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病榻
前世。
桐木的地板被急促的腳步踩得“咚咚”作響。身材高大的男子身著三公朝服、頭戴進賢冠、腰佩長劍, 急匆匆跟在內侍總管枯瘦的身影後,輾轉趕往帝王寢宮嘉福殿。
讚拜不名、入朝不趨、劍履上殿,是他的帝王賜給他的殊榮, 也是頂級權臣的昭示。
“大將軍,眼下皇後和貴妃娘娘都在陛下禦榻前伺候著。陛下從昨夜一直高燒不退,嘴裡隻念叨大將軍的名諱。幾位娘娘的臉上,都不大有光彩……”
內侍總管疾步快走,亦不忘小聲提點。
夏侯成聽了, 低聲應道:“我知曉了。多謝柳總管提醒。”
內侍總管頭愈低、聲愈輕:“小臣也隻是為了陛下好。”
夏侯成沉默不語,目光越過黝黑回廊, 望向前方的嘉福殿。
嘉福殿外,幾名禦醫正在商議病情, 個個神情嚴峻。宮女、內侍進進出出,一派忙碌。宮殿窗門緊閉, 位階較低的妃嬪貴人們聚在殿外,夏侯成看了便心中不喜。
“怎的如此混亂?陛下如何能安生養病!”
他的語氣不善毫不掩飾, 內侍宮女立刻跪了一地。禦醫們也忙不迭跪地請罪。
夏侯成鐵青著臉,無視那些神情微妙的後宮女子們,抬腿就要入殿。
卻被一道緋紅的身影迎麵攔住。
衛景帝皇後郭氏妝容齊整、柳眉入鬢,冷冷盯著他:“陛下正在休息,外臣不宜入內探視。何人擅做主張請來了大將軍?衝撞了陛下的病情,如何擔待得起!”
無人回應皇後娘娘的訓斥。眾人的頭顱愈發低垂, 殿內殿外鴉雀無聲。
夏侯成眯起眼睛, 看著眼前的皇後郭氏、還有郭氏身後的貴妃陳氏。兩個頂級世家大族出身的女子, 聯起手來, 與他們的父兄宗族一道,對抗他這個大衛朝獨一無二的“大司馬大將軍”。
“陛下龍體欠安, 臣身為侍中,自當在陛下身邊服侍。還請娘娘借一步。”
郭氏眉宇間的厭惡毫不掩飾,咬牙道:“陛下身邊自有本宮和諸位貴人服侍。大將軍身為外臣,無召入宮,可知是何罪?”
夏侯成早有準備,坦然解下腰間長劍,雙手捧著,傲然道:“臣有陛下禦賜佩劍,可隨時入宮護駕!——娘娘該不會不知道吧?”
郭氏氣惱、憤恨、不甘,終究是退讓了。
收起禦劍的夏侯成屏住呼吸,緩緩走到禦榻前。刺鼻的藥味充斥宮殿,僅僅三十一歲的帝王虛弱地躺在榻上,麵色潮紅,渾身汗濕,形銷骨立。
乾裂發青的嘴唇囁嚅,斷斷續續輕喚:“舒權……舒權……”
如同今時今日一模一樣。
趙舒權半跪在病床前,一手握著曹瑞的手,另一隻手摩挲著少年的額頭、麵頰,輕聲安撫:“我不走,瑞兒。我就在這裡,哪裡也不去。”
觀察室裡安靜得隻剩下監控儀器的機械噪音。走廊外忙到腳不沾地醫護人員和火急火燎的病患家屬仿佛屬於另一個世界。
所有人都傻眼了。
薑小芬不哭了,但也沒有像平常一樣腎上腺素飆升的感覺,整個人被震撼住。
寧冠臣也忘了哭,呆了一樣看著兩人,腦子裡一片空白。
黃浩抓了抓頭發,似乎不知該如何麵對,轉頭去看馮楓。
馮楓神情嚴肅,環顧四周似乎在找什麼。
黃浩是有點佩服的。不愧是金牌經紀人,這個時候想的仍然是不能被人拍到。
張方呆了片刻,低聲甩了一句國罵:“趙舒權,我是要準備紅包了嗎?”
男人握著少年的手緊了緊。趙舒權低沉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你們彆瞎想,他喚的人不是我。今晚我留下陪床。張方、馮姐,你們安排下,該回家回家,該報警報警。”
一句“報警”點醒了幾個人。黃浩急得一把抓住馮楓的胳膊:“彆報警!趙總、馮姐,咱先彆報警行不行?這其中一定有什麼誤會!肯定有誤會!等小曹老師醒了再說好不好?”
寧冠臣身子發抖,不敢去求趙舒權,也可憐兮兮地看著馮楓。
薑小芬憤然道:“那你意思是我在撒謊?曹老師醒了之後你也敢這麼說嗎!?”
“行了小薑,先彆說了。”馮楓看一眼自家總裁沉默的背影,知道總裁現在全部心思都在昏迷的少年身上,繼續在病房裡爭執隻會讓他更生氣更不耐煩。
她招呼幾人跟自己一起來到走廊上。張方慢了幾步也跟出來,馮楓有點意外:“張醫生怎麼也出來了?”
張方一臉無語:“難道我留在裡麵當電燈泡,等著趙舒權趕我?”
他瞪了一眼寧冠臣:“蠢貨。你現在自己宣布退出娛樂圈,老趙可能還會留你一條命。”
寧冠臣沒被嚇尿也被嚇哭了,沿著牆角蹲了下去,狠狠揪著自己的頭發,滿身都寫著懊惱兩個字。
黃浩不停地冒汗,纏著馮楓:“馮姐,咱商量商量,千萬彆報警。我們道歉、賠償,怎麼都行。兩個年輕人是不是有什麼誤會,等小曹老師醒了,我們好好說和說和。”
馮楓冷著臉:“這事我說了可不算,得看趙總的意思。再說,如果小曹落水真的跟小寧有關,那至少是過失殺人吧?這是能‘算了’的事麼?”
黃浩嚇一跳:“沒有那麼嚴重吧!小寧怎麼可能會做這種事?小寧你快來跟馮姐說清楚!到底怎麼回事?”
