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宇飛嬉笑著讓他先彆急著生氣,留下來看一出好戲,過了一會說人要來了,讓他跟自己一起待在裡間,通過攝像頭窺看外間的動靜。

“我沒想到他們會把曹瑞叫過來。”賀珣艱難地說著昨晚發生的事,“那個方冬冬跟曹瑞談了一陣,我也聽到了曹瑞跟趙總你打視頻電話……我、我當時覺得更生氣了,所以汪宇飛趴在我耳邊說非要給曹瑞一個教訓不可的時候,我竟然鬼使神差地認同了……”

趙舒權忍不住斥責:“我跟曹瑞打視頻關你什麼事?你有什麼好生氣的!”

賀珣再度鞠躬道歉:“可能我自己也沒想到,曹瑞拒絕我這件事,會讓我這麼鬱悶……”

趙欣冷冷說:“可你要是真的喜歡小曹,不是應該靠自己的誠意去爭取他、打動他?怎麼會有要給對方一個教訓這種想法?”

賀珣艱難地抬起頭看向趙舒權:“我……我覺得我根本不可能與趙總這樣的人公平競爭。”

趙舒權怒斥一聲:“說到底你根本不相信曹瑞的人品!你覺得我就是靠著金錢權勢把他弄到手的!我沒說錯吧?”

賀珣低下頭算是默認。趙舒權又追問:“後來呢?你為什麼會躺在房間裡睡大覺?”

“後來……”賀珣喉結滾動,嗓音愈發艱難:“後來曹瑞藥效發作,汪宇飛就帶我出去,攛掇我,想讓我……”

“想讓你乾什麼?”趙舒權見不得他這幅吞吞吐吐的模樣。他之前從來沒發現賀珣竟然是這麼窩囊的一個人。

賀珣沉默了許久,低聲說:“他想攛掇我……侵犯曹瑞……”

趙舒權猛然一拳打在賀珣臉上,將對方結結實實打倒在地。賀珣倒下時撞在桌子角上,慘叫了一聲,一時間竟然爬不起來。

黃浩驚呼一聲趕緊撲上去查看賀珣的狀況。趙欣則是立刻抱住了趙舒權,防止他衝上去補刀。

趙舒權怒斥:“混蛋!你竟然敢說自己喜歡曹瑞?你怎麼配!”

趙欣不住安撫他:“彆激動、樂樂。他這不是沒做嗎?說明他還有點良心,還沒那麼糟糕。你消消氣、冷靜點。”

“曹瑞差點就死了你讓我冷靜什麼!”趙舒權憤然吼了他哥一嗓子。

再看賀珣,被經紀人扶著坐起的影帝捂著肚子彎著腰,滿臉痛苦的神情,嘴角滲血,一側臉頰迅速腫了起來。

黃浩頂著巨大的壓力替自家藝人求情:“趙總對不起,是我們的錯。請你有話好好說,動手對大家都不好……”

趙舒權氣憤至極:“怎麼你還要去告我麼?我沒打死你算是輕的!我當初是瞎了眼才會選你演陳維嘉!”

“不演了、不演了,弄成這樣肯定是沒法演了。我們賠錢。我回去跟林總商量,按照合同,該賠多少錢就賠多少。”黃浩滿頭大汗急匆匆說道。

趙舒權的“這TM是錢的問題嗎”還沒吼完,被他哥打斷。

趙欣顯然比他冷靜:“賠償當然要按照合同來,這個沒的商量。我們會根據曹瑞醒來之後的證詞來驗證賀珣剛才的說法,保留追究刑事責任和經濟賠償的權利。這個回頭再說。你先回答剛才的問題,你為什麼會睡在房間裡?後來發生了什麼?”

賀珣艱難地轉過身體,口齒不清地說:“如你們所料,我確實拒絕了。我覺得那樣做太過分了。但是我……沒有幫曹瑞,我隻是提醒汪宇飛不要太過分,就想先行離開……”

“你TM的……”

趙舒權罵了一半又被他哥阻止,身體也被牢牢鎖住,否則他真的會衝上去再打幾拳。

趙欣催促賀珣把話說完。賀珣告訴他們,自己正要走的時候,被突然出現的兩個陌生人製住。其中一個人用一塊濕漉漉的手帕按住他的口鼻,他隨即失去意識。

“我隻記得那幾個人好像是從衛生間裡衝出來的。回想起來,說明他們是從一開始就藏在那裡的。”賀珣補充。

趙欣思索片刻,緩緩說道:“看來,汪宇飛也並不打算讓賀珣你抽身而退。”

幾個人都看他。趙欣分析:“你們想想看,假如、我是說假如,假如曹瑞被那幾個人得手,他們拍好視頻之後,再把昏迷的賀珣脫光了擺在曹瑞身邊,擺拍一些照片,跟視頻結合起來,是不是能夠一下子毀掉你們兩個?”

趙欣又轉向趙舒權:“還有你傾注了無數心血和財力的《曇華戀》。”

趙舒權急促地深呼吸了幾次,讓趙欣放開自己,看著賀珣褪去血色的臉和黃浩驚恐的表情,冷冷地哼了一聲:“蠢貨,到頭來,還是曹瑞救了你!”

他轉向趙欣:“哥,這次我不會放過汪宇飛,我不管他是曾東亮還是什麼人的姘頭,我要他身敗名裂、徹底消失!”

趙欣淡淡點頭:“行,家裡會給你全力支持。”

該說的話好像說完了,會議室中一時間陷入了詭異的沉默。黃浩滿臉想求情又不不敢開口的樣子。賀珣呆然坐在地上,臉頰腫得有點可笑,顯然受到了不小的衝擊。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會議室的門被猛然推開,護士著急地大聲說:“患者醒了,要求立刻見家屬!”

