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認識林素娥,當初劉文柏被批-鬥的時候,他被薑建安請過去主持會議,林素娥就一言不發地站在下邊兒,腦袋快垂到胸口。之後每次去小木村,看到他們一家人都是那副腦袋垂胸口的形象,麵對乾部時大氣不敢喘。
他不禁想,經濟改革確實是很有必要的,人民群眾除了生活方麵會有改善,精神麵貌也比之前在乾部手底下吃大鍋飯的時候好太多了。
“是我疏忽,沒有讓薑同誌回去報個平安。”楊振國看出林素娥不準備進來坐,就對薑寶說:“我這裡也沒事兒了,薑同誌你就跟他們一起回去吧。那個……我跟你說的事情,請你務必認真考慮一下。”
等出了輕工局的大門,林素娥這才小聲問薑寶:“工商局的事情真的解決了?”
“嗯,解決了。我沒事,舅媽,你彆擔心。”薑寶語氣輕鬆道。
林素娥鬆了一口氣:“今天聽彆人說你被帶走調查了,我嚇死了都。所以你賣那個布,真的是沒問題的?”
“沒問題,其實從去年開始,很多地方就開始陸續減免布票了,隻是我們縣城還沒落實。而且現在國家正準確取消布匹的統購統銷,計劃經濟要開始向商品經濟轉變了。我賣布,是順應社會發展。要不了多久,連布票這個東西都會消失的。”薑寶解釋說。
林素娥就聽懂了最後一句,布票會消失。如果這話換彆人來說,她肯定不信,可是由薑寶來說,那就一定是真的!
薑寶好像總是能提前預料到新的政策和社會變化,這麼聰明的女娃娃,還好是自己家的,林素娥忍不住想。
“對了小寶,剛剛那個楊書記讓你考慮什麼事情?”林素娥忽然記起這件事。
“他說輕工局投資新辦了一家紡織廠,想聘我當研發部主任。”薑寶道。
工商局在跟薑寶調查經營情況時,聽到她說,當前的市場上的統購統銷正在被議價購銷取代,她的行為合法合規。他們去商業局跟輕工局核實,發現確實如薑寶所說,隻不過政策還沒有正式在臨山縣落地。
楊振國當時接到電話,聽說薑寶因為布票的事被人舉報了,立馬就放下手邊的工作找過去。
楊振國知道薑寶在農業課題小組做出的成就,一直拿她當臨山縣的特殊人才看待。這次她被舉報後,親自幫她解圍,並且邀請她到自己的輕工局做客。
本來他隻是好奇薑寶為什麼對綢布的政策如此了解,聊天的時候意外發現她對針織和梭織工藝都特彆熟悉,各種化纖麵料也如數家珍。
她知道不同的紗支數和經緯密度,會織出什麼效果的料子,以及這樣的料子適合用來做什麼衣服。就連當前國產織機的種類和局限,她也能說出個四五六來。
楊振國馬上意識到薑寶是這方麵的人才,覺得她也許會讓臨山縣的紡織業得到進一步發展,就像她當初在縣農業上做出的貢獻一樣。
郭觀潮沒能將她“招安”,楊振國也想試一試,看能不能說服她,讓她進紡織廠工作。
“聽起來這工作還挺體麵的,多少錢一個月?”這是林素娥最關心的問題。
薑寶回:“二百。”
“二百?不去!”林素娥衝口而出。
薑寶噗地笑出來:“舅媽如今做大生意了,已經看不上二百塊錢了。”
實際上這已經是楊振國在權利範圍內,能開出的最高工資了。他可謂是誠心,但是比起薑寶自己做生意,那點工資真是微乎其微。
林素娥訕訕笑:“大生意談不上,但是二百塊我是真嫌少。小寶你要是喜歡那工作,就當我沒說。可如果隻圖錢的話,那就彆去。你光炸雞店賺的錢都遠不止這麼多了,更何況,你現在手裡頭還有一塊金疙瘩綢布店。”
“我現在算是想清楚了,在國營廠上班說起來好聽,但是沒有自己做生意賺的多。錢才是硬道理,其他都是虛的。”
“舅媽你這話像是彩琴姐會說出來的。”薑寶打趣她。
“嗯,她確實經常說這話。”提到趙彩琴,林素娥猛然想起一件事,“小寶,你快回去通知一下彩琴跟小婷。她倆為了你,正在跟鄭有墨父子罵架呢!”
