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門庭若市,早不是一兩日。
自陸行淵入主京城,京中高官權貴、外地富商豪紳競相獻媚,各類奇珍異寶、金銀玉石流水似得抬進府中,另置紅頂小轎送來的,還有人,底下人精挑細選的各色美人。
環肥燕瘦、各擅風流,陸行淵來者不拒,一應收入了後宅。
宛如君王後宮佳麗三千。
今日三千佳麗再添一員,對方小廝自報家門,康寧伯府特此恭賀陸相生辰千秋,附賀禮若乾,並族中資質尚佳一女,若得陸相青眼,此女三生有幸,康寧伯府與有榮焉。
沈容音在旁瞧著不由眉頭微皺,陸行淵的生辰,怎麼變成在這凜冬時節?
他該是建康九年、四月初八生人,春日和煦、清風朗月才對,她不可能記錯的。
然見府裡小管事出門來接禮,從善如流,禮進了門、人也進了門,吩咐婢女帶往東南孔雀苑,連具體姓甚名誰也未曾過問,也不知那裡已住了多少“賀禮”。
“沈姑娘快走吧,這地方可不是能隨便瞧得,當心禍從眼入!”
沈容音多餘張望兩眼,旁邊的婢女不快,涼颼颼蹦出句催促。
先前有人因為說她兩句閒話,連臉都險些扇爛了,現在這闔府的下人可沒有待見她的。
昔日鎮北將軍府變成相府,府裡下人也都換了一茬兒,沈容音還是更喜歡從前的將軍府,人人見她都是笑的,三年間物是人非,彆說陸行淵變了,就連這宅邸裡的味道也變了。
幼時自學會走路,她便成日往這府中鑽,鎮北將軍夫人出身大儒世家,那時請族中先生開設府學,京中子弟都以來此開蒙為榮,她沾了近水樓台的光,是府學待得最久的女學生。
從三歲到十二歲,整整近十年。
她年紀小,起初隻做個小包袱,坐在宗家三姐姐身邊湊熱鬨,整日抱著人打瞌睡,沒兩年,三姐姐出嫁,照看她的重任就自然落在了,身為東道主的四哥頭上。
本想換條胳膊抱,繼續打瞌睡,但四哥不準。
宗雲諫自小性子沉穩認真,既肩負重任,便儘職儘責教她讀書、手把手教她寫字,過後還要檢查功課,糾錯、改正,真是半點懶也教她偷不得。
每當他眉頭微擰,都像個小夫子。
可他也隻比容音大五歲而已。
宗家兄弟姐妹四人,大哥英武偉岸,二哥文采風流,三姐肖似夫人,嫻靜溫柔,但他們都比她年長太多,隻有四哥,不嫌她小,不讀書時願意陪她玩鬨、為她紮風箏、帶著她耍劍。
他寒冬酷暑練劍習拳威風凜凜,她照貓畫虎,隻學來一身軟綿綿的花架子。
可就是花架子,也教她在學堂,把作威作福的英國公世子,戲弄得磕掉了兩顆大門牙。
闖了大禍,容音不敢回家,偷偷躲在四哥衣櫃裡,忘了時辰,醒來他背著她正往侯府送回去,容音嚇得要哭,他不肯教她敢做不敢當,陪她在沈家祠堂從傍晚跪到半夜。
後來她倒在軟墊上睡過去,他還替她跪著,直到她爹爹徹底消氣。
她爹爹那時揪她的臉,把她喚醒,問她知不知道羞?
容音不說話,隻抿著唇去瞧旁邊滿臉正經的四哥,悄悄給他做鬼臉,顯見是不羞的。
她那時總想,隻要有四哥陪著,就算天塌下來她都不怕,還怕什麼羞!
沈家原先就跟宗家隔著半條街,隻三年前,她爹爹大抵是怕她觸景傷情,將沈家遷居到了城南,這日路過,沈容音越窗望了眼,舊日宅邸門頭,從之前的張府又換成了趙府。
總歸都跟她是沒半點關係了。
馬車回教坊司的路上經過杏林街口,突然暫停下來,街道儘頭正傳來陣沉悶的馬蹄聲。
沈容音聽前頭議論聲隱約紛亂,推開車窗看了眼,正看見街道儘頭,一行人疾馳似箭,正由遠及近奔襲而來,遙遙隻見領頭的一襲黑裘大氅,在風中鼓動翻飛。
左右有人厲聲高喊:“相爺回城——清道!”
這聲好似林中驚鳥,街道中片刻前還在哄鬨圍觀的人,立刻轟然分散到兩側。
鴉雀無聲。
鐵蹄疾馳碾過城街青石道,震得車裡的沈容音都覺顫動。
沈容音伏在窗口探看,陡然間卻覺有道銳利視線,猶如鷹隼般深深釘在身上。
她眼神兒狐疑一轉,便正對上街心裡,陸行淵凜冽如劍的視線,她下意識忙關了窗。
直到回城的鐵蹄過了此處,後麵議論聲又漸次騰起,沈容音再越窗去看,才見那隊伍後麵還拖著兩輛裝滿人的囚車,男女老幼儘塞在裡麵,個個灰頭土臉、身上血汙混雜著泥土。
正是逃出城的睿王及其親眷。
陸行淵這幾日出城辦的事,原來就是親自出城追擊,要將蕭氏血脈斬儘殺絕。
街道兩側的百姓們叫罵、看熱鬨,隻沈容音瞧不下,她爹爹現下也還在大牢裡呢!
現在陸行淵回來了。
這下也犯不上再回教坊司,她起身敲車門,吩咐駕車的小廝:“回相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