寧冠臣抬起眼看了看馮楓,眼眶血紅,滿臉是淚。
幾人等著他開口,等了片刻,他卻突然從地上爬起來,丟下一句“你們等他醒了不就知道了!”轉身走了。
“哎?小寧?小寧你去哪!”黃浩喊了兩聲,不敢在公共場合大聲喊自家藝人全名,回頭對馮楓說:“馮姐你看……要不就等小曹老師醒過來?我留在這,也是一樣的。”
馮楓歎了一口氣:“趙總現在也沒心思處理這件事。小薑,你先回去。張醫生也回去吧。我留在這。老黃你……”
“我留下,我留下。”黃浩知道自己要是走了,今天這個事就大條了,說不定自家公司明天就被趙總的怒火燒成灰了。
“我不走!”薑小芬高聲說,“我要等曹老師平安無事才能下班!”
“我也還不能走。趙舒權這B樣子,我放心不下。”張方說。
馮楓更沉重地又歎一口氣:“但我們這麼多人留在這,是隔著病房門看撒狗糧麼?”
眾人:“……”
趙舒權的確如同馮楓推測的那樣,根本沒有心思追究。比起弄清真相、追究責任,曹瑞的安危才是眼下最最重要的。
少年的手掌比平常更加溫熱,額頭也是一樣,感覺像是發了低燒,可體溫計測出來不到37℃,夠不上醫學上的低燒標準。
可趙舒權還是不放心。
前世就是這樣。前世衛景帝從三十一歲開始,身體狀況急轉直下,動不動纏綿病榻,症狀無非是低燒不止、渾身無力。看診的大夫換了一波又一波,喝的藥數不勝數,皇帝的病情時好時壞,一直沒有根治。
前世的趙舒權不是沒有懷疑,衛景帝的症狀是白血病。可他無法確診。即便能夠確診,以古代的醫療水平也無法治療。
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衛景帝一步一步走向衰敗。
恐懼席卷心頭。他記得張方給他的基因檢測報告中,的確寫著一條“罹患白血病風險較人群平均值偏高約10%”。或許前世奪走衛景帝生命的不治之症正是白血病。
他將曹瑞的手拉到自己胸前,緊緊地攥著,緩緩撫摸對方的腦袋,安撫對方也是在安撫自己。
他擔心曹瑞陷入了某個不太美好的夢境之中,正在夢中承受痛苦煎熬。少年的肌肉繃得很緊,眉頭輕輕地擰著,時不時溢出一點鼻音,顯然昏睡得並不安穩。
“瑞兒,彆嚇我了。沒事了就醒過來,看我一眼……”
趙舒權將自己的頭靠在病床上,無奈地自言自語。
前世那一夜,他不惜對著皇後亮出禦賜佩劍,違背了君臣尊卑,與母儀天下的至尊撕破臉皮才得以進入嘉福殿,在皇帝的禦榻前守了整整一夜。
次日清晨猛然驚醒,目光卻與不知何時醒來的帝王不期而遇。
“瑞兒!你何時醒的,怎麼不喊人來?燒退了麼?”
他驚喜交加,趕忙伸手去試探對方額頭的溫度,萬萬沒想到卻被一把撥開。
帝王的手白皙、瘦弱,卻堅決。衛景帝看他的眼神一如那隻手,蒼白、冰冷。
“你為何在此?朕不記得昨日曾經宣召你。”帝王的視線落在他腰上的佩劍,口中雖然不說,卻已表明一切。
他心下頓時冰冷一片,卻還是抱著一絲希望,輕聲說:“你病了許多日,我……我實在擔心你,忍不住想來看看……”
他不曾說出自己與內侍總管之間的消息往來,但他不確定衛景帝是否真的對此一無所知。或許衛景帝早就知道了,隻是從前不跟他計較。
可是現在呢?現在,他是否還如以前一樣,對自己與他的貼身內侍暗通款曲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衛景帝並未追究他擅自進宮,虛弱地對他說:“你回去吧。朕無事,你現在看到,可以走了。叫皇後過來。”
叫皇後過來。
他要他的皇後,他不要他。
他醒來之後,想見的是皇後,不是他。
62、“瑞兒”
曹瑞緩緩睜開眼睛, 看到雪白的天花板、冰冷的白熾燈,以為自己躺在醫學中心的個人病房中,納悶自己昨晚是怎麼回去的, 怎麼腦子裡一點印象都沒有。
倒是有很多亂七八糟的影像,像是許多古裝劇的片段混雜在一起,沒頭沒尾地將他淹沒。
夢裡有個高大健壯的青年男子環抱著他,與他共騎一匹馬,手把手教他精進騎術, 誇讚他:“大皇子天資聰穎,進步好快!”
那人的嗓音頗為低沉, 充滿了磁性,令他在睡夢中也感到怦然心動。
一忽兒他們又來到一處野地, 隔著江水眺望一座堅固的城池。城頭插著的旗幟書寫的是一個繁複花哨的字體,夢中的他卻立刻知道那是一個“吳”字。
他身著明光鎧甲, 頭戴鳳翎盔,身下的戰馬也披掛著護甲, 身後是列隊整齊的將士,皆是鎧甲崢嶸。
男人低沉的嗓音再度響起:“太子殿下無需擔心,末將已有計策,定叫吳人有來無回!太子殿下若是信我,末將誓為殿下獻上此城!”
夢中的自己笑了,朗聲回應:“好, 本宮且看舒權的本事!”
舒權!
曹瑞陡然睜大眼睛, 為自己終於從夢境中捕捉到一點信息而激動不已。
他曾經做過很多雜亂無章、看起來像是古裝劇場麵的夢, 一度以為是自己過於勤奮的後果。直到最近, 夢境越來越清晰,他才發覺那些夢似乎不是自己白天進行表演學習帶來的影響。
他覺得那些夢境很可能與自己的記憶有關, 儘管他自己和張方都無法解釋為什麼夢境中的場景和人物都是古代的。
今天他終於記住了夢境中多次出現的那個男人的名字。
舒權。那個男人叫舒權!