“成子,你騎車帶小寶過去。”林素娥指揮江成,讓他先帶薑寶回去。
“那舅媽你呢?”薑寶問。
“沒多少路了,我可以走過去。”
林素娥怕那兩人鬨出事,催促薑寶他們快走,薑寶便隻好先跟江成回去了。
趙彩琴跟瞿小婷此時仍在街上詬罵,隻是“兵分兩路”,一個在街東頭罵,一個在街西頭罵,致力於讓整條街的人都知道鄭姓父子的德行。
鄭有墨氣得報了警,然而警察來了也解決不了這件事情。
直到薑寶回來,趙彩琴跟瞿小婷終於不再罵他們了。
他們得知薑寶沒有犯法,並且貨物很快會送回來了,大鬆一口氣。
她倆罵了幾小時,嗓子都要冒煙了,回到店裡狂喝水。
“早就看那倆王八犢子不順眼,今天可算罵痛快了!”趙彩琴捧著茶缸,抹了把嘴。
瞿小婷本來心裡也挺痛快的,但是看到江成,莫名就有些不好意思,感覺以前在公司裡苦心經營的淑女形象全毀了。
雖然她對江成已經沒有那種想法了,但是形象被破壞,心裡多少有點介意。
聽趙彩琴簡單說了一下來龍去脈,薑寶略一思忖,覺得鄭有墨父子應該沒這個腦子去攛掇彆人舉報她。不然,在她第一次開門營業時,她就會被工商局請過去了。
薑寶猜,他們大概是受到薑承運的“指導”了。
也不知道他們三個是怎麼勾搭上的。
“既然你沒事了,我就先回店裡去了。”瞿小婷喝完水,聲音細如蚊蠅道。
薑寶叫住了她:“這會兒是大家下班的時間,要不然你們也下班吧,今天早點關門。你們替我操了一天的心,又為我出頭,我請你們吃晚飯、看電影。”
瞿小婷有點心動,但是猶豫了一下,還是委婉拒絕道:“這次就算了,下次吧。大家下班剛好是我們來生意的時候,我得回店裡……”
趙彩琴一把將她拉回來:“回什麼店裡啊?你們那炸雞店現在哪還有生意啊,你就彆在你老板跟前做假樣子了。跟咱看電影去!這難得有機會看電影,我都沒看過電影呢!”
瞿小婷被她噎得說不出話。
等林素娥回來,聽了薑寶的建議,她也同意了。因為她同樣沒看過電影,對這種新事物很好奇。
趙彩琴接上田苗苗,幾個人一起去國營食堂吃了飯,然後去電影院看電影。
影劇院門口立著一塊紅油漆木牌,寫了今天會放映的電影:一部是武打片《少林寺》、一部美國科幻片《超人》,還有一部是三年前的老片子《廬山戀》。
幾個人在門口挑挑選選,都有些拿不定主意。
薑寶說:“先去看看這個時間段還有什麼票吧,萬一我們在這兒選好了,人家已經沒票了。”
縣城就這麼一家影院,這會兒是下班時間,基本上電影票都要靠搶。
江成擠到售票口問了一下,說是隻剩下《廬山戀》。
“這個好這個好!”趙彩琴第一個表示讚同:“這電影之前可火了,還拿過獎的,我一直想看來著。而且片子類型安靜不吵鬨,苗苗困了,可以直接趴我身上睡覺。”
五個人買了票進影院,薑寶看著簡潔的大廳,無意說了一句:“這要是擺個攤,賣點爆米花跟汽水之類的零食軟飲,肯定很賺。”
趙彩琴一下子來了興致:“真的嗎?”
薑寶篤定地點點頭,“非常賺。”
趙彩琴站著就開始研究這事。
林素娥將她拉走,“你就一個人、兩隻手,這也想乾,那也想乾,忙得過來嗎你?”
趙彩琴撇了撇嘴:“我就想想嘛,想想還不行啦!”
