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如煙之死
審刑院大牢位於地下, 入口很小,僅能供一人通過。
白芷每次經過這條窄道,都甚感壓抑。
到了地方, 她先把籃中之物給人檢查, 是一些傷藥和一塊乾淨的布, 以及兩塊夾了肉的餅,和一壺水。
當初把如煙收押時, 她傷勢未愈,每天都得換藥,審刑院這憐她可憐,也是怕她死了,便準許白芷每隔兩天來一次。
不過所攜之物都需檢查,吃食和水也需要她每樣都吃一口。而這裡檢查還不算完, 等會還會有個老嫗領她去一旁搜身。
一切弄罷,白芷被獄卒領到如煙的牢房前。
獄卒打開門, 讓她進去。
人也沒走, 就隔著柵欄在外麵盯著。
如煙躺著雜亂的稻草上, 一動未動,整個人瘦骨嶙峋的,像具死屍。白芷來了, 她都沒察覺到, 還是白芷來到她身前蹲下,輕聲喚了她兩聲。
“娘子……”
如煙慌忙坐了起來:“白芷你來了?”
她臉上滿是臟汙,神色慌亂還有些神經質, 緊緊抓著白芷的臂膀:“我想出去, 我要出去, 我不想再待在這裡了……”
這陣子她與外界交流, 僅一個白芷,白芷花了很大的力氣,才背著人告訴她讓她一定要穩住,郎君正在想辦法救她,讓她一定不能慌,不能露出端倪,不然她要死,郎君也得死。
如煙這才穩了下來。
也幸虧審刑院這對她沒用刑,不然她早就垮了。
即是如此,也遭了不少罪,牢飯難吃,隻憑著白芷每兩天給她帶一些吃食,還不能帶太多。
牢房裡有老鼠和各種蟲子,夜裡地牢深處還有一些不知道是什麼人的發瘋亂叫,所以沒幾天如煙就成了這副模樣。
“我要出去,我想回去,我什麼也沒做,為何要這麼對我!”
如煙哭得泣不成聲,哪怕白芷每兩天來給她換一次藥,她的臉也因環境太差開始腐爛了。
天太熱了,依稀能聞到些許臭味,哪還有當年名動上京如煙仙子的模樣。
白芷心裡分外不是滋味,又怕自己出聲露了端倪,隻能先哄著如煙,先給她換了藥,又讓她吃帶來的肉餅。
如煙狼吞虎咽地吃著,中間甚至嗆到,白芷連忙喂了她些水。
趁著喂水的空隙,如煙臉上的激動瘋癲全沒了,竟成了麵無表情。
“你有話跟我說?”
白芷一愣,心中彌漫上細細密密的悲涼。
她瞅了一眼牢房外似有些不耐正在走神的獄卒,聲如蚊吟:“郎君有東西讓我給你。”
“什麼?”
白芷塞了一個東西給她。
如煙在摸到東西時,就感覺到是什麼了,她甚至能在腦中描繪出此物的模樣。
她劇烈地嗆咳起來,白芷連忙為她順氣。
柵欄外,獄卒聽見動靜不耐地往這裡看了一眼,在看見那如煙嗆咳時口沫橫飛,臉上的布也掉了,露出其下可怖的傷口,頓時嫌惡地移開視線,又往遠處走了一點。
趁著空檔,如煙看清了手中的東西。
是一枚玉環,很小的一枚,玉質也不是太好,上麵打了個紅色絡子。
這是她和謝成宜的定情之物。
當年柳謝兩家本是鄰裡,她從小就喜歡這個話不多,與謝家其他哥哥們不同的小哥哥。
他不喜練武,隻喜歡讀書,她小小一點便跟在他身後聽他讀書。
後來他實在耐不住她的煩,也是為了對家人好交代,便帶著也教她。
是青梅竹馬呀。
不過這個竹馬大了自己五歲,及至謝成宜成年,她也及笄了,她已經長成為一個婷婷少女,他也成了一個俊美的少年郎。
她實在按捺不住愛慕之意,對他表露心聲,他眼神複雜,卻還是拒了,說他心中有抱負,不會一輩子就待在這清水縣。
當時她是怎麼說的?
