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匕首小巧,隻有掌長,藏在袖中, 悄悄出鞘。

她一手打開窗子:“誰?”

窗外空無一人, 明月懸掛在天空。

下一刻,一個人影突然冒了出來。

她心裡一驚, 抬手便刺。

可惜沒刺中,反而被人拿住手腕。

“你還是不是個公主了?藏了匕首不說,還見人就刺!”來人詫異道。

此時元貞已看清來人是誰,咽下驚呼聲的同時,當然也沒什麼好臉色。

“你是人?半夜冒出來,我還當是哪路妖魔鬼怪!楊將軍,你可真是好大的膽子,夜闖宮闈不說,竟還摸到我宮裡我寢殿外,信不信我現在叫人拿下你,稟到爹爹那,殺你頭都是小的。”

楊變尷尬地摸了摸鼻子。

此時他的酒已經醒了,本就是酒勁加一時意氣才潛入宮裡,潛進來後他到處找,找了半天都沒找到傳說中,位於後苑‘聖上專為元貞公主所建,其內奇珍異寶無數’的金華殿。

那會兒他就生了退意,隻是‘來都來了’的執拗,支撐著他後續找到這裡。

“你能叫什麼人?四下連個侍衛都無,你這宮裡還都是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宮人。”

他瞎說大實話,又轉移話題:“不是我說,這皇宮的守衛未免太差了,巡邏之人寥寥無幾,光守著宮門有什麼用,真有那歹人潛進來,連個能抵擋的人都沒,妃嬪公主宮人都得遭殃。”

元貞沒忍住給他一個白眼。

以為人人都是他?

那夢裡他兩次悄無聲息潛入她帳中,她就知曉此人不是常人。常人能如履平地越過宮牆,還能肆無忌憚在皇宮裡穿梭?

她正欲要斥,他又打斷道:“其實我是有事要找你。”

元貞瞅了他一眼,總覺得此人今天有些怪。

早先看見她時,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要麼就是冷著臉話很少,怎麼這會兒話這麼多?

“有事就說。”

這下卻輪到楊變支吾了。

也不是支吾,隻是眼睛總不受控製想往下挪,她衣衫單薄,他拚了很大力氣才把目光投注在她脖子以上,再加上想到自己要說的話,自然遲疑猶豫。

“你到底說不說,不說就趕緊走!這次看你初犯,若下次你再亂闖,我必不會放過你。”元貞道。

又見他不吱聲,眼神忽閃,下意識就順著他忽閃的目光往下看了看。

這一看不打緊,臉頓時紅了。

“你這流氓!”

她抬手便要打,手卻再度被人拿住。

又因他個頭太高,她想扇他不免要踮起腳,此時又被他拿住了手腕,眼見那單薄絲滑的寢衣袖子順著手腕滑了下來,整條玉臂顯露無疑,暴露在人視線中。

元貞慌了:“你快鬆手!”

“你不打我,我就鬆。”

又看她霞飛雙頰,羞憤欲死,楊變順著瞧過去,隻覺得呼吸一窒,整個人都成木頭了,手下意識鬆了開。

元貞連忙把袖子往下拉了拉,又用另一隻手按住衣襟。

“你趕緊走,我關窗了。”

“我有事要說。”

“說!”她聲音裡藏著隱忍。

楊變也清楚再耽誤下去不好,咳了一身道:“白日我並非故意冒犯,也不知你會想到那處……”

“我想到哪處了?”

元貞抬起頭,雙頰通紅,美目晶亮,其內滿是警告。

可惜楊變徑自沉浸於思緒中,根本無所察覺。

“你說你一個常年身處皇宮的公主,如何能懂得這些?外麵流言說你行事張揚放肆,你該不會偷偷去過勾欄……”

他想到那日她逛夜市,看她那般隨性的樣子,顯然也不是頭一回了。

“你說我去哪兒了?”

似乎也知道個頭比人矮,氣勢容易被壓,元貞氣急之下,扯過一旁的矮幾就站了上去。

這次她比他高多了,高了一個頭,總算可以居高臨下地看他了。

“讓你胡說!”

她抬手便打,也不拘能不能扇他巴掌了,劈頭蓋臉地打。

“你這悍婦!”他吃疼說。

“你敢罵我悍婦?楊變,你好大的膽子……”

兩人正拉扯著,突然傳來一聲喚聲。

“公主……”

隨同而來的還有推門聲和腳步聲。

元貞一驚,忙把楊變按下去並轉過身。

是希筠。

希筠惺忪著眼睛,站在屏風旁,看向這裡。

“公主,你站在窗前做甚?”

她瞠大雙目,人似乎有點醒了。

方才元貞慌亂之下將人壓了下去,怕楊變不識趣要起身,暴露了行跡,她特意靠坐在窗沿上,用整個身體的重量壓著他。

也幸虧如此,因為明顯那廝被壓下去很不服,從下麵頂她,似乎想把她頂開。

元貞又加了把勁兒,麵上卻裝無事。

“我睡不著,看看月亮。”

“可公主賞月就賞月,為何坐在窗台上?”

元貞慶幸今晚不是綰鳶值夜,如若是綰鳶睡在外間,怕是早就察覺到動靜進來了。而希筠觀察不夠細致,瞌睡多人也迷糊,她隨便唬一下,這事應該就能過去。

“你管我為何坐在窗台上?去睡你的覺,我一會兒自己就睡了。”她故意做出幾分不耐之色。

當即把希筠唬住了,也不敢多問,打著哈欠又退了出去……

楊變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被個女人壓在下麵。

他其實是有些男尊女卑觀念的,在他想法裡,女子就該待在家中相夫教子少出門,男主外女主內,男人負責賺錢養家糊口,女子負責操持家務。

他模糊記憶裡,幼時他爹娘就是如此。

所以有時聽見手下說家有河東獅時,他表麵上不說話,實則心中覺得此人沒用,連個婦道人家都管不住?

此時突然被人壓在身下,他哪裡忍得住?

就去推她,頂她,想讓她起來。

可她倒好,還跟他對著使勁兒!

本來他還怕自己力氣大,傷著她來著,一直沒動手,這下什麼都不管了。

可一上手,就感覺出不對。

此時接近初夏,平時人們便穿得單薄,更不用說就寢時。

單薄絲滑的布料,完全隱藏不住其下皮肉的細嫩,就像是一塊兒最上等水豆腐,手一放上去,就陷了下去。

卻又跟水豆腐的觸感完全不同。

怎麼形容?

楊變隻想到一個詞:馨香馥軟。

……

見希筠退出去了,又聽了幾息外麵的動靜,元貞終於鬆了口氣。

這時才發現身下的人許久沒動了,此時她也意識到自己方才之舉不雅,忙轉過身。轉身的那一刻,她有一絲遲疑,遲疑方才……

直到轉過身來,見他雙手上捧的姿勢,那絲遲疑終於落到了實處。

“你——”

任何言語都無法形容她此時的羞窘、氣憤,又氣自己慌亂之下亂作為,以至於造成如此局麵。

“你給我滾!”