可那不就是……
感官和記憶慢慢恢複,他發覺了這間病房的粗糙簡陋,與醫學中心的精致單間截然不同。他也想起自己昨天晚上發生了什麼事。
自己落水了。漆黑渾濁的人工河道激發了他潛意識中對水的恐懼。他在水中劇烈掙紮,很快就失去了意識,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獲救的。
那麼這裡不是醫學中心?是某個醫院的急診病房?就像幾個月前在北郊影視基地那樣,自己從仿佛死去一般的虛無中醒來,發現置身於一個全然陌生的世界……
“唔……”
頭有點疼。他想抬起手去按摩太陽穴,這才發覺自己的左手落在另外一隻手掌中,手掌的主人卻無知無覺、一動不動。
他立刻扭頭看向身側,看到趙舒權竟然趴在自己的病床前,用胳膊當做枕頭睡得很熟。男人的左手虛握著他的手,應該是睡著的緣故,手掌攤開自然放鬆,他才沒有在醒來後第一時間覺察。
驚訝隻是一瞬,隨之而來的是“果然如此”的預期。他看著趙舒權,心情複雜。
男人的姿勢一看就是很不舒服。他都不知道他那麼高大的身材是怎麼能把自己憋屈到這個程度還能睡著的。急診病房床位緊張,根本沒有地方給家屬陪床,看起來應該是拿了個小馬紮之類的直接坐在床邊。
男人的呼吸聲很平穩,側身趴著露出的半張臉安詳寧靜。
曹瑞不忍弄醒他,便也一動不動地躺著,細細打量。從他的角度,一眼就能看到男人頭上剛剛結痂的傷口。雖然不再包紮,傷口顯然還沒有愈合。
他還帶著傷,卻用這麼難受的姿勢徹夜守在自己床前。想來也不是沒人勸過他吧?自己出事,這人一定會第一時間把張醫生、馮姐他們都叫來。他們一定勸過他去休息,而他也一定不會聽從……
自己對這個人,到底為什麼如此要緊?曹瑞總覺得男人看待自己像是嗬護一個瓷娃娃,生怕他摔了碎了。自己的確不算健壯,可也沒有那麼脆弱易碎吧?
走廊外傳來腳步聲,護士推著檢查車,跟著醫生走進觀察室。急診要下夜班了,留觀的患者需要根據評估結果決定出院還是轉入住院治療。
曹瑞的病床最靠近門口,醫生首先來到他床前,看了一眼就診記錄,問道:“覺得怎麼樣了?還發燒嗎?”
曹瑞剛想回答自己覺得沒事了,趙舒權猛然像是鯨魚躍出水麵一般醒了過來,大聲喊了句“瑞兒!”把醫生和護士都嚇了一跳。
“瑞兒你醒了?覺得怎麼樣了?有沒有哪裡不舒服?身上有哪裡疼嗎?發不發燒?”
整間病房的目光都集中在這邊,曹瑞麵子抹不開,紅著臉小聲說:“我沒事了,也沒有哪裡不舒服。你彆擔心了。”
醫生露出一言難儘的微妙目光:“你是家屬是吧?不要這麼激動。還有彆的病人。你讓一下,我給病人檢查一下。”
醫生拿出聽診器,護士亮出了體溫計。一番檢查和問診之後,醫生看著曹瑞說:“應該沒事了。可以回家了。”
又看向趙舒權:“你怎麼還坐在地上?起來帶你弟弟回家吧。”
趙舒權看著醫生:“我這就起來……”
實際上他根本起不來,他的腿早就麻木得完全沒了感覺。
暗地裡試著活動麻木的腿,趙舒權的目光還是舍不得從曹瑞身上挪開。少年看起來氣色不錯,嘴唇也恢複了正常的淡櫻色,完全不像昨天晚上那樣令人膽戰心驚。
“真的沒事了?”他輕聲問曹瑞。
曹瑞點了點頭,反問他:“趙先生,你一晚上都在這裡麼?”
趙舒權尷尬地笑了笑:“本來想把你送回張方那裡,這裡急診的醫生說離開醫院他們概不負責。我怕路上出什麼事。”
曹瑞沉默,心裡知道趙舒權並沒有正麵回答自己的問題。男人神情憔悴,黑眼圈明顯,下巴上冒出了細小的胡茬,整個一張妥妥的熬夜臉,看了就叫人心疼。
也生氣。
曹瑞覺得有點生氣。他很想說自己並不想要趙舒權這麼無微不至的照顧,拿自己當寶貝一樣地嗬護著。自己雖然失去了記憶,很多事都忘了該怎麼做,但是作為一個身體健全、智力正常的成年人,自己有能力照顧好自己。
趙舒權給了自己足夠的資源,讓自己不用為衣食發愁,讓自己得到那麼多人的幫助,已經超出一個老板應該提供給員工的太多太多。像這樣不顧自身安危健康的嗬護,自己實在承受不起。
他給的實在太多了。
可偏偏,他對自己什麼要求都沒有。就連那部他傾儘心血的《曇華戀》,他也一直跟自己說不要有太大壓力、順其自然就好。
是啊,曹瑞毫不懷疑就算自己真的不夠努力、或者不夠有悟性,達不到楊放導演的要求,這男人也會強行讓自己坐穩主演的位置。
而他也相信,倘若自己說一句“不想拍了”,這男人也會遵從他的意願,並且不用他賠償一分錢。
幾個月前在北郊影視基地邂逅的那一天,他本以為自己隻是收獲了一份幸運的工作。
或許是見他久久沒有說話,趙舒權的聲音透著關切和小心翼翼,問他:“怎麼了,瑞兒?哪裡不對勁嗎?”
還有這句“瑞兒”,脫口而出,無比自然。平常他是不會這麼叫自己的,但曹瑞直覺這句親昵的稱呼才是他真正想對自己說的。
而這兩個字從他嘴裡說出來,讓曹瑞感到異樣的觸動。
夢裡的那個男人也是這樣叫他的。在許多個朦朦朧朧看不真切,或溫情或香豔、或纏綿或喜悅的場景中,那個男人也是這樣叫他、“瑞兒”。
他抬起視線凝視著趙舒權的臉。男人眼中的關切、臉上的疼惜毫不掩飾,或許也是根本掩飾不了。
趙舒權會是他夢裡的那個男人嗎?
可夢中的場景為什麼都是古代?為什麼完全沒有現代的場麵?自己確實對《曇華戀》非常用心,可也不至於走火入魔到這個程度吧?
“瑞兒?”趙舒權又喚了他一聲,隨即頓悟,露出尷尬的神色:“抱歉,曹瑞,我……”
對了,聲音不一樣。趙舒權的聲音比夢裡的那個男人更顯年輕,更為儒雅一些。
而臉……雖然看不清夢裡的人長什麼樣子,大概也是不一樣的吧?
