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敢再爭執。
薑煜示意身旁宮人,接過清心露的小瓶,又飲了一口,麵色晦暗。
“上月,淮陽郡王剛因謀反而被賜死,越王亦受其牽連。今日又是齊王。連一向逍遙散漫的老七,都要來謀朕的反了。”
她將殿中諸人一一打量過來。因服食丹藥過多,而發渾的雙目,像是年老的虎豹。
但仍舊是虎豹。
“朕自登基以來,敬神明,訪仙山,不曾有過絲毫怠慢。朕的天下,有這樣多的人心存不滿嗎?”
四下裡鴉雀無聲。
唯有簷下的更漏,一點一滴,不疾不徐。
像要將帝王的拷問,烙進每個人心上。
許久,蕭玉書淺淺吸了一口氣,長作一揖。
“陛下英明神武,福澤厚重,自然受上天庇佑,萬民景仰。此番或是有什麼誤會,也未可知。”
她回首,盯一眼薛晏月。
“薛將軍,禦前切不可失儀。”
後者愣了愣,方才急三火四的氣焰,一下泄了氣,鬆垮下來。
她不過是蕭玉書的一隻提線木偶。
既然連主人都這樣發話了,那便代表,她今日的籌謀,是徹頭徹尾的失敗。為免引禍上身,此刻切不可再發一言了。
隻得垂頭喪氣道:“臣知錯。”
薑煜便悶悶哼了一聲。
“朕向來一視同仁。齊王既已領罰,你也不要例外了。”
她沉吟片刻:“自即日起,停了羽林大將軍一職,閉門思過。左右羽林衛,暫由飛騎將軍代領。”
薛晏月臉上的震驚,溢於言表。
但事已至此,無法轉圜,為免招致更重的責罰,也隻得領旨謝恩。
宮女察言觀色,上前攙扶薑煜起身。
“陛下今日勞累了,不妨回暖閣歇下,金丹房新送了兩丸保養的丹藥來,道是對春燥疲乏,最是合用,一會兒就著剛燉好的桃花雪燕,正好服下。”
“嗯,還有前兩日的明目丹,也替朕取一枚來。在這殿中吵嚷久了,總覺得眼睛模糊。”
“奴婢曉得了。”
“對了,不是說在南海又遇見了一座仙島嗎?叫那修士過來,說給朕聽聽。”
“是,奴婢這就讓人去傳。”
……
主仆絮絮著走遠了,說的淨是些旁人不明就裡的話。
殿上熱鬨了半日的眾人,也終於得以告退。
薛晏月剛領了一個停職思過,自是失魂落魄,無顏見人,獨自離去了。
煙羅也不宜再與薑長寧同路,她便叮囑人另備了一輛馬車,將他好生送回春風樓去。
待安排停當,由越冬陪著慢慢向外走時,才覺得胸中滯悶虛軟,稍走幾步,便眼前發黑,接不上氣來。
從昨日硬闖薛府,一番勞頓,就再也沒有歇過,今日又在聖上麵前,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及至此時,終於發現是有些撐不住了。
“殿下,”越冬瞧出她臉色不對,伸手來攙,“不妨尋個地方歇歇,好些再走。”
她搖了搖頭,硬將一口氣忍過了。
卻聽身後傳來一個聲音:“齊王殿下,可是身體有恙嗎?”
是蕭玉書。
她還以為這人早離開了,看來是專程等著她。
她淡淡笑了笑:“沒有大礙,有勞太師掛心了。”
對方探究的目光,在她的臉上逡巡。
“我方才在禦前,便瞧著殿下臉色不好,還道是讓薛將軍參了一本,難免心下生懼。如今看來,卻像是真的。不妨趁著正在宮中,傳個禦醫來瞧瞧,究竟是什麼病症,也好讓人安心些。”
說著,還扭頭瞧一眼道旁的花枝,微露唏噓。
“老臣雖與殿下,在朝堂上不是一路,但私下裡,還是望殿下能多保重身子。”
薑長寧的麵色亦稱得上和善。
“太師的心意,本王如何能夠不懂。不過,不必勞煩禦醫了,我府上的郎中已經瞧過,道不是什麼大事,是本王常年喜飲宴,喜閒遊,疏於保養,正逢春日時節變換,一時偶感風寒罷了,隻消老實調養幾日,便不打緊了。”
她還要笑著搖頭,做個苦臉。
“那老太婆,當真將本王念得耳朵根都起繭子了。”
蕭玉書定定地望著她,不說話。
“太師這樣瞧本王做什麼?”