她說,天涯海角,我都陪著宜哥哥。
後來他要來上京,家裡勸她不要再想這個人了,她也及笄了,該嫁人了。她不聽,偷偷收拾了包袱,留下一紙書信,跟在他後麵上了去上京的船。
他那麼嫌棄她,卻還是沒忍心攆她走。
那是她此生最快樂的時光……
可上京居,大不易,上京這樣繁華的地方,似乎與他們這樣的人無關。
宜哥哥所托之人,終究是有違他所托,他沒能進入太學,兩人身上的銀錢也越用越少,隻能從客棧搬出來,租了個很小的房子,暫時落腳。
她也曾勸他,不如就回去吧。
他卻說,他既然出來的,就一定不會回去,他一定會進入太學,一定會做上大官。
後來呢?
後來他們的錢漸漸用儘了,宜哥哥的事情依舊沒有頭緒,當時她已經對上京很熟悉了,他們所住的地方附近有幾家勾欄,一次她去菜市買菜,偶遇了香雲樓的老鴇宋媽媽。
宋媽媽說她長這麼好看,卻淪落到這樣的地方,真是可惜。
是的,他們當時所住的地方是整個上京最糟的地方,不光房子小環境差,附近充斥著無數勾欄瓦肆,車腳牙行,地痞無賴也多。
她就被地痞糾纏過,還是宋媽媽幫她解的圍。
其實她也不想的,但她知道她隻能這麼做,隻有她這麼做,才能為二人掙出一條出路。
她和香雲樓簽了兩年的契,在裡麵做清倌人,隻賣藝不賣身。
他得知這件事後,臉色難看得嚇人,拉著她去香雲樓要解契。
可這時宋媽媽的臉色卻變了,說已經簽下的契不可能作廢,契書上也寫明若是反悔,便要按價賠錢。
他們沒錢賠,也橫不過香雲樓,事已至此,隻能這樣。她把他攆走,堅持留在了香雲樓。
是的,都是她堅持的。
然後呢?
然後日子漸漸好過了,她雖知書,卻沒有什麼技藝,宋媽媽找人教她藝時,她挨過罵也挨過打,可她卻從未對他吐露過一字,隻說香雲樓很好。
後來呢?
他終於進了太學,越來越好了……
再後來呢?
如煙,不,柳從凝不願再回憶了。
她已經明白了謝成宜的意思。
……
白芷滿是悲憫地看著她,看著她的臉色從恍惚到漸漸蹙緊了眉心,到最後的一片沉寂。
“娘子……”
柳從凝笑了一聲,聲如蚊吟:“白芷啊,彆學我。”
“娘子……”
到了此時,她還顧忌著那個人,怕惹來獄卒注意。
“走吧,以後彆再來了。”
“娘子……”
“你走。”
柳從凝背過身去,枯瘦如柴的手死死地捏著那枚玉環。
白芷隻能收拾了東西,放進竹籃,她還想說點什麼,一時卻無從說起,這時獄卒走了過來,她忙拎起竹籃猛地扭頭走了.
天上下起雨來。
上京已經多日未雨了,這場雨倒是極大。
白芷拎著竹籃一路往回走。
雨越來越大,漸漸路上的行人都沒了,隻她一人還走著。
一輛馬車停在她麵前。
白芷抬頭去看,竟是高忠。
“高叔……”
“事情辦好了?”
“我已經把東西交給娘子了。”
高忠點了點頭,似看出白芷麵上的恍惚,他想了想,低聲道:“不要可憐她。這世上千千萬萬的可憐人,我隻知道當年我遭受大難,是郎君救了我。你也一樣,也是郎君救回來的,你和我隻為郎君儘忠,隻為郎君辦事。”
白芷的表情分外苦澀,卻也隻是垂著頭,小聲說了句‘我知道了’。
“你還是先回翠煙閣。”
白芷點點頭。
之後高忠遞給她一把傘,就駕著車離開了。
於外人來看,不過是有人不忍這女子淋雨,送了她一把傘而已.
下午,消息傳來了。
“如煙死了。”
楊變詫異抬頭:“她死了,怎麼死的?”
