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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道情 金陵美人 64678 字 3個月前

……韓自中這個蠢材。

“蠢材”站起身,伸了個懶腰,對她道:“走吧,回去好好商量對策,這可是一場硬仗呐。”

雲霽坐著沒動,合上眼,聲音無奈:“我沒有要與韓家榮辱與共的打算。”

韓自中扯了一下唇角,自顧自地往外走:“我有就行了,你管不著。”

96 ? 第九十六章

◎“我亦是枷鎖。”◎

時隔五年的深秋, 雲霽再次見到了陽方堡前的狼圖騰。

在契丹軍隊神出鬼沒的荒漠中,雲霽與一隊探馬悄聲潛入,偵察敵軍。

有士兵忽然從馬上躍下, 立刻匍匐在地, 左耳緊貼黃沙。他邊聽邊調整姿勢,直到確定聲音的來源, 頭朝著東南方向道:“快撤,有一隊人馬在朝我們過來。”

這些探馬訓練精良, 出錯的概率極小, 一行人立刻調整方向,匆匆撤離。

仿佛聽見了旗幟破風的聲音, 雲霽鬼使神差般地在馬背上回望, 匆匆一眼, 卻從骨頭裡爆發出難以抵禦的寒意。

她冰冷的身體止不住的顫抖, 天邊的火燒雲暗紅洶湧,一粒火星落在雲霽的眼睛裡, 炙烤的痛楚,冷又熱的煎熬。

雲霽隨著隊伍撤退, 腦海中不斷回閃旗幟的樣式——黑色旗麵上繡著一隻麵目可憎的狼頭。

她死咬齒關, 緊閉雙唇, 唯恐恨意傾斜而出。

韓自中很快就發現了雲霽的異常。

巡查歸來後,她和韓自中說要推翻之前的作戰計劃,不再保守, 甚至有些冒進。

韓自中盯著她的眼睛看了片刻, 那是一雙充滿偏執陰霾的眼睛。

“巡查路上發生了什麼事?”他問。

雲霽撥弄沙盤的手頓了一頓:“沒什麼。我們之前的計劃太過保守, 隻會讓契丹越發的肆無忌憚——”

韓自中打斷她的話:“眼睛不會說謊。從你的眼睛裡, 我看到了怒與恨。”

雲霽避開他的目光, 深吸了一口氣,極克製的語氣:“契丹王旗上圖騰與陽方堡前的一模一樣,這一天我等了太久,太久。”

韓自中平靜問道:“現在的你認為報仇比守衛疆土更重要嗎?”

她反複去握一把沙,無論怎麼用力,最終還是會從指間滑落。

雲霽忽然停下來,撐在沙盤邊,低聲:“我沒有哪一日能忘記陽方堡。”

恨意會吞噬理智,她清楚地知道,現在的自己沒辦法做出正確的決定。

明明不是為了報仇才走到這裡,現在腦子裡隻有報仇。明明心有宏圖大誌,卻被時局所困,進退維穀,四麵楚歌。

她用手遮住半張臉,輕道:“讓我靜一靜吧。”

韓自中站著沒動,說:“你覺得現在還有時間靜一靜嗎?”

“你這樣逼我又有什麼意思?”雲霽突然失控,喉間不自主地溢出一股甜腥味,在陽方堡喝下去的肉粥變成了她身體裡的一部分,和她的血肉相融。

她佝僂著身軀,止不住的乾嘔。

韓自中並不在意她的狼狽,他安撫地拍了拍她的後背:“我沏一碗茶給你漱口,好不好?”

雲霽胡亂地用手掌擦過臉頰,扯了一下嘴角:“你也知道了……光是聽起來就很惡心吧……”

他從腰間掏出一張乾淨的手帕,仔細的為她擦拭額頭的細汗:“我很後悔那場戰役沒能陪在你身邊,雖然不能改變什麼,但至少能身受同感。”

他的語氣和動作讓雲霽耳紅麵赤,她的身子微微後仰,極力躲開他的擦拭。

但她退一寸,韓自中便進一步,自顧自地說道:“好了,擦成了一隻紅臉兔子,可愛多了。”

雲霽終於從他的魔爪裡逃脫,她奮力推開韓自中,兩人因為慣性的緣故紛紛跌坐在地上,麵麵相覷,很是滑稽。

韓自中盯著她看了一會,突然笑了起來:“總算是卸下那幅嚴肅麵孔,像個活人了。”

雲霽不解道:“像個活人?”

韓自中用手在臉上比劃道:“你是不是很久沒有照鏡子了?你看啊,緊抿的唇角,纏在一起的眉頭,永遠嚴肅凝重的目光,嘖嘖,咱們營地裡的狗見了你都得避著走。”

她不大自然地活動了一下嘴唇,問:“你們怎麼不告訴我。”

韓自中聳了聳肩膀:“你給自己這麼大的壓力,我們勸說有用嗎?”

雲霽盤腿坐著,沉默了一會道:“我想做的事太多,怕時間不夠,更怕不成事。”

“我不會說大道理。”韓自中伸了個懶腰,“但隻要我們儘力了,做不成是天命。”

“你按照原定計劃去安排吧。”雲霽緩緩起身,整理淩亂的沙盤。

韓自中離去後,帳內又歸於平靜。她將象征著邊防線的旗幟握在手中,忽然覺得好笑——天命?如果她非說是人禍呢?

韓武說的沒錯,寧武關是朝廷的棄子。她來了五年,五年中寧武關數次迎戰契丹人,贏多輸少。然而朝廷是怎麼做的?逐年減少糧草兵馬,軍餉亦是一扣再扣。

此次麵對契丹發難,朝廷竟然不顧軍隊實力,草率決定出擊。

寧武關的將士們究竟守的是誰的國?最終又能不能守住自己的家?

