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入正月, 過年本就熱鬨, 加之顧柔嘉在正月十六出閣, 京中的各府紛紛往九王府和顧家送來賀禮賀喜,往來之人更是絡繹不絕, 連大多時候閉門謝客的九王府都門庭若市, 忙碌非常。而為了女兒要出嫁的事, 顧夫人渾然是操碎了心, 恨不能事事都經由自己的手才好,連齊夫人來府上探望, 也免不了歎上一句。
這日裡,顧柔嘉才清點了嫁妝,明月就將溫含芷迎了進來。見顧夫人竟然破天荒的沒有跟來,顧柔嘉也是納罕萬分, 低聲道:“娘今日不曾來麼?”
“本是要來的,隻是半道上又折了回去, 說是哪個府上的太太來了。”溫含芷笑著坐下,“自安定長主與壽王妃殿下為你添妝後,不知道多少人聞風而動,紛紛前來,老爺太太都疲於應付著。隻怕這府上短時間內免不得人來人往, 還要鬨騰好些日子。”
為著顧貴妃入宮的事, 顧家二老那份愧疚之心自然而然的轉移到了顧柔嘉身上來, 卯足了勁兒為她置辦了足足一百二十八台嫁妝, 以彰顯對女兒的看重, 宮中的顧貴妃也賜下了不少好物件賀妹妹大婚之喜,加之安定長主和壽王妃速來心疼顧柔嘉,更是親自開了體己為她添妝,生生將嫁妝湊夠了一百六十台。京城中連石頭都會說話,這樣的事又怎的瞞得住?自添妝的那一日開始,那些與顧家不甚親厚的府上也紛紛令人前來相賀,雖是苦不堪言,卻也沒有將人攆出去的說法,隻能生受著了。
顧柔嘉隻搖頭冷笑:“哪裡是來祝賀我?分明是趕著想巴結長主和壽王妃,若非是沒有門道,又見我得了兩位老太太青眼,這才轉向了我。往日有些長舌婦說我顧家是賣女兒得了如今的盛況,現下想想,他們卻也差不離。”她一麵說,一麵叫明月將禮單收好,這才取了嫁衣來,再往上繡一些花樣。溫含芷和她並肩而坐,看著她手中火紅的嫁衣,麵上也露出歆羨來:“如今嘉嘉眼看就要與九王修成正果,叫我心中好生羨慕,老爺太太的心事倒又了了一樁。”
她話裡隱隱有些自怨自艾,顧柔嘉心知她又想到父母早死的事,歎道:“你又何苦說這些話?老爺太太雖是不說,但你也知道的,在二老眼裡,你我是一樣的,我出嫁的確是了了爹娘一樁心事,你的婚事,又何嘗不是心事?”
“這話是自然的,隻是我心中過意不去罷了。”溫含芷歎道,秀氣的眉頭緊緊的蹙了起來,“我自幼養在顧家,吃穿用度與你一致,從未厚此薄彼。但我有時想著,心中還是難受。今年溫家雖不叫我回去,隻是我在顧家的太平日子又能多久呢?我在溫家人眼裡,連個物件都尚且不如,若哪一日他們生出磋磨法子來,我也不知我能安生到幾時。我不過一己之身,扔也就扔了,隻是我舍不得你,舍不得鴻哥哥,也舍不得老爺太太。”
她素來是柔弱性子,還有些逆來順受的意味,這天性使然,如溫懷瑾之流又怎的不會欺負她?在憤恨溫家人包藏禍心的同時,顧柔嘉對溫含芷也有幾分說不出的惱恨來,若是她強硬一些,溫家也不敢如此放肆。
“年裡呢,說什麼扔不扔、舍得不舍得的話?”顧柔嘉忙伸手去掩溫含芷的嘴,“有一話你卻也要明白。你伯父伯娘蠻橫性子,欺負你父母早逝,你就更該立起來。如你自己所言,顧家待你再好,你也是姓溫不姓顧,你若不敢與他們抗衡,我們就是想出力,也不知道該助誰去。你肯為了我發威動怒打溫懷瑾,怎的就不肯為了自己反抗你伯父伯娘?”
