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樓下人聲聲齊誦的催妝詩下,令嘉輕步下樓,走到堂前的行障後麵。
見得行障後隱隱約約的曼妙身影,誦聲漸歇。
幾個儐相你看我,我看你,都朝燕王露出打趣的神色。
在一眾矚目下,燕王大步上前朗聲吟起撤障詩。
燕王少時即傳有才名,如今雖是投戎多年,但才氣還在,催妝詩也好,撤障詩也罷,均是一氣嗬成,均是上乘之作。
挑剔如張氏也挑不出什麼錯,隻得讓下人起簾去障,引燕王入堂內。
沒了行障的遮掩,一對新人在彼此眼中露出了全貌。
俊美的新郎笑得溫文爾雅,美麗的新婦笑得嫣然如花,兩人眸光相交間,好似含情無限。
恰如明珠美玉,交相輝映,正是一對天造地設的璧人。而忽然沉靜下來的環境,正是對這二人般配的讚歎。
然而,陪著令嘉下來的,現在距離兩人最近的明韶看看自己的小姑姑,再看看她新上任的小姑父,目光有些茫然。
怎麼感覺哪裡不對?是錯覺嗎?
明韶的茫然無人留意,眾人隻看著這對賞心悅目的新人行了奠雁禮,禮畢又向傅成章和張氏辭拜。
傅成章看著這對隻從外表上看,登對至極的新人,作為場中最是了解兩人秉性的人,他在心底無聲地歎息一聲。
這麼安排,到底是對?還是錯?
隻是這份猶疑也隻是一瞬,一瞬過後,他仍是冷靜自持的信國公。
他肅聲道:“戒之敬之,夙夜無違!”
而在他身旁的張氏已是紅了眼眶,氣息有些不穩道:“勉之敬之,夙夜無違宮室!”
“諾!”令嘉盈身而拜。
辭過父母後,再辭家廟。
傅家的家廟在信國公府西北角,是一處僻靜寬敞的院落,門前八根烏漆寬柱,四層飛簷高起,隻論氣勢,還在公府的正房之上。
大門往裡,一張兩長寬餘的烏木祭台緊靠著牆壁,祭台上擺著鼎爐,鼎爐對著的牆壁被鑿出了方正的格子,拿來擺放牌位。一層疊一層,足足有十幾層,自上而下,本是一層比一層寬,呈階梯式的增長,但到了倒數第二層,牌位數量一下就空了——這是傅成章一輩的,傅成章是他一輩的長子,隻是還沒等他弟妹出生,他的長輩已悉數戰死在沙場。而在最後一層,倒是已存了三個牌位。
傅令修、傅令啟、傅令遠。
令嘉目光從這三個排位上緩緩劃過。
這是她的大哥、四哥和五哥。
傅令修是令嘉的大哥,因感風寒,不足三歲就夭折了。按著禮俗,幼子夭折,不入家墓家廟。隻是傅家長輩已是不在,而傅成章和張氏又痛心於長子早夭,還是將他記入家廟,占了排行。
令嘉對這個大哥沒有記憶,但四哥和五哥就不一樣了。
令嘉出生的晚,她出生時,她最大的兩個哥哥已經離開張氏身邊,在外領職,一年也見不到幾次。真正陪著她長大的隻有她最小的三個哥哥。
三個半大少年郎,正是叛逆不羈的年齡,但對於唯一的妹妹,卻都是千依百順,無微不至。而於令嘉,在她因病弱而被母親嚴加管束的幼年裡,這三個兄長是她單調生活裡最鮮活的亮色。
四哥令啟溫柔又耐心,總會在她生病時,坐在她床頭,用清朗的聲音給她念道遊記,解她苦悶;五哥令遠寡言但手巧,做出來的彈弓能達到十丈之外的鳥雀,是她幼時最喜愛的玩具;六哥令奕最是活潑好動,最大的夢想是離家出走,做個江湖遊俠,他也是唯一一個敢抗著母親的禁令,偷偷帶她出去見識府外的風光,可惜行事不慎,每次都會露出馬腳叫四哥看破,最後被四哥和五哥聯手暴揍一頓……
隻可惜,傅家的兒郎到了年紀都要上戰場。
在令嘉七歲時,令奕第一次上戰場,由不放心弟弟的令啟和令遠領兵,誰知兄弟三人的行蹤被內間出賣,被北狄埋伏,要生擒去威脅傅成章。令啟和令遠死戰,終於讓令奕逃出。令奕身受重傷,失蹤數月,才被傅成章派出去的軍隊找到。
與親人死彆是什麼感覺?
讓令嘉來說,大約就是從她心上剜去一塊肉,留下一個鮮血淋漓的傷口,但隨著時間推移,鮮血漸止,傷口漸愈,在愈合的傷口處又有新的肉長出,隻留下一道顯眼的傷疤,每每觸碰,曾經遭受的痛楚都會隱隱重現,似在提醒你不要遺忘。
空曠的家廟裡一片肅穆冷寂,令嘉撚起的線香,燃好,跪在蒲團上,閉眼祈禱。
四哥、五哥,我今天嫁人了,嫁的人很糟糕,我不喜歡他,他也不喜歡我,不過沒辦法,這是爹定的,就算你們活著,也改不了,所以還是少生點氣吧。爹和他私下有密謀,我不知道是什麼,但總覺得很危險,你們在天有靈,就多盯著點,要是哪裡不好,就保佑我旁邊這個家夥早死一點,千萬彆把家裡牽扯進去……
好一會之後,令嘉才睜開眼,她起身,把線香放入爐中。她轉身,便見早已上好香的燕王正仰首打量著麵前牆格裡的牌位,目光莫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