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語落,滿殿無聲。
就連在禦前當差,沉穩慣了的宮人,也少不得有幾個,偷偷抬頭覷一眼,眼中訝異與戲謔交織,閃動著促狹的光芒。
薛晏月狠狠一愣,當即反駁。
“主事的,你可不能昧著良心這樣說。我在你們樓中,也是常來常往了,照拂了不少生意,何時見過……”
一旁蕭玉書便是想要阻攔,也來不及。
隻得閉了閉眼,沉沉吐一口氣,顯見得不願與這蠢人說話。
煙羅似是讓她大聲驚著了,稍稍向後避了一避,才露出惶惑的一個笑。
“將軍怕不是忘了,這還是去歲二月間,您親自從我們樓裡贖走的呢。那時的天氣,可不如現在暖,還有些飄小雪,我還同您打趣兒,道是為了佳人,哪怕下著刀子也等不及。”
她在對方的瞠目結舌中,伸手向懷裡一摸。
素手纖纖,竟還能掏出一本賬簿來。
“陛下請看。”他道,“這還是早上姑姑來傳旨時,匆忙尋出來帶上的,著急忙慌的,倒沒的讓姑姑見笑。”
他像是當真不懂得宮裡的規矩。
說著,竟手捧賬簿,欲向前走。步履款款,真如平日奉客一般。
被禦前的宮女揚聲喝住:“大膽!陛下跟前,何人敢隨意衝撞。”
他便立時不敢動了。
單薄的一個身影,立在殿上,與滿殿的金磚立柱、臣子侍從,都顯得格格不入。站在其中,仿佛柔弱,又可憐。
薑煜眯了眯眼。
“不知者,不為怪。”她道,“拿來讓朕看看。”
於是有宮女應聲上前,從煙羅手中接過簿子,翻定在某一頁,捧上前去,讓薑煜過目。
隻聽煙羅不緊不慢地陳情。
“那孩子原叫小柳兒,還是前年臘月裡,被他親娘賣了來的,不過十七歲,道是家中窮得過不去年了,又想給他姐姐說一房夫郎。我瞧著,雖有些麵黃肌瘦的,底子倒好,也便買下了。”
“原本想著,得空細心教了琴啊曲兒的,再取個正經花名,好出去見客。誰料想,短短幾個月工夫,這齊王殿下與薛將軍,竟都瞧上了。”
他以袖半掩了麵,笑得眼尾都揚起來,如春風輕柔。
“到底是這些年輕的男兒家,沒經過人事的,天然雕飾,更招人喜歡些。哪像我們這些人……”
他自嘲似的搖搖頭。
“罷了,是自己沒福。”
薑長寧站在一旁,靜靜望著他的模樣。
那樣柔弱,那樣謙卑,像是枝頭的一叢梨花,風稍大些,都會搖落了。在此間,想來任憑怎樣的女子見了,也免不了生出幾分憐惜之心。
與昨夜在她麵前的樣子,還真是判若兩人。
座上的薑煜,也不見帝王肅色,反倒有些打趣。
“照你的意思,這原本是一樁風流案了。”
“草民不敢這樣說。不過,那小柳兒福氣好,同時得蒙兩位貴人垂青,倒也當真不作假。”
煙羅抿唇而笑,神色又似唏噓。
“隻不過當日裡,讓薛將軍搶先一步,將人贖了回去,草民方知,齊王殿下竟也存著同樣的想頭。為了這,殿下可沒少向我泄火,即便是叫花魁郎君陪著,也總道不是那個滋味。”
“後來不知從哪裡聽說,那小柳兒在薛將軍府上,仿佛過得不大如意,時常遭到虐待,心裡便更落不下了,同我提過幾回,道是該想個法子,將人帶出來才好。直埋怨我,當初不該答應薛將軍贖人。”
說著,忽地拿眼角,輕輕將薑長寧一睨。
“也不知在我身上撒了多少氣,磨人得緊。”
薑長寧沒意料他突然來這個,倉促之下,臉上都熱了一熱。
殿中諸人更是如坐針氈,顧左右者有之,假意清喉嚨者亦有之。
尤其是嚴肅了半輩子的蕭玉書,瞧那模樣,她真有些擔心會背過氣去。
唯獨薑煜是不介意的。
她隻是將目光落在煙羅那副軟媚情態上多時,臉色變換幾番,原本就疲憊倦怠,像是瞌睡般的雙眼,忽地變得更渾濁了。
竟抬手去解自己的外衫。
“陛下!”一旁的宮女忙搶上前去,卻也不及她快。
她穿得,原本也過分單薄,在這早春的天氣裡,與旁人格格不入。這一拉扯,便連繡雲紋的罩衫,也滑落了。裡麵隻一件裹胸的短衣,原是盛夏裡納涼才穿的。
中年人白花花的皮肉,略顯鬆弛臃腫,就這樣猝不及防,露在外頭。
她昏昏沉沉,雙手在身上漫無目的地搔抓,口中隻含混道:“熱,太熱……叫內務府送冰來。”
哪裡還有半分帝王的威儀。
滿殿的人皆驚了一跳,眼睛都不知往哪裡擺好。
近身伺候的宮女倒是有預備的,並不如何慌張,隻是一壁攔著她,半哄半勸:“陛下,外人跟前,可脫不得衣裳。奴婢有法子,一會兒就不熱了。”
一壁向底下跟著的使眼色:“快去取清心露來。”
有小宮女機靈,忙忙地就取來了,其實也是一早就備在後殿的。
很顯然,對這位陛下如今的情形,下麵伺候的人都有數,常年做著準備。
小小的一隻琉璃藥瓶,流光溢彩,裡麵裝的什麼,也瞧不分明。隻是由宮人侍奉著,仰頭飲下去。