雲霽忽然覺得清醒是一件讓人難受的事情。她清醒地知道不公,卻沒有能力改變不公,甚至連說出不公的勇氣都沒有。

在營帳裡悶了一天,出來時天已黑透,不想在火光中露麵,雲霽特意挑了黑暗處行走。

想必韓自中已經將事情交代下去,她長舒了一口氣,這幾年幸好有韓自中在身邊,不然她一個人真的應付不來。

雲霽苦笑一聲,原來自己也是個道貌岸然的人。誰都辜負了,誰都沒得到成全。

她繞著營地外圍漫步,直到營地被遠遠地甩在身後,才想著坐一坐。

呼呼的風聲裡夾雜著微弱的人聲,耳朵好也不是什麼好事,想安靜坐一會的時候總會被打擾。

雲霽剛準備起來離開,風裡的聲音自然地送進了耳朵:“你說可不可笑,拿各營的精兵良將湊出一個歸州營,說到底還是在幫他們家掙軍功。老話說山高皇帝遠,真是一點不錯,依我看啊這寧武關快成一言堂了。”

她僵在原地,一口氣梗在喉嚨,不上不下。

換了一人說:“雲霽還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

“本事?她有以一敵萬的本事嗎?還不是靠我們在前線送死,她倒是在後方落得一個驍勇善戰的美稱。彆把她想的有多神,想她五年前來到寧武關,若是沒有將軍一路優待,誰會高看她一眼?”

他輕諷的笑了一聲,陰陽怪氣道:“依我看,牢牢的纂住小韓郎君的心,才是咱們這位雲校尉最大的本事。”

深秋風寒,幾縷碎發在風中翻飛,雲霽試圖用冰冷的指尖勾去耳後,幾次都沒能成功。

雲霽索性用手捂住耳朵,可是聲音還是一個勁地往耳朵裡鑽:“我聽歸州營的弟兄說,雲霽與小韓郎君像兄弟像戰友,唯獨不像夫妻。她竟敢讓將軍獨子當前鋒,攤上這樣的女人,真是上輩子造了大孽。”

唐延曾誇她耐心超群,這一優點不僅在戰場上有用,現下也很是受用。

夏蟲不可語冰,她安慰自己。雲霽平靜地坐著,聲音漸漸變弱,直至消失不見。

他們最後一句說的是:“哎,讓女人騎在頭上拉屎撒尿,寧武關是成不了氣候咯。”

她看著眼前深邃的黑暗,一個消失在生命裡的名字逐漸清晰,思念越發濃稠。

“怎麼還不回去?”

突然間,有一道熟悉的聲音從黑夜裡傳來,她眼前浮現起熟悉的眼睛,那雙眼一貫平靜如潭,麵龐仍舊溫潤沉穩。

“在等你來接我。”她仰著頭,眼角有些濕潤,“什麼時候有空?”

“大明山上我已經接過你一回了。”他說,“彆用耳朵去找路,要用心。心是自由的,你便是自由的。”

“不能再接我一次嗎?”

“我亦是枷鎖。”

風從大漠深處刮來,細小的沙粒打磨著粗糙的皮膚,雲霽閉著眼睛,心跳如擂。

她知道是幻聽,是幻覺,是軟肋,是自我說服,可是她也是真的想念張殊南。

天際微亮,巡邏的哨兵的發現了一夜未歸的雲校尉,她站在歸州營的旗幟下,長長久久地注視著東南方向。

晨光在她的身上拉扯出一道黑影,一半深陷黃沙,一半仰望歸路。

雲霽回到營帳時才發現,韓自中如往常一樣,坐著桌前等她吃早飯。

韓自中拿起碗替她盛粥,一麵道:“母親送來些包子來。她知道你喜食甜,特意尋了紅豆,做了幾隻豆沙包。”

雲霽坐下來,接過碗和包子,忽然道:“不問我去哪了?”

“沒丟就好。”韓自中咬了口肉包子,隨口道:“出去散心了?”

甜豆沙的味道在嘴裡散開,雲霽勉強咽了兩口,又道:“讓夫人費心了。”

“你說這話就見外了。”韓自中口吻輕鬆,“本來她閒在家中也沒事做,也算是找點樂子了。”

雲霽不接話,隻是默默地放下豆沙包。

韓自中看了她一會,長歎一息:“你這說來就來的情緒,我可有些受不住了。”

雲霽倒上一碗茶清口,低聲道:“軍中有些流言蜚語,你可曾聽聞?”

“什麼流言?”韓自中疑惑。

雲霽與他對視了一會,淡道:“有關於我,還有我們的流言。”

原來她昨夜未歸,是因為這件事,韓自中若無其事地避開她的眼睛,仰頭喝掉碗裡最後一點粥。

軍中的流言,他早有耳聞,私底下也管過好幾回。隻是紙終究包不住火,被她曉得也是遲早的事。

韓自中放下碗,笑了一下:“軍旅生活無聊無趣,他們無非是過過嘴癮,你不必當真。”

97 ? 第九十七章

◎“人固有一死,我隻怕雖生猶死。”◎

雲霽轉著茶碗, 似笑非笑:“咱們說的是同一件事嗎?”

韓自中心裡咯噔了一下,裝模作樣:“還有什麼事是我不知道的?”

“他們說,天高皇帝遠, 寧武關成了一言堂。”雲霽坐直了身體, 肅了肅神情,“無風不起浪, 我猜測抗旨的消息不脛而走了。”

韓自中神情凝重,問道:“一字不差?”

“當然。人心隔肚皮, 寧武關不過是表麵平靜, 私下暗潮湧動,各懷鬼胎。”雲霽聳聳肩, 舊話重提, “我既然做了決定, 該承擔的後果絕不退縮。現下我唯一擔心的是這陣風會刮的太快, 我還有很多事沒有做——”

“你放心,我絕不會讓這個消息傳出寧武關。”韓自中收拾碗筷, 抹桌時格外凶狠,暗暗罵了一句, “一群軟蛋慫貨。”

雲霽頭一回聽他罵人, 有些驚訝的看著他, 韓自中橫眉豎眼,往外趕人:“你忙你的,我一會去我爹那一趟。”

“這事就交給你了。”韓自中辦事, 雲霽一向放心。

她前腳剛出門, 韓自中就匆匆往將軍營帳走。

韓自中話還沒說完, 韓武就打翻了筆筒, 毛筆滾了一桌。他顧不上收拾, 問道:“此話當真?”

韓自中道:“雲霽的耳朵,總不會聽錯的。當然,我們也隻是猜測,並沒有確鑿的證據——”

“這種事你還需要確鑿的證據?”韓武打斷他的話,臉色著實難看,“一絲一縷的風聲就足夠咱們喝上一壺了!”

韓自中點頭讚同,接著道:“父親可有懷疑的人?”

韓武負手踱步,搖頭道:“都是多年的兄弟,有過命的交情,我實在是想不出來,到底是誰生了二心。”

韓自中乾脆利落道:“好辦。既然一個都挑不出來,那就都有嫌疑,疑罪從有,請您派人監視各營將領的書信、人員往來。再下令關閉城門,設下卡口,杜絕軍營中人與城中往來。”

“你未免也太過武斷了吧?!”