她壓低著嗓子喊,砰地一聲關上窗子。

楊變猝不及防,差點沒被撞到鼻子。

夜風習習,有花香隨風拂來,卻拂不開纏繞鼻尖久久不散的馥鬱。

他站了一會兒,許久方轉身投入黑暗……

天還沒亮,張猛就起了。

這是他一貫的習慣,哪怕出去喝花酒,也不能耽誤正事。

他去馬廄牽馬時,發現老大的馬竟然沒牽走,先問看馬的仆役再問樓子裡跑堂的夥計才知,人昨晚就走了,但馬沒牽走。

他騎一匹牽一匹,先回了一趟將軍府。

人不在,於是又去了神衛軍營地。

果然在此。

一大早,晨光熹微,楊變已是一身熱氣騰騰,顯然是練了多時。

“老大,怎麼這麼早就起來晨練?”

楊變確實多年如一日有晨練的習慣,但也極少這麼早過,還有這練的——張猛瞅著身上都冒煙了。

楊變瞥了他一眼,沒有說話,收刀入鞘。

“老大,我把你的馬帶回來了,你昨晚走時,怎麼沒騎馬?”

“老大,沒馬你怎麼來營地的?”

彆看張猛五大三粗,壯得跟熊似的,其實他嘴挺碎的。至少楊變是這麼感覺。

“老大,你臉怎麼了?!”

又是一聲驚叫。

楊變先是一愣,下意識順著張猛的目光摸了摸臉。

摸到一處,是一處極為細小的傷痕。

他素來摔打慣了,常年打仗的人,這傷了那傷了都是正常,誰還去管這種細微的傷口。若非張猛一驚一乍,他根本沒發現臉上傷了。

正想傷就傷了,鬼叫什麼,下一刻察覺到張猛眼神有些不對。

“老大,你這是招了個哪家小娘子,讓人家把你給撓了?”

張猛的聲音很大,幸虧這地方平時就楊變一人用,沒彆人在。

楊變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轉頭走了。

一路都走得不平靜,因為張猛跟在一旁一直聒噪。

“老大,你有相好的了?”

“我咋不知道呢?”

“要是真有相好了,也給大家夥兒說說……”

“是良家女子不?要是的話,老大你把人藏著做甚?老爺子不是一直催你成婚,你……”

“你是沒事乾了是不是?昨天吩咐讓你查查翠煙閣的如煙,你查得怎樣了?”回到公廨平時用來休息的屋子,屋裡屋外楊變都找了,就是沒找到個鏡子,又見張猛一個勁兒聒噪,他沒忍住道。

“我跟何遷他們說了,今天就去查。”

說著,他有些欲言又止:“可老大,翠煙閣那事不結了嗎,怎麼又突然要查那如煙。人都放回去了,我們怎麼查,這也不好查啊。”

因為之前的事,翠煙閣上下被來來回回盤問,大概也都對禁軍這夥人熟了,現在再轉頭去查,一來舊事不好重提,二來也藏不住行跡。

消息!

曆來打仗打得就是軍情,敵我之間差彆,敵人要守分布,多少人駐守等等。楊變知曉消息的重要,無奈西軍一脈初入上京,底蘊實在太淺了。

“你去權府與權簡說,我有事找他。”

作者有話要說:

有紅包。

第27章

張猛領命走了。

待他走後, 楊變去洗漱沐浴,借著水,他終於看清臉上的傷。

是指甲撓出來的, 很細一道。

怪不得張猛一副多嘴老鴰的模樣,這傷實在引人遐思。

楊變在手下臉上見過這種傷,還是以前西北時他手下一個都頭, 也是昂揚七尺男兒,臉上卻時不時帶著這種傷, 一問之下原來是家有河東獅。

這悍婦!

卻是下一刻鼻尖又繚繞起那股幽香, 雙手似憑空多出一種異樣感觸,這讓他頓時覺得身上燒了起來, 咽乾口燥,下腹緊繃,不禁用水瓢舀起一瓢冷水, 對著胸前澆了下去……

權簡來時,楊變剛從浴間出來。

他換了身中衣, 發上的水沒擦乾,正往下滴著水,權簡置若罔顧, 一進來眼珠子就往他臉上去了。

見此,楊變哪還有不懂的。

張猛這碎嘴子!

“沒想到啊沒想到,你不會真有相好了吧?”

楊變瞪了張猛一眼,說:“彆聽張猛胡說,昨晚他拉我去喝花酒, 出來時碰到花娘糾纏, 拉扯之間不小心被蹭破了皮。”

“真的?”

權簡也不想相信,無奈楊變語氣平穩, 給的理由也恰當,甚至連張猛都連連撓頭懷疑自己是不是想錯了,他自然也不好再質疑。

“你找我何事?”

權簡將買來的包子扔在桌上。

張猛存著補救心態,忙出去拿了碟子來盛,又讓人去炊房端了兩碗粥,和兩碟小菜來,正好權簡也沒吃,便坐下與楊變一同吃了。

吃飯時,楊變把昨晚在翠煙閣外看見謝成宜的事說了,又提了燈下黑一說。

“照你這麼一說,還真有幾分道理,我們隻看到西軍一脈屢屢被針對,於是事先預設了立場,所以王河背後有人,張穰背後也必定有人,隻顧盯著背後之人去了,可若是換個角度來看,那如煙就顯得十分可疑了……”

權簡突然說了聲‘不對’,反應過來。

“另一個角度是誰提醒你的,你見過——元貞公主了?”

隻有元貞,被牽扯其中,卻又跟什麼文武之爭西軍一脈被針對等等,這亂七八糟的一切都沒有什麼關係。

從她的角度來看,隻看到有人利用她設計了這場亂子,這時候效仿她裝扮的如煙就凸顯出來了。

倒不是楊變二人不如元貞觀察細致,而是立場不同,看待事情的角度也就不同。

楊變也沒遮掩,將去蔣家時偶遇元貞的事說了。

隻提了這點,他和元貞那點糾葛,以及他夜闖皇宮的事,是一個字都沒提。

權簡想了想,說:“其實你若是能與蔣家結交也好,我們初來乍到,底蘊太淺,消息也不夠靈通,隻能知道些表麵上的事,可蔣家不一樣。”

楊變看了過來。

“皇城司看似不起眼,差職都被禁軍搶了,成天受著窩囊氣,除了冰井務,親從官隻剩了兩個指揮,一個在守宮門,另一個雖歸於探事司,但探事司如今名存實亡,如今乾著市易務的活兒,成日裡隻跟那些商賈打交道。但你彆忘了哪怕那些文官再三諫言,聖上卻一直沒有撤掉皇城司。為何沒撤?你忘了皇城司是乾什麼的?”