107、“夏侯成”

趙舒權已經做好了麵對“非常凶狠”的曹瑞的心理準備, 衝進病房卻發現裡麵安安靜靜的,井然有序。

張方帶著幾個醫護人員正在忙碌地檢查曹瑞的狀況,給他量體溫、查心率、血壓、血氧等等一係列讓人眼花繚亂的指標。

而曹瑞起身坐在病床上, 手上仍然掛著點滴,長及小腿的頭發因為躺了太久的緣故有點蓬亂,在陽光的照拂下看起來毛茸茸的,誘惑著人想要伸手摸一摸揉一揉。

少年坐在陽光中。正午的太陽透過潔淨的窗玻璃落在他身上,給他整個人鍍上一層聖潔的光芒, 美得像是一個不真實的幻影,讓趙舒權一瞬間心神澎湃。

他看到少年在一堆人的包圍中從容地扭頭看向自己, 黑曜石般的眸子冷靜沉穩,筆直地將視線投注在自己身上。

他頓時印證了心中的猜想。

“瑞兒……元仲?”他咽了下口水, 小心翼翼喚了對方的名字。

他看到張方疑惑地扭頭看了自己一眼。少年的眼神輕顫了一下,給了他預期中的反應。

他繼續問:“你覺得怎麼樣?還好麼?你還記得我……和張醫生嗎?”

張方又扭頭看了他一眼, 隨後像是想起什麼一樣,問曹瑞:“我差點忘了。小曹, 你還認識我嗎?知道我是誰嗎?”

凝視著趙舒權一言不發的少年緩緩轉向張方,臉上浮現出異常優雅的笑容:“當然記得。十分感謝張醫生這些日子的照顧。”

張方眨了眨眼、張了張嘴,最後再次扭頭看向趙舒權。趙舒權明白對方的意思。曹瑞並沒有忘記張方,卻整個人都不一樣了。

好消息是,恢複了前世的記憶之後,並沒有失去現在的記憶。

曹瑞眼波流轉, 掃了周圍的人一圈, 似乎是看出眾人為自己診斷告一段落, 朱唇輕啟:“能讓我和趙舒權單獨談談麼?”

張方又是立刻扭頭看趙舒權, 這次的表情更明顯地傳遞出不解和疑問。趙舒權隻是麵無表情的點了下頭:“張方,如果情況良好的話, 請醫護人員先去休息吧。大家跟著從昨晚忙到現在,都辛苦了。”

張方看看趙舒權又看看曹瑞,滿懷不安地叮囑兩人,有什麼事就叫自己,自己還是會在門外等候。趙舒權低聲對損友道了聲謝。

該麵對的,總要去麵對。他知道自己再不可能逃避了。

曹瑞已經恢複了記憶。他的衛景帝回來了。

病房中隻剩下兩人,一個站著一個坐著,無聲地對視。自始至終,曹瑞都非常安靜地看著趙舒權,但一句話都沒有正麵跟他說過。

趙舒權終於忍不住開口,低聲喚了句“元仲”,被對方陡然打斷。

“唱首曲子給朕聽吧。”曹瑞清晰地吩咐他,口吻是他非常熟悉的,屬於上位者的不容拒絕和不怒自威。

趙舒權霎時間愣了神,本能地反問:“唱……什麼?”

曹瑞輕輕嗤笑一聲:“你知道朕想聽什麼。”

趙舒權閉了嘴,定了定神,開口唱起了他知道曹瑞想聽的曲子。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說君兮君不知。【注】

君不知。

沒有伴奏,純粹清唱的《越人歌》低沉古樸,婉轉悠揚,道出了藏於心中難以開口的苦澀情意。

最後一個音符落地,趙舒權已是淚流滿麵。

他淚眼模糊地看著曹瑞深深地閉了閉眼睛,良久,再度睜眼看向自己時,目光深沉而複雜,語調平淡而克製。

“告訴朕,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夏侯成。你又為何會是這幅模樣。”

趙舒權沉默著抹了抹臉,沉聲開始訴說:“你記不記得,我曾對你說過,我在十八歲那年大病一場之後,失去了之前所有的記憶,並且有了能夠預見未來的能力?那其實……是我騙你的。”

他深吸一口氣:“我不是失去記憶,而是我與原來的夏侯成,根本就不是同一個人。我本來就是生活在現今這個時代的人,是距離你一千八百年後的人。我的靈魂因為無法解釋的原因穿越時空回到夏侯成體內,用他的身體、他的名字度過了你所知道的那段人生。而我原本的名字,叫做趙樂。”

曹瑞看起來並不十分驚訝,隻是表情稍稍有些波動,冷淡地笑了一聲:“原來如此。難怪,你一直化名‘趙樂’。原來那不是化名,而是你真正的名字。”

說著,忽然又瞪了一眼趙舒權:“你竟瞞了朕一輩子。為何不據實相告?”

趙舒權苦笑:“要我如何對你說明?我說了,你難道會信麼?靈魂穿越時空,這種事若不是親身經曆,我自己也不會相信。”

曹瑞沉默片刻,算是接受了他的解釋,轉而詢問:“那朕又為何會與你在此?朕記得朕明明已經……”

趙舒權的心臟狂跳起來,盯著曹瑞臉上一掠而過的痛苦神色,搶在對方開口前解釋:“不是你想的那樣!你聽我說。我早就知道你的壽數不長,所以我一直在拚命搶時間。我想早些完成我的使命,然後一門心思守在你身邊,為你調理身體,說不定能改變既定的曆史、讓你長命百歲……”

曹瑞瞥了他一眼,臉上掛上了自嘲的笑:“可惜,朕這身子還是不爭氣,辜負你的一片苦心了,大司馬。”

趙舒權痛苦得難以自持,腦子裡像是有把電鑽在持續地鑽著他的神經,讓他頭疼欲裂。

“我沒有……沒有謀反的意圖,瑞兒。我那麼跟你解釋過了,你為何始終不肯相信……”

曹瑞深吸一口氣,神情淡漠:“是麼?那麼是誰在朕彌留之際發動宮變,把朕從病榻上挾持到一個莫名其妙的地方?又是誰暗中隔絕了朕身邊所有的親信,縱容那個來曆不明的方士對朕胡作非為?又是誰,親手殺了朕!?你給朕一個解釋、夏侯成!”