韓自中拱手道:“父親,此刻的優柔寡斷,或許他日便會成為懸在我們頭上的一把刀。”

韓武腳下一頓,幾聲沉重的歎息後才道:“按你說的做。”

“臣領命。”韓自中動作很快,立刻上前研墨,提筆起草軍令。

韓武親自蓋下將軍印,召常林進帳,沉聲道:“將此令下發各營,違令者,斬。”

常林不明所以,雙手接過將軍令,飛快的看了起來。沒一會,他抬起頭,神情緊張:“是契丹有所動作嗎?”

不然為何要關閉城門嚴禁往來?

韓自中不輕不重地咳嗽了一聲,韓武望了他一眼,知子莫若父,韓武靜了一會,還是沒有隱瞞常林。

“事情我交給你去辦,彆讓我失望。”韓武道。

“將軍有令,臣萬死不辭。”常林隨即領命而出。

韓自中問:“父親就這麼相信常林?”

韓武道:“正如你相信雲霽,若是常林背叛了我,那我當真是失敗至極。”

他竟拿雲霽與常林比較,韓自中莫名笑了起來,陰陽怪氣道:“兒子忘了,上回扣押陽方堡糧草一事,也是常林辦的。”

韓武猛地拍桌,韓自中卻沒給他罵的機會,笑著往外走:“我是說他差事辦得好,父親彆多心。”

將軍令頒布後,軍中上下頓時輿論嘩然。

原先戰事吃緊,將軍擔心寧武城中百姓的安危,下令不許入城。後來政策逐漸放寬,準許本地士兵每月可以進城探視兩回,不少年輕的外地士兵借此機會與城中姑娘結親,黃土地雖貧瘠,但漂泊的靈魂總算有了塊棲息地。

其中也有不少鑽空子的士兵,買通城門口的守衛,拿著無處花的軍餉進城喝酒消遣。

這會子又毫無緣由的不許進城了,軍規放鬆了以後再收緊,不買賬的人就多了,他們雖不敢直指矛頭,但私底下怨氣漸深,絮絮聒聒地搬弄口舌。

景泰十五年,十二月初一。

雲霽將三月以來的邊關情況呈給韓武,帳內隻有兩人,她敞開天窗說亮話:“內憂解決了,現下該解決外患了。”

年底了,呈給朝廷的邊報該如何寫?

韓武閉著眼靠在椅背上,緩緩道:“你想怎麼寫?”

雲霽道:“官家希望看到什麼,就寫什麼。”

“抗旨,謊報軍情。”韓武倒吸了一口氣,“殺頭的大罪,若是連坐……”

陽方堡一事,他確實對不住雲霽。但韓武想不明白,這樣的虧欠,需要拿他韓家上下百十條人命來彌補嗎?

“那依將軍的意思,該如何寫呢?”

雲霽等了片刻,沒有等到韓武的回答,她莫名生了一笑,將三封信放在了他麵前。

她如釋重負般的吐出一口氣:“一封是我起草的邊報,一封是給張殊南的家書,最後一封是和離書。官家賜婚,不能輕易和離,這封和離書請將軍代韓自中收下,圖窮匕見之日,韓家便可憑借此書與我撇清乾係。”

韓武先是鬆了一口氣,忽然反應過來,儘管心中有愧,但他還是收下了和離書。

他醞釀了一會,鄭重道:“雲霽,多謝你。”

雲霽擺擺手,起身告退:“話彆說太早,韓自中那我勸不動,若他一心尋死,這樁罪我是不背的。”

寒風凜冽,天地蕭索,塞外又將迎來一年雪季。

張殊南收到雲霽的信時,汴京正下著密密的雪。

他點了燈,烹了茶,淨手欲看信。

忽然,院子裡傳來“轟隆”一聲巨響,沒一會趙靖走進來道:“郎君,大雪壓倒了那棵病樹,該如何處置?”

張殊南看著手裡的信封出神,趙靖等不到回話,靜悄悄地出去了。

那棵木芙蓉樹,在春日害了蟲病,花匠一直照料著,還是慢慢枯死了。拆開信封的一瞬間,張殊南心裡湧起不好的念頭。

信紙從掌心滑落,他心情複雜,雲霽在信中將所做之事全盤托出,言辭懇切,求他保全雲家。

且不說最後能不能保全雲家,令他痛心的是,她做出決定之時已然料到未來結局,縱死無悔。

“人固有一死,我隻怕雖生猶死。”

他將這句話默念,用牙關碾碎咀嚼,字字鋒利,剖著五臟六腑,軀殼下一片血肉模糊。

“哐”的一聲,趙靖聞聲而入,緊張道:“郎君,怎麼了?”

茶水順著地磚的縫隙蜿蜒曲折,張殊南彎腰收拾瓷片,嗓音低沉:“我要去一趟龍津橋。”

趙靖上前一步:“讓我來收拾吧。”

“你去準備。”張殊南手上收緊,掌心立刻湧出血,“馬上就走。”

趙靖猶豫片刻,轉身去安排車馬。

大雪紛飛,公主內侍張照先擋在馬車前,趙靖與他相對而立,倆人劍拔弩張。

張照先昂著頭,氣勢淩人:“公主隻是想知道,駙馬在這大雪天裡,要去何處?”

“趙靖,駕車。”張殊南從府內走出,冰冷的目光落在張內侍麵上。

張內侍被他看的背後發涼,立刻讓身後的婢女呈上鬥篷,解釋道:“天寒地凍,公主擔心駙馬受寒,特意讓臣送來鬥篷。”

沒有張殊南的首肯,沒人敢去接鬥篷。

張內侍追問:“不知駙馬要去何處,公主命令臣……”

他頓了一下,語氣加重:“一定要去接您回府。”

張殊南垂下眼睫,張內侍以為他屈服於公主威嚴,得意洋洋地接過鬥篷,要替駙馬穿上。

“啪。”清脆的巴掌聲很快消失在風雪裡,企餓裙撕二佴爾汙九以肆七曆史彙總超級多,歡迎來玩張內侍歪著腦袋,瞳孔放大,微張著嘴,無比震驚。

眾人麵麵相覷,連呼吸都輕了幾分。

這位張照先,從前是皇後內臣,如今是公主近侍。駙馬動手打了他,如同打了皇後與公主的臉麵。

等了幾個呼吸,張內侍像是緩過神來了,他用手摸了摸臉頰,半個手掌都染了血。張照先既憤怒又奇怪,明明隻是一巴掌,為何會有這麼多血?