是曆代聖上耳目。

“咱們這位聖上早年不過是個閒散郡王,隻因先帝無子,才擇了身為侄兒的他繼承大統。要知道當時按血脈親近,明明是梁王那一支最近,偏偏擇了他。”

須知彼時的宣仁帝連嗣王都不是,不過是個郡王,還總是被言官彈劾他行事浪蕩,風流成性,有辱皇家聲名。

可為何最後還是擇了他?

因為彼時的樂平郡王無父無母,年紀也小,若是從梁王那一支裡挑,且不說宗嗣之爭,梁王和梁王妃都在,挑了梁王,其本人已是不惑之年,有自己的想法和主見,挑了梁王之子,又置太後於何地?

要知道這位太後,可與一般的太後不同。

先帝羸弱,素來多病,太後一直垂簾聽政,雖後來太後還朝於帝,但朝政其實一直是太後把持著,這一把持就是多年。

後來先帝崩,又無後,需擇人承繼大統,與其說宣仁帝是大臣們挑出來的,不如說是太後挑的。

彼時宣仁帝初登大寶,還未到加冠之年,朝政自然由太皇太後繼續把持。這一把持又是數年之久,期間多少明爭暗鬥,不在漩渦中心的人哪能分明,但都知道那時候的宣仁帝日子並不好過。

直至太皇太後薨,宣仁帝臨朝聽政,據說事情依舊沒完。

大昊以孝治天下,大昊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大昊不殺文官,這重重桎梏就如同枷鎖一般,壓在宣仁帝頭上。

所以根本沒有所謂的清洗,隻有持續的博弈。

不然一宮中閹人何至於能官拜太尉,榮封國公?世人都罵榮國公妖邪諂媚,蠱惑君上,實際上內裡究竟如何,於外人來看不過是管中窺豹。

這些舊事其實一開始楊變和權簡並不知道,還是來到上京後,權中青怕他們惹禍,才點撥了一二。

可哪怕是權中青,駐守邊關多年,他對上京之事又能知曉多少,怕不也是管中窺豹。

“所以你說聖上一直留著皇城司做甚?他可能放著皇城司不用,聽那些文官的把皇城司撤了?”

當然,這也僅僅隻是權簡的猜測。

楊變擰眉想了一會兒:“彆扯這些亂七八糟的,讓我來看這些人就是吃飽了都撐得,北戎一直虎視眈眈,幽州太原那邊戰事不斷。這些個人,一天天不乾正事,光去內鬥了,讓我說大昊遲早要亡。”

說到這個‘亡’時,權簡先是一驚,下意識看看了四周,在看到邊上就一個張猛時,鬆了口氣埋怨道:“你能不能管管你這嘴?遲早哪天你要把我嚇死。”

楊變才不理他,扯著嘴角冷笑。

“他們敢做,還怕人說?號稱天下禁軍百萬,又有哪些是能打仗的?成日就知道招安那些匪盜雜魚充人數,光吃軍餉屁用不起,碰見北戎的騎兵就知道跑,等著吧,哪天北戎打到上京城下我都不吃驚。”

權簡忙轉移話題:“回歸正題,所以我覺得這皇城司大概不如表麵這樣,咱們與蔣家同為武官,都被文官打壓,你與蔣家又有這般淵源,若能與之交好,將其拉攏過來,也能為我們添力一二。”

楊變想了想:“這事一時半會兒不會有結果,就算真如你所言,蔣家大概率也是聖上心腹,怕是沒這麼容易就拉攏過來。”

“所以我先找幾個生麵孔去查如煙,再去查那謝成宜,至於這事慢慢來吧。”。

早上起來時,元貞才發現自己斷了根指甲。

好好的玉指,纖如蔥白,指甲不長但也不短,很好的展現了玉手的完美線條,如今卻是憑空斷了指甲,添了幾分不美。

綰鳶見她斷了指甲,很是詫異,又怕她斷甲時傷了手指,捧起來左看右看沒見到傷口,才鬆了口氣。

“我幫公主把指甲修一修。”

元貞瞧了瞧手指,想了下說:“都剪短些。”

這樣看起來才協調,也免得其他九指都是纖纖細長,其中一指短了一截,無端惹人注意、猜測。

處在這皇宮之中,從小萬眾矚目,元貞已經習慣了旁人對自己或有意或無意的窺探,也知道該如何處置這般事。

至於心裡,則又把楊變罵了一頓,暗想怎麼找個機會報複他。

而希筠卻想遠了,猜測公主莫怕就是昨晚賞月時弄斷了指甲,怪不得公主那會兒那般暴躁,自然當麵也不敢多說什麼。

一番收拾停當,又用過早膳,元貞讓綰鳶找了身簡便又不失體麵的衣裳,換上後去了尚書內省。

說起尚書內省,那還要說到大昊建朝之時。

大昊隨前朝製,在宮裡置尚書內省,分管後宮各項事務,其中又有六尚二十四司、二十四典、二十四掌等。

當然這是建朝初期。

後來隨著內侍這一群體逐漸得到重用,內侍省被一分為二,有彆號前省的入內內侍省,職掌禦前侍奉,內殿引對群臣,甚至還可外放為監官、監軍。

又有號稱後省的內侍省,掌帝後妃嬪飲食起居,輪番值宿,灑掃各殿等諸多雜務。

本來內侍省的職權便與尚書內省有所重合,如今隨著兩省權柄日益增重,六尚二十四司女官們的職權逐漸被迫壓縮,如今的尚書內省早已不複往日風光。

之所以沒被裁撤,或是徹底被壓製,這還要歸功於尚書內省裡一批特殊的人——直筆內人。

正確來說,尚書內省之所以能叫尚書內省,一直是因為這群人。

宮裡有女官協助帝王處理日常政務,曰直筆內人,其之首曰內尚書,主文字,三省三司六部九寺樞密院及四方奏牘皆過她處,又司批畫答聞,亦掌璽印,常代禦批①。

元貞要去的便是此處,而非處理後宮事宜的六尚局……

尚書內省位於睿思殿後方的宣和殿西廡,此地算是皇宮的最深處了。

內省之人既不與宮妃內侍相交,也不與前朝官員來往。若要到尚書內省,隻能走一條路,那就是經睿思門過宣和門,而後才能到此處。

乍一看去,說是西廡,卻是房屋高聳稠密,自成院落。

入了門,迎麵是五間七架的第一進,兩側各有兩排屋舍,而後是第二進。

元貞所到之地便是第二進,不過她經過廊廡時,依稀瞧著後麵還有許多屋舍,隻是暫時她還不能到後麵去。

“見過公主。”