“你想叫什麼就叫吧。”他輕聲說,“沒人的時候,想怎麼叫我都行。”
趙舒權露出驚喜的神色,有點手足無措,帶著點緊張地說:“那你要是願意的話……”
曹瑞知道他想說什麼,點了下頭,自己翻身下了病床:“我們走吧,不要在這占著床位。”
趙舒權趕緊上來攙扶。可曹瑞注意到他明明腿腳還沒恢複利索,跟上自己都有點費勁,看來腿麻得相當徹底。
他覺得自己雖然沒有記憶,但確實沒見過這麼傻的總裁了。自己到底是哪裡入了總裁的眼,卻讓總裁待他如隻可遠觀不可褻玩的青蓮?
好像生怕自己……生氣?
曹瑞突然頓悟趙舒權對自己的了解,甚至遠遠超過失憶的自己。這男人一定與自己的過去有關,說不定甚至了解自己失去的那些記憶。
可是怎麼讓這人在自己麵前坦誠,曹瑞卻毫無頭緒。
看來自己對趙舒權這個人,還是了解太少。
63、他說了什麼
趙舒權雖然扶著曹瑞, 但總覺得自己在反過來被對方扶著。
少年比他有精神得多,甚至堪稱精神抖擻,且莫名地乾勁十足, 跟昨晚的虛弱模樣判若兩人。
趙舒權明明記得直到淩晨兩點多自己睡著之前,少年看起來還像是深陷在噩夢之中,囈語連連、低燒不退,怎麼早上醒來反而比起自己還有精神?
算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場意外看起來沒有給他造成什麼傷害, 這讓趙舒權懸著的心終於放下,忐忑了一晚上“小公子命中忌水”的斷言也總算放下了。
說到底, 占算卜卦這種封建迷信活動,還是騙錢為主, 不用當真。
觀察室外的走廊上,趙舒權很意外地看到張方、馮楓、薑小芬、還有兩個保鏢隊長都在場。幾人表情都很輕鬆, 見到他們出來歡歡喜喜地圍上來,卻並沒有意外的感覺。
他問:“你們早知道曹瑞醒了、可以出院了?”
張方輕咳一聲:“可不是?我們早上吃了一肚子狗糧, 每個人都很飽。”
趙舒權:“……”
曹瑞不解:“為什麼要吃狗糧?狗糧不是給狗吃的麼?”
張方爆笑:“是啊,是給單身狗吃的!”
薑小芬笑出了眼淚,拉著曹瑞的胳膊邊笑邊說:“曹、曹老師,我好像跟你解釋過什麼叫撒狗糧,噗哈哈哈!”
馮楓和保鏢們比較矜持,也都笑得合不攏嘴。
趙舒權瞪了一眼張方:“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賣了!走吧, 都回家吧。馮姐和小薑休息兩天, 曹瑞也需要休息, 行程安排調整一下。”
寧冠臣的經紀人黃浩從角落裡扭扭捏捏地湊了上來:“小曹老師醒了?沒事吧?對不起啊趙總、曹老師, 這個事情……”
“寧冠臣人都跑了,哪有半點解決問題的誠意?”趙舒權瞪了黃浩一眼, “你自己回去跟林總商量吧。我相信林總比寧冠臣懂事!”
黃浩點頭哈腰地答應著,又說要請大家一塊吃個早茶,被趙舒權懟了回去:“行了,你先回去吧。我暫時不會報警。曹瑞剛醒,身體還沒完全恢複。我著急送他回去,現在沒有心情來追究這事。”
黃浩除了“是是是、好好好”還有不停道歉之外,也再說不出彆的話了。
趙舒權心裡固然生氣,也想早點查清真相、追究責任,但他同樣存了一點疑惑。他不大相信寧冠臣會蓄意把曹瑞推到河裡。寧冠臣沒有那個膽量,跟曹瑞之間也沒有那麼深刻的矛盾。薑小芬的指控更多的是一種情緒上頭和狀況證據,並非親眼所見。
真相隻有當事人知道。趙舒權想在向寧冠臣和他的經紀公司興師問罪之前,先從曹瑞口中問清到底發生了什麼。
退一步說,哪怕寧冠臣抵賴到底死不承認,他也無所謂。到時經紀公司如果敢包庇寧冠臣,就彆怪他用合法手段報複回去了。
一行人走出急診樓,趙舒權跟張方走在前麵,薑小芬在後麵纏著曹瑞問東問西,詢問他他的身體情況。
趙舒權聽到薑小芬小聲問:“曹老師,真的是寧冠臣把你推下去的嗎?要是的話,最好還是勸趙總報警吧?這是犯罪行為哎……”
趙舒權豎起了耳朵,聽到曹瑞柔聲回答:“沒事的,小薑。讓你也跟著受驚了。他不是故意的。他也沒有那個膽量。這件事聽趙總安排就好。你回去好好休息吧。”
薑小芬遲疑著回應,趙舒權心裡想的卻是“瑞兒跟那小姑娘說話真溫柔”,聽到張方這邊問自己:“我送小曹回我們中心,你呢?回家?要不要也跟著去中心做個檢查?”
趙舒權想了想,拒絕了,叮囑張方:“這兩天安排護士好好照顧他,注意觀察他的情況。飯菜也單獨做。他愛吃什麼,回頭我給你列個單子……”
張方翻白眼:“又來了。嫌棄我們夥食不好、不會照顧人,你把人接回去自己照顧啊!你看他跟你走麼?”
趙舒權被噎得說不出話,狠狠瞪了張方一眼,對損友的幸災樂禍毫無辦法。
“跟啊。”曹瑞的聲音突兀地插在兩人中間,帶著一絲絲的笑意。
趙舒權吃了一驚回頭,見曹瑞不知什麼時候跟了上來,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補了一句:“如果趙先生還願意邀請我的話。”
趙舒權有點懵,腦子飛快地反應過來,情緒也在第一時間變得狂喜,隻有理智還不敢相信,全部的反饋給出一句:“啊?”
“噗!”張方笑了,嘴角抽動:“我說老趙,你裝什麼大尾巴狼?你這些天夢寐以求的不就是這個?人家都主動了,你還裝聽不懂?”