少年的語調從起初的平靜無波逐漸激烈起來,最後已是驚濤駭浪的暴喝,字字句句都像尖銳的鑿子敲擊在趙舒權的心尖,句句令他無法反駁。

他終是無法承受,“撲通”一聲雙膝跪地,伏在曹瑞的病床前。

“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實在是沒有辦法了,才迫不得已……”

“迫不得已,逼宮謀反嗎?”曹瑞怒斥,“你就這麼等不及嗎?朕死了,江山天下還不是交給你?是輔政之位滿足不了你的胃口嗎!”

趙舒權涕泗橫流,搖頭不已:“不是的。你不在了,我要你的江山做什麼?我要輔政之位做什麼?我早跟你說過,我要的隻是你,不是你的江山!”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抬起頭望著曹瑞,笑得淒苦:“你根本就不信。你從來就不信。”

眼中的淚將曹瑞的身影衝刷得一片模糊。趙舒權完全看不見對方的表情,他隻覺得流進嘴裡的淚水是苦的。很苦很苦。

他哽咽著,近乎哀求:“好不容易見了麵,你就不能聽我好好解釋一次麼?”

又是一陣漫長的沉默,曹瑞終於開口:“是因為你殺死了朕,朕才會與你一同返回此世——你是想如此對朕解釋麼?”

趙舒權狼狽之中心頭一震。他的瑞兒果然冰雪聰明。

他低聲回答:“雖不中,亦不遠。星先生對我說,要想救你活命,是真正的逆天而為,必須付出巨大的代價。這代價,他承受一半,我承受一半,亦不能保證萬無一失。而你的鮮血與生命,則是開啟秘術陣法的必需之物。”

曹瑞冷笑:“星先生、星寰。那個妖人,與你、與我父皇都糾纏不清,容顏不老、形跡可疑,偏偏你執迷不悟被他騙得徹頭徹尾!”

“他不是妖人,亦非騙子!”趙舒權急切辯解,“你想想,倘若他是騙我,你我二人又如何能好端端在這裡?”

曹瑞輕笑一聲,仰頭歎息:“許是南柯一夢、莊周化蝶。誰又能說得清?夏侯成,朕問你,朕當真算是活在這個世上麼?這幅本該死去的身軀跨越千年時空,重返十八歲的青春年少,重新來過,天底下當真有這樣的好事?”

趙舒權整個愣住了。

曹瑞所說所問,正是他心中最害怕、最擔憂、也最疑慮的。

曹瑞真的可以心安理得地存在於這個時空嗎?他的存在是穩定的真實,還是自己腦中的虛幻?天下怎會有這樣重返青春、人生重來的好事?

就連自己也是。魂穿回古代,享受了一段亂世英豪、權傾天下的爽文人生,再重新回到現代繼續原本的豪門生活,好事未免都讓自己一個人占全了吧?

他忽然覺得頭暈目眩,眼前發黑,身體發冷,背上一陣一陣的戰栗感。雪白的病房令他感到驚恐,強烈的陽光讓他毫無實感。

他聽到曹瑞的聲音也像是蒙上了一層厚重的鼓膜,像是從上古穿越而來,未知的神秘。

他什麼都感受不到了。

聽不到。看不到。無法感知,無法思考。

他並不知道自己昏倒在了曹瑞的病房中。

108、走了

張方覺得自己應該跟趙家兄弟要精神補償費, 或者直接把加班工資翻倍算給自己。

這都是什麼事?

自從趙舒權把這個漂亮的小孩帶到他的醫院之後,好像一切都脫軌了。他那從小穿一條褲子長大的好兄弟趙舒權,像是被什麼不好的東西上了身, 從前的高冷淡漠端著架子裝那什麼仿佛都喂了狗。

因為不放心而透過病房玻璃偷看的張方和趙欣,在看到趙舒權“咚”地一聲跪下哭得泣不成聲之後,雙雙沉默了。

半晌,兩個人很有默契地轉身,放棄了偷窺。

馮楓和薑小芬急切地圍上來問怎麼樣了, 張方看向趙欣,後者輕咳一聲, 接過主導權,讓所有人各自回家。

“目前看來曹瑞的身體應該沒事了, 但接下來要處理的事情實在太多,不是一時半會能解決的, 都在醫院耗著也沒意義。我不是天元的人,管不了公司的事, 不過我很明確至少今天,你們趙總是沒心思處理公事的。”

趙欣說著看向腫著臉的賀珣:“你們也回去吧。事情怎麼解決,由趙舒權來決定。”

最後馮楓自願留下,其他人各自回家。薑小芬和大劉滿滿的負罪感,被趙欣和顏悅色地寬慰了幾句,看起來情緒也好了不少。

就在張方問趙欣接下來打算怎麼安排時, 病房裡傳來一聲悶響, 隨後便是被瘋狂按響的呼叫鈴響徹走廊。

張方立刻拉開門衝進病房, 問話還在嘴邊, 眼睛先看到趙舒權側身倒在地上失去意識。而病床上的曹瑞不停地按著呼叫鈴,像是要把那個電鈴摁壞一樣。

張方在心裡罵了一句“淦、這又是怎麼了”, 醫生的直覺卻讓他敏銳地發覺到曹瑞的異常。

眼見跟在自己身後進病房的趙欣抱起弟弟大聲喊人來幫忙,張方暫時放下對老友的擔心,先走到病床前,按住了曹瑞仍在不停按鈴的手。

“好了,曹瑞,不用按了,我們來了。我們會好好治療老趙,你放心。”

他柔聲安撫明顯反應過度的少年,卻不不太確定是否有用。現在的曹瑞跟他之前熟知的已經不同了。張方的專業素養告訴他,少年應該是恢複記憶、想起了自己的過去。

可惜他現在沒有時間詳細追問。他還要先去搶救趙舒權,儘管他推測對方大概率是因為低血糖以及情緒激動導致的昏厥。

曹瑞瞪著一雙漂亮的杏仁眼,直勾勾地盯著張方,雖然一言不發,卻令張方從那雙眼睛裡看出了茫然和不安。

他試探著像從前那樣,輕輕拍了拍少年的後腦勺,用一種安撫的手法柔聲哄人:“沒事的,相信我。這裡是全國最頂尖的醫療機構之一,趙舒權在我們這無論如何都不會有事。我向你保證。”

少年還是一言不發,隻是緊繃的肢體稍稍放鬆了些,被張方拉住的僵硬的手指也柔軟了下來。

“我現在必須先去看看老趙的情況,回來我再跟你聊好麼?”張方繼續用幼兒園老師哄小朋友的口吻哄曹瑞,“你能一個人呆在這裡好好休息嗎?或者,我請馮姐或者護士進來陪你?”