一眾女官紛紛行禮。

這些女官都做男子打扮,深綠色圓領窄袖袍,腰束金玉革帶,頭戴皂色軟巾襆頭,腳踩皂靴。

為首二人也是同樣的打扮,卻是著緋色袍服。

按大昊製,七品以下著青,五品以下著綠,三品以下著紅,三品以上方能著紫。

這穿緋袍的兩位女官,顯然是領頭之人,至於那位傳說中的虞夫人——元貞猜她定是著紫的。

不過以此人品級,確實也不用來迎她這個公主。

“不用多禮。”元貞矜持笑道,態度和善。

眾人擁簇著她入內,等入了門內後,其餘人各自散去,隻餘那身著緋袍的二人,以及她們各自身後跟著的兩位綠袍。

“我姓關,公主喚我關直筆即可。”

這位關直筆年紀大約三十多歲,稱不上貌美,但纖瘦白淨,彆有一番文靜書卷氣。

與之相比,另一位緋袍女子麵相卻稍顯嚴厲,年紀似乎也比這位大一些,額心有幾道淺淺的川字紋。

在關直筆自我介紹後,她隻是微微一拱手,說了句‘我姓程’。

從禮節上挑不出什麼,隻是態度稍顯冷淡了些。

對於這一切,元貞隻是納入眼底不動神色,麵上卻是淺笑道:“想必我這趟來,諸位應該知道為何。知曉各位忙碌,我也就閒話少敘,既是教字,便需空置堂室一間,筆墨若乾,另還需諸位直筆手書若乾,我先觀後方可因人製宜。”

程直筆拱手說:“既如此,便由苗副筆留下代為處理各項雜務,我還有事,就不多陪公主了。”

她將身後穿綠袍一圓臉女子引見給元貞,便大步流星的走了。

氣氛有些凝滯。

關直筆輕笑了一聲,似有些無奈:“公主勿怪,程直筆素來如此,性格直接,也是近日各方文書太多,我等皆是忙裡偷閒。”

她先解釋了一下,又說:“既如此,我也就不多留了,這位馬副筆為人細致妥當,會引著公主處置這些雜務,公主有什麼需要隻管與她說便是。”

說完,她還行了告退禮,方離開了。

隻這一會兒時間,元貞便看出許多端倪。

首先,對於她的到來,尚書內省是不太歡迎的,頗有些我們都在忙正事,你反倒來弄些無謂雜事的意思。

可接的是聖上口諭,不能不奉之,隻能做個場麵活兒。

二是這兩位緋袍直筆,似乎有些不合。

這位關直筆明裡暗裡似乎都在為程直筆說話,可聽話聽音,聽多了宮裡各種話音的元貞,還是能聽懂深層的含義。

不過她初來乍到,能看到的大概也隻是表麵上,其他的隻能容後再看。

作者有話要說:

①《朱子語類》《續資治通鑒長編》

有紅包。

第28章

之後兩位副筆引著元貞去處置雜務。

那位馬副筆果然如關直筆所言那般細致妥帖, 不光給元貞選了一間格外寬敞明亮的書室,筆墨紙硯茶台茶具皆齊備,還主動攬下去各處收手書的活兒。

能攬的活兒都被她攬了, 反倒顯得這位姓苗的副筆,頗有些無能狀。

關鍵此女不以為然,甚至不顯惱怒, 見暫時無事,又想找點活兒來做, 便主動說烹茶給元貞喝。

二人來到茶台前, 台上茶具齊備。

兩個朱漆茶托,茶托中置放了幾個湖田窯影青釉的茶盞, 同色瓜棱執壺,又有茶碾、茶盒、茶筅等物。

另一側放著個小風爐,裡麵置有炭火, 旁邊還有個長柄的茶釜,並一個裝水的罐子。

苗副筆先燒水, 水是早就備好的山泉水,看得出尚書內省的直筆們也是愛茶的,烹茶所需的物什該有的都有。

隻是這位苗副筆稍顯有些笨手笨腳, 大概就是碾茶、篩茶、煮茶、點茶的動作都對了,卻沒有行雲流水,反而磕磕絆絆。

“我喜茶,就是每次烹茶總是笨手笨腳的。”她紅著臉說,因為烹茶整個流程瑣碎還耗費體力, 她甚至還出了點汗。

將茶奉給元貞後, 似埋怨自己太笨手笨腳,神色有些沮喪。

元貞接過茶來, 啜了一口道:“隻要茶湯好喝便是好的,笨手笨腳也是相對不夠熟練而言,做多了自然也就熟練了。”

苗副筆沒想到公主會是這等言辭,她似想說什麼,瞧了元貞一眼,欲言又止忍下了。

“隻要公主不怪就成。”

看得出此女沒甚心機,心思都在臉上。

元貞素來是個心思多的人,不免又想到那位程直筆,想她的直接莽撞,想到關直筆綿裡藏針,又想那位程直筆為何會留個這樣的人陪著她,是不以為然,還是……

“公主不要怪師傅啊,就是程直筆。她素來就是這般性子,夫人說她秉性剛直,不懂曲繞,但師傅她是個好人。”

元貞訝然抬眸,驚訝的不是這位苗副筆幫程直筆說話,而是師傅這一詞。

“師傅?”

捧著茶盞小口啜著茶湯的苗曼兒微微點了點頭,這般模樣的她倒不像個直筆內人,反而像個不諳世事的小宮人。

“雖然我叫著程直筆師傅,但我卻沒她的本事。”

她似是有些沮喪,臉色暗了下來。

元貞不解其意,道:“既然程直筆能留你在身邊,還將招待我的重任交給你,說明對你的看重。”

她的話本為試探,哪知此女竟真就點了點頭,說:“是呢,師傅很看重我的,可是我總是辦砸事,辜負了師傅的期望。”

一陣腳步聲傳來,卻是馬副筆回來了。

此人與關直筆一樣,出場就自帶穩重從容的氣質,她身後跟著一個青袍女官,其手中捧著個托盤,托盤中放著一摞紙。

顯然此人已辦完收集手書的事。

倒是個有效率的人。

“公主,手書都收集來了。”她說話帶著淺笑,讓人覺得適宜,又不會覺得她太過熱情。

元貞放下茶盞,站了起來。

“放下吧,我先看看。”

而後便站在案前翻看手書。

看了一會兒,她似才反應過來馬副筆竟然沒走,恍然道:“我看的慢,馬副筆自去忙吧,不用陪著我。”

這般情形,自然不適宜多留,馬媛臨走前看了看依舊坐在那喝茶的苗曼兒,眉心輕蹙了下,躬身告退了……

離開書室後,馬媛揮退身後的藍衣女官,徑自往後麵去。

穿過一條長廊,往右拐,來到一排房屋前。

這裡很安靜,不大的前庭種滿了容易打理的綠植,上了台階往裡行,寬敞明亮的堂室,布置沉穩中帶著一股書香氣。

入目之間室中掛的最多的便是各式字畫,又有若乾或高或低的書櫥散落四處,錯落有致。

“師傅。”馬媛來到書案前站定。

“來了?”