權簡去了一旁坐下:“是自縊,等審刑院的人發現時,人已經死了。她是用內衫結成的繩子,把自己吊死在了柵欄上的。”
權簡沒去看,但張猛去看了,死相極慘。
須知,若不是存了必死之心,常人是無法把繩索綁在木柵欄上把自己吊死的。
楊變砸了茶杯。
“我明明已經……”安排了天羅地網。
可真是天羅地網嗎?
審刑院從來跟他們不是一條心,內裡他們根本無法插手,所以隻能楊變出麵一再敲打詳議官,擺出絕不善罷甘休的架勢,並搬出元貞,就是為了讓審刑院不敢搞小動作。
進不了審刑院裡麵,外麵他確實安排人盯著,一旦謝成宜出現在此地,就會拿他個正著。
可有什麼用呢?
審刑院根本沒動手,是如煙自己要死的,你能攔得住外麵人下手,能攔得住人家自己尋死?
攔不住,根本攔不住。
“上午她婢女去了一趟……”
“那就把她的婢女拿來!”
“沒有用。”權簡歎了口氣,“此女並非謝成宜軟肋,他隻會坐著看戲,隨便你處置。他既然留下這個漏洞,就說明他根本不在意這個漏洞。”
其實楊變何嘗不知沒有用,隻是氣怒之下難以自製。
“其實你昨天說謝成宜衝著元貞公主去的,卻未能成事,我便知曉結局快要來了。”
隻是沒想到謝成宜會這麼狠,下手這麼快,而那如煙又如此癡情,根本沒給他們回旋的餘地。
“此事到此為止吧。”權簡有些無力道。
也隻能到此為止。
“那不行,我得去審刑院鬨一場。”楊變扯著冷笑道.
就在楊變在審刑院大鬨一場,以至於楊準這個知院官實在無法,隻能進宮告狀時,宮裡這邊有關元貞落水之事,也落下帷幕。
那內侍死了,查過他本人,無親無故,沒有任何異常。
事發當時確實是他當值,本是在廣成殿服侍,跟著吳皇後及一眾宮妃們來到升仙台,也是為了在一旁服侍之故。
至於他為何會往元貞的方向去,又為何突然摔了一跤,誰也不知道。
事情似乎就這麼無疾而終了。
隻有福寧殿的人知曉,聖上發了多大的怒。
福寧殿裡杖斃了好幾個內侍,據說是因禦前失儀。
因為此事不大也不小,次日朝堂上還有言官勸諫,說聖上乃仁君,當以仁治國,大概意思就是內侍不過是禦前失儀,怎麼就把人打死了,聖上你實在太不對了。
隻有劉儉馬福安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卻因為這幾日宣仁帝盛怒,所有人都噤若寒蟬。
而元貞這邊,她隻在金華殿養了三日,就再度去了尚書內省。
她的理由是她已經沒事了,還剩些許內傷,禦醫說這個急不來,得慢慢養,可她實在閒不住。
虞夫人來藏書閣探望了她。
這次沒讓元貞烹茶,而是蕙娘在一旁烹茶。
“公主,你可明白了其中的艱難險阻?”
作者有話說:
哈,不要嫌棄謝成宜如煙占了戲份哈,謝成宜是渣但也是個挺複雜的人,後續他還有點戲份,算是個配配配角吧。
第42章 你輸在輕敵,輸在瞧不上她
元貞的臉還有些蒼白, 明明是盛夏,卻穿了幾層衣裳,捧著茶盞的玉手白到讓人覺得頃刻就會消失, 一絲血色都無。
“明白。”
怎會不明白。
之前因那夢, 元貞到底隔著一層, 料想尚書內省並不是什麼清淨之地,萬萬沒想到其中竟如此險惡。
有一股力量在針對尚書內省, 所以夢裡虞夫人才會一直不敢榮養,而等她死後尚書內省樹倒猢猻散。
如今見她來到尚書內省,也許對方看出她想做什麼了,也許並沒有看出,但顯然不想看見出現她這個變數,所以設了個局, 想將她趕出尚書內省。
“那公主可會怕?”
怕?什麼比國破家亡,淪為敵人禁臠更讓人怕?
對方使了如此迂回的手段, 不就是因為不願正麵與她對上?既如此, 說明形勢還沒有嚴峻到讓她不能力敵的程度。
“為何要怕那些蠅營狗苟之輩, 若好人都被這些人驅離,那天下豈非沒有好人容身之地?”