趙舒權在心裡直接無視張方,追問曹瑞:“你的意思是……”
“我說過試鏡通過之後想要出院,趙先生忘了麼?”曹瑞微微一笑,“剛才急診的醫生不也讓你趕緊帶弟弟回家?”
弟弟麼?趙舒權激動的頭腦頓時冷卻下來。沒錯,這樣解釋也好,總比讓曹瑞覺得自己對他心懷不軌、彆有所圖要好得多。
想明白這一點,趙舒權的態度也跟著自然起來,笑著點了點頭:“是該出院了。咱們今天就回家。你看是現在就去醫學中心收拾東西,還是先回家休息,回頭讓張伯和李鑒過去一趟?”
“先回家吧。”曹瑞淡淡地說,“你昨晚很累了。”
空氣中有什麼仿佛在一瞬間微微波動,猶如水麵上的漣漪,趙舒權感覺了出來。他感覺到了曹瑞對自己的關心,真真切切、發自內心的。
他激動得手都在抖,臉上的表情也有點控製不住。不過看到站在一旁的張方難得露出正經的表情,審視一般看著自己和曹瑞,他又想著自己並不能高興得太早。關心可以出自很多原因,並不一定是他最期盼的那種。
他的視線越過張方,叮囑跟在後麵的馮楓和薑小芬打車回家休息、公司報銷車費,並沒有看到薑小芬抓著馮楓的手腕都快掐出淤青來了。
分彆前,張方找了個空檔在他耳邊說了句“自信點老趙”,弄得趙舒權莫名其妙。
創業八年、成立公司六年,他從來沒被人說過自己缺乏自信。
車輛飛快地行駛在清晨暢通無阻的道路上。趙舒權見曹瑞並沒有疲憊的神態,便問:“要是不困的話,我想問問你昨天晚上的事。”
曹瑞點了下頭:“其實我自己也不能說一點責任都沒有……”
昨晚下課之後,曹瑞很意外遇到寧冠臣,對於對方提議“談一談”也沒有什麼興趣。他對寧冠臣這個人就沒有什麼興趣,綜藝節目錄完之後壓根想不起對方。
但是寧冠臣態度有點偏激,死活非要跟他談談。曹瑞覺得把問題說開可能會少一些麻煩,就同意了。兩人來到人工河邊的遊步道,讓薑小芬遠遠等著,單獨談了一會。
因為兩人都是出道的明星,特意找了個僻靜、人少的地方,幾乎就是站在河邊。
“我不知道衛視的節目組決定用我換掉他呀。”曹瑞輕輕蹙眉,“這又不是我能決定的事,我都還沒有接到通知呢。他非說是我把他擠下來的。”
趙舒權也有點驚訝:“我也是晚上飯局的時候才跟章副台長敲定這件事,從時間上來看,跟你們見麵幾乎是在同一個時間點。他怎麼這麼快就知道了?”
曹瑞更加不解:“可是他說,他前幾天就接到了通知,從下一期節目開始就不用去錄製了。他的經紀人還說幫他爭取過,電視台方麵態度很堅決。”
趙舒權推測:“這樣看來,是節目先決定換掉他。無論咱們這邊是否同意接這個節目,他們反正不想再用寧冠臣了。”
推測出這個結論,趙舒權更生氣了:“被人換掉是他自己不行,或者是節目組更改了策劃方案。再說他那個位置本來就不是這檔節目的固定嘉賓。——他有什麼理由遷怒到你頭上?”
“我也很生氣。”曹瑞小聲說,“所以我一點都沒跟他客氣,直接斥責他應該多反省自己的問題,大概是讓他麵子上很過不去吧。他推我的時候,我沒有防備,加上站得離河邊又近,一下子沒有站穩,就掉下去了。”
趙舒權有點後悔:“我該早點問清情況。薑小芬說的沒錯,他這種行為確實是犯罪。故意傷害是跑不掉的。”
曹瑞沒有馬上回應。見少年咬著嘴唇沉默,趙舒權安慰他:“你彆擔心,我會處理好,儘量減少對你的影響。”
“還是不要報警吧。”少年輕聲說,“我當時斥責他說的那些話……也是有點過分的。”
“你說他什麼了?有涉及人身攻擊嗎?”
曹瑞尷尬地說:“我說他幼稚、沒有修養、學藝不精、不成熟什麼的……不知道算不算人身攻擊?”
上綱上線的話,也能夠得上“人身攻擊”的邊線。趙舒權避重就輕:“但他確實有這些問題,你說的也沒錯。”
“嗯……”曹瑞沉默片刻,下定決心一般對趙舒權說:“其實是我先動手的。我打了他。”
趙舒權震驚:“你先動手?還打了他?怎麼回事?”
曹瑞的態度明顯不自然起來。趙舒權看了一眼坐在前排目不斜視的司機和保鏢,安撫道:“你放心,他們都跟了我很多年,不會亂說。要處理好這件事,我需要知道所有真相。我很高興你能對我坦白。但我覺得打人這件事不像是你會做出來的。是因為寧冠臣說了什麼嗎?”
曹瑞沉默了許久,終於小聲說了出來:“他說……他說你隻是圖新鮮才會包養我一個新人,遲早會玩膩,讓我彆囂張。離了你,我什麼都不是。我……很生氣。”
趙舒權的臉沉了下來:“寧冠臣真是找死!”
“他憑什麼汙蔑你?”曹瑞聲音更輕,彆過臉去不看趙舒權:“你從來沒做過那種事,憑什麼要被人說成那樣?我很生氣,忍不住打了他一巴掌,他就推了我一把……”
趙舒權從盛怒中回過味來:“所以,你生氣是因為他汙蔑了我的名譽?不是因為他說你靠著包養關係上位?”
“……也有。”曹瑞淡淡地瞪了他一眼,“再說,誰跟你有包養關係了?”