關直筆正伏案寫著什麼,說話時也未抬頭。

馬媛將大致情況說了下。

“你說她反倒留了那苗曼兒?”

馬媛點頭,神色微微有些沮喪。

關直筆放下筆,神色平和:“這位不過剛來,來乾什麼暫時都不知道,你先讓人盯著些吧,其他的不用多管。”

“是。”。

元貞是故意留下這位苗副筆的。

她來尚書內省,缺一個打入內裡的契機,送上門的傻白甜,她自然不會放過。

一共四十多份手書,當天下午她隻看了十多份。

是邊品茶邊看的,看到了興處,還與苗曼兒點評一二,於是苗曼兒自然陪了她一下午。

而經過一下午的相處,兩人親近了許多,元貞不光知道了苗曼兒的閨名,還與她相約明日繼續。

次日,元貞再至,繼續與苗曼兒品茶論書。

說到興頭,她讓苗曼兒手書一張與她看。

苗曼兒寫完後,頗為忐忑。

“我字寫得不好,太過秀氣了。”

隻從字來說,苗曼兒其實寫得不錯,唯一不足便是字太過秀氣。這種秀氣對女子來說,自然無事,但對直筆內人來說,卻有些不太適宜。

須知直筆內人常代為禦批,字是要經由三省,下到底下給大臣們看的。

一邊是精通書藝其中不乏大家的大臣奏疏,一邊是代禦批的娟秀文字,孰好孰壞,一眼可見,且看著未免也太過不協調,顯得不合時宜。

這也是為何宣仁帝會不滿一眾直筆內人的字,因為這字代表著他的臉麵,隻是僅皇帝一人實在無法負擔三省三司六部樞密院乃至各地奏疏,才一部分由直筆內人代批。

“秀氣那多練練就好了。”元貞說。

並接筆挽袖,在下麵寫了一行字。

接著,她未停,又寫了兩行。

一行為楷書,一行為行書,另一行卻是仿了宣仁帝的天骨鶴體。

楷書字體端正,橫平豎直,恢弘大氣;草書行雲流水,豪放不羈;而天骨鶴體那就更絕了,筆鋒筆觸蒼勁鋒利,一股直麵而來的殺伐之氣。

苗曼兒直接被那天骨鶴體吸引住了,看得是目不轉睛。

“這是聖上的天骨鶴體?但怎麼看著有些不同……”她喃喃說。

元貞一愣,細看那一行字。

她本是隨意所寫,寫的是前朝一個叫李賀的人的詩——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

再往上看,上麵草書所寫——

四邊伐鼓雪海湧,三軍大呼陰山動。

最上麵是楷書,寫的是——

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①

都是前朝詩人的詩,她不過隨意落筆,卻是……

元貞手中一緊,筆尖的墨滴下一滴,弄汙了紙張。

她隨手將紙張拿過,揉成一團扔了開,方笑道:“確實仿的聖上的天骨鶴體,但我學得還不像。”

說著,她又拿來一張紙,隨手在其上寫了一行字。

這一次要顯得平和多了。

單看字,確實都仿的天骨鶴體,可若是細看便能發現兩者的不同。

之前她寫得太過鋒利尖銳,殺伐之氣蓋都蓋不住,而這次卻是筆鋒瘦勁,可見風姿綽約之貌,瀟灑疏朗,倒比之前那一行更像了。

苗曼兒目光在地上那團紙上停留了一瞬,又收了回來,認真看著麵前的字。

“公主的字真好,我若是能寫這樣一手字就好了。其實我私下也練過臨摹過,卻是一到自己寫就不行了。”

元貞笑道:“還是寫少了,多寫寫就好了。”。

中午,元貞回金華殿。

用罷午膳,休息了一個時辰,再至尚書內省,掐點掐得比那些直筆內人都準。

到了後,她依舊待在那間書室。

還是品茶論書,不過她也沒忘記正事,將自己所帶來的幾十本字帖,按照字的不同,讓希筠和苗曼兒將那些字帖分給那些手書的主人們。

並布置下功課,讓她們寫十張大字,三日後交上即可。

之後她也未離開,反而仿佛辦差點卯也似,每日準點來,準點走。沒事她就留在那間書室裡喝茶看書,習字作畫,閒暇之餘也會在二進之前各處逛逛。

一去四五日都是如此,內省中表麵上無人說什麼,私下裡卻都在猜測這位公主如此這般到底是想做什麼。

尚書內省最深處,一間寬闊簡樸的堂室中,有人正在說話。

堆滿奏犢的案後,坐著一名白發紫衣的老嫗。

隻看她發色,大約在花甲之年,反正歲數不小了,但她麵容平整,不若尋常老婦那般溝壑叢生,脊背很直,身材消瘦,倒不顯老相。

“這位公主自打來了後,就隻是每日喝茶論書練字作畫?”

程直筆點了點頭,眉心緊皺。

“這是當做自己宮裡那般閒散隨意,每日準點來準點走,怕也隻是為了應付差事,還帶著曼兒成日與她吃茶說笑,不成體統。”

虞夫人抬頭看了弟子一眼。

她這一生弟子無數,最後能留在身邊的,僅兩人。一個是眼前的程直筆程半香,一個則是關直筆關巧慧。

半香秉性剛直,不懂曲繞,巧慧人如其名,內慧在心,擅思也多思。

虞夫人看重程半香的剛直忠誠,不該說的絕不多說。

直筆內人不同其他,效忠隻是聖上,她們是聖上的筆,是聖上的手,不需要有太多自己的想法。

可虞夫人恰恰也頭疼的是程半香的剛直,畢竟今時不同往日。

而關巧慧與之相反,她太聰明了,看似麵麵俱到,實則想法太多。虞夫人欣賞她的聰明,卻又不敢苟同她的聰明。

這就是矛盾所在。

“曼兒畢竟是你帶出來的孩子,怎生說她隻懂吃茶笑鬨?她年紀小,不夠穩重,不過如今還有你在,有你擔著,她多少能肆意些。當年你不也是這麼過來的?等到了歲數,人自然穩重了。再說,曼兒也不是沒辦正事……”

說著,虞夫人將目光投向麵前一張紙上。

這紙似被人揉過,滿是折痕,其上墨跡點點,似乎是墨還沒乾,便被人揉成一團,顯得很臟。

卻還是能看清上麵所寫的字。

重點也是字。

作者有話要說:

①三句詩都來自唐朝詩人,兩句李賀的,一句岑參的

明天見

第29章

程半香很不解。

這種不解從收到口諭到現在, 她都沒想通,又因元貞帶得苗曼兒成日不乾正事,因此讓她有些煩躁。

是啊, 這位公主突然來尚書內省到底是想乾什麼?