虞夫人笑道:“看來公主是明白其中的險惡。”
元貞垂首喝著茶:“隻是我不懂,為何入內內侍省竟如此仇視尚書內省?隻是因尚書內省有代帝批閱之權?”
之所以會元貞會直接點名入內內侍省, 而非內侍省, 是因為她對內侍省還算有些了解。
幼時不懂,隻覺得這些人都是內侍,沒什麼區彆, 等長大後才知曉內侍與內侍之間也有不同。
入內內侍省的門檻高, 需是幼年入宮, 並在內書堂讀書成績極其優異, 才能被選入入內內侍班。而那些讀書成績不夠優異的,抑或毫無天賦者,則被歸回內侍班,留作服侍人之用。
而從這時起,內侍就被區彆開了。
虞夫人垂目,掩下目中複雜之色。
她端起茶來喝了一口,徐徐才道:“入內內侍省脫胎於內侍省,卻又淩駕在內侍省之上,其本身不過是曆代官家培養出來,用來幫襯自己的人手。”
既是幫襯,自然不限於皇宮,不免和朝臣有些交流,時間久了,內外通聯,互通有無,這其實並不是什麼秘事。
官員看待內侍如同皇帝鷹犬,可有時候為了升官,不免也會有求到內侍的時候。
畢竟若論和皇帝親近,怕是連後宮妃嬪皇子公主們,都比不上這些成日服侍在皇帝身邊的人。
而於內侍而言,既然是幫聖上辦事,自然少不得和官員打交道,你態度太過強硬,就會遭來官員抵製。
輕則事情辦不成,重則官員群起逼到聖前,指不定會被棄車保帥。
由此可見,便能想象出這雙方相處時的曖昧。
而入內內侍省看不慣尚書內省是由來已久,也是膨脹後的敵視,總覺得對方分了自己的權,隻是互為掣肘,誰也拿誰沒辦法。
誰也沒想到會出個虞夫人,當年在宣仁帝臨朝聽政之事上出了大力氣,因此深受皇帝信任。
而宣仁帝為了收權,也是為了對付朝中太皇太後的遺臣,以及那些總喜歡抱團的文官,又捧出個裴鵬海。
這裴鵬海早年出身內書堂,也是才智過人,才能一路做到內東頭供奉官,又轉為外官。
一開始,他是真心實意為聖上辦事,可他待在宮外的時間太久了,接觸的官員也太多,漸漸就開始有些變了。
也許這些變化早就有跡可循,反正這些年來他屢建奇功,一路從一小小的宣撫使升至入內內侍省都都知,兼殿前司都指揮使,掌三衙,封榮國公、開府儀同三司。
而多年榮寵,也致使他專權跋扈,自然看虞夫人不順眼,尤其虞夫人曾數次進言,壞了他不少好事。
總之雙方仇怨是早就注定的。
好不容易等到虞夫人身體不中用了,終於能鏟除尚書內省這個心腹大患,哪怕裴鵬海不出手,入內內侍省的那些人也會出手。
卻未曾想突然冒出個元貞公主,當了攔路虎,自然想把她攆走。
這也就是元貞,隨便換個人,怕是命早就沒了。
畢竟這皇宮之中,皇帝皇後皇子公主,看似是主人,實則人數寥寥無幾,而最多的恰恰是這些平時看起來其貌不揚的內侍們。
“此事並不一定是裴鵬海乾的,但對於他們此舉,怕是裴鵬海也樂見其成。”虞夫人說。
一旦尚書內省被除掉,其代批權必然會被入內內侍省收入囊中,所以這也是權利之爭。
聽完後,元貞徐徐吐出一口氣。
此前她雖有些許了解,到底不夠透徹,此番通過虞夫人的話,她才算真真正正看清入內內侍省與尚書內省的關係,及其中利害之處。
“此人手握兵權,深受聖上倚重,公主若想入主尚書內省,此人及入內內侍省便是最大的障礙。所以老身再問公主一句,你怕了嗎?”
“為何要怕?”