張殊南臉色難看,沒包紮的傷口又加深了幾分,正緩緩地往外滲著血,嘀嘀嗒嗒落在雪地上,紅得刺眼。

他反應過來了,駙馬手上有傷。

趙靖很快從震驚中拉回理智,先從袖中扯出一張帕子裹住張殊南的傷口,另一邊反客為主,張口便是指責:“張內侍,你怎麼敢對主君不敬?!”

他說的是“主君”,而不是“駙馬”,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張照先神情焦急,辯解道:“你血口噴人,我何時碰到駙馬了?”

趙靖大聲道:“剛才隻有張內侍靠近主君,眾目睽睽,如何狡辯?”

張內侍左看右看,無人敢站出來為他作證,說話也結巴了:“不,我沒有傷害駙馬,是,是駙馬打了我!”

“荒謬!”趙靖一步一步迫近張內侍,眼神凶狠,“是你傷害主君在前,主君難忍巨痛方才出手。作為公主內侍,蓄意謀害駙馬都尉,還不認罪?!”

張照先腳下踉蹌,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

張殊南不想再做糾纏,他緩緩道:“壓下去,等我回來後再做決斷。”

趙靖一揮手,家丁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著張照先的胳膊。

他沒想到張殊南今日會如此硬氣,梗著脖子道:“我是內侍高品,服侍昭寧公主,你沒有資格關押我!”

張殊南靜靜看著他,反問:“為了一個傷人的內臣,與我翻臉?”

這位內侍高品先是一怔,臉色一時青一時白,最後如同一根乾枯的樹枝,任由家丁將他拿下。

馬車往龍津橋去。

作為皇後的眼線,這個張照先確實不是什麼聰明人。本想留他一命,奈何他不長眼,偏偏撞上刀口。

“張內侍持械傷人,缺個物證。”張殊南道。

他給張照先判了死罪,口吻卻平淡,像是在討論一棵樹,一株花,一個物件。

98 ? 第九十八章

◎“愛會消散在終日的彼此相望,但會永久地凝固在共同注視的方向裡。”◎

雲安驚訝於張殊南的親自登門。

他們之間十分避嫌, 僅用書信往來。是什麼事能讓張殊南冒著大雪匆匆趕來?

雲安隱約感到有些不安。

倆人在書房坐下,張殊南手上的傷引起了雲安的注意,他問:“怎麼搞的, 可有處理過傷口?”

張殊南將手縮回袖中, 不大在意:“無妨,被公主身邊的內侍所傷。”

雲安尷尬無言, 很難相信清風霽月、才華橫溢的張殊南會淪落至此。他知道尚公主隻是表麵榮光,卻不曉得張殊南背地裡如此狼狽。

雲安起身去倒茶, 以此掩蓋心中無奈。

張殊南開口打破沉默:“我不能久留, 此次前來隻為一件事。”

“什麼事?”雲安端著茶走過來。

“勞你立刻回一趟錢塘,補一份收養文書。記好了, 從今往後, 雲霽隻是你雲家的養女。”

雲安驚得手腕一翻, 眼看茶盞要摔下去, 張殊南伸出手,穩穩當當的接住, “這是雲霽自己的意思。”

雲安擰著眉頭,問:“你們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張殊南默了一默, 聲音乾澀:“她是做大事的人, 心有羈絆, 難成事。”

“什麼樣的大事,需要拋棄家人,不認祖宗?!”

雲安情緒激動, 他這個妹妹做事從來是說一不二, 她拜托張殊南開口, 此事便如同板上釘釘一般, 沒有商量的餘地了。

張殊南安靜坐著, 在等雲安接受。

雲安胸前起伏,氣得喘不上氣,幾次想要開口,話好像卡在了嗓子眼,發不出聲。

過了一會,他頹然的坐下來,低聲下氣:“我已經很久沒有收到雲霽的家書了,自她去了關外,這一顆心無時無刻不懸在空中,再沒有落地的時候。”

“大哥——你給我交個底,雲霽到底是個什麼情況?”

雲安很多年不曾這樣親切的喊過張殊南了。

張殊南心中一顫,像一根細小的針在刺,又順著血管穿過全身,他渾身上下沒有哪一處是不痛的。

“邊境有異動,官家對寧武關軍情不甚關心,卻武斷下令進攻。”張殊南的聲音突然變輕,“雲霽抗旨了。”

雲安的身體在微微顫抖,不自主的顫抖。他的眼睛裡充滿了血絲,充滿了震驚,當複雜的情緒交織在一起時,張殊南看到了恐懼。

雲安嗓音發澀道:“抗旨?”

這樣眼神和語氣,無疑是一場控訴。張殊南閉上眼睛,在深深的幾個呼吸後,說:“家和國之間,雲霽選擇了家。她既想要守護大家,也想保全小家,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辦法。”

“那你呢?你就沒有辦法嗎?你要眼睜睜看著她去死嗎?!張殊南,是你親口告訴我,你可以保護她的!”雲安拍著桌子,一下又一下。

張殊南忽然覺得有一股十分粘稠的情緒從他的頭頂泄了下來,愁苦和悲傷灌入口鼻,有一雙無形的手攥住喉嚨,窒息的感覺越來越沉重感。他無力擺脫,像一具行屍走肉。

他極緩慢的站了起來,掙紮著,從粘稠沼澤中拔出身體。

“我沒有辦法。”張殊南一字一句,“我會完成她的心願。”

他拱手一拜:“我與她,同生共死。”

*

張殊南剛下馬車,早有恭候多時的內侍上前道:“公主擔憂駙馬傷勢,請您務必回一趟後宅。”

他邊走邊問:“張照先現在何處?”

內侍頓了頓,答道:“公主命人將張內侍押回後宅了。”

天寒地凍,張照先就跪在院子裡,冷風呼呼地往衣裳裡鑽。他見到張殊南時,神情大動,卻遲遲不見動作。等張殊南走到廊下,快要進屋時,他才使僵硬的身軀趴在地上,喊著:“請駙馬饒恕臣!”

張殊南沒有理會,解下鬥篷交給侍者,走進屋中。

韋元同坐在裡間的羅漢榻上,張殊南坐在外間,隻聽她問:“手上的傷需要請醫官入府來看看嗎?”