64、回家
浴室中傳來“嘩嘩”的水聲, 趙舒權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對著平板電腦挑選餐廳,腦中想的都是“這家的菜瑞兒大概吃不慣”“這家訂滿了真可惜”“這家看起來還不錯列入備選”……
絲毫沒有注意自己根本已經笑得合不攏嘴了。
張伯端來涼茶, 笑吟吟地輕聲說:“曹少爺的房間已經收拾好了,等洗完澡就可以直接用了。還有,少爺您笑得有點過頭了,有損您的形象,最好收斂一下。”
趙舒權立刻輕咳幾聲, 刻意調整了一下臉部的肌肉。
曹瑞竟然跟他回來了,而且是主動提議要住回他家, 這讓他怎麼能控製得了?簡直做夢都要笑醒。趙舒權絲毫不懷疑自己今晚可能會因為過度興奮而徹夜失眠。
昨晚在醫院陪床,他到後半夜才勉強睡著, 還是以一個格外辛苦的姿勢趴在病床旁,不僅沒有休息好, 反而腰酸背痛,關節和神經到現在還覺得有點不對勁。
可他一點都不覺得疲憊。“曹瑞回來了”像一劑強效雞血打進他的血管, 讓他整個人處於腎上腺素飆升的亢奮狀態。
儘管曹瑞實際上從未離開,可他主動提出住回這棟公寓,還是讓趙舒權有種失而複得的無上喜悅。
他被衝昏了頭腦,可他並沒有忽視曹瑞這一舉動的反常之處。但他不想去探究。他覺得曹瑞想做什麼都可以,沒有必要去問清他想這麼做的原因。
前世,他就是問得太多, 太想在每一個自己在意的問題上都得到對方明確的回應。
他現在已經不敢問了。
浴室的水聲不知何時停了下來。片刻之後, 傳來浴室門被拉開的聲音, 趙舒權迫不及待地起身迎了上去。
曹瑞用浴巾包著頭發, 穿著比身體大了一號的浴袍,對他露出淡淡的笑容:“你的浴袍還是太大了, 趙先生。”
趙舒權感到微微一絲失望。他還是稱呼自己“趙先生”。他本以為他聽懂了自己的弦外之音。
不過他掩飾著情緒,笑得格外燦爛:“看來家裡還要多準備些家居服才行。這麼些天,衣服陸續都送去醫學中心了,沒想過你會突然回來。”
曹瑞“哦”了一聲,擦著頭發自言自語:“看來我還是回醫學中心比較好?”
趙舒權頓時額頭冒冷汗:“不是、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你知道的。”
卻見少年眼波流轉,微笑中藏著幾分難得一見的頑皮,他不禁看得呆了。
曹瑞少有如此表情,如一個真正的十八歲男孩一般,靈動、鮮活、純真。前世的衛景帝總是有太多的心事,擔驚受怕不得誌的少年時期更不敢放縱自己的真實心性。
想不到現如今,少年竟學會了小小捉弄自己。
他情不自禁上前一步,抬手想要如同前世無數次那樣,將眼前人擁入懷中。沐浴後的水汽和香氣鑽入鼻腔,比最濃烈的酒香還要醉人。
曹瑞不躲不閃,一雙杏眼蓄著濕漉漉的水意,凝視著趙舒權,蠱惑著他的心神,像是在慫恿著他進一步、再進一步,試試看呢?
趙舒權的手在最後一刻轉了方向,幫曹瑞拉了拉鬆垮的浴袍領口。
“家裡空調開得足,當心著涼。”
曹瑞:“……”
客廳裡的張伯:“……”
二少爺沒救了。張伯在心裡歎息。這件事還是早點告訴大少爺比較好吧?
趙舒權隱約感覺客廳裡氣氛有些微妙。曹瑞的眼神依然筆直地注視著他,像是在質問,也像是在審視,他有些不敢直麵。
張方那句“自信點老趙”不合時宜地跳進腦子裡。趙舒權有點尷尬地甩了甩頭,想把這句莫名其妙的鼓勵甩掉。
自信什麼?自信曹瑞已經喜歡上了自己,等著自己表白?
對不起哦,他還沒有那麼自大。
趙舒權尷尬得手都不知道該往哪放,曹瑞忽然挪開視線往彆處看了一眼,再回來看趙舒權時,那股審視的感覺已經消失不見。
少年像是沒事人一樣,問他:“我想傍晚回醫院去收拾東西,趙先生你覺得合適嗎?白天的話,你可能還有工作要忙,也需要好好休息。”
趙舒權本能地跟著點頭,慢了半拍才反應過來:“你想叫我陪你去醫院?”
“不方便嗎?”曹瑞反問,“張醫生是你的朋友,你能去當然最好……”
趙舒權立刻搖頭又點頭:“方便!哪有什麼不方便的?你想什麼時候去我都方便!”
“謝謝。”曹瑞輕聲一笑,看向客廳裡的張伯:“不僅麻煩趙先生,也要繼續麻煩張伯了。我可以回我原來的房間嗎?”
眼見少年踩著輕快的步伐上了二樓,留在一樓客廳的趙舒權和張伯四目相對片刻,聽到樓上房門開了又關的聲音之後,張伯輕聲說:“二少爺,曹少爺好像比以前開朗了。”
趙舒權愣了愣,又笑了笑:“我也覺得他好像有點不大一樣了。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不過,總是好事。”
“是啊,曹少爺第一次來的時候,真是一眼就能看出緊張。現在從容多了,也更有自信,看起來像個大明星了。”張伯笑嗬嗬地說。
趙舒權嘴角上揚,想起剛把曹瑞帶回家的時候,少年確實防範心更重、也更敏感。雖然極力掩飾,努力想與自己保持距離的舉動還是一目了然。
現在……卻好像是完全不介意了,大方從容。
“會不會是曹少爺的記憶恢複了?”張伯隨口一說。
趙舒權想也沒想地否定:“不可能。他要是恢複記憶就不會是這個態度對我了。”
說完,從張伯不解的眼神中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的趙舒權立刻換了話題:“他人雖然變開朗了,口味不會變。中午還是訂那家潮汕海鮮館吧。”
兩個人都沒有注意到二樓的樓梯轉角,曹瑞靜靜地站著,靜靜聽著,直到樓下的主仆二人開始聊起了午飯的菜單。
少年目光閃爍,意味深長地看向一樓客廳的方向。
·
“哎呀,小曹要走了啊?不再多住些日子?”
“怎麼說走就走呀?都沒聽你提過半句,真不夠意思呀。”
“小曹走了,沒人彈琴了,哎,這日子又要沒滋沒味了。”
“我說你們也真是的,你們還記得咱們這裡是醫院嗎?人家孩子本來就不可能一直跟咱這些老頭老太混在一塊!”