一刻鐘的工夫,薑煜臉上的潮紅就褪得差不多了,神色也清明了許多。不過出了一頭的大汗,將淺色的衫子都洇濕了。
她任由宮女拿絹子替她拭汗,滿不在乎地哈哈一笑。
“朕方才與天人通,眾位不必驚慌。”
殿中鴉雀無聲,無人敢言語。
蕭玉書與薛晏月對視一眼,暗暗使了個眼色,極輕地搖搖頭,仍作恭敬狀,站在底下。
薑長寧亦不作聲,隻垂眸望著地上金磚,心裡五味雜陳。
這便是大周朝的現狀。
也是她作為穿越者,身入此間的緣由。
當今聖上薑煜,醉心於仙途,已有十餘年了。宮中豢養的異人方士,比六宮粉黛還多。
相比朝堂大事,她更感興趣海外哪一方有仙山,大手一揮,派船隊前去尋訪,便是數十萬兩的白銀,流水一樣出去。相比做個明君,功在千秋,她更渴望青春永駐,得享長生。
那些方士,為了牟取金銀和榮華,自然是處處揀著她喜歡的說。
各式丹藥源源不斷,往未央宮裡送,她也絲毫不辨,照單全收。每日裡服下去的這金丹,那甘露,怕是比飯食還多。
近身伺候的人,也自然一味奉承,不會去違她的意思。
眼看好好的一個人,還未到天命之年,卻已經開始耳背眼花,終日裡昏沉的時間,遠比清醒的時候要多。
懼熱、健忘,不願穿衣,不定何時陡然發作起來,便覺渾身燥熱難耐,如內裡有火焚燒,遍身搔抓,而難解其癢。
這正是丹藥之毒入骨,帶來的症狀。
包括宮人給她飲下的清心露,也不過是另一種藥湯。水銀、朱砂,天知道裡麵加了什麼,橫豎能夠短暫地安神靜氣,解眼前之急罷了。
但以毒攻毒,怎能長久。
眼看這薑煜,如今不過是坐在皇位上的一個廢人,朝堂大事,多半落入了太師蕭玉書手中。而蕭玉書此人……
將成大禍。
她沒能再細想下去。
賬簿的清脆落地聲,打斷了她的思緒。
“照這麼說,不過是為一個男子爭風吃醋,也值得鬨到朕的跟前來。”
薑煜隨手將賬簿拋下。
金磚地上,整齊寫有墨跡的紙頁,被風翻卷。
“朕沒耐心看,”她道,“一日日的折子,還嫌不夠煩人的。”
煙羅倒真是見過大世麵的。
經了方才這一場風波,他半分不懼,也不慌張,仍舊是輕言慢語,唇邊溫柔解意的笑,始終不曾落下來過。
“拿這些荒唐東西,到陛下麵前打攪,草民萬死也難辭其罪了。”
他福一福身,雪發垂落肩頭。
發間一支流蘇簪子,輕輕搖動,直晃人眼。
“草民雖是煙花出身,做的卻是本分生意,這買賣小倌,贖身銷籍,都是同官府報了備,老實交稅的,從不敢有半分胡來。陛下若想查,想必官府那頭也能查實。”
“區區小事,不必費那個周章。”
薑煜籲出一口氣,目光落在他身上,話卻是向著薑長寧。
“這春風樓的主事,今日一見,果然傳言不虛。也難怪朕派去的人,竟是將你從臥床上擾了起來。”
薑長寧拱手,訕笑不言。
“老七,你說說你,這頭有佳人相伴,那頭還要上薛府搶人。這天底下的好事,也不能讓你一人占儘了吧。”
“臣妹知錯。”
“你自己說,錯在何處。”
“臣妹確有安插眼線,打探薛府消息,行事不磊落,此為其一。身為親王,領著私兵上門搶人,有損皇家顏麵,叫百姓看了笑話,此為其二。自己做下的事,理應受罰,絕無怨言。隻是……”
她仰頭,粲然一笑。
“自己瞧上過的男人,落到他人手上,鬨得遍體鱗傷,身為女子,看不過眼。”
薑煜不以為忤,反倒撫掌哈哈大笑。
“你這性子,怪道京城中常有人編排你,到底年輕,十足一個愣頭青。朕有心不欲罰你,但又總要服眾。”
她道:“便罰俸半年,回去好好反省。”
薑長寧乾脆利落:“臣妹謝恩。”
一旁被晾了半晌的薛晏月,卻終究按捺不住。
“陛下切莫聽他們一派胡言!”
她急上前,臉上漲得通紅。
“臣責打他,何時是因為這個。分明是她齊王,派人混入我府上,意在盜取布防圖,如今竟還在這裡反誣我。她狼子野心,意圖謀亂,陛下可不能掉以輕心!”
又指煙羅:“本將軍照拂你春風樓的生意,也不是一日兩日,你為何幫著旁人……”
“草民惶恐。”
煙羅垂眸欠身,麵上極為難。
“我如何不知,將軍亦是常客,至多三五日,必要來一回的,我樓中上下,無不承將軍的情,將軍從前瞧上了旁的小倌,贖出去帶回府上,亦是有的。”
他道:“將軍的好,草民都記在心裡。隻是聖上麵前,終究不敢有虛言。”
“你這賤人!你……”
“夠了。”
座上之人沉沉出聲。
殿中立時安靜下來。薑長寧作俯首狀,煙羅亦退至一旁。唯有薛晏月的急怒一時收不住,仍喘著粗氣,在安靜的大殿裡,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