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下完全是出於身體的本能,夏讓塵在接到的瞬間想起了自己手無縛雞之力的傳聞,手一抖,西紅柿又從他的掌心咕嚕嚕滾到了地上。
西紅柿停在了季歇的腳邊。
夏讓塵觀察著季歇的反應。
季歇沒有什麼特彆的反應,隻是彎腰撿起來安靜洗完,再遞給夏讓塵。
這次,是伸手遞給他。
水珠從鮮紅的西紅柿上流下,停留在季歇的手指上,再落下。
“接住,”季歇很快掃了夏讓塵一眼,“彆再掉了。”
夏讓塵接過,西紅柿被水衝過,很涼,他卻覺得上麵有季歇殘存的體溫,燙手的很。
“嗯。”
“這個對身體好。”
不鹹不淡的關心,從季歇口中說出就有些稀奇了。
夏讓塵抬頭。
季歇背對著他,身影一如初見時高挑挺拔,影子延伸到窗外,沒入無邊的黑夜中。
夏讓塵下意識啃了一口西紅柿,酸酸甜甜的,有流淌的汁水,滑落在乾燥的口腔。
久旱逢甘霖。
“然後呢?”夏讓塵啃著番茄,問季歇。
“然後……”
季歇似乎沒有他會對接下來發生的事感興趣,他隻是隨口一提,袒露的脆弱是誘敵深入的餌,自己卻不自覺陷入其中,難以自拔。
太久了。
這段過往真的太久了,久到他現在想起,首先浮現在眼前的是滿目的灰塵。
他從來沒有和任何人談起過這段過往。
但是順著夏讓塵的話音,他發現,自己其實是可以找個人傾訴的,用無關緊要的口吻,用事不關己的態度。
“她很喜歡,不過我後來嘗過一次,太鹹了,大概是年紀太小,掌握不好分寸。”季歇繼續說,“我不知道她是怎麼吃完的,每一次她都吃得很乾淨。”
季歇想了想,補充一句:“這很難得。”
夏讓塵的眼前輕易勾畫出畫麵,空蕩蕩的房子裡,陽光灑下來,小時候的季歇和一個溫文爾雅的女人對坐在一張過分寬大的餐桌上,兩個人之間沒有對話,其間隻有碗勺碰撞的,很輕的聲響。
很和諧,也很溫馨。
這,就是親情嗎?
仿佛夏初的綴在枝頭,青澀的果子,苦澀的,清香的,也是解渴的。
夏讓塵不知道為何,想到了遺憾這個詞。
“十歲那年,我被接回了國內。”季歇洗了肉,拿起刀,他的手很漂亮,拿著手術刀和拿著菜刀沒有什麼區彆,像是藝術品,“在這裡,我住了七年,從十歲到十七歲。”
母親這個詞消失了。
作為一個合格的聽眾,夏讓塵卻沒有提起,因為季歇也沒有提到自己突然回國的原因,這是他們心照不宣的隱秘,無人開口,便早已知曉。
“你喜歡這裡嗎?”季歇突然開口問夏讓塵。
他背對著他,夏讓塵看不清季歇的表情,隻能看見他的動作沒有停頓,仿佛真的隻是隨口一問。
“不喜歡。”夏讓塵坦然道,“這裡太空了,沒有什麼人氣。”
季歇的動作一頓。
他抬起頭,看向了窗戶。
夏讓塵也下意識循著他的目光看過去。
他捕捉到了玻璃上季歇的眼睛,以一如季歇捕捉到他的。
窗外的狂風暴雨從未停歇,世界在此刻陷落,墜入無邊黑暗。
鏡子上的畫麵卻意外的平靜,像是兩個人站在懸崖之上,除了當事人,沒有人知道平靜的危險不亞於喧鬨時。前進一步是深淵,後退一步是煉獄,左右為難,每一眼都可能是最後一眼。
虛影中,季歇和夏讓塵之間的距離被拉緊了,他們之間前後的距離被消融,一晃眼,好像並肩站在一起。
但是,怎麼可能呢?
世界在倒塌,他們是彼此對立的兩端,是磁鐵的同級,永遠不可能靠近。
這才是事實。
夏讓塵先移開了眼。
季歇洗了米,把食材放在砂鍋裡,熱氣騰騰升起。
兩個人在玻璃上的虛影逐漸模糊,被白氣取而代之。
是生疏,也是分寸。
“我也是這樣覺得,我不喜歡這裡。”季歇的騰騰水汽中開口,“家裡有傭人,但是季廢興不允許他們和我說話,所以,我總覺得,這裡從頭到尾,隻住了我一個人。”
他沒有說父親。
三個字,是代稱,漠然至極。
滾燙的,潮濕的,是水汽。
季歇的話因此沾上了霧氣。
“白天是安眠藥的顏色,夜晚是慢性自殺。當時的世界,對我來說,每一天都是這樣的。這樣的日子,我過了整整兩千五百五十七天,我太熟悉這裡的一切了。”
季歇轉過身,這次,他正麵著夏讓塵。
廚房暖黃的光照不進他的眼底,隻在眼睫之下投映出更加濃黑的陰影。
背景是溫馨的,而他站在其中,如此突兀。
他從來不屬於這裡,即使他這裡待了七年。
“十七歲,我離開了這裡。”他定定看著夏讓塵,“在我逃離地獄的第一天,我遇見了你。”
季歇突然笑了。
夏讓塵沒有在他的笑容中感覺到任何溫度。
“記得你見到我以後說得第一句話嗎?”季歇挑眉,是個挑釁的動作,他重新露出了猙獰的爪牙,掌控全局,“哦,你肯定不記得了。”
夏讓塵不寒而栗。
“你說,哥哥,我好羨慕你啊。”
季歇一步步走近夏讓塵,步子緩慢,他料定自己的獵物不會逃,所以他勝券在握。
“我想問問你,”季歇一字一句清晰說道,“你羨慕我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