虞夫人暫時也沒結論,但並不妨礙她看出此女定有目的,絕不僅僅隻是為了教字。

“不說她到底想做甚, 此女一手字倒是出神入化,頗得聖上精髓, 拿來教你們卻是夠了。”

程半香不懂為何說著說著又說到字上麵了, 就像那日徒弟興匆匆拈個紙團來找她,說元貞公主的字真好, 會寫好幾種不同的字,隻可惜這字被她揉了。

她尋思師傅交代下來,讓她們看看這位公主來到底是想做什麼, 隻可惜曼兒不做正事,就拿回一個紙團來, 她就把紙團交了上來。

如今師傅又說此女的字,難道這位公主的字裡有什麼含義?

程半香想了半天也沒想明白,又見師傅沒什麼要事與她說, 就告退離開了。

等她走後,從一旁走上來個中年婦人。

此女相貌普通,做宮人打扮,但格外有種溫婉平和的氣質。她走過來後,沒動桌上那張紙, 隻把一旁雜亂的文書收了收, 又給虞夫人換了盞茶。

“蕙娘你來看。”

蕙娘擦了擦手,俯身去看那幾行字, 看完後說:“這位公主的字倒頗有一股不屈不甘之意,似有誌未酬,又似……”

“又似什麼?”

蕙娘又端詳片刻,似有些遲疑:“又似麵臨什麼困局,心中焦慮,未找到破局之法……”

她說得很慢,很遲緩,語氣滿是不確定。

虞夫人突然笑了起來。

她笑起來不若平常女子,隻見形不見聲,而是笑出聲的。

笑完,她似有些感歎:“你心思剔透,聰慧過人,卻跟我的時間太晚,早年沒學過,年紀大了也學不成什麼了,不然你來接了我這位置,我何至於在半香和巧慧之間左右為難。”

蕙娘倒是灑脫,笑了笑道:“我本就不是個做學問的,也做不了,蒙夫人大恩,隻想一輩子跟在夫人身邊侍候夫人,彆的倒是從未想過。”

虞夫人拍了拍她的手,似想說什麼,卻突然咳了起來。

這一咳就止不住了,隻咳得喘氣不得,麵色蒼白。

蕙娘又是撫胸與她順氣,又端了水來與她喝,埋怨說:“夫人也要顧念自己身子,您日裡勞累,眼睛也不好,這舊疾隔三差五發作,如今好不容易才將將好了一些……”

虞夫人咳了好一會兒,這一陣陣咳嗽似乎將她整個人精神氣兒都抽沒了,人也佝僂了不少,無力地半靠在椅子裡順氣。

蕙娘小聲說:“叫我說,夫人年紀也不小了,若是在宮外,該是頤養天年之時,偏偏聖上就是不放您走。”

虞夫人慢慢平緩呼吸。

半晌,方沙啞道:“我現在走不得,找不到一個可以托付的人,又哪能輕易離開。我若現在走了,內省這無以為繼,聖上怕是連一個敢信任的人都沒了。”

蕙娘也知內情,聞言也不知該說什麼,隻是低低地歎了口氣……

“其實內省這裡藏書並不多,不如太清樓和寶文閣,不過倒也有些太清樓和寶文閣都沒有的孤品。”

苗曼兒一邊說,一邊領著元貞走進藏書閣。

這些日子元貞每天來,仿佛辦差點卯也似。沒事她就在那間書室裡喝茶看書,習字作畫,閒暇之餘也會讓苗曼兒帶她四處逛逛。

之前元貞就說手中無書可看了,閒逛時又見到這處書閣,就同苗曼兒約好,今天帶她來看看。

“這些書都是我們在內書房讀書時,為了練字抄下的,閒來沒事就抄書,這是夫人教我們的。據說這習性內省曆來有之,所以這些年下來這裡才能攢下如此多,就是其中有些字寫得不好,公主莫覺得汙了眼才是。”

見她麵上有赧然之色,元貞問:“你也抄了?”

果然苗曼兒臉上赧色更重,笑說:“自然也抄了不少,不過我可不會告訴公主是哪些,若是有緣,公主說不定能見到。”

書閣裡有守閣的宮人,四十多歲的模樣,穿一身藍袍,見苗曼兒這個綠袍帶人前來,她十分識趣地在一旁跟著也沒說話。

“那這麼說來,這其中的藏書必然有大量重複的?”元貞環顧了下四周。

這書閣乍一看去並不起眼,卻占地頗大。

入了大門,迎麵是一間二樓挑空的大堂,四周全是一個個木製書架,高約有一米七八,一排排一列列。

站在樓下往二樓去看,依稀看到上麵也是類似一樓的書架,書架上全是書,大多都是紙質的,少量是竹簡。

“重複的應該是有,但並不多。”苗曼兒道。

可如此說來,那她方才所言怕是有些不實了。

須知尚書內省的直筆內人,常年數額都保持在二三十人左右,雖並不都是直筆的官銜,但數量在此。

這一年年一朝朝下來,如若每個人都大量抄書,且這習性一直不變的話,數量絕不止這些。

其實元貞知道緣由,她是故意提出疑問,果然苗曼兒如她所想那般道出實情。

“其實書是次要,書總有抄完的那天,但各方奏犢和大臣們進上的劄子會經由內省,直筆內人拿到劄子並拆封後,會原樣謄抄一份留存。”

所以確實是抄書,但抄的內容並不一定是書。

“這各年謄抄的留存都在此,甚至連先皇時期的都有,再往前的則都存了庫藏。這也是為何我會說這裡的藏書其實並不多。”苗曼兒解釋道。

元貞得到了想得到的答案,也不在意其他了,笑道:“無妨,我就是沒事時拿來打發時間,自打我來後,你怕我一人無聊,總是陪著我,怕是也耽誤了你不少事。如今倒好,有了這地方給我打法時間,卻是不用你了。”

苗曼兒笑著,並沒有否認。

“隻是這裡的書是不允許帶出閣的,公主……”

“無妨,我在此看便是。”

說話間,三人已來到二樓,二樓果然同一樓一樣,也是書架林立。卻有一處臨窗的位置,放置了一張寬敞的書案。

此時外頭陽光正好,窗扇半開著,陽光順著窗扇傾瀉進來,讓人無端就覺得心情甚好。

“這裡就不錯。”

元貞如獲至寶,順手在書架上抽了一冊書,便來到桌前。

又對苗曼兒說,“你若是忙,就去忙吧,彆總陪著我耽誤你的事,我若有事與這位內人說便是。”

“對了,你叫什麼?”她問藍衣女官。

那藍衣女官垂首恭敬道:“我姓張,乃管理藏書閣的書令史。”

“那就是張書令。”

見此,苗曼兒自然不多留了。

這些天確實耽誤了她不少事,師傅已經不止一次斥她不做正事,成日陪著這位公主玩鬨嬉笑,也不想想當初就是師傅讓自己來陪這位的,如今倒埋怨她了,苗曼兒也委屈得很……

接下來元貞便開始紮根這藏書閣,每日還是準點來按時走,隻是把所待之地換到了這裡。

如是又過了幾天,她甚至都忘了原定下要再去蔣家一趟的事,直到蔣慧進宮,以給她送東西的名義,交給了她一本用閒書書皮蒙著的厚冊子。

蔣慧走後,元貞拿著冊子去書房看,看了整整一個下午,才草草把這本冊子看完。

她真是小瞧了舅家!