“無事。”
“好險,本王還當是郎中醫術不精,其實本王已經命不久矣了。”
“殿下何必觸自己黴頭。”
對麵頷了頷首。
“那殿下好生保重,慢些行走,老臣還有政事未畢,先行一步了。”
薑長寧亦同她見了禮。
一直目送那個瘦條條的身影,消失在宮道的儘頭,轉過彎瞧不見了,才驀地按著胸口,方才辛苦忍住的咳聲,霎時間全爆發出來。
直咳得佝僂下背去,用力倒了好幾口氣,才勉強平定。
掩嘴的帕子上,已隱約見了血絲。
“殿下,”越冬不由擔憂,“要不然,您留在此處彆再走動了,事急從權,並非不能通融,奴婢去叫人……”
她隻擺了擺手。
“無妨,我自己有數。”
說罷,兀自平息了片刻,待緩和過來了,仍舊自己慢慢地向外走,半分規矩不肯錯。
一路走到宮門外,才乘上馬車,打道回府。
好大一番折騰,已是正午。
此時的京城大街上,熱鬨得很,人流湧動,馬車行得也慢。正好,於她休養生息,倒是合宜。
薑長寧倚靠在車廂壁上,合著眼,隻聽得外麵的喧鬨聲,清晰地傳進來。
叫賣聲、說笑聲,推車的小商販吆喝讓路聲,不絕於耳。
忽聽得有幼童稚聲稚氣的話音:“阿爹,我要那個。”
她父親便假意嗔她:“成日裡就喜歡這些東西,總纏著要,看你將牙都吃壞了,將來變成一個癟嘴的小老太太,可怎麼是好。”
但嚇唬罷了,還是笑著轉頭道:“老板,勞駕來一串。”
薑長寧聽得好奇,忍不住掀起車窗上的簾子,探頭去看。
原來是賣糖葫蘆的。
一串串飽滿圓潤的山楂果,插在紮起的稻草把子上,紅豔,又明媚,裹在晶瑩透亮的糖殼子裡頭,讓太陽一照,是格外招人喜歡。
那攤主一麵將糖葫蘆小心遞給女童,一麵笑容可掬地搭話。
“這東西可得趕巧,也就這會兒工夫,天氣還不算很暖,還吃得上,要再過一些日子,糖殼一曬就化開了,那可就得等來年冬天嘍。”
女童接過去,張口用力一咬,咯嘣一聲,忍不住皺起眉頭,又嘻嘻地笑:“酸掉牙了。”
說罷,又舉到她父親麵前:“爹爹,你也吃。”
“爹爹不吃。”
“你嘗一口,就一口。”
……
薑長寧眼看著他們笑鬨著走遠,若有所思,目光忽然微動。
“停一下。”
“怎麼了?”越冬不明所以。
“去買兩串。”
“啊?”
即便是對她的率性而為,早已司空見慣的侍女,也忍不住怔了一怔,擺出幾分好笑又為難的神色來。
“殿下如何突然又瞧上了小孩子的玩意兒。”
她瞅瞅那無遮無擋的街邊小攤。
“這些東西,唯恐不乾淨。您如今身上抱恙,萬一吃錯了,可怎麼得了,回頭郎中必要再將您說上一頓。您要是饞甜的了,奴婢回去給您做糖蒸酥酪……”
“不,不一樣。”
薑長寧挑眉笑了笑。
她隔著車窗,望著那再尋常不過的糖葫蘆,也不知是想到了什麼。
“本王正是身上不爽,鬱結乏力,沒有胃口,才想要些酸甜的。你讓郎中來開方子,還不如這個管用。少些話,快去買回來。”
……
薑長寧是個卸磨殺驢的。
回到府中,便借口她此番被人下毒,事關重大,旁人煎藥,她皆信不過,非要由近身侍女親自盯著不可,將越冬支去了廚房。
自己則腳下一拐,很隨意地就繞過了自個兒的寢閣,去了隔壁。
有些人養傷的所在。
推門進去,屋裡靜悄悄的,隻聞一股撲鼻藥香。很顯然在她進宮,與人周旋得頭疼的時候,郎中已經過來替他換過藥。
那老婆子,雖是此生頭一遭,替一個下人診病,昨日初來時,還有些瞧不上。
但畢竟醫者仁心。辦事很是細致。
薑長寧欣慰地點點頭。
她有些疑心那人還睡著,有意放輕了腳步,將包著糖葫蘆的油紙,小心攥在手裡,不發出聲響。
卻忽聽輕輕一個聲音:“主上回來了?”
繞過屏風,便見那人倚坐在床頭。雖模樣還虛弱,長發卻已束得整齊,身上也披了外衫。
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望著她,片刻,眨了一眨。
“主上昨夜,去花樓了嗎?”
她沒忍住,哧地一聲笑了出來。
“你做什麼?難道還想管本王嗎?”
那人卻認真點點頭:“自然。”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