”

劉夫人聽了這話突然愣住了,看著眼前分明熟悉,又萬分陌生的兒子,遲疑地問:“你說什麼?”

韓自中神色如常道:“我勸您寬心啊。”

劉夫人不大自然地摸了摸耳邊碎發,輕聲:“哦,讓我寬心”

書房內,雲霽開門見山道:“這位七王子,您此前可有接觸?”

“名不見經傳。”韓武放下茶盞,“契丹習俗與我們不同,但在傳承上是極相似的,他們在乎血統,更擁立強者。除了死去的十一王子,契丹還有九王子和十王子,都是精英猛將,而我們未曾聽說過這位七王子帶兵打仗,實在奇怪。”

雲霽想了想,試探道:“陽方堡一戰,會是他嗎?”

韓武搖搖頭,他也不能確定。

雲霽起身告辭:“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打擾將軍了。”

“不留下來用晚膳嗎?”韓武微微一笑,“是在這裡住不習慣嗎?”

“嗯,不習慣。”雲霽直白道:“我對韓自中自始至終都沒有男女之情。”

韓武沉默片刻,無奈道:“罷了,你們好自為之。”

韓自中來書房尋雲霽的時候,才曉得她早已回去。後續番外整理在滋,源峮妖兒汙要死藥死妖爾韓武對雲霽說好自為之,對韓自中又是另一番說法:“你不為我與你著想,也該為韓家想一想。”

韓自中自己斟茶,一麵道:“覆巢之下無完卵,若官家還是一意孤行,韓家也傳不了幾代。”

韓武氣得拍桌,怒斥:“放肆!家國命運,不是你能掛在嘴邊玩笑的!”

“如果嘴上說說就能靈驗,那我便天天祈禱收複失地,山河海晏。”韓自中將茶盞放下,正色道:“我與雲霽的事,你們不要插手。”

“你打算怎麼解決?”韓武問。

韓自中伸了個懶腰,口吻淡淡:“我心甘情願,樂此不疲。”

韓武無言以對,他也不知道上輩子是造了什麼孽,竟然生出個癡情種-

入夏後,韋元同漸漸不往書房去了。

一是天氣炎熱,而張殊南為了保護古籍不受潮,不許在書房內擺放冰鑒,她素來怕熱,不喜身上有汗。二是張殊南一門心思撲在書本上,倆人雖同處一室,張殊南卻對她視而不見,實在難熬。

索性分開,各忙各的。

有一日用晚膳後,張殊南將兩本厚冊放在桌案上,對韋元同道:“這是文禎之治的全部內容,公主閒暇時可以翻閱。”

韋元同先是愣了一下,而後想起來,這是他們去歲整理時的一句閒話。

“嗯,多謝駙馬。”韋元同雖應下了,但彼時心境與現下已經大不相同,她已沒有翻看的打算。

這年初秋,契丹重兵壓邊境三關,寧武關首當其衝。

不同於先前的小打小鬨,這位新王似乎是在示威,大隊人馬源源不斷地出現在荒漠,寧武關外擴的三十裡邊防不得不拔營後撤,而契丹還有繼續深入的勢態。

此事非同小可,軍報送回京城,由樞密院呈上。不出王清正所料,官家看罷,臉色鐵青,當即下旨:寧武關不許後撤半裡。

他從大殿裡出來,兩手在身前交握,頗惆悵地看天發愣。

不許後撤,卻沒有援軍糧草,不知道寧武關能不能撐住。“王相公——”身後有人喚他,他轉過身,見是胡內侍。

“官家還有什麼吩咐?”王清正想,若是官家回心轉意,寧武關便多一線生機。

胡內侍笑眯眯道:“官家說天要落雨,吩咐臣送王相公出宮。”

“僅僅如此?”王清正又問。

胡內侍被他問的有些糊塗,搖頭:“官家沒有其他吩咐了。”

王清正歎息一聲,說:“好,我出宮了。”

朝廷的旨意送到寧武關時,饒是幾位見過大場麵的將領也不由地破口大罵:“他老子的,這不是推著寧武關去死?”

雲霽冷臉不語,已經拔營後撤,如今想要再回去,便是在契丹人眼皮子底下行動,確實送死。

帳內嘈雜,韓武不得不拍桌製止,他看向雲霽與韓自中的方向,卻單問雲霽:“你是歸州營的主將,有何打算?”

“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雲霽緩緩開口,“歸州營已經撤了,開弓沒有回頭箭。”

眾人皆是沉默,違背君命的罪名,誰都承擔不起。

雲霽坐的端正,字落無悔:“他日若朝廷追究此事,我一人做事一人擔,諸位不必擔心。”

韓自中淡道:“當務之急,是避開契丹鋒芒,研究化解之計。至於追究——”

韓自中環顧四周,笑了笑:“物來順應,未來不迎。倘若真有那麼一日,我們夫妻二人共擔。”

雲霽滿眼震驚地看向他,而韓自中則報以一個篤定的眼神。軍營裡,話落似釘,她隻好順著韓自中的話說下去:“還請諸位放下心中顧慮。”

韓武麵色沉靜,終於開口:“你們都表個態吧。”

不愧是他養的好兒子,三言兩語就把韓家拉下水。

眾人見將軍開口,紛紛拱手表態:“我等誓死追隨將軍,定不讓寧武關落入蠻人手中。”

待眾人散去,雲霽剛要開口說話,就見韓武冷著臉往外走,一麵道:“回去吧,我還有事。”

雲霽知道,韓武就是不想讓韓自中摻合進來,所以單獨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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