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去哪裡?”江魚頭更慌了,戰戰兢兢接道,“是去鍋裡嗎?”
顧雪洄:“……”
“你要是願意我還介意呢,”顧雪洄翻了個白眼,“我都辟穀好一段時間了,一上來吃那麼葷腥怕是要拉肚子。”
“哎對對對,島主大人說得對。”江魚頭點頭,深覺自己逃過一劫,話音一轉給顧雪洄推薦起湘汀州其他美食。
“升龍宮的魚,長生島的蓮花糕,清安島的靈草湯……”江魚頭對湘汀州的特色美食如數家珍,“到了咱們甘霖島,最有名的就是好吃的寒晶珠子,用的是咱們島上的靈草磨粉揉搓,不同的寒晶珠子是不同的口味,有的糯糯的,有的還會爆汁,甜的酸的都有……”
顧雪洄興致缺缺,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
賀懷霄閉關的這小半年,顧雪洄走遍了整個甘霖島。如果真的要比較,這樣的日子和以往在浮雲崖似乎沒有太大區彆,而且更妙的是,賀懷霄閉關不可能時時刻刻盯著顧雪洄,他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但其實顧雪洄什麼都沒做,每日睡到自然醒,若是天氣晴好就去釣魚,一坐能坐好幾天,釣完魚又把所有魚放生回水裡。
再不然就是隨便找個高處坐著,看著底下來來往往的居民,為生活忙忙碌碌。
時間就這麼打發過去了。
比較難捱的時間是下雨的時候,顧雪洄哪裡都去不了,又不好意思打擾賀懷霄,整個甘霖島他是一個搭話聊天的人都沒有。
所有甘霖島居民對他是當做島主看待的畢恭畢敬——在覺雨之後,甘霖島居民是再也不敢再隨意和島主拉近距離當做鄰居朋友看待了。
偏偏甘霖島雨極多,所以顧雪洄每逢下雨,顧雪洄隻能憋屈地窩在屋裡無所事事發呆。
江魚頭說話間,天已經完全黑了。
夜空萬裡無雲,河漢迢迢分明。
顧雪洄:“最近晴天好像很多,沒什麼雨了。”
“是的,”感覺顧雪洄沒有惡意,自己的小命保住了的江魚頭打開話匣子,“馬上就是晶天節了,晴天自然是越來越多。”
對甘霖島的居民來說,難得的晴天確實值得慶祝。
甘霖島的居民清理積水,人們吃著水精珠子,製作水燈載歌載舞祈願,希望來年會有更多的晴天,一切順順利利。
如今甘霖島兩位島主都不是湘汀州本地人,不了解甘霖島的習俗。除了閉關不見人的賀島主,剩下的顧島主在島上居民準備迎接的時候,就隻是抱著手在一旁圍觀。
像個過路人。
以往的晶天節島主是要帶領本地居民放下第一盞水燈的,如果可以最好還是由島主自己製作。
不過這次……
甘霖島居民你看看我我看你,誰也張不開嘴去和新島主說。
島主不來的話,第一個放燈的人選就成了難題。
島上居民內部選來選去,誰也不服誰,最後還是顧雪洄偶然聽見他們的爭吵才知道還有這個事。
“既然是傳統,這次晶天節也是一樣的。”顧雪洄一錘定音,表示自己會製做水燈做第一個放燈的人。
湘汀州內所有水流最終會流入無儘海,承載願望的水燈要走這麼遠的水路,製作當然不能馬虎。
顧雪洄這也算是給自己找事做消磨時間,不然又是淅淅瀝瀝的雨天,他實在想不到自己要做什麼好。
陰雨天,不僅僅是外麵昏暗,屋內也需要掌燈。
顧雪洄特意請教過甘霖島上的本地居民,知道島主的水燈是最最要緊的,要引領其他水燈航行,所以一定要輕盈又堅固,一直漂浮在水上不能被風浪掀翻,裡頭的燈火還要一直長明不能熄滅。
水燈沒有規定的形狀,愛做什麼做什麼,顧雪洄領了材料以後,就一直在琢磨做什麼樣的水燈才醒目。
現在紙上勾勒形狀再裁剪,顧雪洄低頭伏案,在紙上勾畫了好幾種形狀。
六角燈、蓮花燈、魚燈……各種想法在顧雪洄腦內一閃而過,然而隻是畫了幾筆,顧雪洄就放下了。
他不想要這樣的水燈。
所有的水燈都會流向無儘海,島主的水燈會帶領其他水燈流向無儘海……
跨過無儘海,就是冰原州……
雨聲掩蓋了顧雪洄背後另一個人的腳步聲,他就站在顧雪洄身後,看著顧雪洄聚精會神在紙上一氣嗬成畫成屬於自己的水燈形狀。
一柄長劍躍然紙上。
落下最後一筆,紙上三尺劍寒光凜然,劍鋒穿透紙張直指顧雪洄眉心。
“這是我的本命劍清霜。”顧雪洄道。
不需要苦苦思索,顧雪洄對自己的本命劍是何模樣信手拈來。
仙淚星鐵鑄造的劍身薄且鋒利,仿佛封印了寒流,寒氣逼人;劍刃若隱若現,宛如嚴冬日光,一旦能仔細看清楚,已被劍刃傷到;劍鋒似天星墜落,一點寒光照徹十四州。
劍柄有天然形成的寒冰紋路,蘊含天道法則,持握者可借助法則之力揮出威力強大的一劍。
光線折射下,清霜劍是剔透的冰藍色,轉到暗處則是銀藍色,整把劍冷光瑩瑩,清寒刺骨。
僅僅隻是畫在紙上,賀懷霄就能感受到顧雪洄本命劍的不凡。
更彆提整個水燈製作完畢後,顧雪洄還附著了一縷劍氣在上麵。
這個清霜劍水燈會承載顧雪洄的希望,順著水流跨過無儘海去到冰原州。
“小賀師侄怎麼出來了?”顧雪洄回頭問那道一直沉默的人影。
賀懷霄道:“我聽說甘霖島的島主需要在晶天節領頭放水燈,就急急忙忙出來了。”
顧雪洄哼了一聲,顯然不信:“是正好撞上吧?是不是閉關的時候滿腦子想的都是我,怕我又搞事闖禍了?”
“沒有的事!”
“真的?”
顧雪洄捧著清霜劍水燈調轉方向,劍鋒對準賀懷霄:“你再說一次。”
賀懷霄:“……”
“……好吧,”賀懷霄敗下陣來,“我確實是在想著小師叔。”
就是在想著顧雪洄,才會想著出來看看。
顧雪洄滿意了,得意不已:“我就知道你小子肯定是這樣的。放心好了,你閉關以後我就沒出過甘霖島。”
至於時不時就來一趟的知晴,則被不知道在附近蹲守多久的琉光金童接連收拾了好幾次,這段日子估計又回日和島了。
顧雪洄這個清霜劍水燈大是挺大的,但是談不上重,除了搬運的時候注意些彆弄壞了,其實十分精美獨特。
畢竟這是甘霖島第一次有島主以劍為造型做水燈。
賀懷霄看著也覺得有趣,人都出來了,他沒有說要立刻回去閉關,跟著做了水燈。
是三葉金鱗魚水燈。
水燈是刻畫了陣法,保證水燈在水上平穩漂流。特彆是顧雪洄這個水燈,顧雪洄特彆多加了幾個陣法保證穩固。
賀懷霄低笑:“不然把我的水燈和小師叔的綁在一起如何?”
魚燈肯定是能穩穩到達無儘海的。
顧雪洄深以為然,又給兩個水燈加了綁定陣法。
做完水燈,顧雪洄將兩個水燈鄭重其事放好,招呼江魚頭把寒晶珠子端上來。
“都讓你趕上了,一起來吃吧!”顧雪洄招呼賀懷霄坐下,其實他也沒吃過,正逢晶天節,這才想著應景試試。
江魚頭現在是統領島主府的管家,一人……啊不,是二人之下,過得十分滋潤。
一人一碗,兩人坐在簷下,就著雨聲舀起一勺入口。
之前江魚頭就說過,寒晶珠子有很多種口感,顧雪洄這一碗的寒晶珠子是糯糯粉粉的,搭配酥酪,奶香甜香混在一起,十分滿足。
他放下勺子,等著賀懷霄的反饋。
總感覺這種食物不太符合小賀師侄的個性。
賀懷霄這一碗寒晶珠子一入口就破,甜甜的汁水溢滿口腔。
說實話,賀懷霄沒有一點防備,差點沒嗆到。
“好吃嗎?”顧雪洄看他咽了下去,迫不及待發問。
賀懷霄:“好吃的。”
是新奇的吃食體驗,就是不太習慣。
江魚頭去而複返,他是忽然想起來的,跑回來提醒兩碗寒晶珠子口感不一樣,兩人可以交換著吃。
顧雪洄和賀懷霄都沒吃過彆人碗裡的東西。
“那……”
兩人異口同聲,對視一眼,一同笑起來。
當然是換了。
彼此交換手裡的碗,試試對方碗裡的寒晶珠子是什麼口味。
兩人各自舀起一勺吞下。
顧雪洄:“小賀師侄這一碗也好吃。”
賀懷霄:“一樣好吃的。”
顧雪洄其實更喜歡賀懷霄那一碗,吃著更甜些。手上的碗好像還帶著對方手掌的餘溫,顧雪洄瞄一眼賀懷霄的神色,心想這真是自己頭一回想著吃彆人碗裡的東西。
其實兩種寒晶珠子他都很喜歡,就算是換回來也無所謂。
顧雪洄臉頰微微發燙,說服自己就這麼算了。
為了一點吃食……太沒有長輩的麵子啦!
