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不曾有今日淑妃誣告的事, 皇帝興許還能義正言辭的解釋一番,稱自己的後宮妃嬪並非是胡亂嚼舌根的妒婦,但才發生在大長公主眼前的事, 皇帝也做不出睜著眼睛說瞎話的打臉之舉,張了幾次嘴, 也沒能說出什麼來, 一口邪火憋在心中,直想將淑妃的舌頭給連根拔了, 方能一解今日之氣。
沈澈端坐一旁, 眼觀鼻鼻觀心, 並不對這話發表任何意見。皇帝對於安定長主諸多忌憚, 偏生對方輩分、地位都擺在那裡, 皇帝縱然惱恨也隻能將老太太敬著。但要是他貿然發聲,性質便截然不同了,須知安定長主命人將他請來, 就是為了逼迫皇帝賜下爵位來——倘若隻是和皇帝商議, 商議之事, 又有幾件會將當事人傳喚至跟前商議的?
安定長主分明是正月初一便到了京中, 這兩個月之中,她老人家早就將京中的一切都給摸透了, 如此才肯現身。可笑皇帝毫不自知, 還以為能夠瞞天過海, 其實老太太早已洞悉所有, 自然也包括皇帝漠視沈澈生死, 卻又不得不親自將他豎起來當牌坊的事。
沈澈需要一個爵位,不管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嘉嘉,哪怕會引來皇帝事後報複,他也甘之如飴。他麵上雖是如常,但心潮澎湃,左肩裂開的傷口又一次隱隱作痛。若非當日走了一步險棋,讓陸劍鋒承認了自己,現下安定長主眼裡又怎會有自己這個人呢?
水榭之中寂靜萬分,幾聲鶴唳遠遠的傳來,讓人心曠神怡,又有池魚越出水麵後樓落下,美得如同一卷將展未展的畫卷一般。
場麵似乎降到了冰點,皇帝蹙著眉頭似乎還在沉思是否要應下這件事。安定長主笑盈盈的重回繡墩前坐下,陸劍鋒自行給祖母續上熱茶,老太太呷了一口,愜意得連眉眼都舒展開了,隻是那周身威壓分毫不見,臉上縱然含笑,但一點溫度也無:“這不過是老婆子的粗鄙之見罷了,這天下還是陛下的天下,小九也是陛下的弟弟,說到底,和老婆子無甚關係。”
在場之人誰不是人精,老太太顯而易見的不豫讓皇帝眉頭蹙得更緊,轉頭冷冷的瞥了沈澈一眼:“老九既是在這裡,你又是什麼意思?”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但憑皇兄和姑祖母做主。”明知皇帝是刻意問自己,沈澈心中冷笑,白得病態的麵容上全然是冷淡,好似對這爵位並無半點熱絡的心思,一派聽天由命的姿態。他掩飾得極好,雖然冷漠,但無端讓人覺得他似有恭敬之相,皇帝本想發作他,但他態度疏離而淡漠,皇帝張了幾次口,也始終不知該說什麼才好,隻能悻悻的板著臉,陰沉著臉色半晌不語。
場麵再次僵硬了起來,陸劍鋒目光在沈澈身上一轉,笑得溫潤:“許是陛下有自己的打算也不一定,祖母若是不歡喜了,陛下和九殿下豈不是難做?”
皇帝忙稱是,沈澈也進言勸安定長主莫要置氣,皇後隻笑道:“為九弟封爵之事,陛下也曾與我說起過,姑祖母方才也說了,陛下是長子,九弟是幺兒,這名為兄弟,卻如同兒子一般養大,自然是情非泛泛。先帝駕崩之時,九弟才是八歲的孩子,陛下難免看緊了些,總是覺得九弟還小,這才不肯輕易放他主一府的事,隻是這轉眼,九弟都是弱冠之齡的郎君了,陛下和我都還當九弟是小孩兒呢。”
沈澈揚了揚眉,垂眸不說話,這話可當真虛偽到了極點,偏皇後說得情真意切,倘若是不查,隻怕還真能給她哄了去。沈澈隻是靜默的聽著,看著皇帝黑如鍋底的臉色和皇後溫和從容的笑臉,他揚了揚唇角,神態愈發的淡漠了。
若是沒有這位極富心機的皇後娘娘,皇帝實則根本成不了氣候,正因為如此,儘管再不喜皇後,皇帝仍然會在最關鍵的時候,動用天子的威儀,將皇後牢牢的護在身後。
雖沒什麼腦子,但總還是識得人的。
“正是,朕也以為,老九現下封王還早了些,再不濟,也該等他曆練曆練才好。”深明皇後是出來打圓場的,皇帝忙不迭便將話頭接了過去,“待曆練些日子,有了些功績,再行封王。”
