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是瘟疫。
11
“我這就去書寫通告!”他急忙說道,過度的聰慧讓賈詡成為最早察覺到瘟疫的那一批人,他轉過頭就要走,卻被下一句話定住。
“……?文和你在說什麼鬼話?”他的長官皺眉,“為什麼要寫?”
“什——”
“人們都已經知道了。”他笑嗬嗬的說,神色一如既往的和藹,難怪百姓們敬他為父母官,“你看,他們已經準備撤離了。”
他指了指窗外搬箱的苦力,韓家的管家在一旁監督著,而幾個韓家的年輕人站在自家門檻前,在旁邊指指點點。
可是街上依舊車水馬龍,人們疲憊的奔波著,沒有人在意離他們太遠太遠的朱門大戶發生了什麼,人們匆匆如同螻蟻,為生計,為明天的下一口飯奔波著。
“‘人們’,都已經知道了。”
長官再次強調,他微笑著那麼溫柔,那麼和藹,卻讓賈詡並遍體生寒。
他聽出了他的潛含義。
12
——螻蟻,
哪兒算得上人呢?
13
賈詡受到了家族的書信,開始收拾行囊。
世家們早已開始了撤離,一開始的不僅不慢到越來越急,大量的車馬耕牛被征辟,不用來運人,而用來運那些金銀珠寶。
百姓們惶恐著,卻無人告知他們消息,隻能僅憑猜測,機靈的也隨著世家出了城,而更多的人,還是懷著僥幸的心。
他們隻是敬畏地看著那些穿著華貴的大人們趾高氣昂的收走了他們的生計,他們連反抗的勇氣都沒有,隻能在關上門的瞬間痛哭自己的倒黴。
田間的老翁呆呆地看著被牽走的耕牛,他在想什麼呢?是在想自己餓死的孫孫嗎?還是在想同樣的命運也即將到來在自己身上呢?
他隻是呆呆的看著,靜靜的看著,好像每一個貧苦的,卑賤的,隨處可見的他。
他隻是疲憊的,沉默的,看著土地,看著他生活了一輩子的田。看著那一座座墳,看著自己即將走向的那個土矮矮的,小小的家。
14
今年有田誰力種,恃牛為命牛亦凍。
君不見鄰翁八十不得死,昨夜哭牛如哭子
《春寒歎》蕭立之
15
貴族小姐們怎麼能忍受馬車呢?太顛簸了,太不體麵了。於是她們坐著慢悠悠的牛車說說笑笑。
她們哪裡會關心這些牛來自哪裡,這些馬車來自哪裡呢?她們的父親兄弟率領著仆人突然就將一切拿來了,好像上天降落的雨水,泥土裡長出的花草,這一切都是那麼的理所當然,她們哪裡會思考呢?
車內裝飾得豪華極了,大量的空間被用來舒展腿腳,擺那些新鮮的糕點蔬果。
穿著華麗的少女拿起一顆葡萄,塞入口中的一瞬間汁水爆開的瞬間——窗外又有一人發著高熱,昏然倒地。
“娘,娘——”女孩哭喊著,緊緊抱著母親的身軀,她的臉上也帶著玫瑰色的紋路,好像開在屍體上的花。
“……太吵了。”車裡的小姐嘟囔道,隨後招了招手,讓侍從把他們趕走。
馬鞭抽了過去,伴隨一聲稚嫩的尖叫,一切歸為沉寂,隨後馬車繼續前行。
一輛輛馬車碾壓著路麵,不知疲憊,前往著生的世界,將死亡留在背後的陰影裡。
女孩試圖向他人求助,卻隻能發出細小的嗚咽,家裡的糧草被征走,家裡的家畜都死光,她已經3天吃飯了。
她眼睜睜看著馬車碾過母親的身軀。
“不——”
她哀嚎,可又那麼細小,那麼微弱,掩蓋在小姐們嬌俏的談笑中,掩蓋在那些漠然麻木的視線中。
感受到馬車的顛簸,華貴的男人好奇地拉開了簾幕,隨後看到路上的血肉爛泥與臟兮兮的女孩捏住了鼻子,嫌棄地又放下。
那眼神 ,並不帶惡意,卻又毫無溫度。
那是人類注視微不足道的東西的目光。
——就像看野草一樣。
16
女孩已經沒有辦法再哭了,淚水混入泥土,混入千萬人踐踏的血肉中。