“多謝公主關心,隻是一點小傷,包紮即可。”張殊南道。

韋元同又問:“哦,那是如何傷的?”

她明知故問,張殊南也不肯讓步,淡淡道:“張內侍用持利器所傷,他跪在院外,竟沒向公主請罪嗎?”

交談聲停了,裡屋傳來悉悉簌簌的聲音,緊接著韋元同帶著怒意走出來,擰著眉頭道:“是我讓他去問你的。駙馬,你今日究竟去了哪裡?”

張殊南問:“那麼,是公主授意他傷人的嗎?”

“放肆!”韋元同有些失態,“他是我的內侍,他怎麼可能傷害你。”

張殊南慢慢解開白布,將傷口送到她眼前,平靜道:“這是無緣無故出現的嗎?難道在公主心裡,我是汙人清白的小人嗎?”

四目相對,他坦坦蕩蕩:“夫妻一場,你我竟猜疑至此嗎?”

或許是太久沒有被這雙眼睛注視,她此時不想再糾結真相如何,隻想讓他再多看自己一會。

“你想如何處置?”韋元同輕聲,“他畢竟是公主宅裡的內侍,此事傳揚出去,並不光彩。”

張殊南垂首想了一會,似乎有些為難。

韋元同坐在他身側,溫柔道:“你隻當是賣我一個麵子。”

“好吧。”張殊南歎一口氣,“城外的莊子裡缺個管事,讓他去吧。”

韋元同鬆了一口氣:“如此甚好,就當給他一個將功折罪的機會。”

用晚膳時,張殊南無意提起:“編撰的國史,我想署你我倆人名,公主可願意?”

韋元同拿勺的手微微一滯,笑道:“都是你一人的功勞,我怎麼好分?”

張殊南忽然問:“上回拿給你的文禎之治,可看完了?”

“嗯,看完了。”韋元同脫口而出,話音剛落她便後悔了,心虛地問:“怎麼了?”

他看著碗裡的白粥,追問:“有何感想嗎?”

韋元同覺得他說話就像學堂裡的老先生,總愛問她感想如何,有何見解,又學到了什麼。

看來,張殊南也喜歡旁人誇他。她按照從前唬弄先生的辦法,笑眯眯地說:“駙馬將每一年、每一件大事都詳細列出,這是很費心神的活呢。”

張殊南看著她沒說話。

“嗯……收錄了詔令奏議與名家文章。”韋元同見他仍不接話,硬著頭皮繼續說下去,“列傳八卷,傳於後世。”

她承認也好,說謊也罷,一字未看是真。

天潢貴胄,德不配位。張殊南心中最後一寸惻隱不在,失望之下,還有厭惡。

他跟著笑了起來:“嗯,那就署你我倆人之名,待全部完成之後,再呈與官家。”

景泰十六年,五月初一。曆時兩年,張殊南編撰國史四十五卷,含本紀五卷,誌十五卷,列傳二十五卷。

有官家的恩典在前,張殊南將編撰的四十五卷送入國史院,編修官董廣平笑臉相迎,不派人檢查修編是否正確屬實,先請駙馬坐下喝茶。

張殊南輕描淡寫道:“茶什麼時候都能喝,耽擱了這四十五卷登冊入庫,官家責怪,我擔當不起。”

董廣平心道,他一個八品編修官,再借他兩個膽子,他也不敢挑張殊南的毛病啊。

“是是是,下官立刻安排。”董廣平點頭哈腰,召集今日當值的所有人手,在殿中翻看檢查。

“辛苦董大人了。”張殊南端起茶盞,又問,“兩個時辰,夠嗎?”

“這怎麼來得及?!”底下有人驚呼,“從頭到尾翻一遍都夠嗆。”

董廣平連連點頭:“夠,兩個時辰夠了。這裡太過嘈雜,請大人挪至側屋休息,待檢查無誤後向您複命。”

張殊南離去後,董廣平換了一副嘴臉,訓斥道:“你們算什麼蔥,還想指點狀元郎?抓緊時間翻一遍,吹吹灰,把紙張壓平就成了。”

不到兩個時辰,董廣平叩響房門,進屋道:“駙馬,四十五卷國史已核驗完畢,可以登冊入庫了。”

張殊南起身笑道:“董大人好快的效率。”

“四十五卷,卷卷條理清晰,字跡工整,文采斐然。”董廣平感歎,“您與昭寧公主真是令人羨慕的神仙眷侶呀。”

短短一個半時辰,就能將四十五卷看完?睜著眼說瞎話,從上到下,果然是一脈相承。

從國史院出來後,張殊南執意要步行回府,隻留趙靖隨行。

趙靖邊走邊說:“這兩年郎君當真是辛苦極了,回去可得好好歇一歇。”

已是暮春,濕潤的風吹拂在臉上,烏黑的雲層薄薄的鋪在天邊,醞釀一場入夏的暴雨。

“怕是一場急風驟雨,木蘭閣的門窗磚瓦可有按時檢查?”張殊南問。

“一切妥當,您放心吧。”趙靖莫名看了他一眼,有話卡在喉嚨裡,想問,卻又不敢問。

“有話直說。”

趙靖輕聲問道:“您心裡遺憾嗎?”

沉甸甸的岑寂壓了下來,趙靖見他一直沉默,趕忙告罪。

張殊南眯眼凝看遠方,聲音平緩:“我抱憾終身。”

他已是三十出頭的年紀,這麼多年,鮮少與人說過心裡話。今日話多,似乎是怕沒機會再說。

“愛會消散在終日的彼此相望,但會永久地凝固在共同注視的方向裡。”

99 ? 第九十九章

◎“朕不殺士大夫。”◎

傍晚, 狂風大作,電光閃在烏雲裡,陣陣雷聲碾過。雨越下越大, 像一道水簾, 什麼也看不清。

韋元同看著石階上濺起的水霧,口吻惋惜:“我本想親口將這事告訴爹爹與孃孃, 看來要被這場雨耽擱了。”

張殊南的聲音在身後響起:“讓張照先去吧。”

韋元同轉過身,驚奇道:“你這是寬恕他了嗎?”

這雨一陣密, 一陣急, 一陣緩,叫人摸不清。

張殊南的嘴角拎起一點浮於表麵的笑:“他將莊子打理的很好, 我又有什麼理由繼續懲罰他呢?”