曹瑞迅速搖頭,終於施恩一般開口:“朕想獨處。”

張方:“……”

還沒等他這口氣喘勻,少年徹底放開他的手,恢複了語調的冷靜:“你也退下吧,非召勿入。”

張方:“…………”

這都什麼事兒啊!不是恢複記憶了嗎?怎麼好像入戲更深了!

眼見曹瑞背對自己躺了下來,張方也確實擔心趙舒權,順勢“退下”,匆匆趕到搶救室,果然聽到負責急救的醫生已經得出了初步結論,與自己的推測完全吻合。

低血糖,加上情緒波動過大,體力透支——多半是因為哭得。

張方在心裡狠狠嘲笑趙舒權快奔三的大男人還能把自己哭暈,真是絕世好笑的笑話。

再看他哥趙欣,也是滿臉的一言難儘。張方從趙欣那張沉穩的臉上明明白白解讀出了“丟人”兩個字。

眼看被輸了葡萄糖的趙舒權生命體征平穩下來,除了憔悴的臉色和青色的胡茬顯得格外頹喪之外一切安好,張方終於忍不住問趙欣:“你弟弟是不是有什麼大病?曹瑞恢複記憶最多是不肯跟他談罷了,他至於嗎?”

趙欣認真回答:“我的看法跟你一致。你是不是也覺得,曹瑞記憶恢複之後應該是把他給甩了?”

兩人對視著沉默許久,張方輕咳一聲:“我知道老趙這個人很有自己的想法,萬萬沒想到這麼死心眼。這……沒有曹瑞,他是活不下去了?”

趙欣看了看昏睡中的弟弟,歎了一口氣。

還能怎麼辦?他還能怎麼辦?身為兄長,去找弟弟的“前男友”問問分手原因,不過分吧?

回到曹瑞的病房,趙欣驚訝地發現房間裡空無一人。

他迅速走到床前,伸手摸了摸床鋪,發現是涼的,人走了有段時間了。點滴的針頭被拔了下來,床單和地麵上都有血跡。

趙欣覺得有點不妙。張方更是人都快瘋了。

“人呢?去哪兒了?我也沒離開多久啊!難道去找他從前的病友聊天了?”

“我覺得他不像是有這份心思的樣子。”趙欣邊說邊看了看手表,“樂樂的治療用了一個多小時,咱們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樂樂那邊,沒人留在這裡陪著他。我擔心他……可能是不告而彆了。”

張方人都傻了:“不是吧?難道他……想起自己是誰,去找他的家人了?”

趙欣沉默了許久,忍不住少許抱怨:“好歹樂樂對他那麼上心,就算想去找自己家人,說一聲又能怎麼樣?我們又不會阻撓他。”

·

前世。

軍靴踩在地板上的聲音刺耳又驚心。夏侯成緊緊握著腰間佩劍,在二十名貼身親兵的簇擁下,大步趕往皇帝寢宮嘉福殿。

在他身後,則是他的親信部將陳慶指揮的禁軍五百人,甲胄整齊,浩浩蕩蕩。

宮女內侍們見了這幅陣仗,個個嚇得魂不附體,無人敢於上前阻攔。偶爾遇到膽大想要詢問的,瞥見夏侯成的臉色立刻噤若寒蟬,半句話不敢說。

權傾朝野的夏侯大司馬帶兵進宮,自然有他的道理,誰敢不知死活地置喙?

夏侯成就這樣一路暢通無阻,來到了嘉福殿外。

守在殿內的侍中是皇後郭氏的弟弟郭允,還有夏侯成最為厭惡的、燕王曹宇。

兩人理所當然地攔住他,質問他無召入宮、披甲帶劍、擅自調動禁軍,意欲何為。

不用彆人警告,夏侯成也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哪一條都是足夠被判定為意圖謀反的鐵證,沒有任何辯解的餘地。

那又怎麼樣?

他的瑞兒馬上就要死了,他還有什麼好顧忌的?

他連廢話都懶得對郭允和曹宇說半句,直接叫兩人讓開。兩人大約是仰仗曹瑞對自己的倚重,不僅不退讓,反而威脅他再不走便要以謀反罪名將他捉拿下獄。

夏侯成都快笑了。兩個不知天高地厚、從未上過戰場的皇親,想要跟他、名滿天下的大衛第一名將夏侯成對抗,未免過於螳臂當車、不自量力。

他直接吩咐陳慶:“殺了。”

陳慶的臉色變了變,隨即忠實地執行他的命令。

有什麼要緊的?從前他忍受著郭皇後姐弟在自己和曹瑞之間搬弄是非挑撥離間,忍受著曹宇明裡暗裡對自己的詆毀,還不是看在瑞兒的麵子上?還能是懼怕他們自身不成?

