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樓,名為春風樓。
坐落在京城最熱鬨的坊市,香風細細,燈火通明,來往的皆是些有頭有臉的客人。
馬車到得門前,將將停穩,已有美貌的男子迎上前來,素手白皙,挑開門簾。
“奴家見過齊王殿下。今夜業已二更,奴家還以為殿下不會來了。”
薑長寧就著他的手,下了馬車,似乎很是習以為常。
隻淡笑笑:“你怎麼就知道是本王。”
“殿下豈非說笑了。”
男子以袖掩唇,笑得明媚,眼中波光婉轉。
“齊王府的馬車,咱們樓中上上下下,又有幾個不認得呢。隻是殿下近一陣,也不知忙些什麼,可是有日子不曾來了。一會兒哥哥和其他兄弟們見了您,要罰您的酒,您也隻有受著了。”
顯見得她是常來常往,早已熟絡了的。連這樓裡的小倌,都敢與她打趣。
薑長寧垂了垂眸。
聽聞她這副身軀的原主,在全京城眼中,是個逍遙閒王,每日裡最喜結交閒遊,常流連於花樓酒肆,來往的淨是些文人墨客、煙花佳人,自詡第一風流。
眾人皆在背後笑她,麵上則是眾星捧月,奉承不休。隻為她出手闊綽,一時高興隨手散財,便夠周遭的人賺得盆滿缽滿,隻有回家偷著樂的份兒。
這樣的一位金主,花樓小倌自然沒有不愛她的道理。
身旁的越冬卻是憂心忡忡。
“殿下,入夜而不安寢,原本就損元氣,您這一來,少不得又要飲酒。您也多少保重自身吧,可不能同從前一樣沒數,您如今的身子……”
話到一半,又自己吞了回去。
齊王中毒,乃是秘辛,自然不能在外人麵前提及。
於是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薑長寧讓迎上來的一眾小倌,語笑晏晏地簇擁進去。
進了樓,便更熱鬨。
左一個美人手執團扇,作勢嗔她,道她如何一連許久不來,怕不是在外頭有了新歡,將這樓裡的兄弟們都拋在腦後了。
右一個貴女醉眼朦朧,遙遙同她招呼,腳下都踉蹌得站不穩了,還叫嚷著要改日一醉方休。
薑長寧不由揉了揉額角。
看來她在此地,人緣甚佳。
“你們這樣多人圍著本王,本王心裡自然極是受用,隻怕旁的客人要吃心,反倒擾了你們的生意,那便不好了。”
她曖昧笑笑,很散漫地抬手,伸了個懶腰。
“大廳太喧鬨,本王不喜。不知諸位佳人,有誰陪我去雅間飲酒?”
不料麵前眾人,非但不爭搶相邀,反倒你看我,我看你,也不知是誰頭一個,撲哧一下笑出聲來,一時間笑得花枝亂顫,不可收拾。
還是先前將她引入樓中的那小倌,好容易將笑意收斂幾分。
“殿下就彆拿我們幾個玩笑了。我們不過蒲柳之姿,哪裡有福分相伴殿下左右呢。”
“哦?”
“有哥哥在,殿下的眼裡,何曾裝下過我們了。許久不來,今日倒拿我們打起趣來,實在煩人得緊。”
他還待再說,卻有一個清越聲音,遙遙從頂頭上方傳來。
“齊王殿下,莫不是已經瞧不上我了。”
她一抬頭,隻見挑高的大廳正中,一道雕花樓梯氣勢恢宏,仿佛飛虹,自半空分作兩股,分彆連至二樓左右的連廊。
有一男子,正由其上緩步而下。
身形頎長,風姿卓然,端的是非凡人物。
一頭長發,竟是白的。
他走到麵前,用一雙鳳眸,將薑長寧輕輕一掃,似笑非笑:“殿下若是瞧厭了我,想要我手底下哪個小倌兒來陪,也大可以開口,何必為難呢。”
薑長寧恍然明白過來。
這便是他們口中的“哥哥”,這座花樓的主事。
竟然是這樣一號人物。
她不動聲色,隻笑笑:“好端端的,吃的什麼飛醋。”
又回頭向那些瞧熱鬨的小倌,挑眉揶揄:“瞧見沒有,若是惹惱了你們主事,隻怕將本王趕出門去,又是十天半個月進不了這大門了。”
眾人樂得聽笑話,自然又是一陣打趣不提。
那白發男子瞥她一眼,神色仍是懶怠,修長雙手卻已挽上她的手臂。廣袖翩然,似溫柔鄉,無聲將她向樓上引。
徒留身後隨侍的越冬,進退兩難:“殿下。”
薑長寧回頭望了望她,麵對那男子玩味的目光,輕佻一笑。
“她跟在本王身邊,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往常如何招待她,如今也依例,便是了。”
樓梯下的小倌們一聽,可來了勁頭,紛紛嬉笑著去拉越冬。
這個道:“姐姐俊俏,就是放不開些。”
那個道:“殿下既將你托付給我們,今夜可是我們說了算了。”
隻見越冬滿臉苦相,手腳僵硬,掙紮不過,頃刻間就被推著遠去了,沒入花樓的酒色喧囂中。
薑長寧讓身旁的人挽著,一路拾級而上,最終進到一處僻靜雅間裡。
屋內陳設雅致,床帳柔軟,不見笙簫,要是不知道此間是煙花之地,她還隻道是客棧驛館,舒適的歇腳之所。
那主事合上門,先倒了一杯茶與她。
抬頭時,已經褪去慵懶神情,淺淺勾唇。
“殿下這些日子,還無礙吧?”