顧雪洄近乎是戀戀不舍地把手裡的碗放下,當然,在放下之前,他又多舀了一勺。
甜滋滋的,真好吃!
感受到寒晶珠子在嘴裡爆開,搭配噠噠的輕快雨聲,神清氣爽。
顧雪洄是真的喜歡吃這個。
嘴裡的吃完了,手上的勺子正想要舀自己的那一碗,卻見賀懷霄將兩個碗並在一起,自己換了另一隻手握勺。
顧雪洄原先的那一碗在賀懷霄那邊,賀懷霄那一碗在顧雪洄這邊。
賀懷霄:“我覺得兩樣都好吃,我們能不能分著吃?”
“行!”顧雪洄求之不得。
雨幕隔絕一切紛擾,隻剩這一方寧靜的小院。
雨水滴滴答答落在屋簷上,順著瓦片的溝壑彙成細流落下,在石板上砸出大大小小的水花。
濕潤的水霧彌漫,被雨水澆洗過的庭院清新怡人。
兩把瓷勺碰撞發出叮當響打破寧靜。
顧雪洄愕然低頭,才發現不知不覺間,兩碗寒晶珠子已經見底,兩人的勺子撞在一起。
“原來吃完了啊。”顧雪洄訥訥,他總覺得自己吃得更多些。
“小師叔,雨停了——”
顧雪洄順著賀懷霄手指的方向看去。
陰雲散去露出碧藍天色,一道七色彩虹橋橫跨天際,連接山巒雲朵,折射輝光。
雨後的空氣好像也帶著甜味。
顧雪洄忽然覺得不是很自在,隨意找了個借口起身就要走。
“小師叔,等下,”賀懷霄起身在自己唇上點了點,示意顧雪洄,“這裡沾了東西。”
如鬆如柏的年輕劍修墨黑深潭一樣的眼瞳直直地看著顧雪洄,指點顧雪洄準確摸對地方。
“對對對,就是這裡……等下,還有一點……”
剩下那一點顧雪洄是怎麼也摸不到了,乾脆讓賀懷霄幫自己。
雨後細風輕輕吹過,賀懷霄鬢邊的發絲跟著拂動,他一向嚴於律己,就算是閉關出來,依舊是頭發規整,衣著整潔,衣上似乎還有淡淡的皂香。
顧雪洄微微蹙眉。
小半年不見,小賀師侄怎麼好像長得比他高了?
第 87 章
晶天節無疑是甘霖島最熱鬨的節日。
白日歡歌載舞, 男女老少熱熱鬨鬨唱唱跳跳,入夜之後,煙花於夜空中綻放。
甘霖島的居民簇擁兩位新島主去到水邊放燈。
兩位新島主雖不是本地人, 也在今天換上盛裝參加活動。
顧雪洄自己有在中州時做的衣服, 隨便拿出一套都極其漂亮。
賀懷霄的衣服則簡單多了,除了軒紫劍宗的弟子服, 就是幾件樸素的常服。
還是顧雪洄看不過眼, 拉著賀懷霄臨時做了新衣服。
兩人俱是一襲白衫,不同的是各自衣服細節。
顧雪洄是以前穿過的白衫金領, 襴邊勾勒金色勾連雲紋, 這次換了另外一條銀朱色腰帶,極其顯眼, 更襯得他腰細腿長。
試衣服的時候,賀懷霄就沒忍住頻頻望去。
顧雪洄自然是注意到賀懷霄的目光, 熱情推薦賀懷霄做一身和他腰帶顏色一樣的衣服。
看看這顏色,熱烈奔放多好看!
賀懷霄:“……”
接受無能, 敬謝不敏。
顧雪洄也隻是開玩笑,銀朱色和大紅色實在相像,他小賀師侄一向正經,對大紅大紫的顏色看不過眼,穿是不能穿的。
顧雪洄也想象不出賀懷霄穿出來的效果。
“所以說, 小賀師侄哪天要舉行結契大典這種,一定要記得請我啊!”
顧雪洄可太想看賀懷霄穿一身紅的樣子了。
按照賀懷霄這性子,也隻有這種場合能讓他心甘情願地換上紅衣了。
賀懷霄:“……”
“小師叔,”賀懷霄無奈道, “這會不會有點遠了?”
他也不覺得自己有這心思,又能遇到合適的人。
“我不管, 你快答應!”顧雪洄催促道,“所謂世事難料,萬一呢?”
“好好好。”賀懷霄應下,反正顧雪洄他肯定是會請的。
顧雪洄的清霜劍水燈特彆顯眼,單單在拿的時候就要特彆注意,免得紙糊的劍身斷掉。
雖然都知道顧島主肯定是施加了陣法,可誰也不敢賭這個萬一。
再說了,甘霖島居民也覺得顧雪洄這個水燈很有新意,七嘴八舌說起相關傳說。
“據說很久以前,無儘海有一條巨鯨四處肆虐作惡,後來來了一位絕世劍仙把他收了……”
“知道咱們湘汀州第一個高手李渡河大人為什麼要讓他的兒子練劍嗎?據說李渡河大人十分仰慕這位絕世劍仙,還有一幅壁畫,他日日與這壁畫相對悟道,就等著哪天悟出來直接化龍渡劫了!”
“不可能,李渡河大人又不是專門修劍的,整個湘汀州誰不知道李渡河大人精通十八般武器,就是要悟道也不可能專門對著劍仙壁畫悟道吧?”
“不知道李渡河大人什麼時候化龍,要是有機會能看一眼就好了……”
“放燈了放燈了!”江魚頭扯高嗓子,“島主大人要放燈了!”