因為餘票並不多,買不到五個連在一起的位置,他們隻得分開坐。
薑寶跟江成自動被其餘人歸在一起,所以他們兩個坐在一起。
這部電影是國內第一部有吻戲的愛情影片,在這個保守的、視男女戀情為禁忌的年代,掀起了驚濤駭浪。
不過雖然說是吻戲,其實就是女主在男主的臉頰上蜻蜓點水地碰了一下,放到薑寶那個世界,這尺度真是清水地不能再清水了。
電影院裡,有很多人是第一次看這部片子。
大家都是早有耳聞,想來一探究竟,等真的看到親吻的鏡頭時,電影院裡立刻有起哄或吹口哨的聲音,女同誌們個個麵紅耳赤,幾乎同時低下頭。
電影全片80分鐘左右,散場的時間大概是晚上七點多,不到八點。
嘈雜的人群從影院大門湧向外麵,剛剛還清冷的街道瞬間喧鬨不止。
本來以為田苗苗會在中途睡著,結果她睜著眼看完了整部片子,一分鐘不落。
隻是她很好奇,為什麼電影後麵有個地方,她媽媽要捂她的眼睛,不許她看。
“媽媽,你剛才為什麼捂上我的眼睛?”
趙彩琴點點她的腦袋,“小孩子不能看。”
“為什麼不能看?我都看到了。”
趙彩琴愣住,“你看到了?!”
田苗苗做出趙彩琴捂她眼睛的動作,說:“因為媽媽沒捂好,手指縫分得太大了。”
她從手指縫裡看到了片段。
“這有什麼不能看的?不就是親親嘛,媽媽也總是親我的臉呀。”田苗苗仰著小臉,非常天真可愛。
趙彩琴含糊道:“這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
小朋友的好奇心很重,非要問明白才行。
“你是媽媽的寶貝,媽媽愛你才會親你。”
“那電影裡的阿姨不也是那個叔叔的寶貝嗎?為什麼不能親呢?”
“不是不能親。”趙彩琴被問煩了,直接說:“是小孩子不能看大人親親!”
“為什麼不能看?”田苗苗執著地問。
“你彆管,反正不能看就對了!”為了防止田苗苗繼續問,趙彩琴緊接著補了一句:“不許再問了,聽見沒有!”
田苗苗不滿地噘起了嘴巴。
出電影院的人有點多,都是準備回家的。不少人騎著自行車,撥著車鈴,叮叮當當。
田苗苗小小一個,在擁擠的人流中容易被碰撞到,需要人把她抱起來。江成考慮到趙彩琴一直抱著會吃力,就主動把她抱了過來。
田苗苗的兩條短藕節似的胳膊抱住江成的脖子,忽然想到了什麼,悄悄問他:“叔叔跟姐姐有親親過嗎?”
江成驀地一愣,尷尬地眼睛不知道往哪裡看。無意間瞥見薑寶,發現她麵色也很尷尬。
雖然田苗苗的聲音放得很低,但還是被旁邊幾個人聽到了。
趙彩琴幾乎要笑倒了,用手輕輕戳了戳她的小臉蛋,“你個小屁孩,怎麼什麼都打聽。”
田苗苗噘著嘴,學著趙彩琴慣用的語氣說:“我問問嘛!”
“人家是兩口子,當然會親親。不過你是小孩子,這些都不會讓你看見的。”趙彩琴說。
“什麼是兩口子?”田苗苗不理解這個詞。
“就是……”趙彩琴想了一下,舉了個她聽得懂的例子:“像你媽媽跟爸爸這樣的關係,就是兩口子。”
在她們家裡,“田豐收”不是一個禁詞,她們會用平淡的語氣談起他,仿佛他還在。這樣做的好處是,可以慢慢減緩失去他的悲傷。
“哦~我知道了!”田苗苗恍然大悟:“那叔叔肯定經常跟姐姐親親,因為媽媽跟爸爸就會經常……”
田苗苗話沒說完,被趙彩琴一把捂著了嘴。
趙彩琴臉臊得通紅,斥聲道:“好了!不許說話了!”
