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他看著他,有些愕然,“你怎麼就這樣子出來了呀?”
賈詡遲鈍的低下頭,這才發現自己的裝束何等不妥,雖是豔陽高照的天氣,但也沒有熱到隻穿裡衣,更何況他連腰帶都沒有係好,歪歪斜斜的落到一旁,他出來的太急了,以至於繃帶都鬆開了,露出了大片胸口的肌膚。他連鞋都沒有穿,赤著腳就落在沙地裡。
“……還是你們這裡的風俗就是如此啊?”青年露出了苦惱的神情。“雖說穿衣自由,但這樣很容易著涼的呀。”
並州和涼州兩地民風彪悍的很,他已經看到有好幾個姑娘家睜大了的眼裡放出了光,開始指著他說笑,大膽的已經朝他拋媚眼,甚至有的直接指著自己開始比劃手勢問他今日幾更時見。
他窘迫極了,漲紅了臉,哪怕生活在這裡那麼多年,這對他來講還是太超過了,他走也不是,退也不是,隻能呆立在當場。
眼前的人看出了他的畏縮,無奈地搖了搖頭,隨後走上前來脫下外衣披在他身上,轉過身用身影擋住了他人的視線。
“你們看個甚,就你們眼睛大。”他笑罵著周圍人,“這不,把咱們的大英雄都看害羞了。”
人們發出了善意的哄笑,賈詡感到自己的手被拉住,他看到青年給自己使了個眼色,隨後乖乖跟著青年進了營帳。
11
“醫仙大人!賈郎官如何啊?”
賈詡聽到營帳外有人大聲叫叫嚷。
“去去去,那可是朝廷派來的醫仙大人啊,怎麼都不會有事的。”
“那可是活菩薩啊,菩薩會保佑英雄的啊。”
“是啊,哪怕真有事,醫仙大人也會治好他的。”
“老趙瞧你這嘴,你可彆咒恩人了。”
“不是老李你找茬是吧,好好好剛剛還沒找你算賬——”
人群又喧嘩起來,像是什麼人在爭吵,但更多的是起哄的群眾,眼看著越來越亂,一個男孩的聲音響徹在周圍,清脆又尖銳:“去去去,一邊吵去,裡麵還在忙!有點眼力見行不?!”
人群嘟嘟囔囔地散開了,外麵重新恢複了安靜。
12
“不錯,不錯,恢複的好極了。”
青年並沒有受外界聲音的影響,或許是習慣又或許是出於職業素養,他鎮定極了,好似什麼都沒聽見,手上的動作有條不紊。
青年讓他把舌頭伸了回去。賈詡不由地打量起他來,他注意到和青年白暫細膩的皮膚不同,他的手上布滿了繭子與細小的劃傷,與其像是醫生,倒不如像個軍人。
……朝廷派來的太醫,並州的活菩薩,這是青年的身份,也是賈詡從周圍人群零散的言語中拚湊出來的訊息。
——人們信任他,人們稱讚他,人們眾星拱月一般崇拜他,就像,就像——
那兩個字的詞語呼之欲出,這時青年的手接觸自己大腿內側了,賈詡顫抖了一下,思緒戛然而止。
青年安撫地拍了拍他的小腹,手指上套著的指環壓了壓他的肚子,陌生的感觸讓賈詡不自在地躲了一下。
“肌腱反射正常,肌張力5級,腹壁劃痕實驗也沒問題,淺觸診和深部觸都診無明顯反跳痛——”
青年肉眼可見的滿意極了,嘮嘮叨叨地說著賈詡聽不懂的詞語。
青年自然而然地幫□□的賈詡穿好衣服係上腰帶,看著他不自然的神情稍稍笑了笑,也沒說什麼。哪怕是給那些軍隊的大老粗檢查時,一群大老爺們都會發出少女般的尖叫,還是張將軍一人一拳才安靜了下來。
比起他們,這位乖得很啊。青年欣慰極了,看著賈詡像看一頭乖順的牛犢,他下意識從兜裡掏個麥芽糖放在對方的手心,還順手揉了揉男人的頭發。
……啊。
兩人同時愣住。
青年看著對方呆滯的眼神終於發覺不妥,訕笑了一聲飛快收回手臂裝作什麼事也沒發生。
……糟糕,哄孩子哄習慣了。
青年低下頭不吱聲。
……嗯,就是頭發有點油,該洗了。
他偷偷看了賈詡一眼,在對方逐漸犀利的目光中飛速把該囑咐的囑咐到位:“接下來注意休養就好了,身上還有些許印記,但是時間一久就會消掉了。”
“總之,有抵抗力就是好的。”青年起身,然後他聽到賈詡輕聲說:
“——毛搗。”
青年:“……啊?”