她茫然地看著這一切,她小小的腦子沒有辦法理解為什麼會這樣,又一輛馬車奔馳而來,但這一次,卻是向著女孩而來。
她麻木地望著逐漸變大的車轍,那一瞬間馬兒遮住了陽光。
她想,一定是馬兒知道我熱,才幫我遮擋太陽吧。
17
男人高興地告訴賈詡妻子懷孕的消息,賈詡興致不高,隻能扯起嘴角勉強應付。
“文和啊文和!你一定要來啊!”他快樂地說,滄桑的麵龐卻帶著亮晶晶的眼,充斥著對生活的希望。
他告訴賈詡他攢了好久好久,終於可以給自己的孩子弄個滿月宴,他會邀請自己所有的朋友和同事,大辦特辦,把自己曾經沒有的一切補給自己的孩子。
“……好。”賈詡心不在焉地隨口應道,然後他突然反應過來腳心發涼,他意識到了什麼,一股可怕的念頭充斥著他和腦海。
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又說不出來,他眼睜睜看著男人絮絮叨叨,繼續暢想美好的未來,話語充斥著賈詡的耳邊,化作刺耳的嗡鳴 。
18
——他還不知道。
他忽然明白了,渾身發抖。
——他被拋棄了。
19
文和啊,你是有文化的,給我孩子起個名字吧。
他說。
起個好聽的,平安的,健康的名字。
不求大富大貴,隻要平平安安就好,不要當什麼英豪,隻要簡簡單單就好,隻要好好活著就好。
男人笑著說,
吉祥的安好的,好啊好啊,這樣就很好了。
太平的康建的,妙啊妙啊,這樣就足夠了。
20
賈詡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出去的。
他茫然的,跌跌撞撞的走了出去,甚至撞到了路旁的石磯,一向注重儀表的他狼狽的絆了一跤,幸虧反應快,否則差點直接撲在地上。
太陽太耀眼了,炫目到他幾乎窒息,他試圖大口呼吸,胸膛劇烈起伏著,卻發現頹然無功。
他看到到街上匆匆的人們,那些和男人一樣的人們,那些卑微的,同樣是螻蟻的人們。
馬車一列列穿行,前往生的世界,碾碎螻蟻的身軀 ,血流到自己的腳下,卻好像魔爪一樣攀上了自己的身軀。
一切都是吵鬨的,一切都是寂靜的,他耳中嗡嗡的鳴響著,眼前炫光,聽不見了,看不見了,那是什麼啊,這又是什麼呢——
然後,腦中傳來了一聲嗚咽。
21
……他瘋了。
賈詡想。
——他瘋了嗎?
他將臟兮兮的,自己平素間根本不會多看一眼的孩子撲倒在了路旁,卻因此讓馬車被迫停下。
車夫本時是想要從他身上碾過去的,可當他看見賈詡身上肮臟卻華貴的的裝束時又遲疑了。
“在下賈詡,賈郎官。”他連忙從地上爬起,衝著馬車拱手,他的身上臟極了,泥水和血肉胡亂地暈染著外衣,血跡從額角流了下來,如同汗水。
……自己,到底在做什麼啊?
“……武威賈家?”車內傳來了聲音,那是個年輕的男人,賈詡認出來了這是韓家的車列。
“是,家父賈龔。”賈詡道。
韓家子本想要掀起幕簾回禮,可是當他聽見賈詡的身份的時候,卻又不屑的把簾子放下來,這種寒門子弟連他掀起簾帳的資格都沒有。
他沒有什麼可和他說的,他隻是吩咐車夫繼續行車,於是馬鞭揚起,馬蹄翹動,而在經過兩人的瞬間,微風掀起了簾幕,賈詡看到了一雙冷漠的,嘲諷的眼。
如同自己嘲諷那個男人,如同自己嘲諷那些不自量力的家夥,馬車上的人看著自己狼狽的模樣——
嗤笑一聲。
22
賈詡無動於衷。
他並不對這預料之中的場景感到驚訝,又或許他經曆了太多,他隻是木然地看著馬車漸漸遠去,接下來是牛車,接下來是人力——
人力……?