田苗苗小臉一垮,把嘴閉上了。
小孩子童言無忌,隻有那三個大人尷尬地想摳腳,林素娥跟瞿小婷在旁邊憋笑。
其他幾個人各回各家,江成跟薑寶要先去店裡取自行車。
取完車,江成載著薑寶往公司家屬樓的方向騎。
夏風吹過街道邊上兩排茂密的香樟樹,樹葉在頭頂發出“沙沙”的聲音。逐漸遠離人群和喧鬨,四周慢慢變得安靜下來。
在電影院的時候薑寶還覺得有些悶熱,這會兒被風一吹,身上倒是涼快不少。
江成穿了兩件衣服,裡麵一件汗衫背心,外麵一件短袖襯衫。
公司要求他們上班時衣著得體,不能直接穿汗衫,也不能穿太透的衣服。其他季節都好說,一到夏天,這條規定就成了擺設,大家還是怎麼舒服怎麼穿,隻有江成,每次都會穿兩件。
薑寶坐在車後座上,看到江成飄起來的白襯衫衣擺,下意識抓在手裡。
“穿這麼多,你熱不熱?”
從輕工局出來後,薑寶和江成都沒說過話。這是他們今天說的第一句話。
薑寶說完才回過神,發現自己問得有點突兀了。
江成這時偏了偏頭,很自然地回答她:“還好。”
薑寶想:“還好”的意思應該是熱。也是,三伏天裡不穿都熱,何況他還穿兩件。
薑寶暗自盤算著,等她有空了,要給他做兩件可以直接外穿的白T。
正神遊時,忽聽江成問:“你今天在工商局呆了多久?”
薑寶愣了下,而後反應過來,他是在擔心自己。
“沒多久,不到一個小時,之後我就去輕工局了。你既然能找到輕工局,那你肯定知道我不會有事,對吧?”
“我知道你不會有事,但我還是會擔心。”
他的聲音沉甸甸的,經由夜風送過來,聽得薑寶心裡也沉甸甸的。
“再有下次的話,我會給你留下字信。”她承諾道。
到了家屬樓樓下,江成在車棚裡鎖好自行車,跟薑寶一前一後地上樓。
樓道裡沒有燈,江成走在前麵,他下意識想伸手去拉薑寶。隻是手還沒伸出去,手心已經多出了一隻柔軟的事物。
薑寶主動拉住了他,並且另一隻手挽上了他的胳膊。
江成不禁反手用力握住她的手,眼角染上笑意。
*
江成洗完澡出來,見薑寶趴在床上看書,腦袋正對床沿的風扇,看起來悠閒又愜意。可下一刻發現江成進來後,立即翻了個身,調轉方向,慌張地滾進了床裡側。
江成不讓她直接對著風扇吹頭,因為這樣容易受寒,以後要頭痛的。
見薑寶企圖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他有些無奈。
薑寶將書收好,聽到他在歎氣,說:“你彆歎氣嘛,我就吹了小一會兒,三分鐘。”
江成盯著她,她心虛地改口:“四分鐘……五分鐘……好嘛,就十分鐘而已!”
江成走過來摸了摸她的額頭,觸手一片冰涼。想說她兩句,可是一低頭,看到她睜著濕漉漉的眸子看向自己,睫毛微顫,嘴唇紅潤。一張臉嬌嬌媚媚,動人心神。
他不自覺喉嚨滾動,片刻後,故作淡定地將風扇挪到床尾,然後躺在了她邊上,背對著她,沉聲說:“下次可以吹吹四肢或者身體,這樣也可以降溫。”
薑寶軟軟應了一聲:“知道了。”
江成拉了燈,緊閉雙眼,強行睡覺。
他本來就心煩意燥地睡不著,感受到薑寶正靠過來,並且將手搭在他的身上時,他頓時心臟狂跳不止,神經都緊繃了。
他陡然轉身,鼻尖不知道擦過什麼,黑暗中,隻感覺到麵上拂過一陣溫熱的呼吸。
“怎麼了?”江成的聲音裡帶著不易察覺的急促。
薑寶小聲說:“你今天怎麼不幫我扇扇子?”
電風扇斜對著他們吹,雖然薑寶也能吹到,但因為江成睡在床外側,擋掉了部分風,所以他會每天晚上幫薑寶扇扇子。
可今天晚上,眼瞅著他睡下了,卻完全沒有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