顧雪洄和賀懷霄捧著各自的水燈,走到水邊。
水燈內燭光熠熠,顧雪洄放到水上,再施一道法訣,推著水燈順水漂流。
清霜劍水燈無疑是水麵上最亮眼的存在,在劍燈旁邊,還有一隻金燦燦的魚燈與之同行。
這兩個水燈後麵,是無數造型各異的小水燈如彗星拖尾,浩浩蕩蕩跟隨。
整個水麵被水燈點亮,人影燈影相互交錯,風吹燈晃,燭火跳躍,人們笑著唱著,在河岸與水燈一同順著水流遠走,直到腳下再也沒有陸地,目送水燈飄向更遠的地方。
顧雪洄坐在賀懷霄的碧光劍上,與甘霖島的島民一同奔走。
居高臨下,除了能看到親人相擁,也能看到情人親吻。
晶天節的甘霖島晴朗至極,夜空雲漢倒倒映於水麵,與滿是水燈的河流交相輝映。
寄存在水燈中的美好祝願也許不用等很久,在這一刻已經實現了。
“小賀師侄,”顧雪洄雙腿晃了晃,“真的好美啊,我好像有點喜歡這裡了。”
賀懷霄站在劍首,跟著他一起坐下來,任由碧光劍慢悠悠飛行。
是真的很美啊。
旁邊人的眼睫一眨,桃花眼微彎的眼尾高興地往上挑,瞳眸水光瀲灩,倒映所見的一切,似是閃著晶亮的光。
顧雪洄嘶了一聲:“我感覺我隻許願到達冰原州好像有點虧。”
賀懷霄給魚燈寄托的願望是和顧雪洄一起到冰原州。
顧雪洄是知道的,他道:“我感覺我們雖然放了兩個燈,但是其實是一個願望,做這麼大的燈,虧了呀。”
賀懷霄笑:“我倒不覺得虧。”
不去中州和顧雪洄留在湘汀州,他的願望就隻有這一個。
“小賀師侄真的不覺得虧嗎?”顧雪洄微微轉過來,背後是流淌光的河流。
“不覺得,”賀懷霄答得認真,他看著顧雪洄一字一頓,“小師叔的願望,就是我的願望。”
顧雪洄怔住。
胸腔內像是有什麼鼓起來被充滿了,讓他有些喘不過氣來,想要靠近賀懷霄卻又不敢動。
不知道為什麼,他忽然很想抱住賀懷霄。
明明不是很冷的天氣。
眼前好像有點花,他忍不住眨了眨眼睛。
“小師叔?你眼睛怎麼紅了?”賀懷霄嚇了一跳。
“雪,下雪了!”一個小孩的興奮喊聲分散了賀懷霄的注意力。
不知道什麼時候竟然有點點雪粒從天而降,落到樹上、瓦上、地上、人的頭上、也有調皮的落到人的眼睫上。
賀懷霄看到顧雪洄眼睫一抖,就有小雪粒跟著進去。
“小師叔……”賀懷霄沒忍住,拿出手帕幫他擦去睫上的雪粒,“你彆動。”
底下是甘霖島島民的歡呼。
甘霖島向來隻有雨,這是暌違千年的一場雪。
“小賀師侄,我們大概要在甘霖島很久了,隻要我們在甘霖島,我都會來放水燈。”顧雪洄抬手接住雪粒,待到掌心溫度降雪粒化成雪水,自己再凝聚成冰晶,輕輕吹開,讓冰晶緩緩飄落。
“我們終有一天,會真正達到冰原州的。”
“好,我陪著小師叔。”
“小賀師侄,你這樣以後會找不到道侶的。”
“……”
賀懷霄一把攬住顧雪洄:“沒關係的,有小師叔就行了。”
兩顆心靠得極近,他們聽到彼此的心跳聲。
========
甘霖島下雪了這個消息李若是從琉光金童那裡得知的。
越往東越靠近冰原州就越冷,不過即使是升龍宮也極少下雪。
當然,隨著修煉者的修為越高,刮風下雨下雪控製天氣這種法術亦或是陣法算不上特彆高明,修煉者可以根據自己的需要改變一方天地的天氣,隻是一般來說,很少有修煉者會費力氣這麼做。
“這算是什麼消息?”李若沒好氣道,“你是半點都聽不懂人話嗎?”
“不不不,”眼見李若的銀白軟劍握在手中即將甩動,琉光金童急忙證明自己的價值,“我知道的,李公子讓我在甘霖島那邊蹲著,就是為了防備知晴,免得那娘們先動手把您看好的獵物給殺了。”
“還算有點腦子。”李若哼了聲,糾正道,“但這不是我的獵物。”
“啊?”
琉光金童沒聽懂。
賀懷霄和顧雪洄現在就是兩個金丹,如果不是李若拿來做試劍石的獵物,那是誰呢?
李渡河?
琉光金童被自己莫名其妙的猜測嚇了一跳。
修煉者為了磨練己身,有時候會有意給自己培養一個對手,這個對手的要求極高,其中一點就是要求這個對手的修為必須與自己差不多。
琉光金童先前一直以為李若是看上這兩人做磨礪己身的試劍石,心裡規劃著要用甘霖島養他們個百年差不多就能功成身退。
如果李渡河要拿這兩個金丹做磨礪的對手,那要培養多久,耗費甘霖島多少資源?
琉光金童懷疑自己被李若給耍了,他壓根就接手不了甘霖島!
“怎麼?你還有什麼意見?”
在琉光金童陷入思考的時候,李若的銀白軟劍倏地將人捆起來,大力摜到地上。
“我讓你做事你就老老實實做事,不要搞些有的沒的,不然被父親大人發現,我可救不了你。”
琉光金童被摔得頭昏眼花還要爬起來感謝。
揮手讓琉光金童趕緊滾蛋,李若才有時間研究之前李渡河給他的東西。
是兩個破破爛爛的水燈,幾乎看不出原來的樣子。
他是被暴怒李渡河轟出升龍宮的,對方直接把一個長條水燈甩在李若臉上,任由裡麵的木刺燭火劃拉燒傷李若的臉。
“這就是你的安排?”李渡河怒道,“任由這東西在我麵前出現,流入無儘海去到冰原州?!”
“父親大人息怒。”李若想也不想直接跪下。
“顧……長鯨顧!”李渡河快速踱步,語速加快,“這是最後一次,以後彆讓我再看到這東西!”
他胸膛不斷劇烈起伏,眼前似乎又閃過那道劍光。
天地間唯一的劍光。
“父親大人!”
看到李渡河狀態不對,李若急忙上前。
“滾出去!”
不待李若碰到李渡河,就被他一掌掀飛。
“顧雪洄……”李若用指甲勾起藏在清霜劍水燈縫隙裡的一顆小雪粒,“居然被你被騙了,你遠不止金丹。”
雪粒被揉作雪水滴下。
“所以……你到底為什麼一定要去冰原州呢?”李若用手指點了點破破爛爛的水燈支架,勉強恢複成原來的形狀。
一把劍,一條魚。
他拿起損毀沒那麼嚴重的三葉金鱗魚水燈,抽出裡麵的祈願紙條,上麵的字跡鐵畫銀鉤,十分堅定。
——要一路陪著小師叔,他去哪裡,我就去哪裡。
“這麼恩愛嗎?”
李若嗤了一聲,點火燒掉祈願紙條:“可惜了,還是換個願望吧。”
第 88 章
雲鶴一聲嘹亮的長鳴, 從雲中穿行而過。
雨後的香愈木林香味清淡,靈氣充沛,在此修煉助益極大。
“林師弟——林師弟——”
聽到聲音, 林融眼睫微動, 沒有應聲繼續自己的修煉。
靈氣凝聚成龍卷儘數吸收,周圍的靈氣被他短暫地一掃而空。
待靈氣在體內運轉好幾個周天穩固後, 林融才起身。
這裡是震雷宗的浮雲崖, 種滿有凝神定心的香愈木,隻有門內的優秀弟子才能來這裡修煉, 其他弟子未經允許不得上山。
所以其他人要找林融隻能在浮雲崖底下傳信後老老實實等著。
“林師弟——林師弟——”浮雲崖下的人又在叫林融, “大師兄找你!”
半天沒見到林融的影子,瞄一眼陰沉沉的天色, 胡克關直歎氣:“林師弟不會是要在裡頭修煉好幾天吧?要不然我們先回去報告大師兄?”
浮雲崖這裡因為被單獨劃分出來作為修煉區域,所以禁止其他弟子禦物飛行打擾。
就是這樣大喊大叫, 按照門規也是不允許的。
可是林融他都不收傳送信啊!
胡克關苦著臉,若非是領了白水跡的令, 知道浮雲崖上就隻有一個林融,他也不敢采用最傳統的方法來喊人啊!
不同於胡克關的緊張催促,林融的動作反而是慢吞吞的。
隨手折下一條枯枝,林融撥弄著往前走,一邊走一邊揮舞, 待路走完,這一套劍招也做完了。
“大師兄找我什麼事?”林融問。
“這……我不知道。”胡克關有些尷尬,白水跡和林融俱是金丹,如今是震雷宗的中流砥柱, 他們要商談的事哪裡是他一個築基能插上嘴的。
特彆是林融,胡克關記得, 他十年前與林融在迭會山的鏡河秘境初見,那個時候他隻是煉氣期,自己也就比林融稍高些,也沒有築基。
後來,軒紫劍宗覆滅,東側山脈被震雷宗接管,原來的軒紫劍宗執法長老說林融是難得一見的先天靈體,讓震雷宗掌門嚴天瑞親自出手用藥洗去他的記憶,成為震雷宗的林融。
那個時候他的修為就超過了胡克關,這十年,因為先天靈體得到震雷宗上下的重視,資源向他大幅傾斜,修煉速度更是突飛猛進,胡克關才堪堪摸到金丹的門檻,他就已經是金丹大圓滿。
這還是嚴天瑞怕他衝太快根基不穩,讓他稍微壓製的結果。
林融金丹後,震雷宗門內不少弟子見到林融都是畢恭畢敬行禮喊一聲“林師兄”。
現在胡克關還能厚著臉皮喊林融一句師弟,完全是仗著自己入門早關係又還算可以。
林融被催眠洗腦後,震雷宗門內需要有一個不會引起他戒心的弟子時刻監視林融,這活就落到了胡克關頭上。他借著各種由頭和林融打好關係,順利完成任務,確認林融真的以為自己是震雷宗弟子。
至於自己為什麼會用劍,原因是他在剛入門時跟著門內的劍修長老陳單學了些,用來鍛煉體魄的。
既然不說是什麼事,就說明不是要緊事,林融用枯枝在手上旋轉挽了個花:“不去,師尊讓我好好修煉鞏固境界,沒有要緊事我不會離開浮雲崖的。”
胡克關期期艾艾:“可是大師兄是從外麵剛回來的,萬一真的是很重要的事呢?”