趙舒權確實沒想到,曹瑞在醫學中心的住院部已經變成了“名人”。
休息了一天,傍晚他開車帶著曹瑞來醫學中心收拾東西搬家。動手乾活的主要是保鏢和司機,曹瑞就被聞訊趕來的病友、護士們團團圍住,傾訴著對他的不舍。
少年清亮的聲音鄭重承諾:“爺爺奶奶們要是喜歡的話,我還會回來給大家演奏,也會來看望大家的。”
有的病友非常高興,也有的說曹瑞工作忙要多注意身體,還有的興奮地向他道賀,說自己刷到消息,得知曹瑞要出演一部投資很大的電影,保證上映後一定會去看。
張方溜溜達達湊到趙舒權身邊,揶揄道:“你老婆真受歡迎啊,趙舒權。”
趙舒權立刻翻臉:“閉嘴!讓他聽見要生氣的!”
張方一陣無語:“不是,昨晚你們在急診,還有今天早上,那股旁若無人、全世界都不存在、我的眼中隻有你的架勢,以為誰眼瞎看不出來呢?我紅包都準備好了!”
趙舒權深吸一口氣:“我跟他真的不是你們想的那樣。彆再開這種玩笑了。”
“那是什麼樣的?”
張方的口吻忽然無比嚴肅,讓趙舒權忍不住扭頭看他,疑惑不解。
“我問你,如果不是情侶,那你對他這麼好,是想乾什麼?”
趙舒權答不出來。
張方難得正經:“老趙,你到底在顧慮什麼?你要不要也來我這做個心理谘詢?年輕的時候我隻覺得你裝酷耍帥,後來我才覺得,其實你可能也是個需要幫助的來訪者。”
“我不用。”趙舒權冷冷地說,凝視著曹瑞笑容明麗、舉止謙和的身影,“不過,如果你在治療中發現他有恢複記憶的苗頭,最好能第一時間告訴我。我……”
“你與他的過去息息相關。”張方斷言,“我早就覺得這是唯一能夠解釋你對他如此與眾不同的原因。”
趙舒權沒有再回應。
65、替身
前世。
大雨滂沱。天地之間仿佛隻剩下這一種聲響, 掩蓋了其餘的所有。
大將軍府的書房,門窗緊閉,一燈如豆。幽暗光線中, 夏侯成枯坐在書案前,猶如木雕泥塑般一動不動,急得其餘三人抓耳撓腮。
一個道:“大將軍,不能再猶豫了。陛下昨日在朝會上當麵斥責齊尚書,說得那般難聽, 還不是說給大將軍聽的?敲山震虎、指桑罵槐的意思,您怎會聽不出呢?”
另一個道:“陛下近半年來頻繁調動禁軍將領, 對大將軍您明升暗降的意圖昭然若揭。想當年大將軍一統三分,功蓋天下, 萬人敬仰。如今陛下要您見龍卸甲,豈不是虎口拔牙, 鳥儘弓藏?”
第三人隻平淡說道:“我等皆乃將軍一手提拔,陛下也知曉我等隻信服將軍。將軍雖然不急, 我等不能不急。”
夏侯成沉默了很久很久。
能進這間書房密談如此大逆不道的話題,這三人都是他的心腹股肱,隨他南征北戰多年,把身家性命都托付給他的,他不能負他們。
皇帝已經對自己起了猜疑之心,他並非毫無覺察。半年來朝堂上波詭雲譎, 皇帝暗暗縱容郭、陳兩家外戚聯手與自己抗衡, 他也心知肚明。他一忍再忍、一退再退, 可跟隨他的人們忍不了、也無可退。
他的心如同外麵的滂沱大雨一般, 灰敗頹唐,肅殺陰鶩。
他們終究無法免俗。皇帝與權臣, 縱然是青梅竹馬兩情相悅的十幾年,也抵不過一句“功高震主”。
無儘綿延的單調雨聲中,他想起了兩年前,他去天牢中見曾經的政敵最後一麵,對方曾笑著斷言:“夏侯成,今日是你贏了,可那又如何?帝王之心,深不可測,豈是你用小情小愛所能左右?”
當時他不信。他以為隻是敗犬之吠、將死之人心有不甘的惡毒詛咒,怎麼也想不到短短兩年,斷言成真。
他緩緩抬起眼簾,掃視一圈桌上三人,緩緩開口……
·
“不是!我不是要反!你信我、瑞兒!”
趙舒權猛地從床上坐起來,大口喘息,驚出了一身冷汗。
臥室中寂靜昏暗,隻有微弱的夜燈光亮。趙舒權坐在床上,久久無法從夢境中掙脫。
那不是夢,那是實實在在發生過的前世。懷中的軟玉溫香猶在,耳邊的歡聲笑語依舊,他忘不掉。
前世他最終並沒有走上謀反那條路。儘管身邊的人一再提醒他,儘管皇帝已經在步步緊逼,儘管他們之間的情分蕩然無存、隻剩下齟齬不斷……
他還是沒有謀反。
定國公夏侯成,至死都是大衛忠臣。
維持著同一個姿|勢在床上坐了很長時間,趙舒權深吸一口氣,披上浴袍打開房門。
走廊上也隻有昏暗的夜燈,上下兩層的複式公寓一片安靜,樓下的張伯和隔壁的曹瑞應該都還在睡。
淩晨三點,正是睡得最熟的時候。
趙舒權睡意全無、心煩意亂,索性來到走廊儘頭,打開陽台門。他這套公寓位於頂樓,比樓下的戶型多了一個露天曬台,裝修時設計師按照他的要求做成了露天休閒區,張伯每天都會打掃。
他在躺椅上徑直躺了下來,明朗的夜空和靜謐的城市讓他的心情得到一些平複。初夏的夜晚,氣溫和風力都恰到好處,涼爽愜意。
城市雖然熟睡,燈火依舊通明。夜空雖然明朗,肉眼可見的星星卻少得可憐。
真奇妙啊。趙舒權無限感慨。他想起十年前,自己還身處兩千年前的古代社會,雖然不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夜晚的城市燈火晦暗,野外更是全靠天然光源,大部分地方漆黑一片,夜生活乏善可陳。
那時候,年少單純、情愛最濃烈的那個時候,他和他的小情人不止一次,幕天席地躺在一處,仰望浩瀚星空。夏夜星漢流光,曹瑞總喜歡纏著他詢問天象、推測吉凶。
他哪裡看得懂什麼天象?現代社會連看個北鬥七星都費勁,他如何能認出漫天繁星姓甚名誰?