現在他的瑞兒都要死了,他沒時間再陪他們耗下去。

嘉福殿外血濺當場,後宮終於炸開了鍋。宮女和內侍尖叫著奔逃,聞訊趕來的當值宿衛麵麵相覷不知所措。

沒有人可以阻止他把曹瑞帶走。

夏侯成在身後的交戰聲中踏進了嘉福殿。

寢殿中燈火通明,藥味濃重。曹瑞躺在臥榻上,身旁伺候的宮女瑟瑟發抖跪在地上,大氣不敢喘。

曹瑞已經意識不清,處於半昏迷的狀態。夏侯成並不費力便彎腰將已經瘦骨嶙峋的帝王抱起,溫柔地撩開對方的額發,在冰冷的額頭上輕輕親吻。

這麼多年了,他終於拋開一切,遵循自己的心意,可以將愛人從宿命的桎梏中帶走了。

他抱著曹瑞大步流星走出寢殿。懷中的人似乎是被顛簸和喧囂弄醒,艱難地抬起眼簾看了看他:“怎麼……是你……你要……做什麼……”

他低下頭柔聲說:“沒事,瑞兒,我帶你去治病。我會治好你。我會讓你活下去的——與我一起活下去!”

趙舒權在前世的自己親吻病重的曹瑞時猛然醒了過來。

雪白的天花板、淡淡的消毒水味、勻速流淌的點滴。自己是在醫院,並不是在前世,也不是在自己的幻想之中吧?

張方的大臉驟然出現在眼前,笑得格外虛情假意故作開朗,大聲說:“醒了、老趙?覺得怎麼樣?好些了吧?”

“我……”

“你剛才昏倒了,太累加上沒吃飯,情緒起伏太大。”張方說著,叫護士送飯進來,又對趙舒權說:“先吃點東西。雖然輸了營養液,你的胃還是空的,餓久了對胃不好。”

海鮮粥的香氣確實勾起了趙舒權的食欲。他的確很疲憊,無論精神還是身體。大起大落的情緒耗費了太多精力,他差不多到極限了。

在他喝粥的過程中,張方告訴他,趙欣和馮楓也都先後離開。前者去找他的公安朋友詢問調查進展,後者回公司繼續處理工作了。

“他們說等你休息好了再進一步商量之後的事。你想怎麼對付汪宇飛,合法的還是非法的,你哥說都聽你的,不過還是要等你好了再說……”

“我沒事。”趙舒權打斷張方,“曹瑞呢?他怎麼樣了?”

“挺好的呀。”張方摸著鼻子說,“輸了血,退了燒,早就沒事了。”

趙舒權不說話了,盯著張方看,看得後者無比心虛,忍不住又摸了好幾下鼻尖。

趙舒權終於冷笑一聲:“張方,你不知道自己一說謊就會摸鼻尖的習慣,從小到大始終沒變麼?”

張方僵住了。

趙舒權逼問:“怎麼了,為什麼要對我說謊?是曹瑞的情況惡化了麼?”

張方瘋狂摸鼻子,沉默半晌,艱難開口:“老趙你聽我說,曹瑞應該是恢複記憶了,想起了自己的身世來曆。那……我們應該尊重他的選擇,你說是不是?”

趙舒權皺眉:“你在說什麼屁話?行了我不想跟你浪費時間,我要去看他。”

他打算起身卻被張方攔住,讓他保持冷靜:“你彆去了。人已經走了。一個人走的,跟誰也沒打招呼……”

張方萬萬沒想到趙舒權聽了這話立刻拔掉點滴跳下床,紅著眼睛衝自己大喊:“趕緊報警找人!曹瑞他根本沒地方可去!”

109、無處可歸

曹瑞不知道自己在街上走了多久, 也不知道自己要去什麼地方。

他穿著醫院的病服和軟底鞋,光著腳,頭發也沒有來得及好好梳, 就那麼毛糙地披散著,自己都覺得自己像是一個瘋子。

他的腦子很亂。兩世的記憶交織在一起,令他感到難堪。

他詫異於自己失去記憶之後竟然會喜歡上近似伶人的這份工作,竟然一門心思想著把這份工作做好,回報趙舒權對自己的恩情。

堂堂天子, 竟然拚命努力學習如何搔首弄姿取悅他人,簡直荒謬至極!

看著一無所知的自己努力的模樣, 享受著自己對他的依賴和順從,趙舒權心裡一定很得意吧?

他明明知曉一切, 卻滿口謊言地蒙騙自己,坑蒙拐騙地把自己拉進什麼娛樂圈, 丟給自己一份下賤的工作,不是為了報複自己又是為了什麼?

可恨自己卻對他感恩不已, 以為是他為自己提供了安身之所,供給自己衣食所需……

更可恨的是,這一切都是他無法否認的事實。他的確受到了趙舒權無微不至的照顧。彆說自己沒有記憶,即便所有的記憶都在,若是沒有跟趙舒權一起、若是對方沒有及時出現,自己依然無法在這個時代順利地生存下去。

或許早就像昨晚那樣, 因為這張出眾的麵孔而被人盯上, 落得不知什麼悲慘的下場。

可恨。可悲。可歎。

記憶恢複, 他愈加清晰鮮明的意識到, 自己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工作日的下午,即便是在中心城區, 街上的行人也不算很多。一些明顯是職業裝扮的人們行色匆匆地走著,有的在打電話發語音,有的邊走邊按動手機屏幕,還有的與同事談論著業務信息。

外賣員們聚集在商區附近等單子,有人外放聲音刷短視頻或者看直播,有人湊在一起交換跑單信息,或是傾訴送單的不順與惱火。

他坐在公園的長椅上,看著一群小孩在兒童遊樂區玩耍,他們的家長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聊天,不時發出熱鬨的笑聲。

學生在學校上課,職員在寫字樓格子間裡或忙碌或摸魚,就連環衛工人都在遊蕩著打掃衛生。

所有人都有一個屬於自己的歸處,唯獨他沒有。

這個世界不需要他,不需要“衛景帝”。而他也同樣不屬於這個世界。

他想起小助理曾經對自己說過,覺得他“跟彆人不一樣”“有種特彆的氣質”。

小助理當然是出於善意的吹捧、帶著濾鏡的誇讚。可惜不幸被對方說中,自己真的“跟彆人不一樣”。

曹瑞深深地彎腰,把臉埋在掌心。

為什麼要把自己帶到這裡來?