再說, 他幾個月未露麵, 皇後殿下不免擔心。

韋元同合掌道:“那現在就讓他回來, 明兒一早就讓他進宮。”

張殊南“嗯”了一聲,交代趙靖冒雨去接人。

張照先蒙冤受屈, 在莊子裡勞筋苦骨,原本白白淨淨的一張臉, 被曬脫了皮, 密密麻麻的皺紋像老樹皮。他正悔恨自己恐怕沒有機會再回到公主身邊, 沒想到張殊南竟放他回來,甚至讓他進宮複命。

他跪在公主腳邊,泣不成聲:“臣以為再也見不到公主了, 臣……臣當真是冤枉的。”

韋元同知道他此次是遭了大罪, 柔聲安慰:“好好修養, 往後不可再莽撞行事了。”

侍女攙扶張照先起身, 公主又說:“明日你進宮同孃孃說, 我與駙馬修編的四十五卷國史已交國史院登記入冊,請孃孃與爹爹有空時定要翻閱呢。”

張照先點頭:“臣記下了,一定將話帶到。”

他退下時,韋元同突然道:“照先,事情已經過去了,你也放下吧。”

這是在警告他,不要在皇後麵前多言。

張照先腳下微微一頓,躬身道:“臣感念駙馬寬宏大量,不敢計較。”

翌日清晨,雨有漸停之勢,淅淅瀝瀝地落著。

宮道上的侍女內臣見到張照先,皆驚訝駐足,悄聲議論。張照先羞愧難當,心中更加記恨駙馬,快步往仁明殿走去。

桑皇後見到殿中的張照先,訝然道:“幾月不見,你怎麼成了個黑猴子?”

張照先不敢在皇後麵前嚼舌根,隻說:“駙馬派臣去鄉下管了幾天莊子,莊子不比公主宅,風吹日曬,讓殿下見笑了。”

桑皇後“哼”了一下:“他倒是不見外,竟使喚起公主的內臣了。”

這句話說得張照先心裡發澀,一肚子的委屈正咕嘟咕嘟地冒泡兒。

“公主讓你進宮來稟告什麼?”皇後問。

他將公主所吩咐的話一五一十地告知皇後,皇後聽完大喜,立刻吩咐殿中內臣立刻安排人手抄錄,她要與官家一同翻閱。

張照先出宮時,不知從哪裡飄來一片墨似的烏雲,天色驟暗,一陣風刮過來,灰塵浮在半空中,隻能眯眼前行。

“這天可真怪,像長了一雙忽閃忽閃的眼睛,壓的人喘不上氣。”宮道上掃地的小宮女縮了一下脖子,躲在了老嬤嬤身後。

“怪天出怪事,彆說話了,掃完趕緊回屋。”

……

半夜,韋元同被一道沉重的雷聲驚醒,屋外大雨滂沱,雷電交加,她莫名心慌。

珍珠點了一盞夜燈,她披衣起身,急落的雨點敲打在心上,越發心煩意亂。

“快去,去熬一碗安神湯給我。”公主不耐煩道。

侍女應聲而出,昏黃不定的燭光,劈在頭頂的驚雷,她止不住的問:“好了嗎?讓廚房再快一些。”

前院的燈一盞跟著一盞亮了起來,一道又一道的門被推開,直到站在公主的屋前,傳旨的內侍才得以喘息。

韋元同沒等到安神湯,卻等到了官家召見。

傳旨內侍道:“皇後殿下急病,官家禦批夜開宮門,請駙馬與公主即刻入宮覲見。”

韋元同“蹭”地一下起身,驚慌道:“孃孃上午還好好的,怎麼就病了?張照先,讓張照先立刻準備!”

侍女魚貫而入,點亮屋內所有的燭台,服侍公主更衣梳頭。

張殊南在側屋聽見動靜,他早已穿戴妥當,身姿挺拔,步履從容淡定。

韋元同低頭提著裙擺往外走,心如懸旌,想找個依靠:“駙馬來了嗎?”

抬頭看見張殊南時,她愣了一下,張殊南衣冠整齊,眉宇不見絲毫驚慌,像是……早有預料。

韋元同來不及多想,領著一行人匆匆出府。

馬車到宮門口,炬火通明,兩列禁衛嚴正以待。韋元同深吸了一口氣,淚水搖搖欲墜:“我從沒見誰可以深夜入宮,殊南,你說會不會是孃孃……”

張殊南避開她的視線,語氣平靜:“公主莫要自己嚇自己。”

他從始至終都如此淡然,韋元同神情古怪地看著他,壓著怒氣問:“你一點兒都不擔心?”

“臣擔心。”張殊南說的乾脆。

嗬,她當真是一點都沒看出來。韋元同此刻沒有心思與他計較,離仁明殿越近,她心裡越發不安,險些喘不上氣。

仁明殿燈火通明,院子裡卻不見侍女內臣,唯有桑皇後立在簷下,電閃雷鳴,燭火搖曳,一明一暗,令人毛骨悚然。

韋元同衝上前去,抱著桑皇後的胳膊,忍了一路的眼淚終於落下:“孃嬢,你怎麼了?爹爹說你急病,我嚇得六神不安,心裡害怕極了!”

桑皇後沒有動靜,韋元同仰臉去看她,恰好一道白光劃過天際,皇後揚手便朝著韋元同打了下去,“啪”的一下,隱在轟隆而來的雷聲裡。

韋元同跌坐在地上,不明緣由,不知所措。

桑皇後低聲斥道:“不許你叫我!我是如何將你養成這副沒心肝的模樣,為了這個張殊南,你竟敢忤逆?”

她一手指著張殊南,抖得像篩糠:“若沒有本宮,沒有桑家,你以為你能全身而退?那個雲霽能好端端的活到今日?張殊南,你就是這樣報答本宮的?”

“孃嬢,你們在說什麼?”韋元同坐在兩人中間,一臉茫然。

“你瞞著她?”桑皇後的聲音在颼颼雨聲裡顯得尖銳嘶啞,“她一顆心都捧給了你,你怎麼下得去手?”