溫含芷臉色陡然一白,銀牙暗咬,半晌後重重的點頭:“我知道了。”
及至正月十六,前一日才過了上元節,火樹銀花的喜氣還沒有散去,今日又是沈澈和顧柔嘉的大喜之日,不過巳時時分,就有人前來顧家道喜,往來絡繹不絕。昨兒個顧鴻影向書院告了假,早早地就與顧老爺一起迎著往來賓客,好不熱鬨。
顧柔嘉一早起身,匆匆吃了早飯,也就往顧家祠堂之中去了,告知顧家的列祖列宗自己今日出閣,就是彆人家的媳婦了。自己生養了一場的女兒轉眼就要出嫁,顧家二老哪有不傷感的,隻不過強撐著,誰也不肯說出來。顧夫人隻引了女兒在跟前:“這嫁到天家去,可就與尋常人家不一樣,言行舉止皆要小心謹慎,錯一步就是萬劫不複。嘉嘉往後,要與九王好生過日子,可不許再使小孩兒性子了。”看著麵前乖巧頷首的女兒,不免想到她才出生之時,好似一個皺巴巴的小猴子,現下也是亭亭玉立的美人了,顧夫人眼圈發紅,強自撐著說:“若是、若是九王欺負你,為娘拚了這條性命不要,也必然要他得不了半點好!”
母親素日信佛,何嘗說過這樣的狠話,顧柔嘉正要為沈澈分辯,顧鴻影就笑道:“娘這話可連自己也一氣罵了進去不是?旁人也就罷了,九王殿下可是過五關斬六將,得了爹娘親自點頭,才有今日的婚期。若他當真暗中欺負嘉嘉,咱們這一家子都成了有眼無珠了。”
“去書院一場,旁的不曾學會,這些歪理倒是極為厲害的。”顧夫人本是暗自傷心,大女兒的事在前,唯恐小女兒再受一場委屈,實則顧夫人也明白,沈澈自然是值得托付的人,否則當日他們也不會點頭同意這樁親事了。她笑罵了兒子一句,又拉了溫含芷在手,“非是我聒噪,彆說嘉嘉,就是阿芷的婚事,夫君也須得由我過目,不然我怎放心將自己的姑娘嫁出去?”
不想火苗子燒到了自己身上,溫含芷微微臉紅,含羞帶怯之餘,悄悄的看了一眼正撫掌大笑的顧鴻影,隻一眼就讓她好似醉酒一樣,臉上燒乎乎的,輕輕“嗯”了一聲。顧鴻影笑道:“是是是,但凡是這家中的,誰不知道這些呢?我這做兒子的與姐姐妹妹一比,才是最不得歡心的那個。”
他似是自憐,讓顧老爺笑罵了他一句,複看著顧柔嘉,尚未開口,眼眶已然微微發紅,半晌後,才強忍著歎道:“嘉嘉嫁到天家,雖不如尋常人家一般自由,但若是得了閒,還是時常回來看看為父與你娘。你姐姐……為父與你娘能多見見你也是好的。”
在朝中沉浮多年,顧老爺又有幾時這樣失態的情形,讓顧柔嘉心中大慟,點頭稱是。在父母跟前陪了大半日,吃了中飯,又絮絮不止的說了一會子話,顧夫人自是與女兒說了一些為人婦的禮儀與行事準則,話中數度哽咽,足以見得對女兒的不舍。一直到了未時時分,顧夫人方才領了女兒要去梳妝,才出門就見顧鴻影飛快的過來,嘴上還一番急切:“可算是出來了,都未時了,再不梳妝,誤了吉時,就怕九王進來扛了嘉嘉就走。”見妹妹紅了臉,他還不忘撫掌笑道:“瞧瞧這雲嬌雨怯的樣子,往後你可就是九王妃了,我怕也瞧不見你往日耍無賴的樣子了。”
他雖是笑著,但臉上帶了幾分悵然,讓顧柔嘉也有些傷感。顧夫人忙強笑道:“鴻兒不許招你妹妹,又不是一輩子不見了,今日是你妹妹大喜的日子,高高興興才是正經。”
引了顧柔嘉往屋中去,顧夫人取了篦子給她梳頭,又娓娓說:“你才生下來的時候那樣小,如今也是這樣大了,今兒之後也就是王妃,我這心裡既是歡喜又是傷心……”她說著,還是忍不住抹了抹眼眶,又笑起來,“罷了罷了,不再說這些晦氣話,今日總該歡喜著。咱們嘉嘉也長大了,再不是往日的孩子了。”
看著母親忍悲含笑的樣子,顧柔嘉也是傷感,想到前世臨死前,母親好似蒼老了十歲,也是如這般強忍著眼淚,露出笑容來的樣子。顧柔嘉大慟,不覺眼淚簌簌,慌得溫含芷、明月等人忙不迭給她擦淚:“可哭不得,今兒若是再哭,兆頭可就不好了。”又忙取了粉來給她仔細撲上,顧夫人也笑著取了唇脂來給女兒塗上,她本是豔麗的容色,塗上唇脂之後,更是美豔逼人,更是生出了幾分妖冶來。靜靜地看著鏡中的自己,顧柔嘉心中歡喜,溫含芷附在她耳邊低聲笑道:“這樣美豔的新娘子,不知九王見了,會不會魂兒都給勾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