林融乜他一眼:“那你倒是說說最近有什麼事很重要。”
不知道為什麼,雖然震雷宗上下對林融很重視,林融卻始終有一種遊離感,特彆是對白水跡,林融實在親近不起來。
他把這歸結於白水跡對自己的嫉妒——嚴天瑞很看好林融的天賦,時常親自教授指點林融,還給了林融不少法寶靈丹,這是白水跡都沒有的待遇。
“之前廣流仙宮去西極州的試煉小隊據說不日就要回來了,”胡克關說,“廣流仙宮要聯合其他宗門在迭會山舉辦新秀大會,到時候會放出不少資源來激勵年輕修士參與……他應該是為了這個才來找林師弟的。”
“哦,這樣啊……”林融丟了枯枝,乾脆拒絕,“不去。”
他轉身就走回浮雲崖。
“哎哎林師弟?”胡克關隻能眼睜睜看著林融上山,自己留在山腳。
“震雷宗去不去參加新秀大會,掌門說了算,”林融的聲音遙遙傳來,“如果是掌門師尊要我參加,我肯定是會去的。”
自從十年前震雷宗和廣流仙宮合作研究跨州飛船,寶船在途中墜毀後兩個宗門的關係就十分惡劣了。
寶船上不論是震雷宗還是廣流仙宮的長老都無一生還,事情的經過是僥幸生還的弟子七嘴八舌補充完整的。
不過他們各自負責的位置不同,也有些因為緊張記岔細節,到現在整艘寶船為什麼會忽然撞向興義和的跨州飛船還是說不清楚。
眾人一直都認為可能是過強的高空罡風讓缺少經驗的震雷宗長老做出錯誤的決策,這才導致撞擊事件,至於之後的雷雲,純屬倒黴沒辦法。
興義和羅列出來一長串賠償清單,廣流仙宮拿到之後就和震雷宗商量該如何賠償。
嚴天瑞這輩子都沒講過這麼多靈石數目,而且除了靈石,興義和還列出一些罕見材料,這些就是有靈石也難以買到,如果廣流仙宮和震雷宗找不來這些材料,需要按照材料的價值雙倍賠償。
震雷宗其實心裡不太爽快,廣流仙宮和震雷宗隻是口頭擬定嘗試合作,沒有簽訂具體的條約,這次合作若是能成,得利最大的是廣流仙宮……總之,震雷宗不想和廣流仙宮對半付賠償。
兩個宗門就這個問題扯皮了一段時間,直到墜毀的跨州飛船管事唐亮從湘汀州回到中州,直斥震雷宗長老用心險惡,若不是他有貴人相救,就要跟著一起葬身火海。
唐亮不知道寶船撞擊前後震雷宗長老如何操作指揮,卻清楚看到顧雪洄賀懷霄和震雷宗兩位長老的打鬥,這一點包括另一艘跨州飛船上的很多乘客都能證明。
在湘汀州,顧雪洄同唐亮複盤過這次失事事件,震雷宗長老曾對廣流仙宮長老動手被顧雪洄看見並阻攔,之後就是廣流仙宮長老的自爆,震雷宗長老試圖阻攔顧雪洄通過拱形橋逃生,拱形橋塌陷後還抱著玉石俱焚的心理想要殺死顧雪洄……
樁樁件件,對震雷宗極為不利。
廣流仙宮當時派來商談對質的長老蘇月還沒聽完就翻了臉,不顧還有興陽派的人在,揚言賠償不可能和震雷宗一起平等分擔。
嚴天瑞的臉色也很難看,把鍋甩到已經化成灰的震雷宗長老身上,說這也許是震雷宗長老的個人恩怨,和震雷宗無關。
“上寶船前他們是震雷宗的長老,代表震雷宗與廣流仙宮合作,說明他們是你嚴天瑞信得過的人,”第五鳳指出關鍵點,“我廣流仙宮的長老若不是生還無望,怎麼可能選擇自爆?”
眼見廣流仙宮就要和震雷宗打起來,興陽派派來為興義和撐腰的人不耐煩了。
手一拍千年古木做的桌子四分五裂,化神的威壓籠罩,爭吵這才停了下來。
震雷宗和廣流仙宮要怎麼分配賠償他們不管,總之一塊靈石都不能少。
為了這個賠償款,震雷宗和廣流仙宮來來回回爭吵許久,最終決定靈石賠償款項三七分,廣流仙宮賠三成靈石和大部分珍惜材料,剩下的由震雷宗賠償。
其實照林融看來,廣流仙宮包攬了大部分材料賠償,算是變相的五五分,可震雷宗上下還是十分不滿——震雷宗可沒有廣流仙宮那麼深厚的家底,這個賠償款壓得震雷宗這十年都喘不過氣來,就連分配給門內弟子的資源都少了很多,都是可著天賦較好的弟子關照。
自己算是震雷宗門內的優秀弟子,在全宗上下勒緊褲腰帶的時候還享受了最好的資源,林融當然不會跳出來說自家宗門做得不厚道、人心不足蛇吞象之類的話語。
但是有這麼一件事,林融著實對自家宗門喜歡親近不起來。
總覺得自家宗門不該是這樣的,應該更好些,光風霽月,磊落坦蕩這些形容詞才符合林融對自家宗門的期望。
所以自己當初為什麼會拜入震雷宗呢?
林融想不明白。
為了避開白水跡的頻繁邀請,林融單獨去找了嚴天瑞,自請離開震雷宗回家探親。
嚴天瑞怎麼可能讓自家弟子去參加廣流仙宮舉辦的新秀大會,舔著臉要資源?
打得過拿到第一還好,可萬一打不過呢?
白水跡有幾斤幾兩嚴天瑞這個做師父的再清楚不過,如果白水跡有信心,他就不會想著要拉上林融了。
廣流仙宮十年前送去西極州試煉的弟子歸來,舉辦這個新秀大會就是為了檢驗成果,這十年廣流仙宮為了還清賠償劃去半數庫房存貨,長山州不少宗門長久被廣流仙宮壓一頭,都在暗地裡吃瓜喝茶看笑話。
——廣流仙宮在寶船撞了興義和的跨州飛船過後放棄了自己煉製跨州飛船的計劃,委委屈屈和興義和談合作,花錢為門下弟子包了興義和的跨州飛船去西極州。
這次廣流仙宮沒有說再帶上其他散修,之前的遴選全部作廢,當然,為了名聲,廣流仙宮還是給了這些散修一些補償。
總之在長山州其他宗門看來,廣流仙宮為了這次西極州試煉付出的實在超出太多,甚至是相當不值了。
所以這次新秀大會廣流仙宮不會手軟,定然要讓長山州所有宗門知道廣流仙宮依舊是長山州第一宗門!
就嚴天瑞所知,廣流仙宮的試煉小隊中,姚采麓宋意一樣到了金丹大圓滿,劉琦詩則是金丹後期,這些先前就嶄露頭角的年輕修士依舊備受矚目,沒有一個是軟柿子。
廣流仙宮這次新秀大會不過是拿整個長山州的天才來磨刀試劍,他們的目標更遠大——中州天驕榜!
這種情況下,本就和廣流仙宮鬨翻的嚴天瑞怎麼可能同意門下的弟子出去丟人現眼?