殿內傳來今上沉重的聲音:“讓張殊南進來。”

桑皇後仰頭深吸一口氣,不願再看倆人:“滾進去。”

殿內地麵散落著宮人抄錄的國史,官家坐在一把紅漆椅上,垂眼問他:“沙嶺戰役是幾月幾日當真有這麼重要嗎?殊南,我想聽一聽你的解釋。”

張殊南如一棵孤鬆,筆挺的脊背像薄如蟬翼的刀鋒,閃著冰冷的寒光。

他道:“重要。臣想讓官家直視過去,從此刻起重視寧武邊防,收複失地。”

今上不陰不陽地笑了一下:“僅憑這樣的借口,你就可以將朕扒得乾乾淨淨,放在國史上任天下人恥笑。你知道嗎,他們會說宋國的君王在生辰那日丟了六座城池,實在是滑稽可笑!”

“誰告訴你的?誰默許你將這件事寫進國史?”官家問。

張殊南不語。

今上拍了拍膝蓋,說:“不說我也知道,是王清正吧?他倒教出了一個好學生,把他想做卻不敢做的事完成了。”

張殊南終於開口:“此事與王相公無關,是臣一人所為。”

今上道:“現在說一人所為,太晚了。皇後、昭寧、桑太師、王清正、寧武關的韓武等等,如果朕降罪,這些與你有關聯的人都會收到牽連。這樣的結果,你能承受得起嗎?”

張殊南淡道:“您的妻子和女兒,身居高位,享受奉養,卻不行勸誡之責;您的臣子,食百姓俸祿,卻不能為黎民進言。而您,明知有錯,卻粉飾太平,一錯再錯。臣不無辜,前朝後宮不無辜。真正的無辜者,是因戰亂流離失所的百姓,是拿血肉之軀死守國門的將士,他們遭受的苦難無處說,更無人聽。”

今上沉默許久,忽然歎息道:“可你非得行極端之道嗎?非要捅破這層窗戶紙,讓朕難堪嗎?”

“若不將傷疤揭開,逼到險境,進退兩難,您會重視嗎?”張殊南反問。

今上靜靜看了他一會,搖頭道:“不會。”

張殊南撩袍跪了下去,背脊未鬆半分,沉聲:“請官家降罪。”

殿內又歸於死寂,好似一切都沒發生。透過門窗的風吹動地上的紙張,“嘩啦啦”,一切又都塵埃落定。

“朕不殺士大夫,不會給你定任何罪名,但今後你的日子不會太好過。”官家撿起腳邊的一頁紙,“十根手指伸出來尚且有長有短,更何況天下。總要有一個被欺負蠶食的口子,你能幫得了一個寧武關,幫的了下一個嗎?”

“你出身微末,能有今時今日,皆仰仗於國朝重文輕武的風氣。你非但不感激,還要反過來砸了文官諫官的飯碗,他們如何能容你?那個叫雲霽的小娘子,如果不是朕與皇後開口保下,試問誰會承認自己弱於女子,誰又願意被一個女子踩在腳下?”

“你以為文禎皇帝不想保賈堰,朕不知道文臣當道的壞處嗎?”今上痛心疾首道:“那些曆經百年的名門望族,臣強君弱,朕也有許多難以訴之於口的苦楚。”

張殊南一聲輕笑劃破了他的虛偽:“寧可縱容文臣作奸犯科、沆瀣一氣,舍不得邊關將士嘴裡半斤糧,這就是官家的苦楚?”

100 ? 第一百章

◎那一年她在臨安碼頭射出的箭,躲了一年又一年,終於要來取他的性命了。◎

在景泰皇帝的注視下, 張殊南緩緩起身:“不遏製士族門閥,反而將下位者的出類拔群看作是自己的好心施舍,官家您亦是——名門望族啊。”

“放肆——”今上靠在椅背上, 神情疲倦, 老態畢露,“說出來, 就一定能改變現狀嗎?做個一塵不染,風流儒雅的人不好嗎, 中了什麼邪, 偏要攪這趟渾水。”

張殊南心中早已有了答案,他似乎搖了一下頭, 平靜道:“我非肉身泥塑, 如何獨清獨醒, 作壁上觀。”

“你無私的皮囊下, 又藏著多少私情私欲?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皇帝嘴邊掛著嘲諷不屑的笑容, 擺手道:“朕寬恕你了。出去吧,去看看外麵些人有多恨你, 恨不能千刀萬剮, 啖肉喋血。”

他走出了門, 很快就被滾滾雷聲卷走,吞並在風雨中。

桑皇後失德,已被帶回仁明殿。隻有韋元同還站在原地, 她半倚半靠著紅柱, 像一株枯死的花, 蒼白無力。

聽見了聲響, 她僵硬的身軀微微一動, 眼皮緩緩地抬起,聲音因為寒冷而顫抖:“宜春苑的家宴上,是你跪在爹爹和嬢嬢的麵前,說要娶我。大婚之夜,你醉的不省人事,我們同榻而眠,不曾想竟是你我唯一一次同寢。前院的那座江南閣樓、寧武關的來信……我不是不知道。張照先持械傷你,是你自導自演的吧?你怕他看出端倪回宮稟告嬢嬢,所以尋了一個由頭將他支開。將我的名字寫在國史上,也並非想與我名標青史……”

她的臉上還掛著淚水,眼中滿是恨意:“你是想禍水東引,讓嬢嬢與桑家為你兜底,讓爹爹不得不礙於情麵寬恕你,是不是?!”

張殊南淡漠的眼眸輕輕地劃過她的麵龐:“不是。”

韋元同朝前踉蹌一步,一頭撲在他身上,揪住衣領吼道:“你虛偽!什麼正人君子,清廉之士,滿口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我是瞎了心眼,竟被你算計至此,眾叛親離!”

張殊南握住她的雙手,將人製住,垂眼道:“當日你說文禎皇帝推行新政,國力大盛。我是如何回答你的?我說,待文禎之治整理成冊後,再請公主研習。請問公主看了嗎?”

又是這件事,韋元同渾身發抖,修剪整齊的指尖深深掐進掌心。她不知道張殊南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但她最討厭他這副故作玄虛的模樣。

“我沒看,一眼都沒看。”她瞪著眼睛,惡狠狠道。

張殊南道:“新政推行後,新舊之爭愈演愈烈,上至皇親國戚、門閥士族,下至一些迂腐不化的讀書人,紛紛反對新政,擁護舊製。新政推行不到兩年,賈堰等人被貶出京,新政徹底夭折。為了保全文禎皇帝的顏麵,謊稱新政推行成功,實際上隻是舊製套新殼。你口中的“國力大盛”,不過是一場精心粉刷的騙局。”

“舊製有什麼不好?曆朝曆代,不都是這樣過來的?”韋元同反問。

“一直這樣做,便一直是對的嗎?”