青年疑惑地看向他,“怎麼了?什麼毛?貓島?那是什麼?”
可賈詡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忽然嗤笑一聲,青年不明所以,而隨後忽然想起了什麼扭捏了一下,在賈詡冷漠而危險的視線中,青年眼神卻越來越亮:
“雖然我已經不抱什麼期望了,但是我還要問一句——”
“你識字嗎?”
青年期待地看著自己。
13
——以上,就是他被拉上賊船的確全經過。
賈詡麵無表情地又登記上一個人的名字,忽略了大娘在他耳邊絮絮叨叨問他有沒有心儀的姑娘她這邊兒來介紹哎呀我看隔壁村的寡婦就不錯等等的閒言碎語。
男孩(現在他知道叫殷燈了)同情的看了他一眼。
“我懂,我太懂了。”殷燈說著也戴上了痛苦麵具,“我也是這麼被忽悠過來的。”
隨後他麵無表情地看了一眼眼前因為插隊推搡的人群,扯著嗓子喊了一聲——“彆他媽擠了,這下子誰也搞不上!下一位!”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賈詡咬牙切齒地看著眼前一眼望不到頭的人群,自己當侍郎的時候都沒這麼累。
隨著“賈家次子死在瘟疫中”這一被家族默認的消息傳出,他自然也失去了官職,恢複了一介白身。
一開始隻是為了更靠近青年順勢答應了下來,結果就淪為了現在007社畜日常。
世家們本身就代表了大部分官吏,該跑的全跑走了,以至於整個並州急需人才。
根本沒有時間讓他傷感春秋,所有的哀愁與思緒煙消雲散,繁重的工作已經把他壓的整個人連軸轉。他本來第一眼和男孩相看兩相厭(他也不知道為何隻能歸結為氣場不合),但現在也淪為了打工人之間的惺惺相惜。
賈詡冷笑一聲,他現在總算搞明白了,這是小孩當大人用,女人當男人用,男人當畜生用。
“諾,人帶到了,新人加油。”張將軍走了過來,指著後麵軍隊再次帶過來的人群,眼眶下麵也是青黑,但還是朝他假笑一聲。
賈詡眼前一黑。
而一旁的殷燈發出了幸災樂禍的豬叫,卻在張將軍的幽幽凝視過來之後戛然而止:“彆傻樂,也有你的份。”
殷燈哀嚎一聲。
賈詡惡毒地笑出聲,他頓時感覺手中的工作沒那麼討厭了。
14
“開餐了!開餐了!”女孩蹦蹦跳跳的跑了過來,敲著手中的小銅鑼,鐺鐺的聲音響徹在空地上。
“下班下班!我不乾了哈哈哈哈哈!”殷燈把手中的活計往天上拋去,隨後又卑微的俯身撿了起來。“開玩笑的嗚嗚嗚,下午還要繼續。”
“啊。”他看見自己寫好的布帛被另一個小孩拿起,兩人麵麵相覷,殷燈突然暴起,“阿訪我日你先人!”
“略略略。”阿訪哈哈笑著拿起布帛就跑,“有本事來追我啊!”
“我一各攬遛死你!”殷燈氣得滿嘴飆土話,追著阿訪就跑。
好奇地看了一眼倆活寶,女孩拿著食盒來到了賈詡身前,“英雄哥哥!這是醫仙大人特地囑咐給你的藥膳。”
她踮起腳把食盒放在桌上,害羞地揉了揉臉頰,像隻小鬆鼠,“那個,那個,可以低一點頭嗎?”
賈詡:……?
他聞言低下了頭,然後感覺有什麼東西輕輕觸碰了觸他的臉頰,一觸即分。
賈詡愕然。
“這,這是醫仙大人安慰我們的方式!”女孩結結巴巴地解釋,臉漲得通紅,“我每次這樣心情都能好起來的!所以,所以,那個。”
女孩扭扭捏捏,最後眼一閉心一橫:“總之——工作加油!”
女孩心滿意足地跑遠了,鐺鐺繼續敲著她的小銅鑼。
賈詡:……
賈詡呆滯在原地,摸了摸自己的麵頰,半晌不確定,又遲疑地再次摸了摸。
賈詡從來沒有這種感觸,那麼輕盈,那麼柔軟的感激,好像一朵小小的野花伸出花瓣,試探性地碰了碰他。
15
“啊!婆婆我錯了我錯了!”阿訪嚎啕大哭,這次倒是真哭了,也是,他屁股都開花了。
“你挨得逼兜了!”老婆婆氣得直跺腳,“搶醫仙大人家童子的東西!”