知道白水跡的打算,嚴天瑞果然沉下臉,一揮手同意林融的請求,還讓他不用著急回震雷宗,回家放鬆一段時間也好。
得到嚴天瑞的許可,林融當即就收拾了包袱,趁著夜深人靜時離開。
在完全走出震雷宗前,林融敲響一扇位於深林中的洞府門。
這座洞府是一處天然溶洞,左右沒有其他弟子相鄰,偏僻得很,鮮有人來。
洞府前有一方池塘,幾朵睡蓮三三兩兩漂浮在水麵上,蓮葉翠綠深綠交雜,睡蓮花瓣層層疊疊,如鏡的水麵上,花葉浸染在月色中,光影交錯變幻,寧靜唯美。
“盧師姐,開門,是我,林融。”
深林中回蕩林融的聲音。
很快洞府門打開,盧秋心出現在門後,問林融有何事。
三言兩語說清楚原因,林融又道:“盧師姐之前尋找的幾樣材料,也許這次新秀大會會出現,若是做好偽裝,未必不能去參加。”
“我?”盧秋心拒絕,“不行的,我隻是金丹中期,去了就是給人當墊腳石,隻能去看看熱鬨。”
林融:“白師兄也是金丹中期。”
盧秋心忍俊不禁,搖頭道:“不行不行,我沒他那麼自大。”
林融:“我覺得盧師姐的陣法比白師兄強很多。”
白水跡都有信心去,憑什麼盧秋心不行。
林融想得簡單。
盧秋心在震雷宗就是個邊緣人,做好偽裝去湊個熱鬨,輸了贏了都不虧。
而且,林融有信心能幫盧秋心,讓她不會被人發現是震雷宗弟子。
“我要回家一趟,順便去找任大哥,他的偽裝就是在化神麵前都無懈可擊,有他在,你放心去參加就是。”
盧秋心的表情頓時變得更加複雜。
任閒和林融的關係以前是怎麼一回事她不清楚,不過這倆後來怎麼認識的,盧秋心一清二楚,甚至可以說,她也是幫凶。
任閒策劃了一出偶遇,她跟著推波助瀾,和林融重新認識,還取得了對方的信任。
不過也虧了任閒,震雷宗上下都想不到,被他們忽視多年的前掌門之女會和門中寄予厚望的先天靈體關係極好。
這些年,林融但凡回家都會和任閒見麵,有時候任閒也會來震雷宗找人,偶爾需要盧秋心幫忙。
當然,幫了任閒,盧秋心也能得到一些好處,這對幾乎得不到宗門資源的盧秋心來說無異於救命稻草。要是沒有任閒,她的修為很難趕上白水跡,至於陣法這些,偶爾任閒得了空還會指點她幾句,讓盧秋心受益匪淺。
林融鍥而不舍勸道:“退一萬步講,就是盧師姐你拿到了名次,也不會有人懷疑到你身上,在門內長老弟子的印象裡,你一直都是金丹初期的修為。”
修煉不易,比起林融,盧秋心所有修煉資源都要靠自己想辦法,林融實在不願盧秋心就此錯過這麼好的機會。
說不定嚴天瑞根本就不會關注這次新秀大會,眼不見為淨。
“這……”盧秋心猶豫起來,“這樣會不會太麻煩你們了。”
“有什麼麻煩的?”林融反問,“我們不是朋友嗎?”
朋友?
盧秋心沉默。她沒有想過會從林融這裡得到這個答案。
林融的身份太過複雜,對她來說其實越少牽扯越好,特彆是震雷宗上下,為了讓林融對震雷宗有認同,給所有知道林融身份的人都做嚴厲的警告,使得盧秋心在和林融交往的時候十分謹慎。
朋友意味著坦誠,盧秋心至今對林融還有所隱瞞。
看著林融雖然不認可震雷宗的做法,卻又不得不自稱是震雷宗的弟子,盧秋心說不觸動是假話。
“林融,我一直很奇怪一件事,”盧秋心放輕聲音,“白水跡是你和你一脈的嫡親大師兄,你為什麼沒有正經叫過他一次‘大師兄’?”
林融一愣,他還真沒想過為什麼,他是自然而然地這麼稱呼白水跡的。
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不願喊白水跡一聲“大師兄”。
“可能是我實在沒有辦法認可他是我的師兄吧,”林融想了好一會兒才給出答案,“他那人……反正我們互相看不順眼,師尊也是知道的。”
提起白水跡,林融沒忍住翻了個白眼:“就他那樣,還想著借師兄的身份壓我一頭,我反手就給他告到師尊那邊去。就是我要打他他也是打不過我的,他的修為沒我高,不服也得忍著。”
彆的不說,在嚴天瑞那邊,林融就是聽話勤奮修煉的小徒弟,比這幾年越發叛逆的大徒弟印象好多了。
明媚月色下,昔日瘦弱的少年抽條長高許多,他的麵容樣貌變化不大,一雙杏眼依舊明亮:“我覺得任大哥說得很對,我們應該是認識的。有緣人自會相見,知己相交不問過往,不管早或晚認識,我們都會成為朋友。”
勸完盧秋心,得到肯定會去參加新秀大會的答複,林融才離開震雷宗。
他的老家在一座小山村,太陽一落山村民就歇息,他的速度再快,回到家中還是不免麵對冷鍋冷灶。
不過他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對的。
一來他沒有告知叔嬸自己要回來,二來他已經辟穀,無所謂吃不吃。
叔嬸連帶已經娶妻生子的堂兄已經入睡,林融在家門口轉悠一圈,轉頭向後山走去。
叔嬸給林融留有房間,就算他不怎麼回來不住人,房間也沒給漸大的侄子,一直就讓侄子和堂兄堂嫂擠在一屋。
整個村子隻有員外郎府第還是燈火通明的,林融不緊不慢地走在村道上,正好與守著庭院的護院對上目光。
員外郎與震雷宗頗有關係,在知道村西林家的侄子是在震雷宗修煉後,員外郎還對林氏夫婦多有關照,林融偶爾回村也會幫員外郎布置幾個陣法當做答謝。
這個護院林融是知道的,為員外郎做了許久的護院,如今年紀大了,經驗豐富,再加上之前立過功,縱然反應慢些,員外郎還是留人下來給他一碗飯吃。
雖然每次林融來員外郎家他都是恭恭敬敬的模樣,可眼底的不屑厭惡有時候還是會憋不住流露出來。
林融不知道自己哪裡得罪過這個護院,問過叔嬸堂兄,也被告知家裡平日和這個護院沒來往過,不存在結怨的可能。
真是奇了怪了。
林融摸了摸臉頰,身為修士,他的身體經過天劫洗練,自然是挺拔秀立的,至於樣貌,不是林融自誇,他是真的長得不差,至少沒有人會第一眼就對他產生惡感。
除了這個護院。
看到林融,護院低頭啐了一口唾沫,深覺晦氣。
他對震雷宗弟子真的沒有一點好感,昔年差點死在震雷宗弟子手下,若不是那位真神仙給他的一縷清氣,他現在早就轉世投胎重新做人了。
所以即使林融沒有對他做過什麼,知道林融是震雷宗弟子後,第一眼看上去麵如冠玉的容貌也變得十分可憎了。
林融隻當沒看到護院的嫌惡,加快速度奔向後山。
任閒就在這裡開辟了一小洞府,除了偶爾離開去震雷宗找林融,他大部分時間都在這裡。
林融先給任閒發了一道傳送信,告知自己就在他的洞府門口。
小村莊靈氣稀薄,其實不適合開辟洞府修煉,林融也曾勸說任閒找彆的地方,卻被拒絕了,理由是這樣林融就不用跑太遠,不然每次告知震雷宗回家卻跑到他那裡,總有一天會疏忽露餡。
任閒的洞府開辟得隱秘,沒有人指引外人難以找到,甚至洞府附近布置有陷阱陣法,擅自硬闖不死也要重傷。
傳送信任閒是收到了,可是他遲遲不給林融開門。
林融心裡打了個突突,生出不好的預感。
“糟了!任大哥!”
他不再等待任閒的回複,掐了個之前任閒特意留給他的開門法訣打開洞府大門。
任閒的洞府就在山體石壁內,不同於盧秋心的天然溶洞,這個洞府是任閒用法力硬生生在山體內挖鑿出來的。
整個洞府秉承著能住人就好,極其狹小,大多數地方隻容一人通過,也就裡間稍微大些,但也隻是方便一個成年男子臥躺方便些,免得伸不開手腳而已。
憑借任閒的修為,其實完全可以把這個洞府修整得更大更好,可是他沒有。
因為不需要,對他來說,小點反而更好。
林融一進來,就聞到一股濃厚的血腥味,洞府石壁上深紅色的血跡斑斑點點,有些已經乾了形成血痂硬塊,稍稍一碰,隨著岩石一起脫落。
越往裡走,可以看到石壁上的手印拳印越來越多,甚至還有如頭大小圓坑。
林融不敢再耽擱,邊走邊取出自己在震雷宗煉製的丹藥。
“任大哥!任大哥!”