元貞抬起頭來,臉色蒼白,但雙目晶亮。
“說白了,他們的權力來自父皇。這一次我任憑他們設計,全然不還手,我就不信父皇看不出此舉背後的深意?就如夫人所言,他們久居高位,自視甚高,瞧輕了其他人,也渾然忘了自身根本。”
像這一回,他們就瞧輕了元貞,原以為一個公主,哪怕再受寵,也不過刀俎下的魚肉,隻能隨他們擺弄。
卻未曾想元貞因楊變提醒,提前就堪透陰謀,知曉他們不敢要自己的性命,索性就聽之任之,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而整件事於宣仁帝,他又會怎麼看?
他隻會看到,他本是還在猶豫如何處置女兒的‘任性妄為’,這是父女倆私事,卻因為某些人手伸得太長,設計人竟設計到他麵前來了。
尤其被設計的,還是他最寵愛的女兒。
早先對內侍之間、內侍與群臣之間,私底下的那些苟且,他礙於大局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現在手都伸到他麵前來了。
於父親身份來說,此番行舉不能容忍。
於帝王身份來說,此番行舉更不能容忍!
說到底,內侍的權力全來自於帝王。
再說難聽些,他們不過是皇帝養的一群狗,以前這些狗背地裡偷吃點骨頭,和彆家狗眉來眼去,這都是小事,隻要能辦事,可以不計較。
如今竟然反咬上主人了。
這是什麼?
這是欺天!是倒反天罡!
所以當對方使出這麼個昏招,元貞就知曉自己進尚書內省的事,在父皇那兒是穩了。
虞夫人笑了起來。
這是這陣子以來,她笑得最輕鬆肆意的一次。
突然覺得當初挑了這位公主,並非不得已下的為之,簡直就是神來之筆。
她礙於身份,哪怕入內內侍省欺於門前,也說不得做不得什麼。而這位公主不一樣,論私,她是聖上最寵愛的女兒,論公,她還是聖上最寵愛的女兒。
僅憑這層關係,她就能立於不敗之地。
而與之相反,入內內侍省卻是各種被掣肘,一個不慎就會被反製。怕是這會兒裴鵬海正在大罵入內內侍省那些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吧.
不出虞夫人所料,此時裴鵬海確實很生氣。
捅出簍子了,現在想到他了,早乾什麼去了?!
裴鵬海五十出頭的年紀,雖為閹人,但生得身材粗壯高大,麵相威嚴正氣,隨便穿一身常服出去,若不指明他是個閹人,恐怕誰也想不到他會是個無根之人。
這些年他早已不在宮裡居住了,甚至連都都知那個位置,也隻是掛個名兒。
自打他兼了殿前司都指揮使的差事,聖上就給他賜了府邸,後來封了國公後,這府邸又改成國公府。
如今這府裡奴仆成群,他還養了幾房小妾,倒是比一般的簪纓世家都不差。
“義父!”
魏思進跪在下頭,分外可憐。
“現在知道喊義父了?”
坐在椅子上的裴鵬海,撫著扳指冷笑,“我以為你早就忘了義父呢。進兒啊,你向來是個有主意的,若非有主意,又怎會鬨得今日這出?”
魏思進膝行過來,抱著他的腿痛哭。
“義父,你在孩兒心中一直是天一般的存在,孩兒這次也是尋思義父公務繁忙,便想攬個功把這事辦成了,等事情辦成後,義父知道了也高興。誰曾想、誰曾想——”
“誰曾想終日打雁,今天被雁啄瞎了眼?可還記得我六年前對你說過的一句話?”
魏思進一愣,誰還會記得六年前的一句話。
什麼話?
裴鵬海卻回憶起當時場景——
那年元貞公主不過才十一,第一次被朝臣彈劾行止不端,奢靡無度。當時宮裡傳得沸沸揚揚,一般這個年歲的女孩都得害怕,尤其她還沒有娘親作為依靠。
偏她倒好,仿佛無事人一般,第二天就拿著自己剛寫的大字來給聖上看。
當時裴鵬海正好撞見這一幕,出來後他與義子魏思進說,以後不要隨意招惹這位元貞公主。
就這麼一句,剩下的話被他咽進了肚裡——此女雖小,卻如那久年的遊方郎中,把聖上的脈把得極好。
他能走到如今這一步,自詡是個察言觀色、揣摩人心的好手,尤其對聖上而言,更是深諳帝心,可在見到此女這般行徑時,他竟有些不確定了。
“你知道你這次輸在哪兒嗎?你輸在輕敵。”
“你輸在瞧不上她,覺得她不過是個隻知吃喝玩樂的公主,卻沒有想那些個龍子鳳女,能冒出頭這些年還能安穩無恙的又有幾人?”