薑長寧接過茶喝了一口,先挑挑眉:“有些燙。”
隨後才平淡道:“嗯,近來有些忙,沒顧得上過來。”
眼前人的笑意,就變得更耐人尋味了。
“也對,不過是忙著中了一趟毒罷了。齊王殿下,也是貴人事多。”
盞中零星茶葉,沉沉浮浮。
薑長寧沉默了一瞬,還不待應答,手中的茶盞就驟然被人接了過去。
那人的手,像是不經意與她相觸,肌膚細膩、微涼,如同冷玉一般。
“既然燙,就彆喝了。”
他傾身過來,指尖撫上她的肩頭,輕緩地滑下去,將她衣上的褶皺展平。垂落的眼睫,仿佛鴉羽。
“殿下的事,我都知道。”
“你……”
“今日裡殿下去薛將軍府上,耍了好大的一通威風,與您平日裡當真是半點也不像。真是的,就不怕旁人猜忌,傳出不好聽的話來?”
他指尖移到了她的衣帶上,停留著不動,抬眼覷她,意味深長。
“那小影衛,就這樣讓人喜歡?”
薑長寧眉心突地一跳。
這人,比她想的還要更有手段些。
一時出神,冷不防胸口一陣抽痛,沒忍住,咳出了聲,臉色大約是難看。
麵前的人輕飄飄瞥她一眼,搖搖頭:“就這點出息,還充什麼能耐呀。”
說罷,也懶得理她,原樣拋下她的衣帶,隻自顧自走到一邊,將燈吹熄得隻剩一盞。
房中驟然昏暗下來。
“殿下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忙了一日,漏夜還來找我,是什麼意思,我心裡自然有數了,又何必再提。”
他輕輕鬆鬆地,摘下自己的發簪。
滿頭雪發,頃刻間鋪了半肩,如飛瀑銀光。
“睡吧。”
薑長寧不動。
他回頭望她一眼,哧地笑了:“怎麼,要我辦事,卻連一夜都不肯同我睡。殿下,會不會太過薄情了?”
她閉了閉眼。
淡淡冷香,與男子的雙臂一起,將她環住。罩衫輕飄飄落地,也無人去拾。
她被推著,按倒在床榻上。輕綃床帳頃刻間落下,隔出一方旖旎。
那男子半伏在她身上,神情玩味。
如雪長發,皆垂落在她的鬢邊。
“殿下今日,仿佛格外冷淡些。想來是與我相識這麼久,終於覺出膩了,連喚我一聲都懶怠。總不會連我叫什麼名字,都忘了吧?”
他用食指,繞著自己一縷長發撥弄,發尾軟軟的,故意掃在她的頸間。
“我叫煙羅,軟如雲霞的煙羅。”
他抬眼,目光在她臉上流轉一圈,從她身上翻下去,徑自背過身。
“睡了。”
……
次日,薑長寧是被克製又急促的敲門聲吵醒的。
勉強睜開眼時,隻見日上三竿,身旁沒有人。那名喚煙羅的男子,早已起身了,正悠悠然坐在桌邊,翻一卷書。
隻是起身了,也不好好穿衣服。一襲淺雪青的紗衣,半透不透,顯見得不是能正經見人的。
聽見動靜,幽幽回頭瞧她一眼。
“殿下醒了?那我可終於能開門了。吵也吵死人。”
薑長寧蹙著眉,將身子撐起來。
如郎中所說,她所中的毒,有些厲害,原本底子也沒養好,昨日再一番勞累,此刻驟然起身,隻覺五臟六腑都不是滋味,虛脫得厲害。
但她硬忍住了。
剛整理好臉色,外麵的人便進了屋,打頭的是個熟悉的聲音:“殿下,您可算……哎呀……”
話到一半,就咬了舌頭。
越冬站在屋子中央,倉皇側過身去,拿手遮著眼睛。
“殿下,要不然您,您先更衣停當,再接旨也不遲。”
薑長寧看了一眼令侍女不忍直視的東西。
是她和煙羅的外衫。
被隨手拋在地上,混作一處,在大亮的天光下,確是耐人尋味的好風景。
“無妨。”
她晃晃悠悠地,起身撿了衣裳來穿,嗓音還透著晨起的沙啞。
“本王沒什麼見不得人的。有話,不妨現在就說吧。”
越冬方才說,接旨。
果然,她身後站著的一人,是宮女服色,隻是方才圓滑,隱在門邊不出聲,這會兒才上前來,小心打量著屋內光景,神色很有些曖昧。
她袖著手,清清嗓子:“齊王殿下,陛下有旨,請您進宮一趟。”
薑長寧並不掩飾訝異:“姑姑倒是消息靈通,知道到這裡尋本王。”
對麵就笑笑:“哪兒呀,奴婢先去的齊王府,撲了個空,幸虧有人指點,這才循著過來了。殿下逍遙,倒讓奴婢好找。”
模樣是恭敬的,話裡的揶揄卻一目了然。
薑長寧也不以為意,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
“本王就知道,有這麼一遭。隻可惜,要是能先吃一口早點心墊墊,該多好。”
“……”
“本王說笑的。罷了,姑姑,請。”
……
馬車搖搖晃晃,載著她一路向皇宮去。
進了宮門,便不能再乘車了,任憑是誰,都得靠雙腿恭恭敬敬,一步一步走到未央宮,覲見陛下。
這是天女的威儀。
她沉溺於煙花柳巷,讓傳旨的姑姑一通好找,是以來得遲了。今日的其餘事主,皆比她到得早,大約已經候了多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