洞府最深處,任閒頭發披散,眼睛赤紅,不斷對著堅硬的石壁出掌出拳,有時候還會喘著氣大吼著用頭撞擊。
就算是修士體魄強健,也禁不住他這麼自我折磨,他的額頭已經殘破,傷口可怖不斷有血流出,雙手鮮紅沒有一塊完好的血肉。
發現洞府來了外人,神誌不清的任閒當即轉移目標,向林融撲去。
他一口咬在林融光滑白皙的脖頸上。
林融悶哼一聲,任由他用力撕咬,咬唇免得自己痛叫出聲,同時伸出手,稍稍給任閒整理了一下頭發,順著頭發撫摸安慰。
“沒事了任大哥,我來了我來了,你彆怕,吃了藥就好了,我給你帶藥了……”
第 89 章
脆弱的要害就這麼被人咬住, 林融沒有任何驚慌,反而輕聲細語安撫已經認不出他是誰的任閒。
他能感受到,有溫熱的鮮血涓涓流出, 細細碎碎被任閒用舌頭逐滴逐點舔走。
感受到任閒終於穩定下來, 林融這才把藥塞到任閒嘴裡。
還要教任閒一定要把藥咽下去。
伸出雙手按在任閒的臉頰兩側,輕輕按壓做確認, 林融教著任閒:“來……咽下去, 彆含著……彆怕,照我說的做, 這個藥很好的, 馬上你的頭就不疼了……”
明明連自己的小侄子都沒帶過,林融卻像是哄小孩一樣耐心哄任閒吃藥。
從那一粒假的混元丹咽下去開始, 此後十年任閒一直備受折磨。
比起不時的發作導致神誌不清,修為停滯不前可以說是微不足道的反噬之害了。
為了防止自己在混亂中做出什麼不可挽回的事, 任閒才特意開辟了這個洞府,並把唯一的開門法訣給林融。
“哪天我要是瘋了自己把自己掐死了, 還有你能來給我收屍。”他如是對林融說。
“不會的,我不會讓任大哥你就這麼死了的,”林融堅定道,“我是震雷宗的弟子,本門最擅長陣法丹藥, 我會努力學習修煉治好你的。”
“震雷宗弟子……你?”
任閒注視林融半晌,搖著頭大笑:“不行啦,你不行,這太為難你了。”
“怎麼不行?”林融不服氣, “你就等著絕世林神醫學成歸來治好你吧!”
任閒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好好好,我等著。”
林融豈會聽不出任閒語氣裡頭的敷衍, 哼哼幾聲卻不再辯駁,隻想著要暗地裡加倍努力。
走著瞧吧!
任閒口中還是含著丹藥,遲遲不肯咽下。
光用手指按壓引導已經不管用了,林融急得把手指探進任閒口裡引導。
張嘴咽下,這個剛出生小嬰兒也會做的動作,在失去神智的任閒這裡做起來卻相當困難。
林融的手指探入任閒口中,把渾圓的丹藥推到喉嚨口。
“咽下去好不好?”他懇求任閒。
任閒眼睛一錯不錯地盯著林融,他的腦子針紮一樣疼痛,目之所見的世界是血紅模糊不清的。
他隻能隱隱預約看到一個人影,這個人影比他矮些小些,談不上高大健壯,一旦他用力靠過去好像就會被壓到倒下,卻莫名令他心安。
“對,來……動一下,咽下去,咽下去……”
林融一邊勸一邊做動作示意任閒跟著學。
任閒睜著眼睛儘力看清,照做,學著血紅人影咽下,喉結滑動。
成功讓任閒把藥咽下去,林融終於鬆口氣,心裡想著下次試試能不能把丹藥做成入口即化的。正要抽出手指,卻感受到指腹被舌頭卷住包裹,指節被牙齒咬住。
不疼,但是完全動不了。
不用急著讓任閒把嘴裡的丹藥咽下去,林融這才有時間探查任閒的傷勢。
除了額頭上可見的傷口,任閒的口角嘴唇也有,嘴角不時有混著血絲的涎水滴落。
一時半會抽不不出手指,林融乾脆借著這個機會仔細查看任閒有沒有把自己咬傷,咬到舌頭啊,口腔內壁啊這種,然後思索要給任閒配什麼藥才好。
正當他沉浸在思緒中,藥效發揮作用的任閒逐漸清醒。
“……”
發覺自己在做什麼的任閒沉默了,一時竟然不知應該怎麼做才好。
任閒自認是十分灑脫的性子,和朋友相處真誠坦蕩,拿得起也放得下——
總之,任閒從未有過這麼尷尬地和人相處過。
特彆是這個人還是在他看來年紀稍小,是朋友賀懷霄口中乖巧聽話的小師弟。
而在發現林融身上有異後,任閒也一直是抱著代替賀懷霄幫忙照看的心態,關注林融。
雖然他並不否認,這裡麵還有自己的幾分私心。
庚玄鏡對曾又夏殘存的神魂追蹤到林融這裡就停止了,他留在林融身邊,就是為了找到最後的真相。
但不可否認,林融確實如賀懷霄所說的,是個乖巧聽話的小師弟。
比任閒在天衍宗的那些已經不認師門的師弟好千萬倍。
“任大哥你好了?!”
林融不知道任閒在醒來的一瞬間,腦中轉過的千萬種思緒。
他十分自然而然地抽出手指,解決了任閒感覺自己思考了很久,進退兩難的問題。
接著,他又從隨身攜帶的丹藥裡挑挑揀揀,選出他認為適合任閒現階段服用的丹藥給他,仔細說明該丹藥有何功效。
林融說得認真,任閒卻沒什麼心思聽。
“你……”任閒一開口,才發現自己喉嚨像是撕裂一般乾啞疼痛。
“喝水喝水,任大哥喝水!”
林融迅速反應過來,從袖裡拿出一個小玉瓶遞給任閒:“這是我從門內帶出來的,我偷偷割取了香愈木的樹汁,你試試?”
明明周圍就沒有震雷宗的人,林融還是不自覺壓低聲音,生怕讓人知道。
任閒接過玉瓶打開,香愈木的香味悠悠飄散,明明是號稱能讓人精心凝神的香味,任閒的心卻反而越跳越快。
偏偏林融還在一旁眼巴巴地盯著他喝下,問他感覺如何。
挺好的,除了心臟要跳出胸腔這一點。
任閒把香愈木樹汁一飲而儘,捏著手裡的玉瓶,低垂著眼問道:“你怎麼忽然回來了?”
林融三兩句解釋清楚,慶幸不已:“還好我回來了,上次留給你的藥吃完了嗎?你怎麼不去找我?不行你讓盧師姐找我也好啊!”
在被林融撞見以前,任閒一旦發作就隻能靠自己硬熬,熬到自己發現不對勁,隨便吃點有用沒有的藥,然後清醒過來麵對遍體鱗傷的自己。
被林融發現後,林融自告奮勇說要幫任閒解開假混元丹的毒效。
反正也不能更好了。
任閒是抱著這樣的想法,任由林融研究試藥。
假混元丹本就是震雷宗煉製出來的,正好林融現在成了震雷宗名正言順的掌門愛徒,還有什麼比這更方便的嗎?
“林融……”任閒半閉著眼,看到的是頭頂崎嶇不平的石塊,“你學丹藥專研這些,你後悔嗎?”
軒紫劍宗是純粹的劍修門派,林融以前是掌門一脈的弟子,是再純正不過的劍修。
雖然失憶不是林融的本意,成為震雷宗更不是,可是林融並不是沒有選擇的機會——陳單也加入了震雷宗,還在門內收徒教授劍法。
“我後悔什麼?後悔沒有學得更好,沒有把任大哥徹底治好嗎?”
林融的聲音在山體洞府內回蕩形成回音:“我沒有覺得有什麼後悔,更多的是慚愧自己學藝不精,幫不了任大哥太多……”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任閒閉上眼睛,一道清淩淩的淚水從眼角隱秘留下,滲入石縫裡。
“你是我見過的,天賦最好、也是最努力的修士,你一定能治好我。”
這個在山體內的石壁洞府難以見到天日,若不是林融闖進來,他大概要一直沉溺在黑暗裡,失去神智,就算是真的死去也沒有人知道。
對任閒來說,死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直到死他也沒有洗去師尊曾又夏的冤屈。
他必須乾乾淨淨,清醒正常地帶著證據回到中州,向所有人證明曾又夏的清白!
得到任閒的肯定,林融歡喜得很,伸手摸了摸任閒的脈搏:“好像心跳得是有些快,估計是我的丹藥還沒完全起效。”
任閒:“……”
林融現在乾勁十足,恨不得去翻閱書籍多試試還有哪些丹藥適合任閒。
“其實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任閒難得結巴,“我覺得我現在就很好,這個也不是那麼著急……”
“著急!這怎麼不著急?!”
林融嚴肅道:“毒效一天沒過去,你就隨時有危險,我又不能時時刻刻跟在你身邊。”
在任閒愣神的間隙,他又道:“任大哥,我其實從小到大都不是一個很聰明的人,就連修煉,說起來有點好笑,好像大家都認為先天靈體就是很有天賦,修煉應該一帆風順,但其實我沒有這種感覺。”
林融有自己獨特的呼吸吐納法,這點震雷宗上下皆知,就連嚴天瑞也對這門吐納法十分好奇,旁側敲擊問過陳單林融這門吐納法的來曆。
陳單用腳趾頭都能猜到林融這門吐納法必然是顧雪洄教的,旁人要學肯定是學不了的。就連嚴天瑞想著要讓林融教,林融自個兒也說不清楚,隻會演示,至於觀者能悟到幾分,那就各憑本事了。
嚴天瑞問多了,林融還要奇怪:他是震雷宗的弟子,所學功法應該都是震雷宗所教的才是,怎麼嚴天瑞這個掌門要反過來請教他這個徒弟?