“若有了些功績,陛下可要論功行賞,封小九做親王才是。”安定長主似笑非笑,談笑間便又給皇帝挖了一個坑,皇帝不免氣苦,但又不敢表露出半點,氣得額上青筋都快鼓出來了,也隻能勉強笑著,那氣得好似雖是要吐血的樣子,讓沈澈心中暗笑,在皇帝目光觸及自己之時,揚了揚嘴角,露出一個似嘲非嘲的弧度來,皇帝驟然惱怒,張口欲罵,皇後卻狀似無意般,將白嫩的手按在他手背上:“陛下心中不也是這個意思麼?既是姑祖母提出來了,陛下索性依了吧,前些日子陛下忙於政務,疏於對九弟的照料,也算是對九弟的補償吧。”
皇帝何等難堪,轉頭橫了皇後一眼,幾欲發作,皇後的手便按得更緊了,笑盈盈的看著皇帝:“陛下以為呢?”後者早已氣得三屍神暴跳,奈何也明白皇後是對的,隻能憋得麵紅耳赤的“嗯”了一聲。
將這一切儘收眼底,安定長主的目光驟然深沉起來。並非不知道皇帝對於沈澈的諸多偏見,但也不想回嚴重到如此地步。身為曆經三朝的老人,長主的心思可比一般人通透得多,也明白皇帝厭恨沈澈的緣故。
隻是,再厭恨,這吃相未免太過難看,何況這天下臣民都看著,竟然連半點樣子也不願做,頗有些上不得台麵。
反倒是沈澈,淡然之中自有一番清貴氣度,如謫仙般。長主一麵想,一麵看向他,他垂眉不語,那安靜的樣子,仿佛融進了一片景色裡,並沒有半點突兀,讓人很難注意到他。
即便是那人在世,隻怕也做不到如此掩蓋自己鋒芒。這九小子倒是十分能耐,讓人心裡惦記。
因而,老太太抿唇微笑,複看向了氣得臉色發青的皇帝:“不知陛下想讓小九如何曆練?”
“曆練”之說本是搪塞之語,皇帝壓根沒有當真,現下安定長主卻擰了上來,很有幾分逼人之意。皇帝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額上青筋一鼓一鼓的,好似隨時都要背過氣去。陸劍鋒心中暗笑,早在接風宴那一日他就看出皇帝極不待見沈澈的事了,轉頭便與祖母提出此事了,祖母倒一派意料之中的事,隻讓陸劍鋒懷疑這其中隻怕有些自己不知道的陰私,隻是他又何苦問出來?
而現在,自家老太太小孩兒心性犯了,刻意整治皇帝呢,也好讓皇帝明白,彆將人當傻子哄。
皇帝目光遊移在長主和沈澈之間,若依了他,現下將沈澈拖出去砍死才是正理,休說給他如何曆練。本還指望皇後為自己打圓場,但轉頭則見皇後低頭不語,忽的想起此事算是政事,若是皇後開口,必然惹得長主不滿。饒是氣得快要噴血,皇帝仍隻得維持著略有些討好的笑意:“不妨讓老九去戶部或是刑部曆練。”
“陛下說得有理,戶部司國之賦稅,刑部掌天下刑獄,都是極好的地方。”安定長主不動聲色的讚了一聲,複看向沈澈,“你皇兄這樣疼你,倒是很好。”話至此處,長主話鋒一轉,蒼老的眸子裡露出幾分說不出的冷光來,“隻是在這戶部和刑部這等不缺肥差的地方曆練,便想得了親王的爵位,昔年跟隨太/祖皇帝征戰四方的同族兄弟們隻怕就要委屈死了。”
原本皇帝正惱著安定長主作甚這般偏愛沈澈,出言為他討爵位不說,還非逼著自己封其為親王。正兀自委屈呢,忽聽長主話中之意,皇帝大喜過望,忙追問:“那姑祖母的意思是……”
“老婆子雖老了,卻也不是瞎子聾子,一路上見多了聽多了,倒也明白幾分。”安定長主目光如炬,掃過沈澈後,揚起一個笑容來,“這隴右道大旱,西南悍匪盛行,吳越之地貪腐嚴重。若真要曆練,這三個地方裡選出一個來,如刑部、戶部一類的地方,算得上什麼曆練?”
這三個地方,說是現下國中最為嚴峻之處也不為過。不想老太太張口便令沈澈三選一,這等問題,多少人去了都不能解決,怎是沈澈一初出茅廬的黃口小兒能夠解決下來的?皇帝大喜,故作開明的看向了沈澈:“姑祖母言之有理,老九,你是如何作想?”
“但憑皇兄和姑祖母做主。”沈澈滿臉淡然,如對此事根本不上心,惹得皇帝愈發得意,心說到底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蠢東西,這三處都不是什麼好去處,更不是一人之力能夠輕易解決下來的,到時候隨便尋個由頭,就能定了沈澈辦事不力的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