“我不是孩子——!”殷燈跳腳,卻被你一把按住,他抬起頭來看你,卻被你笑眯眯的表情弄的冷汗直冒。
“現在,來解釋一下,你什麼時候學·會·臟·話的?”你臉上依舊是微笑著的溫柔神情,抓著他的頭的手越發用力,“還是本地土話……該說你學習能力強嗎?嗯?醫學知識丁點記不下,這種東西一學就會?”
殷燈汗流浹背了,他眼神四處亂飄,和旁邊同病相憐的阿訪眼神一觸即散,兩人好似達成了某種協定,一起看向了賈·無辜群眾·詡。
像是兩隻落水的小狐狸,同時露出了可憐兮兮的表情。
盯——
賈詡:……
賈詡,賈詡裝作沒看見,他低下頭緊緊盯著食盒,隻覺得這盒子真方啊。
無視了兩人控訴的目光,他聽到隨即傳來的兩聲哀嚎。
賈詡惡劣的勾起嘴角,覺得飯都香了不少。
16
“瞪人家乾甚。”你看著惡狠狠瞪著賈詡的殷燈,無奈地想要摸摸他的頭,結果被小孩一偏頭躲開了。
“啊呦,鬨脾氣了哦。”你笑出聲,這孩子平時表現的像個小大人,偶爾才會露出符合這個年齡的模樣。
你裝作苦惱地歎了口氣,“哎呀,怎麼辦啊?李家婆婆送來的糕點吃不完啦,隻能給阿訪——”
“我還沒吃呢!”殷燈急的跳了起來,隨即想到了自己還在鬨脾氣,又彆扭地扭過頭,你笑著把他抱了起來,在他哇哇大叫中把他在空中轉了一圈。
旁邊的阿訪露出了羨慕的目光,老婆婆慈愛地推了推自家小孫孫,阿訪過來小心翼翼地拽了拽你的衣角。
你笑著看著他,瞬間把兩個孩子都抱了起來,兩個孩子嚇得尖叫,但伴隨著你的動作隨即快樂地笑出聲。
你注意到自己新收的副官凝視著自己,於是將動作收尾,將兩個孩子輕輕地放在地上,“好了好了,去玩吧去玩吧。”你親了親他倆的麵頰,衝著老婆婆點頭示意,老婆婆笑著上前,一邊牽一個帶著他們走遠。
你望著他們的背影,殷燈嘲笑阿訪膽子小,阿訪用腳踹他,結果腳還沒邁就被婆婆打了頭,嗷嗷直叫。
“——好了,現在是大人的時間了。”
不知何時賈詡已經站在了你身後,你衝他笑了笑。
“……你想問什麼呢?”
17
……他想問什麼?
他嗤笑一聲。
——他能問什麼呢?
賈詡眼神變了,他根本不是賈副官,日常的偽裝掩蓋不了他皮下的陰狠,他歸根結底還是那個賈文和,那個執拗的,偏激的,冷靜的瘋子。
太醫?什麼太醫啊!這種事情騙騙普通的平民百姓就算了,騙騙那些軍隊裡沒文化的家夥就算了,但在他看來這是多麼漏洞百出的借口啊。
“……毛搗。”
他輕輕念著,從舌根吐到舌尖,微微頂著上顎,好像一條吐著信子的毒蛇。
明明身為太醫的青年,卻聽不懂的洛陽官話——
“騙子”。
18
——他真的當我不知嗎?
——他真的以為能欺騙所有人嗎?
他惡劣的,嘲弄的,用最大的惡意注視著眼前的青年,好像在看一道題最蠢的解法,一個愚蠢之人最頑劣的掙紮,可是又好像在看自己,那個功沽名釣譽,沐猴而冠的狂人。
每一個人的感激,每一個人對他的稱讚,每一個人崇拜的眼神對他來講都是一種慢性淩遲。
——假的,假的。
疲憊繁忙的白日工作勉強能壓下哀愁,可空寂的夜晚他總是周轉反側無法入寐,他已經記不清男人的模樣了,可是每一次呼吸都提示他,他是承了男人的情才活了下來。
——全是假的。
英雄?什麼英雄?真正的英雄已經死了!已經死在人們的踐踏下,死在塵埃裡啦!
他暢快的笑著,每夜瘋了一樣在房中走動,他的雙眼布滿血絲,直到鄰居不耐地叫罵他才勉強息下。
多麼令人惡心啊,
他想,
青年到底是怎麼理所當然的去接受這些的呢?去做一個欺世盜名之徒?去享受這一切本該屬於他人的功績?
半個月的相處下來,青年的演技可謂差極了,賈詡本是可以一開始就揪出他來的,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