他的疑問有理有據,搞得嚴天瑞不敢多問,還暗中下令震雷宗上下不能再去問林融,自己又編了一個說法,說這是因為林融是獨特的先天靈體,這是他從古籍中自行領悟的上古吐納法,隻適合他,其他人學不來也學不得。
“但其實我沒有這種感覺,”林融把任閒視作朋友,訴說他的苦惱與煩悶,“我能感覺到,這門吐納法是我練習了很久,早已成習慣才能這麼熟練,化神以前的修煉,就是不斷煉化靈氣,我隻是因為吐納法比彆人厲害,所以修為進境才那麼快,不是因為我是先天靈體。”
他自己也暗中查找過先天靈體的相關記載,總覺得和自己的狀態對不上號。
其他的不說,單就學法術的悟性,他就很一般,不過是比彆人背地裡多練了幾個晚上罷了。
“不過有的時候,我也有種很奇怪的感覺,總覺得這個法術我應該是會的,讓我就這麼一下,嗯……就是那種自然而然的動作,好像我以前做過很多次一樣,這隻是我施用法術其中的很不起眼的一次。”
林融學法術快,不是因為他悟性快,實際上他並沒有把握到什麼竅門,並不是先天靈體給他帶來獨特的感悟領知力。
他更多的感覺是,這個法術他以前學過,他應該是會的,他用過很多次,習慣成自然。
林融叨叨絮絮地說了一堆,很不好意思:“所以我覺得,我要學到治好任大哥,大概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還要請任大哥再等等,我會努力的……”
他隻是單純地說出來,沒指望任閒能懂。
任閒的心境如被大呂黃鐘所奏,震蕩轟鳴:“你……你說你不覺得自己是先天靈體,那你是什麼?”
“我也不知道我是什麼啊,我可能就隻是個普通人吧。”
林融失笑自嘲:“我時常覺得自己好笨,配不上先天靈體這麼有名的體質。”
第 90 章
洞府寂靜, 任閒聽完很久沒有說話。
林融沒放在心上,隻當他是體力過度消耗沒什麼力氣動作。
估摸時間,差不多也該天亮了。
林融輕輕推了推任閒, 說自己要回去了。
他走到洞府門口, 掐了道法訣,外麵果然是蒙蒙亮的天色, 微熹的晨光探進來, 照徹一切。
“林融,你覺得自己是不是特殊體質這件事很重要嗎?”
林融頓住腳步。
“對我來說, 你隻是林融, 是不是先天靈體並沒有關係,我等的人, 叫林融,我等他成為救我, 而不是等什麼先天靈體。”
任閒搖搖晃晃起身,跟著林融走到門口。
“我一直很猶豫要不要告訴你, 你好像不記得了,我說過我們早該認識,但其實我們早就認識。”任閒道,“我以前更熟悉的是你大師兄。”
林融沒太聽懂,難以理解:“你認識白水跡?”
“……不是他, 他不配。”任閒頓了頓,“你失憶了你不知道,我認識的是失憶前的林融——軒紫劍宗的林融,賀懷霄的師弟。”
林融心神俱震:“軒……軒紫劍宗?”
這個宗門名字他明明是第一次聽說, 卻又好像很熟悉。
失憶這個理由聽起來有些荒謬,林融卻如醍醐灌頂, 自己為何與震雷宗格格不入的遊離感,古怪的吐納法……一切都有了解釋。
林融:“果然我討厭白水跡是有理由的。”
不在震雷宗,林融才不會叫白水跡一聲師兄給他占便宜。
任閒沒想過林融會這麼快接受,他推測震雷宗大概是對林融做了什麼,雖然他手中有庚玄鏡,可以通徹明心,窺見真假虛妄,但也隻是檢驗神魂,不能治本。
比如現在的他在毒效發作的時候,是可以用庚玄鏡讓他冷靜下來,但也隻是暫時的壓製;再比如現在失憶的林融,固然能用庚玄鏡搜索找出神魂經曆過的記憶,但並不能讓林融真的回憶起自己的過去。
庚玄鏡有天衍宗太上長老夏侯泰的標記,貿然使用對任閒來說有一定的風險,有可能會被夏侯泰找到,根據留在庚玄鏡破碎虛空直接把他帶回中州。
正是為了防止這一情況出現,他才在湘汀州與覺雨假意周旋拿到雨瑟水精,用來掩蓋使用庚玄鏡時觸發的氣息。
如今他手中的雨瑟水精已被消耗得隻剩薄薄的一片,隻能支撐庚玄鏡再開啟一次了。
原本任閒是打算等自己真正化神了再使用。
任閒手裡捏著薄如蟬翼的雨瑟水精,陽光從中穿過,粼粼波光映到石壁上。
曾又夏的殘魂搜索是在林融這裡斷掉的,任閒沒有搜索過林融的神魂,但他的心裡其實已經有了猜測。
賀懷霄曾說過,他的小師弟經脈不暢丹田有隙,若不是被鑒為先天靈體,根本不可能收入門中。
真正有修煉天賦的人,怎麼可能會像普通凡人一樣?任閒又不是沒有見過先天靈體等其他各類體質天才,以他的見識來看,林融平日的表現,確實不像那些天才。
有顧雪洄這個活生生的例子在前,稍加對比就能發現林融確實不如顧雪洄。
林融說的那些,任閒早就猜到了,他甚至有一個驚世駭俗的猜測——
曾又夏的殘魂就在林融身上。
一縷即將大乘的修士殘魂對一個普通的、不能修煉的凡人影響有多大?
“我其實一直很擔心你能不能接受,我任閒自認光明磊落,卻要對你隱瞞諸多,愧對這十年你對我的照顧。”
林融還以為他是在愧疚失憶一事。
“無妨,任大哥也是為了我好,若是一早告訴我,我怕是憋不住自己就露馬腳了。”
不僅僅是這個。
任閒搖頭,他以前搜尋過林融叔嬸的神魂,知道林融過的是什麼苦日子,這對叔嬸是真的不把林融當人看待,若不是林融奮力一搏離開小村子,這會兒已經是一抔黃土。
庚玄鏡搜魂失憶,讓林氏夫婦忘記過往,對林融的態度轉變,而這邊的林融正好失憶了,一切竟然像一塊拚圖,陰差陽錯拚合完整。
“我想知道我以前的事,任大哥能告訴我嗎?”
“你能接受?”
任閒有些猶豫,他不是沒有想過要用庚玄鏡搜尋林融的神魂,最後還是想到他這個偽化神無法完全掌控庚玄鏡,很可能會對林融的神魂造成不可挽回的傷害才作罷。
“我可以接受,這是我自己的經曆,我覺得有資格知道,我需要完全了解我自己……”林融的聲音低了下去,“不管我是不是真正的先天靈體,我始終是我,這是無法改變的。”
薄薄的雨瑟水精融化滲入鏡麵,撥開水麵漣漪,一個杏眼少年在鏡中微笑。
任閒手指掐訣施法點了點,鏡麵漣漪層層,鏡中畫麵變換,變成浮雲崖滿是紅花的香愈木林。
時光倒流回林融以前在軒紫劍宗的日子。
羽台峰上與賀懷霄一同聆聽賀石顧雪洄的教導,在學堂與其他師兄弟練劍對打,乘坐雲鶴在雲間穿梭飛行,與賀懷霄顧雪洄走在雲鶴城的街道中,狹路相逢白水跡盧秋心等人……
以及嚴天瑞帶著震雷宗眾人點名要軒紫劍宗交出林融。
林融對這些完全沒有記憶,卻還是在看到自己離開賀石的屋子躺下後,哭得不成聲。
等他再次睜眼醒來,賀懷霄和顧雪洄對他來說就是陌生人了。
有過相似經曆的任閒拍了拍林融的肩膀:“沒事的,你那個小師叔可不是一般人,你大師兄有他護著,不會有事的。”
林融抽噎得厲害,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
即使想不起來具體經過,他光是看到畫麵,就抽痛得難受,更難受的是,他沒有送彆賀石最後一麵,就這麼糊裡糊塗地成為震雷宗的弟子。
後麵還有林融拜入軒紫劍宗的時候被顧雪洄認定為先天靈體的畫麵,任閒看到這一幕不禁點了點庚玄鏡。
“怎麼了?有什麼問題嗎?”林融緊張問道。
“沒什麼,”任閒思索道,“看來你這個體質改造實在成功,竟然連真正的先天靈體也辨不出真偽。”
曾又夏的一縷殘魂從中州遊蕩到長山州,為這個原本要做一輩子泥腿子的少年帶來另一種可能。
修士在築基以前能學的法術太少,顧雪洄真正教給林融的隻有一個吐納法,當時林融丹田有隙,就算是察覺到異樣,顧雪洄也沒有真正懷疑過林融的體質有異。
庚玄鏡中的畫麵一再變換,林融的麵孔輪廓逐漸模糊,一道紅色的血痕在眉心顯現出來。
任閒直愣愣地望著鏡麵中的人影,儘管模糊,卻能完全看出不是林融,而是一個頭戴玉冠的女修。
這就是天衍宗浩蕩峰峰主曾又夏。
畫麵一轉,是滾滾劫雲,一道一道粗壯的天雷接連劈下。
曾又夏早已做好渡劫的準備,不急不忙應對。
浩蕩峰本就以體魄錘煉見長,渡劫的天雷用來錘煉己身再好不過。
正麵迎接天雷,天雷沒有傷到曾又夏分毫,她額發微動,肌體晶瑩閃爍,反而於無儘的雷海中英氣勃勃,意氣風發。
“來!”女修喝道。
雷霆潮水般將曾又夏淹沒,洶湧電光將這一方天地照亮得如同白晝,曾又夏像一片浮萍在雷海中跌宕起伏。
她的外表已經被天雷劈打得焦黑,狼狽不已,唯有一雙眼睛神光湛湛,透過庚玄鏡望了出來。
“師尊——”
任閒再也忍不住,跪了下來,手指顫抖。
曾又夏明明是成功渡過大乘天劫,為何會隕落?