張殊南驟然鬆開雙手,韋元同猝不及防,從台階上歪倒下去,跌坐在雨裡。

“我也曾心懷希望,希望你與我道合誌同。縱使沒有夫妻之情,這一輩子也能相待如賓,不至窮極無聊,反目怨恨。”張殊南走進雨中,眼中一片荒涼。

韋元同深深地喘息,雨水衝刷著臉頰,風在耳邊呼呼作響,她已經流不出淚了:“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她生來尊貴,受萬民奉養。朱甍碧瓦隻教會她如何做一位公主,不曾告訴她國家命運,萬民之苦。

張殊南最終還是伸手扶她起身,韋元同幾次掙紮未果,揚手抓破了他的脖子。

他平靜道:“朝廷積貧,上下交困。軍隊積弱,契丹鐵騎虎視眈眈,可謂內憂外患。我深知憑一人之力難以扭轉朝中局麵,哪怕隻能揭開遮羞布的一角,也算儘了臣子本分,不愧天地。”

韋元同固執道:“那我呢?你對得起任何人,唯獨對不起我!”

張殊南不再看她,本就是不同道路上的人,實在不必勉強同行。他舉目望去,雨勢漸歇,狂風如浪。

天潮地濕,身後是韋元同哀怨的哭訴,身前是沒有儘頭的黑暗。

沒有一盞燈為他而點,但雲霽與他,他與雲霽,不就是為對方而燃的一盞孤燈嗎?

想到這裡,張殊南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堅定地往前走去。他的身軀疲憊不堪,狂風可以將他的影子吹散,吹不散心頭的人影。

雲霽,世間寂寂暗暗,幸好我們可以相互照亮-

皇後急病,夜開宮門,哪一條單拎出來,都是要被諫官大做文章的。諸臣心裡正打鼓,不知發生了何事。緊接著駙馬都尉抱病不朝,有心人發覺編修後的國史與先前大有出入,涉及前朝當世,新黨舊黨之爭,關乎文臣武將之間的平衡,絕非小事。

各方勢力蠢蠢欲動,風雨如晦。

出宮後,張殊南就被軟禁在前院,今上並未降罪,公主卻不能放過他。

說到底,駙馬都尉也是公主宅裡的下人,今時不同往日,從前韋元同好顏色好說話,現在她自覺受辱,要張殊南痛苦千倍萬倍。

從暮春到立秋,滿樹的茂密的葉子漸漸黃了,韋元同踏進了張殊南的屋子,三個月來,他第一次聽到人聲。

華貴的裙擺揚起灰塵,她的姿態依舊端莊,舉止優雅。

“駙馬。”韋元同坐在他身後的椅子上,笑說:“日月流逝,再見你竟有些恍然。”

張殊南木然地看著窗外,從這個方向望出去,能看到木蘭閣的一角屋簷,“你來做什麼?”

韋元同話中有話:“你機關算儘,若不知最後結局,實在是太過可惜。我於心不忍啊。”

他仿佛“死了”,沉默著沒有聲響,一片灰白慘淡。

韋元同不在乎他的態度,她自顧自地說了起來,口吻嘲諷,充滿了快意的報複:“朝臣們翻來覆去,就是想不明白,這個生如草芥的張殊南,為什麼要挑起陳年舊事,激起黨派之爭。你所敬重的王相公牽扯其中,為了保全樞密院上下的清白,他隻好將寧武關推上風口浪尖。”

張殊南微微側身,寒光淒涼,“怎麼不提桑太師與鄭相公?”

那日桑太師出麵保下他與雲霽,如今東窗事發,身為後族,他如何獨善其身?

國史院隸屬中書省,鄭相公到底是失查,還是有意為之,單憑一張嘴就能清楚嗎?

他確實出生草芥,可入朝為官多年,身居高位,與兩府三司關係密切。這一招釜底抽薪,正算準了他們誰都不能全身而退,這才敢做去這件事。

果然,韋元同神色陡然一變,冷笑道:“狀元郎果然神機妙算,不知你是否算到寧武關韓武等人陰奉陽違,謊報軍情?”

張殊南神情微動,緩緩看向她。

韋元同毫不客氣地回望,施舍的口吻:“爹爹納諫如流,大力撫恤邊關將士,格外優待寧武關。不出一月,雁門關與偏門關竟聯名上書,稱寧武邊防異動,恐主將有二心。兩關軍報稱,寧武關放任契丹入侵,邊界線回縮近百裡,與韓武的軍報大相徑庭。”

她笑的聳起肩膀:“瞧瞧,不需旁人動手,自己人就自殺自滅起來。活像個被戳破的皮球,往外湧著爛泥,惡心極了。”

“官家作何決斷?”張殊南問。

“這正是我要告訴你的好消息。”韋元同終於從他的臉上看見了設想了千百回的神情,他在緊張。

“官家任命曹嚴庭為懷化中郎將,接管寧武關,即刻赴任。你放心,他是桑家的人。”

她走到張殊南身旁,慢慢地闔上窗戶,輕聲道:“有人說緩慢綿延的折磨最能使人痛心傷臆,所以我特意為你安排了這間住所,讓你隻能遠遠的、模糊的看著,再也無法觸及。”

他的聲音裡有輕微的嘲笑:“如果這樣的說法能讓你感到一絲快意,那我可以附和。”

韋元同牢牢盯著他,一雙徹底瘋狂的眼神,一字一頓道:“她會死在寧武關,挫骨揚灰,無蹤無跡。”

他越是難受,韋元同心中越是暢快,她就是要看他苦苦哀求,痛不欲生的樣子。

張殊南身軀僵硬,心口像插了一把冰刀,將身體裡的熱氣吸食的乾乾淨淨。

他漫長地、沉沉地吐出一口冷氣,那是從身體最深處翻滾上來的冷:“能葬於滾滾黃沙,在所摯愛的土地中永存,臣替雲霽謝公主成全。”

韋元同瞪著雙眼,不可置信,難以理解。

過一會,她忽然掩麵大笑,身體止不住的顫抖,踉踉蹌蹌地往屋外走:“你們瘋了還不夠,還要活生生地逼瘋我,哈哈,都瘋了。”

韋元同離去後,黑暗寂靜無聲,他再也站不住了,扶著窗台慢慢地滑下來,淚也跟著往下落。

那一年她在臨安碼頭射出的箭,躲了一年又一年,終於要來取他的性命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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