但他知道曹瑞問自己,隻是因為心中不安,想要求一個安心,因而隻好硬著頭皮,湊合從星寰那裡學來的半桶水星象常識,加上腦海中現代社會知識的殘留,東拉西扯地應付。反正隻要把曹瑞哄得高興就好,說對還是說錯有什麼要緊?
年少時他們明明那麼相愛過,為何成了後來那副模樣?
是從曹瑞提出與自己私奔、隱姓埋名田園牧歌,而自己為了一統天下的使命不得不拒絕開始?
亦或是從自己娶了名義上的妻子,因為事態緊急未能事先與曹瑞商議,引得他勃然大怒為開端?
他不知道。
他難以理解衛景帝怎麼能對自己說出“無比惡心”這句話。
然而若說前世的曹瑞從未愛過自己,他死都不信。
那麼多年的歡愛纏|綿曆曆在目。一個個夜晚,或小心翼翼掩人耳目,或激情四溢縱|情|歡|愉。從少年到青年,從未對彼此有過厭倦與不滿。
他們的關係雖然見不得光,卻也正因如此,他們都格外珍惜能夠在一起的每一個夜晚。
他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淚流滿麵,也不太清楚自己幾時變得意識模糊。陡然驚醒是因為感覺到有人接近。前世多年的軍旅生涯養成的極度敏銳和警覺,至今仍然烙印在他身上。
猛然從躺椅上一躍而起,對上的是曹瑞驚懼的眼神。少年大約是被他嚇到,手裡的薄毯掉在地上,人也猛地退了兩步,眼見就要跌倒。
趙舒權眼疾手快一把將人拉住,卻沒想到一下子用力過猛,把人整個拽進了懷裡。
一時間,肌膚相親,溫熱的身體擁入懷中,熟悉的氣息撲麵而來。
趙舒權隻穿了睡袍,曹瑞也一樣。並且因為跌倒,原本就鬆鬆垮垮穿在身上的睡袍幾乎完全從肩上滑落,兩人肌膚緊貼,幾乎是胸口挨著胸口。
砰砰砰。
有什麼聲音在響。
砰砰砰。
時間仿佛靜止凝固。趙舒權聽到自己的心臟猶如擂鼓般瘋狂跳動。他口乾舌燥,剛才迷迷糊糊之間那些旖|旎的回憶將他包圍,他被完全淹沒在與懷中之人的那些美好過往之中。
他實在忍不住,緊緊抱住了懷裡的軀體,顫抖著與他耳鬢廝|磨,小心翼翼、心懷畏懼、卻難以自製。
“瑞兒……瑞兒……”
他想他。他實在好想他。他好希望他能想起自己,想起他們的過去,想起那些美好的溫暖的幸福的點點滴滴,哪怕他也同時會想起那些恨意叢生的爭執與分歧……
隻有他一個人孤獨地守著他們的過去,他很寂寞。
“……放開我。”懷中的軀體開始掙紮,很快便用上了力道,聲音也激烈起來。
“放開我,趙先生!”
一句“趙先生”如雷貫耳,讓趙舒權瞬間清醒過來,雙臂力量放鬆,人也有幾分恍神。
曹瑞立刻掙脫,俊秀的小臉漲得通紅,大口喘著氣,拉緊睡袍的衣領,狠狠瞪著趙舒權。
趙舒權被對方目光中的譴責壓得無地自容,低聲道歉。他知道是自己不好。對方沒有記憶,自己的舉動在對方看來根本就是騷|擾,甚至更嚴重。
氣氛尷尬得趙舒權想逃。他頹然地坐在躺椅上,根本不敢去看曹瑞的表情。最尷尬的是,他的身體因為與曹瑞近距離接觸,不可救藥地起了反應。他還得拚命遮掩。
可是全天下男士睡袍的款式幾乎都一樣,真絲麵料又很薄,根本遮不住什麼。
覺察到曹瑞的視線一直盯著自己,趙舒權擔心被發現,不自然地合攏雙腿,用一個十分彆扭的姿|勢坐著。
他不知道曹瑞有沒有這方麵的記憶點。不過十八歲的健康身體,難以避免早上的自然反應,現在的曹瑞就算身體沒開過葷,常識總該有。
眼角的餘光瞥見曹瑞撿起地上的薄毯,慢慢走到自己麵前,半跪下來將薄毯蓋在自己腿上。趙舒權就知道,果然還是被對方發覺了。
曹瑞的手纖長白皙,指節很漂亮,指甲也養護得很好,沒有了半年前初見時的粗糙。
趙舒權對著那樣一雙手,想起這雙手曾經在自己身上遊移挑|逗,觸碰過自己的每一寸肌膚,心裡就忍不住悸動,變化的部位愈發消停不下來。
“對、對不起,瑞兒……”
“趙先生做夢了?”曹瑞問他。
他老實點頭。曹瑞的手輕輕搭在他的膝頭,令他心猿意馬。
“我夜間醒來,發現趙先生臥房的門沒有關,臥房裡沒有人。我有些擔心,便四處尋找,見你在這裡睡著,擔心你著涼。”曹瑞輕聲解釋,“我並非是想打擾你入眠。”
趙舒權趕忙說:“不,是我不好。嚇到你了,非常抱歉,希望你能原諒我剛才的唐突。”
曹瑞沉默了許久,輕聲問:“趙先生,是不是夢到了什麼人?”
趙舒權不解地抬頭。
曹瑞目光明亮,幽幽看著他,又問:“趙先生是不是在夢裡,把什麼人當成了是我?亦或是,把我當成了什麼人?”
趙舒權不太明白曹瑞要說什麼,卻又無法坦然回答對方的問題,低著頭沉默不語。
少年的嗓音幽幽飄散,輕聲說了句“原來如此”,轉身離開了陽台。
66、誰是替身
“我是不是把事情搞砸了?”
趙舒權坐在張方的辦公室, 雖然臉上沒什麼表情,看起來仍然是個體麵斯文的生意人,張醫生卻能看到一朵陰沉的小蘑菇雲飄蕩在老朋友的腦門上。
張方很想說沒錯、你真的是很蠢、非要把簡單的事情搞這麼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