這樣的皇城司,真是那個備受冷落打壓,除了親從官還能守宮門,冰井務管著冰,其他都隻能淪落去和商賈打交道的皇城司?

元貞目光停留在冊子最後一頁,最後兩行字上——

如煙,原名柳從凝,崇州清水縣人,與同鄉謝成宜乃青梅竹馬。宣仁十六年,謝成宜入上京,柳從凝隨之一同。次年,柳從凝化名如煙入香雲樓為清倌人,謝成宜入太學,次次年如煙轉至翠煙閣……

隻從墨跡來看,顯然冊子是提前寫好的。

而最後麵這兩行字是新加上去的。

元貞認得蔣旻的字,這冊子是他寫的,可他為何會加上最後這兩行?

元貞突然想起那日在蔣家,她的燈下黑之言,本是隨口一說,也是心中有疑,為何那個如煙竟會被楊變忽略了。

難道說,楊變在查如煙?

那大表哥為何要把這個消息加進來?是因為知道楊變在查如煙,想通過她的手將消息轉給楊變,以此來還掉當初楊變的救命之恩,還是——

元貞揉了揉眉心,有一種‘本以為舅家都是小可憐,突然才發現竟如此高深莫測’之感。

可轉念再想,夢裡蔣家能那麼準的投靠了楊變,難道真是運氣,而不是謀而後定之舉?

看來她得改變一下對舅家的認知了,大表哥也就罷,看著就不是個簡單的,她那個老實低調的大舅,真就像表麵那麼老實?

消息是一定要給楊變的,夢裡她雖不知楊變具體經曆,卻也知曉他後來遭到了貶斥。

當時還是希筠說給她聽的,說那西北蠻子終於被貶了,真是大快人心。

具體是怎麼被貶的,她卻不知,也沒有放在心上。

元貞深恨這個夢的局限,既然是預示未來,為何做不到全知?

仿佛這個預知夢就是跟隨著她的角度,她的眼睛,去看到一切事情的發生。她沒有關注的,沒有看到的,抑或不知道的,就一概是不知道。

元貞突然有一種悚然感,這個夢真的是夢嗎?

還是並不是夢,而是曾經真實發生過的事情,而她就如那莊生曉夢,她到底是蝴蝶,還是‘莊生’?

隨著日頭西斜,書房裡漸漸暗了下來,開始還有光亮,之後越來越暗,就仿佛所有光線都被黑暗逐漸吞噬。

“公主……”

綰鳶擎著燭台走進來,給昏暗的殿裡帶來了光亮。

“希筠在乾什麼,怎麼沒給房裡點燈?”

元貞回過神來,似有些魂不守舍道:“是我讓她沒事彆進來的。”

綰鳶將燈一一點燃,轉身才發現公主神色有些不對。

“公主你沒事吧?”

元貞搖了搖頭,站了起來。

“讓人傳晚膳。”

作者有話要說:

二更晚點吧。

第30章

進入四月, 上京的天就一天比一天熱。

審刑院,楊變從門裡走出來,身邊跟著一個連連陪笑穿綠色官袍的中年男人。

“楊將軍慢走。”

楊變回過身, 用馬鞭點了點對方的肩膀。

話一句未說,但意思已傳達。

待其走後, 董紀轉身就虛呸了一口,暗罵道:“你光對著老子耍橫又有什麼用?有本事你對彆人耍去,老子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 才會六個詳議官偏偏攤上老子來應付這個瘋狗。”

當然表麵上那是一絲一毫都看不出來, 他快步又走回了審刑院。

審刑院就位於浚儀大街上,從這裡出去就是禦街, 以前禦街兩側是允許擺攤的, 後來被禁了, 這些攤子就都挪來了浚儀大街。

這種地方是禁止跑馬的, 楊變隻能牽著馬往外走。

剛走到街口, 一輛馬車停在了他麵前。

車簾子撩開, 是權簡。

權簡招手讓他上來, 楊變人都上車了,還滿臉的嫌棄。

“這不是在車裡說話方便點?你是真不熱啊, 不覺得日頭烈?”權簡一邊說一邊使勁搖著扇子, 還不忘喝一口方才仆人買的涼飲子, 又給楊變倒了一碗。

其實楊變衣裳都汗濕了,隻是他穿的黑色,看不顯。

“他們這真就打算一個拖字訣?”

楊變一口把涼飲子灌進嘴, 喝完了才發現偏甜了, 瞅了權簡一眼。

權簡被瞅得莫名其妙, 看到碗才明白怎麼回事。

“是小六子在路邊攤子上隨便買的。”

楊變放下碗:“拖不是早就料到的事?反正也沒指著他們能審出個什麼東西, 不過是用來敲山震虎。人進了審刑院,就相當於進了人家的後院,張穰是鐵定不會認的,他底氣很足。”

權簡歎了口氣:“那個如煙也什麼都沒查出來,我還讓人盯著。”

楊變倒顯得很鎮定,也不若方才在審刑院時的譏誚和跋扈,說:“他們願意拖就拖下去,反正我每天來一趟,看誰耗得過誰!”

可總這麼耗著也不是事。

不過這話權簡沒說,看著耗下去似乎毫無意義,但確實起到了敲山震虎的作用,至少這些日子西軍這一脈的人沒碰到那些亂七八糟的事了。

“你自去,我回校場。”

楊變下了車。

正要翻身上馬,突然一個小乞丐撞了過來。

他反射性拎起對方衣領子,小乞丐手腳在空中揮舞,同時楊變也發現自己懷裡被塞了一個東西。

他將人放下來。

“是那邊一個小娘子讓我給你的。”

小乞丐丟下這話,就宛如一陣風似的跑了。

楊變眺望過去,見對麵街邊停著一輛馬車,車窗裡露出一張臉。

這是誰來著?

是元貞公主身邊的侍女。

綰鳶放下車簾,對蔣家的車夫說:“走吧。”

馬車很快離開了這裡。

楊變捏著那個紙團,本想當場打開來看,卻又想起那女侍如此諱莫如深,當即攔下正要駕車走的小六子,又回車上去了。

“怎麼?也知道馬車的好處了?我跟你說,這天熱日頭烈的時候,還是馬車頂事,騎馬多遭罪。”

權簡沒有看到方才那一幕,還以為楊變想搭便車。

楊變懶得理他,打開手中的紙團。

“什麼東西?”權簡好奇地湊上來。

楊變嫌棄地將他推離一臂之遠,將看完的紙條扔給他。

權簡看完,倒抽一口冷氣。

“這是誰給你遞的?”