以天雷洗禮肉身獲得新生,渡過大乘天天劫的曾又夏軀體更加強大,焦黑的表皮簌簌脫落,新生出來的皮肉強悍無比,輝光閃爍。
曾又夏屹立於天地間,靜待天劫退卻。
任閒握緊拳頭,眼也不眨地看著這一幕——馬上,曾又夏就要死了。
“轟!”
高天之上,雷霆響動,陰沉沉的劫雲翻滾,如同萬馬奔騰浩浩蕩蕩衝向曾又夏!
任閒目眥儘裂,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
有一雙灰白色的巨大手掌在劫雲後麵,推著劫雲沉沉往下壓。還未完全消散的劫雲落下,這次不是天雷,而是一道虛影。
一道人形虛影!
雷光繚繞,電芒交織,如同神靈帶著天道意誌從劫雲中降落,衝向曾又夏。
這根本不是以淬煉為目的的正常天劫!
曾又夏顯然也意識到這一點,不敢馬虎,拚儘全力與這道人影交戰起來。
這道虛影汲取天劫餘威,借助天雷之力不斷轟向曾又夏,把她打得血肉橫飛,骨頭碎了大半。
已經晉升大乘的曾又夏怒吼,渾身骨頭劈啪作響快速複原肉身,雙手握拳揮向虛影。
她是浩蕩峰峰主,身體錘煉到極致,無需神兵利刃,徒手應戰一樣無懼!
“轟——”
曾又夏一拳砸碎虛影,雷光消散,殘留的幾絲劫雲如霧如煙。
渡劫成功後又經曆大戰,縱然損耗巨大,曾又夏還是受益匪淺,她鬥誌昂揚打算找個地方繼續鞏固,待修養好了再追蹤幕後黑手。
“師尊!”
庚玄鏡外,任閒大喊出聲。
曾又夏明明死了,他早就知道結果,卻還是喊了出來。
那雙灰白色的巨大手掌從雲上落下,雙手合十包住曾又夏。
大掌遮天蔽日,將曾又夏完全困住,強悍的□□難以磨滅,於是大掌抽出一根手指,點在曾又夏的眉心。
神魂灼燒,曾又夏瞪眼張嘴,無聲呐喊。
這不是強悍的肉身所能抵抗的痛苦,在最後一絲神魂湮滅之前,曾又夏抬起自己的手,極其用力掐住自己的脖子。
這是她的最後一擊,體內強壯的經脈寸寸斷裂,成絲成線,五臟六腑研磨成肉醬泥渣,再也無法修補。
能在天衍宗內對七大傳承之一的大乘期浩蕩峰峰主出手,而且還是呈碾壓之勢,逼得曾又夏死前自毀自己最引以為傲的肉身……
任閒渾身發冷,不敢深思。
至此,最後一點雨瑟水精用完,庚玄鏡內的畫麵劇烈波動閃爍。
“糟了!”任閒臉色一變,拉起林融就往外跑,“快走!”
被夏侯泰發現了!
庚玄鏡內伸出一隻手來,莫大恐怖的渡劫期威壓降臨。
太遲了,不僅僅是林融,任閒同樣被這威壓壓得喘不過氣來,寸步難行隻想在原地匍匐跪下。
庚玄鏡內還有曾又夏的最後一縷殘魂,她已經沒有自主的神智,虛弱到吹一口氣就會消散。
夏侯泰破碎虛空的手一伸出來抓人,這縷神魂瑟縮了一下,而後看到鏡麵外的景象。
那兩個人影之一她很熟悉。
是很久以前曾經跪在她麵前,恭恭敬敬給她遞上拜師茶的徒弟;是在她倒下時,神魂還未完全消散,第一個衝到她麵前喊她的徒弟;是到現在,仍舊不相信她墮魔執意為她洗清冤屈的徒弟……
不愧是她親手教的浩蕩峰首席大弟子!
“快……快走!”
最後一縷神魂燃燒自身,爆發強烈的光芒,攔住夏侯泰的手。
轟隆隆隆——
位於山體中的狹小洞府由普通的岩石鑿開,豈能經受得住渡劫期出手和大乘期殘魂的爆發?
碎石泥沙飛落,山體顫抖,在轟隆聲中塌陷。
“嗯?”
中州天衍宗,夏侯泰的手腕一抖,嘶了一聲急忙收回手。
旁邊的薑榭低著頭看似乖順,察覺到動靜還是忍不住往上偷看。
然後就被天衍宗掌門,昭靈殿殿主,他的師尊苗福給敲了一腦殼。
太上長老也是你能隨意冒犯的?
苗福給這個不省心的徒弟使眼色。
夏侯泰沒工夫搭理底下師徒兩人的眉眼官司,看著自己手指上焦黑臉色難看。
十年過去,任閒到這個修為了?竟然能傷到渡劫期太上長老?
薑榭抬了抬眉毛,咽下喉嚨裡頭的驚呼,在被自己的師尊發現前,眼觀鼻鼻觀心裝乖。
“庚玄鏡在長山州。”夏侯泰語氣沉沉。
苗福會意,當即說這就派人去長山州找回,順便給了裝乖裝得太入神的薑榭一腳。
“長山州好像挺遠的,”薑榭接著話尾說道,“那邊好像挺窮的,窮山惡水出刁民,前幾年興義被在那邊兩個小門派撞了跨州飛船,據說光是怎麼賠就扯皮了好久,賣慘甩鍋特彆不要臉。”
庚玄鏡是天衍宗至寶之一,追回是肯定要追回的,隻是為了臉麵不能大張旗鼓,再加上天衍宗信心十足,上麵留有夏侯泰的印記,隻要一使用,夏侯泰就能感應到,不論天涯海角,都能破碎虛空抓到人。
“還有一件事,”夏侯泰說,“我留在庚玄鏡上的印記,被抹掉了。”
轟隆隆——
青天白日,忽然一道霹靂雷響。
薑榭倉促抬起頭,望向上首的夏侯泰。
他看不清太上長老是什麼表情,隻能聽到對方的聲音,如雷鳴鐘響。
“庚玄鏡必須找回!不能落入魔修賊子手中,不然我天衍宗的臉麵往哪裡擱!”
雷聲轟響過後,是瓢潑大雨。
湘汀州甘霖島。
顧雪洄坐在廊下,伴著雨聲,埋頭在紙上裁剪出清霜劍的外形。
又是一年的晶天節,這是賀懷霄閉關的第十年,除了第一年,剩下的晶天節都是顧雪洄帶著甘霖島的島民放水燈。
今年應該也是。
雨水從天上落下,在地上彙集流入江河,滾滾向東彙入無儘海。
長生島。
李若甩著銀白軟劍,劍身筆直如線,與清霜劍樣子的水燈劍尖相擊,然後一戳。
水燈外形破碎,骨架潰散。
在另一個角落,這樣的清霜劍水燈還有九盞。
都是破破爛爛不成樣子。
“彆急,馬上就有第十個小夥伴來和你們作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