賈詡意識到了什麼,他猛的看向泥土上的痕跡,車轍漸漸變淡了,哪怕連牛蹄的痕跡都不再有那麼多,他意識到剛剛馬車的簡陋與護衛的稀少,又忽然想起漸漸空曠的官府與聚攏的軍隊,一個瘋狂的想法闖入他的腦海。
——並州,要封城了。
23
——他必須立刻出去。
這樣,才能活下去。
醫署已經被世家刮分,刺史是第一批跑的,帶走了大量的資材,而接下來並州剩下的資源也被世家大族們瓜分殆儘,當城門一閉,隻能聽天由命。
雖是次子,但賈家還是待他有幾分薄情,雖無車騎但好歹有馬匹,按照軍隊從城外趕來的速度滿打滿算還有1個時辰,這段時間足夠讓他跑出城外追上世家的腳步。
決定好了也就無話可說,賈詡轉身就要回去,可一隻小手拉住了他的單衣。
他冷漠地將衣角從孩子手中拽出來,他知道孩子想說什麼,帶她逃嗎?怎麼可能呢?他憑什麼要負擔這麼一個累贅呢?
他不是英雄,不是聖人,他就是一個普通的,偶爾會發瘋的傻子,剛剛傻一次就算了,還奢求什麼——
24
但預料中的話語並沒有出現。
孩子隻是朦朧的,單純地笑著,像是霧裡看花,像是透過鏡子看到了自己。
“謝謝你,哥哥。”
她說。
“哥哥”
“——像個英雄一樣啊。”
25
——他瘋了。
——他瘋了啊。
他應該出城的,他應該逃跑的,他應該追上那幫世家自己的步伐,然後當做一切都沒有發生,隻要這樣,他的生命就不會有絲毫受損,是要這樣,他就能裝作一無所知的繼續他的人生——
可是他卻騎著快馬,往城西狂奔而去,那裡離城門最遠,卻是他的目的地。
世家們不告訴百姓疫情的原因非常簡單,百姓逃跑了,他們哪裡還征得到糧草,哪裡還拿的到牲畜,他們又怎麼逃跑呢?若人群擁擠,他們又怎麼逃得掉呢?犧牲一群畜生而已,他們又怎麼不可能心安理得呢?他們的家人無非都是這裡的官員,隻要城門一步閉,消息不出,誰又會知道他們的失職呢?而哪怕有幸存者,軍隊又不是吃白飯的,那些低微的聲響誰又在乎呢?
這次行動對他來講沒有絲毫好處,他沒有深思熟慮,也沒有考慮對錯,這是不合邏輯的,也毫無因果,他得到不了任何東西,反而會搭上自己一條性命。
——他何必要這麼做呢?
26
“——文和啊文和。”
男人說。
“——哥哥。”
孩子說。
“……我會,成為英雄嗎?”
小時候的自己,望著他說。
27
“文和?!你怎麼——”
“要封城了!”他嘶吼著,聲音沙啞而撕裂,像是啼血的杜鵑,他沒有來得及去穿騎服,寒風刮著他的臉龐弄得生疼,他從沒有這麼狼狽過。
“走,快走!”他說著,顛三倒四,他的所有言語都是混亂的,他記不清自己具體說了些什麼了。
他說了嗎?說對自己出身的不滿?他說了嗎?說自己也厭惡那些狗眼看人低的東西?他說了嗎?他不是英雄,他隻是個懦夫,是個蠢貨,是個平凡的螻蟻,他和自己看不起的東西沒有任何差彆,他討厭他,討厭所有人,討厭自己?他說了嗎?他也想要活下去,但是他也想要他們活下去——
“文和。”男人忽然兩隻手放上了他的肩膀。
“文和啊文和。”他包容的,淡淡的笑著,鎮定的眼神中映著他惶恐而顫動的瞳孔。
“不要害怕。”
他說,
“——不要害怕啊。”
“————”
28
男人,隻是個凡人。
一匹馬最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