楊變沒說話。

權簡繼續研究:“看字跡像男人寫的字,你何時有個這樣神通廣大的朋友,我怎麼不知?”

楊變懷疑權簡跟張猛學的。

不對,張猛應該是跟權簡學的,都是這麼碎嘴子。

“你管是誰給我遞的?”

權簡瞅著楊變臉色,總覺得他有些不對勁。

怎麼說?

感覺就像藏了什麼大秘密,神色中有疑惑有不解有糾結,又有一絲遮掩不住的竊喜。

竊喜?

權簡再去看那紙條,男人竊喜個什麼?若是女子,他倒也能理解這點子竊喜。不過顯然現在該關注的重點並不是這些,而是這個如煙。

這張紙條透露出的信息太大了,若是消息靠譜的話,許多之前他們解釋不通的事,現在都有了解釋。

“傳這個消息的人可信?”

楊變下意識道:“可信!”

似乎也發覺自己說得太篤定,他又補充道:“她……她應該不會騙我,拿這種事玩笑。”

另一邊,被元貞派出來給蔣家送東西,臨了卻借蔣家馬車買點私用物的綰鳶,已經換車回了皇宮。

回到宮裡後,她並沒有歇下,又拎上食盒去了尚書內省。

“事情辦好了?”

綰鳶點頭,一邊往外拿冰碗子,一邊小聲說:“我去了蔣家後,借口要幫小宮人們買點胭脂水粉,坐宮裡的車不好,就用了蔣家的馬車。專門尋了個小乞丐把東西遞過去了,也讓對方看到了我的臉。”

綰鳶就這點好,一般元貞讓她辦事,隻要元貞不說,她絕不會問緣由,若是換做希筠,大概又是一籮筐為什麼。

所以元貞也就沒有解釋,為何一定要讓楊變看見綰鳶的臉。

她也是臨到要往宮外傳消息時,才發現自己手邊似乎沒什麼人可用。

蔣家和蔣旻那邊倒是可以,可消息是蔣旻給的,她還沒弄懂蔣旻的意思,自然不想讓他從中插手,才派了綰鳶去。

不過元貞隻算到要賣個人情給楊變,萬萬沒想到這人的反應竟是當晚再度殺進了皇宮。

又被敲窗戶敲起來的元貞,很是無奈地看著麵前這人。

“楊將軍就非得這麼不走尋常路嗎?”

哪怕是她,想傳消息給他,也是迂回地走了宮外,而不是就這麼直接往人閨房裡闖。

這人就一點男女之防都沒有?

因此元貞格外沒好氣。

對於元貞的沒好氣,楊變似乎有些懵。

“不是你讓我來的?”

“我何時讓你來闖宮裡了?”

“不是你給我傳的小紙條?”

“我給你傳小紙條,就是讓你闖我宮裡了?”元貞氣急,壓低嗓子說,“你趕緊走,我的貼身宮人就睡在外間,一會兒……”

楊變也想起那晚之事,他也不廢話,抬手一托,還不等元貞反應過來,人已經到了窗外。

“跟我來。”

他在前,她在後。

幸虧天上有月,倒也不會伸手不見五指。

“這地方我觀察過,即使你宮裡有宮人起夜,也走不到這處。”

什麼叫這地方我觀察過?

他何時觀察過!?

元貞站定後,四處看了一下,這地方她再熟悉不過,是她寢殿後方錦鯉池旁的竹林。

地方不大,環境卻清幽,還有石桌石凳,另還掛著一個秋千,閒暇她會在此地喂魚賞景。

“你到底要乾什麼?”她深吸一口氣問。

“不是你說你宮人就睡在外間,我尋思我們說話再把她驚醒,就擇個沒人的地處。”

“你想說什麼話?而且楊將軍,你有沒有覺得你就這麼把我弄出來,有些不合適?”

孤男寡女不說,而且她就穿了件寢衣。

這時楊變也意識到了,看了她一眼,也沒多看,忙把身上的外袍扯下來遞給她。

元貞很是無語。

本來是她穿著寢衣,現在他把袍子給她披,變成他穿一身中衣了。他到底在想什麼?為何腦回路如此與常人不同?

不過元貞也沒把袍子推出去,一來多少是點遮掩,二來再這麼折騰下去,今晚沒完了。

“有事就說。”

楊變看她一眼,移開目光,又看她一眼,移開目光。

元貞揉了揉眉心:“你光看我做甚?有事就說!”

“你給我傳的那紙條……”

“我是尋思你應該能用上,便讓人傳給你了。”

頓了頓,她又補充,“畢竟那件事也牽扯到我,不管那背後之人目的是為何,總歸是妨礙到我了。”

這麼解釋,倒也解釋得通,但楊變莫名不爽。

兩人都沒有說話。

天空中明月高懸,月光透過植被,在石子路上落下淡淡光輝。

“若無事,我就先回了。以後不要再擅闖宮闈了,若是被人發現,就算權少保親自來,怕是也難以事了。”

元貞將外袍脫下,還給他。

楊變沒接,她便將之放在一旁的石桌上,轉身往回走。

“為何三番四次幫我?”

星子點點,夜風習習。

元貞腳步停住。

但她沒有轉身,隻是道:“哪有三番四次,將軍怕是有什麼誤解。”

楊變的反應是幾個大步,直接衝到她麵前。

“誤解?”

他嗤笑一聲,目光如炬。

“第一次,我抓了你的貓,你宮人私下罵我,你斥她不得輕辱。第二次,我被人構陷,你禦前幫我說話。彆否認,水心殿撞見那次,你自己說的,還有夜市那次……”

明明他因那妓子效仿,遷怒於她,待她並不恭敬,她卻嘴上與他針鋒相對,到了禦前,她明明心中質疑是他這邊拉她下水轉移視線,可禦前她還是幫他說話了,還有上次在蔣家,一邊罵他放肆,不忘提醒他如煙的事,然後就是這次給他傳信。

還有方才,明明覺得自己冒犯了她,臨到頭要走時卻還叮囑他,讓他不要再夜闖宮闈了,免得被人撞見不能事了。

楊變不是不懂人話的人,看似她語氣不耐,其實還是在為了他好。

為什麼?!

他的目光太熱太明顯,甚至有些灼人,讓元貞一瞬間竟有想避開的衝動。

但她沒有避,隻是與他對視了一眼,又平靜地移開視線。

“將軍權當我看不下去朝廷功臣被人構陷,心有不忍下的順手之舉。”

“朝廷功臣多得去了,怎麼沒見著公主對旁人也如此另眼相看?還再一再二再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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