自己在這個世界裡,一無是處,又一無所有。他帶自己來乾什麼呢?

他還沒來得及問,趙舒權就在他麵前暈倒了,害得他無法再追問下去不說,心裡更是一陣後怕和自責。

是了,那人原本在國外出差,想來是從昨晚的視頻電話中發現異樣,馬上趕回來的。

而張方和趙欣會找到自己,應該也是那人的安排。

直到這時,曹瑞才有餘暇回想起昨晚發生的事。

他還能回想起來,自己被兩個男人拖拽到套房的裡間,被粗暴地丟到床上。兩張扭曲醜陋的麵孔隨即壓上來,衝著他笑得猥瑣猙獰。男人們嘴裡說著亂七八糟的汙言穢語,開始動手扯他的衣服。

眼角的餘光瞥見另外兩人把昏迷的賀珣拖進房間丟到一旁之後,又拿來手提攝像機,對著床擺弄起來。

他潛意識裡明白了他們要乾什麼,心底瞬間湧起決不能讓對方得逞的念頭。

後麵的事情他就記得不太清楚了。劇烈的頭疼攪混了他的意識。他大概是完全憑借本能在動作。

被夏侯成手把手訓練出來的戰鬥本能。

在當時他就有種錯覺,自己好像不是一個人在孤軍奮戰。有一雙溫暖的大手、一雙有力的臂膀與他同在,給他指引、給他力量,幫助他實現了奇跡般的反殺。

直到現場徹底安靜下來,他的眼前血紅一片。身體實在燥熱難耐,他又不願在人前出醜,用儘了最後的意誌爬進衛生間,把自己挪進浴缸,打開了水龍頭。

意識從那之後徹底消失,他墜入了記憶碎片形成的混沌之海,重溫了自己短促前世的一生,直到在醫院重新醒來。

不過是一個晚上,什麼都變了。

他原本可以那麼天真單純地叫著“舒權哥”,跟趙舒權繼續戀愛遊戲,緊張而又憧憬地期待下周將要正式開拍的電影。

現在,都不可能了。

想來,那人動作是真的快。對方能從視頻中覺察異樣並不令他感到意外,對方的行動力超強他也不是第一次見識。可他並沒有想到對方這麼快就親自趕回來出現在自己麵前。

身體會撐不住也是理所當然。不過他相信儘職儘責的張方醫生不會讓那人有事,自己用不著為他擔心。

用不著……

可是連一聲招呼都不打就不告而彆,還是有點太過失禮。對方是為了自己才會如此勞累以至於昏倒,即便自己對他再有怨言,該道謝的時候還是應該道一聲謝。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聽著鼻涕眼淚發出的呼嚕聲,覺得自己實在有些不雅。大庭廣眾的,真是不成體統,放在前世不知要被人如何勸諫嘲笑。

現在,卻無人在意。

他在這個公園的長椅上坐了這麼久,周圍的人來來往往,卻無人與他產生交集。似乎隻要他不傷害到彆人,他要穿成什麼樣子、要做什麼事,就沒有人會來乾涉。

也挺好的。至少不會像前世那樣,就連在自己的後宮,也要時刻注意,舉手投足間不能失了帝王威儀和皇家教養。

真的沒有什麼不好。這個世界上原本就該無人認識他、無人在意他。

或許除了趙舒權?

“曹瑞?你是……曹瑞麼?”一個有點耳熟的低沉男聲在身側響起。

曹瑞抬起頭,看到高湛手裡拿著一個氣球站在自己身前,神情是與自己一樣的詫異。

他看著高湛手裡的氣球,高湛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兩個人相對沉默了許久。

“哦,這個氣球是我撿的,孤零零地掛在那邊的樹上了。我解下來,想著要是遇到有人來找就還給人家,沒人要的話我就帶回家玩兩天。”高湛笑著看自己手裡粉色的兔子頭氣球。

曹瑞沉默地看著對方。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跟對方說話。對方前幾天還是自己敬仰的娛樂圈前輩,今天就已經變成了不知該如何相處的陌生人。

其實他知道變的不是對方的身份,而是自己的心境。

他終究還是叫了一聲“高老師”,不想把自己過多暴露在對方麵前。

“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呀?”高湛指了指他身側空出的半截長椅,“介意我坐下嗎?”

曹瑞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高湛笑了,慢慢坐下來,隨即把氣球遞給他。

“這個給你吧。撿來的東西,彆嫌棄啊。”

曹瑞沒接,盯著氣球愣了幾秒,又看向高湛:“為什麼給我這個?我又……不是小孩子。”

高湛的笑容很柔和:“就是想送給你而已。不喜歡麼?”

曹瑞沉默地看著那個氣球。也不是不喜歡。他其實挺喜歡氣球的,覺得這種東西能飄在空中真的很神奇,歪歪扭扭的樣子帶著一種笨拙的可愛。

可是太幼稚了。即便是恢複記憶前的他,也無法坦然說出自己想要個氣球的心願。

“真的不要?”高湛又問了一遍。

他默默伸手抓住了氣球的繩子。高湛笑著放開手,把氣球完全交給他。

氣球稍微有一點點臟,大概是在飄蕩的過程中蹭了灰塵。粉粉的顏色十分可愛,印刷著簡筆畫的兔子臉孔,其實是個簡單的兔子氣球。

曹瑞伸出手指輕輕戳了戳兔子的臉,擠出一個有點滑稽的表情。

“我這個年紀還玩氣球,彆人會覺得很幼稚吧?”他低聲說。

高湛含笑回答:“這跟年齡沒關係,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我也很喜歡氣球啊。要不然我怎麼會把它從樹上解下來?”

曹瑞抬頭看向高湛,後者的笑容在低垂的夕陽中愈發溫柔親和。

“沒關係的,小曹。不要想那麼多。你想要什麼就光明正大去爭取。人生,最重要的不是彆人的看法,而是自己的感受。”

曹瑞緊緊咬住嘴唇:“假如……我沒有什麼想要的呢?假如現在的生活,原本就不屬於我呢?”

