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讓塵靠近季歇。
這次是他主動靠近他。
季歇睡得很不安穩,他好像深深陷入在噩夢中,睫毛輕顫,呼吸混亂。
這是夏讓塵第一次看見這樣的審判者。
相比於重生後手術台上的那一眼,此刻的季歇更像是重生前在扶仁醫院地下的初見,投來的第一眼。
褪去淩厲,褪去偽裝,褪去戲謔。
他矛盾到讓夏讓塵分不清哪個才是真實的他。
門鈴就在此時響起。
叮咚一聲,正好錯開雷聲,聽起來像是窗外樹枝折斷的雜音。
夏讓塵退後一步,兩個人之間又恢複到了安全距離。
季歇恰好在此刻睜眼,夢境大概讓他無暇分神,他沒有注意到夏讓塵的這個小動作。
“門鈴響了。”夏讓塵說。
“我知道了。”季歇揉了一下自己的頭發,他的眼底有紅血絲,“是鄧艾。”
鄧艾?
夏讓塵很有當客人的自覺:“我去開門。”
“不用。”季歇站起身,“就你這個腿,歇歇吧。”
夏讓塵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季歇開門,外麵的果然是鄧艾。
鄧艾提了滿滿兩個大袋子,遞給季歇。
原來季歇剛才的電話是打給鄧艾的。
“你要的東西都在裡麵了,”鄧艾探頭,看見夏讓塵,很親和地揮了揮手,“哎,小夏,今天苦了你了,好好休息啊!”
夏讓塵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
鄧艾縮了一下脖子,斜斜的雨絲似乎飄進了他的脖子後麵,他抹了一把脖子,轉身就要走。
“你不在這裡嗎?”夏讓塵問他。
“不了,”鄧艾意味不明地掃了季歇一眼,“我先回去,這雨真的太大了……”
說完,門砰然閉合。
外麵響起了引擎啟動的聲音,車輛駛遠,雨聲再次覆蓋一切。
袋子被季歇放在桌子上,裡麵的東西被一件件拿出來——
藥、繃帶、水果、各色的蔬菜肉類,還有一小袋米。
夏讓塵撿了其中的發燒藥。
“等下吃,”季歇抽走藥盒,“空腹吃藥對胃不好。”
很尋常的東西,夾在季歇修長的指間,總歸有種格格不入的感覺。
“這就是你讓鄧艾拿過來的?”
夏讓塵不肯安分,又撿起一個土豆,矮矮胖胖的,沾了土,有點可愛。
“是。”
季歇再次把土豆從夏讓塵的手中拯救出來,堆成一堆。
“廚房沒有菜,這個天氣不好點外賣。”
他的解釋言簡意賅,夏讓塵聽出了弦外之音。
“你要親自做飯?”
季歇問:“這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嗎?”
是。
在夏讓塵的認知裡,審判者應該是不食人間煙火的,應該沒有人能把審判者和俗世凡塵聯係在一起。
他是神,降臨災難。
毀滅眾生,他的欲望不滅不休,和他的壽命一般永垂不朽。
所有人都忘了,他曾經是一個人類。
他也有愛恨,也有嗔癡,也像是每一個正常人一樣,活在這個世界上。
矛盾又怎樣?
此刻,災難還沒有爆發,他還不是審判者。
季歇走進廚房,廚房暖黃的光照在他身上,像是夕陽,讓他沾染上了塵世的煙火氣。
“你會做飯?”夏讓塵挑眉,表示訝異。
“會。”
這倒是出乎了夏讓塵的預料。
季歇的家境已經不能用不錯來形容了,他的家庭不屬於暴富,從他出生開始,他的父輩就已經積累了幾輩子都不可能用完的巨額財產,在擅長的領域裡混得風生水起。
就連季歇的生父季廢興,當醫生也隻是一個愛好而已,和彆人喜歡高爾夫是一個道理。因為愛好搞出來一個醫院,足見一斑。
在這種環境裡長大的人,從小養尊處優,飯來張口衣來伸手,有時間有精力把自己投入到感興趣的領域,本本分分繼承家業就好,根本不用為了溫飽掙紮。
這種人,難道不應該挑食奢靡,十指不沾陽春水嗎?
“你……”
夏讓塵開口,卻發現很難表達自己的想法。
他對季歇的看法大多是約定俗成的偏見,思維早在他了解季歇之前就形成了一套完整的體係。
但是隨著進一步的深入,他發現,這一套體係正在迅速分崩離析。
季歇沒有回頭,話音沾了笑意。
“我?我這種人怎麼了?”季歇打開水龍頭,水流緩緩流下,“你是不是想說沒想到我還會燒飯?”
夏讓塵默然。
這確實他的想法,季歇看得很準。
“從出生到十歲那年,我一直住在國外,和我母親一起。”季歇說,談起自己的母親,他的語氣放得柔和了些,“家裡有傭人,都是外國人,他們都對我說英文。隻有我的母親,她會教我中文,讓我和她用中文交流,她告訴我,這是母語,是我的血脈,我的根源,我的心臟。”
夏讓塵聽著他講出過往,心臟沒有來由一疼。
拋去那些固有的偏見,季歇在他的眼前逐漸鮮活。
“她總是鬱鬱寡歡,我知道她不止一次提過,很想念家鄉的味道,但是傭人們都不會做。於是我偷偷去唐人街買中國菜譜,買那些曾經在我眼中眼花繚亂的各種食材、調味料……”季歇搓著一個番茄,他的話音和水一起流下,“一個中華飯店的老板認識我,教我做了第一道中國菜。”
“是什麼?”
夏讓塵忍不住接話,他幾乎能夠想象到,一個不到十歲的小孩獨自一個人遊蕩在街上,被好心老板叫去的畫麵。
“也不算是菜吧。”季歇自嘲地笑了一聲,笑聲短促,“是皮蛋瘦肉粥。”
皮蛋瘦肉粥。
夏讓塵也沒有吃過這個。
基地的平民長期供應的是土豆湯,肉類是很稀缺的資源。
即使夏讓塵這個級彆,對肉類已經不加限製,他也沒有吃過這種粥。
出任務需要快速補充能量,燉肉、碳水和能量棒已經足夠,緊急的時候壓縮餅乾堅持十天半個月也很正常,沒人會有閒心去搗鼓這樣那樣的花樣。
“哦。”
夏讓塵沒吃過,自然也給不出什麼不一樣的反應,隻能乾巴巴擠出一個字。
“還沒吃過吧。”
季歇輕易揭穿他,毫不給他麵子。
“是。”夏讓塵應了,無比自然接話,“你打算燒什麼?”
季歇還真沒考慮好,握著西紅柿的手一頓。
“沒想好?”夏讓塵沒給他反應的時間,“我想嘗嘗這個,可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