高湛的表情平靜如常:“可是你屬於你正在經曆的生活。”

曹瑞怔愣地看著高湛,覺得自己聽明白了又像是沒聽明白,沒聽懂又像是有所悟。

高湛溫和地看著他,輕聲詢問:“是發生了什麼事嗎?趙總知道你遇到了困難麼?”

“……他知道。”曹瑞輕聲回答,“可是我不想再麻煩他了。”

他對高湛說:“高老師,我可能要給你們添麻煩了。我……不打算再繼續做這份工作。電影……《曇華戀》那部電影,應該也拍不成了。我真的非常抱歉……”

高湛的神色平靜到曹瑞以為他早就知道了。對方隻說了句“是嗎”,便沒有再追問,抬手拍了拍他的腦袋。

“人這一輩子,最重要的是追求自己想要的人生。同樣,也有權利拒絕自己不想做的事。我就是有點遺憾。我真的認為你很有天分,也非常適合這個角色。”

高湛又問:“退出娛樂圈,你打算做什麼?”

“我也不知道。”曹瑞捏著氣球,“我隻是……想回家了,高老師。我想回家。”

110、我想回家

趙舒權險些在派出所第二次暈倒。幸虧張方早有準備, 給他灌了一瓶補充精力的保健品,強行讓他振作起來。

他不能倒下,絕對不能。他已經後悔死了, 自己怎麼就那麼脆弱?瑞兒說自己幾句怎麼了?就算打幾下不也是理所當然?自己怎麼那麼沒用暈過去,還浪費了那麼多時間搶救。

但他也不能怪張方和他哥趙欣。他們又不知道曹瑞的真實情況。從張方流露出來的意思,他能推測出他們多半還埋怨曹瑞的不告而彆,以為他是恢複記憶之後找自己家人去了。

他們都不知道曹瑞已經沒有家人、也沒有歸處了。

背後的冷汗一陣一陣的,趙舒權覺得自己的襯衣就沒乾過。中午下飛機之前, 他隻來得及在私人飛機上換件襯衫。落地之後到現在,情緒一直大起大落, 身上的汗出了不知多少,他都覺得自己快臭了。

就算找到曹瑞, 大概也會被他嫌棄吧。

趙舒權深深把臉埋在掌心,祈求警察早點找到線索, 找出曹瑞的行蹤。沒帶手機,沒穿外套, 連雙像樣的鞋都沒穿,趙舒權想不出曹瑞離開醫院會去哪裡。

他聽著趙欣和他的警察朋友在交流搜尋意見,看到張方跟警察一起排查監控畫麵。

他沒有再通知公司的人。現在的事態與公司無關,他覺得沒必要再把經紀人和助理牽扯進來。她們也無法再提供更多線索了。

還是應該安排人陪著曹瑞。他追悔莫及地想著。

搜尋並沒有什麼實質性進展。醫院的監控畫麵顯示,曹瑞在下午15點20分走出病房,小心地避開護士站, 一路上躲避著醫護人員, 走樓梯在15點28分離開醫院, 隨後走向醫院後門的一條小路, 消失在監控畫麵中。

看著那個瘦削單薄的身影明顯不想被任何人撞見,似乎像是打定了主意要獨自離去的決絕, 趙舒權心疼之餘隻覺得心驚肉跳。

他總有點不好的預感,覺得要是不趕緊找到曹瑞,可能就“來不及了”。

對,來不及了……

口袋中傳來手機的震動。他的心跟著抖了一下,懷著小小的萬分之一的期待想著會不會是曹瑞打給自己的,拿出手機看了一眼,感到萬般失望。

電話是高湛打來的。

趙舒權根本沒有心思在這個時候談工作。想了想,高湛畢竟不知情況。而且高湛這人平常沒事不會給自己打電話,他決定還是接聽一下,長話短說。

他沒想到高湛直截了當給了自己一個巨大的驚喜:“趙總,我聽馮楓說你回國了。你知道曹瑞今天的行程嗎?”

趙舒權握著手機雙手發抖:“我現在正在找他!怎麼你知道他在哪麼?”

“我剛才在渚陽公園遇到他了。他一個人坐在公園裡,穿著像是醫院的病服,人看上去也不太有精神。所以我……”

趙舒權等不及高湛把話說完就打斷了對方:“那他現在跟你在一起嗎?”

“我們分開了。”高湛的話又給了趙舒權當頭一盆冷水,“他說他要回影視基地,但堅決拒絕我陪他一起回去,並且強烈抗拒我聯係馮楓或者你。他的樣子讓我有點擔心,所以我陪他叫到車之後就馬上打給你。”

趙舒權倏地起身,大聲確認:“你是說他告訴你,他要回影視基地?”

高湛回答:“他是這麼說的,並且問我借了三百塊錢,打算用來支付車費。他說他身上沒錢也沒帶手機,還好我有隨身帶現金的習慣。”

趙舒權正想道謝,高湛又說:“車牌號我記下來了,你方便記一下嗎?是一輛白色的出租車……”

趙舒權都不記得自己是怎麼結束這通電話的。回過神來時,眼淚已經流了下來,趙欣跟他朋友早就開始安排追蹤車牌號,張方輕輕拍著他的肩膀安慰他。

“彆擔心,老趙,有了線索就好辦了,馬上就能找到。”

趙舒權聽出張方的聲音溫柔得像是在接待病患和來訪者。他輕輕搖了搖頭,不知為什麼心中的不安並未因為有了線索而消退。

“張方,能陪我去基地嗎?”

張方連忙答應,趙欣立刻說自己也要一起去。趙舒權覺得多一個人也多個幫忙的,他也擔心自己的狀態可能無法做出正確的判斷,需要人跟著。

趙欣拜托他的朋友跟進搜索,對方非常給力地安排了警車,帶著三個人風馳電掣地衝向北郊影視基地。

一路上,趙舒權都在強行讓自己冷靜,腦子裡迅速整理線索。

曹瑞去影視基地乾什麼呢?他可不認為對方突然間離開醫院會這麼若無其事地回到劇組等著拍戲。

誰都知道《曇華戀》這個戲現在是鐵定拍不成了。

或許,隻有楊放導演還一無所知。

想到楊導,趙舒權覺得頭疼得厲害。他都不知道該怎麼跟導演說,主演出事了、電影拍不成了、這項目黃了。

楊放導演為這個電影準備了那麼久,躊躇滿誌,一定會非常失望,說不定比趙舒權自己還要失望。

算了,還是先找到人再說吧。現在無論是什麼工作都得靠站,趙舒權沒有時間和精力去思考。

但他還是想不出曹瑞不告而彆、一個人跑到影視基地是為了乾什麼。

仔細想想,他沒有手機、身上沒有錢,要不是碰巧遇上了高湛、碰巧對方有現金可以借給他,那他打算怎麼辦?穿著醫院的軟底鞋走二十多公裡去北郊麼?

趙舒權真覺得自己快瘋了。

影視基地大門外,他們遇到了已經等在那裡的高湛。顯然對方打了電話給趙舒權之後也立刻趕了過來。

找人的事情由趙欣和他的警察朋友主動承擔。他們詢問了基地的安保部門、調取了監控路線,果然很快確定曹瑞乘坐出租車進入基地,而出租車不久後空駛離開。

在趙欣調動影視基地的保安部門全力找人時,趙舒權從高湛口中得知了對方與曹瑞相遇的經過。高湛提到的細節尤其讓趙舒權不安。

高湛說曹瑞決定退出娛樂圈、不再繼續《曇華戀》的拍攝,這些趙舒權都不意外。

但他還說,曹瑞跟他說了好幾遍,說自己“想回家”。

高湛問趙舒權知不知道曹瑞的“家”在哪,趙舒權一個字都無法回答。

曹瑞的“家”在一千八百年前的洛城。

他忽然想起了穿過影視基地的那條河,曹瑞來到這個時代所出現的那條河。他立刻讓所有人優先搜索河邊。

曹瑞真的就在河邊。

少年仍舊穿著病服,鬆垮的衣服掛在身上像是套著麻袋,看起來狼狽又落魄。他手上握著一個兔子頭氣球,增添了幾分詭異的滑稽。

麵對十幾道強力手電筒的光柱,少年麵無表情,看了看高湛,撇了撇嘴,卻吝嗇給與趙舒權一個眼神。

趙舒權聲音都在抖:“曹瑞,你、你在這乾什麼?跟我……跟張醫生回醫院好嗎?”

曹瑞看著他,反問:“我不能來這裡麼?”

張方上前一步接話:“不是不能來這裡。等你身體恢複,想去哪裡都行。你還沒有得到我這個主治醫生的出院許可,跟我回去好嗎?”

“我已經恢複了。謝謝你的照顧,張醫生。”

曹瑞淡淡說著,回頭看了一眼身後黝黑的河水。

“我隻是想回家而已,你們不用再管我了。你我本就陌路。”

張方愣在原地不知該如何回應。

高湛衝著曹瑞伸出手:“小曹,咱們先找個地方坐下來,慢慢談好嗎?你還沒吃飯吧?餓不餓?”

曹瑞緊緊攥著手裡的氣球:“你還是告訴他了,高老師。你明明答應我,不會跟他說的。”

趙舒權知道對方話中的“他”指的是自己。也隻能是自己。

高湛鄭重道歉:“我很抱歉我食言了。但是你的狀態讓我很不放心,所以我不後悔‘出賣’你。你有什麼話要是不方便跟他說,能不能跟我說一說呢?”

少年輕輕搖了搖頭,笑得虛幻縹緲:“謝謝你,高老師。既然來了,那我想單獨跟趙總說兩句話,你們,可以回避一下麼?”

現場頓時僵住了。所有人都能看出曹瑞的狀態異常,意圖也明顯不對勁。河水就在他身後流淌,河邊也沒有修建護欄,落差大約七八米。他隻要轉身走出幾步,就能縱身跳入河中。

趙舒權明白眾人的視線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等著自己做出決定。他張了張嘴想要勸,對上曹瑞不容拒絕的目光,隻得點了點頭。

“麻煩大家,所有人退後十步。”他問曹瑞,“夠了嗎?不要太遠好麼?”

曹瑞搖頭:“二十步。”

“行,二十步就二十步。那我可以靠近你一點麼?”趙舒權討價還價。

這次曹瑞默認了。於是在其他人原地退後二十步的同時,趙舒權往前走了三步,又被喊停,讓他原地站定。

他直接了當地說:“你跳進河裡也無法回到衛朝。這是不可逆的。”

曹瑞平靜地看著他,攥著氣球的手指用力,骨節分明:“不試試怎麼知道?你又怎能保證一定不能成功?”

“我就是知道!”趙舒權低吼,“要是能成功,我當年在喜歡上你之前早就回來了!”

他一下子想起自己當年剛剛穿越到衛朝,靈魂進入了陌生的身體,被迫頂著彆人的軀殼生活,麵對完全不熟悉的環境和全新的人生,自己是多麼無助彷徨。

穿越固然刺激有趣,可也意味著之前的人生中習以為常的所有一切都瞬間失去了。他連趙欣那賤兮兮的笑容都瘋狂地思念。

那時他曾經瘋狂嘗試尋找回來的方法,無一例外都失敗了。直到二十年後他才明白,穿越是秘術造成的結果,靠他自己根本無法複製。

他流著淚看向曹瑞:“我理解你的感受。當年我也跟你經曆過同樣的心情。所以聽我的、瑞兒,麵對新的生活吧。你……不可能再回去了。”

曹瑞沉默了很長時間,忽然輕輕說了一句話:“我就知道我耽擱太久了。”

說完,少年轉身,頭也不回地跳進了黝黑的河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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