“你這次自作聰明,竟把楊玉也用上了。是不是覺得我放下楊玉這步棋,礙了你的事,所以就想借刀殺人?”
“彆說我疑你,這些年你可沒少乾類似的事,我隻當你是榆木腦袋,念你我父子一場,旁人總是比不過,反正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換換新人也好,免得你我父子二人招了聖上猜忌,卻未曾想越發縱得你膽大妄為!”
第43章 虞夫人不懂,楊變懂
裴鵬海這一番斥責, 算得上極為嚴重了。
魏思進被嚇得不輕,就抱著他的腿,哐哐在他靴子上連連磕頭。
“義父, 兒子真不敢, 兒子承認自己平時有些小心思, 可這次是真心想把事情辦好,逼那姓虞的老虔婆一把, 把事辦成了好給您個驚喜,我是真沒想到竟會出這麼大的漏子!義父……”
裴鵬海一腳把他踢開,撣了撣袖子。
“你慶幸吧,慶幸自己這次辦事還算周全,沒讓聖上抓出鐵證,不然誰都保不了你。”
一聽這話, 魏思進緊繃多時的身軀頓時放鬆下來,整個人癱軟在地。
過了一會兒, 他才又道:“那義父你說這事後續……”
裴鵬海冷眼瞧他, 嗤道:“你還想後續?後續什麼?說你蠢, 你總是不認,她入尚書內省,明明該著急的不是我們, 也不應是我們, 偏偏你上躥下跳沒個消停。”
不該是他們,那應該是誰?
魏思進趴在那想。
想了一會兒,懂了。
他眼睛一亮:“那義父……”
裴鵬海又是一腳踢過來, 罵道:“當下這種時候你再對付她, 不管事情是誰做的, 也是黃泥巴掉進褲/襠, 不是屎也是屎!讓那些大臣們自己發現,你不要從中做任何手腳,再弄砸一次,到時候誰也保不了你。”
“是。”.
一番交談,雙方都是順心如意。
虞夫人頗有些意猶未儘之感,道:“今日老身可再回答公主一個問題。”
元貞揚眉:“知無不言嗎?”
虞夫人失笑頷首:“知無不言。”
元貞陷入沉思。
顯然這又是個考驗,元貞也清楚這位既說了是一個問題,就不會任自己提太多問題,可她有太多想問的了。
思來想去,她隻問了她最想知道的。
“為何朝廷每年要向北戎輸納這麼多的歲幣,還美曰其名此乃恩賞,粉飾太平。北戎真的不可敵嗎?”
其實這算得上是兩個問題了,隻是元貞狡猾地用最後一句話作為了結語,倒也能算是一個問題。
虞夫人有些失笑,也有些恍然。
良久,她才看向元貞:“這是個好問題。既然公主都說了粉飾太平,那就算是粉飾太平吧,隻是這個粉飾是闔朝上下一起,才能粉飾出這個太平。”
“前有北韃,北韃沒了,又來了北戎,這非聖上一朝之事,而是從建朝起,北麵的敵人就一直存在。隻要不割地,歲幣可以談,反正大昊富庶,而北麵的敵國都貧瘠。”
頓了頓,她又補充:“這非一人所想,而是整個朝堂都是如此想的。”
“是因為對上北方之敵,總是輸多贏少,朝廷便因此懼戰畏戰?”
虞夫人不言。
元貞又問:“可大昊真的富庶嗎?若是富庶,為何經常拆了東牆補西牆?”
大昊財政其實並不如表麵這般寬裕,這是元貞近日才看出來的,她不了解三司情況,隻能從各種奏疏裡抽絲剝繭,才看到這些。
在此之前,她一直以為大昊是很富庶的。
虞夫人沉默了許久,顯然她也沒料到元貞會如此一針見血。
“這個問題涉及的太多了。”她沉沉地歎了口氣。
“是三冗?冗官、冗兵、冗費?”
元貞繼續道:“為了製衡官員,防止他們貪汙腐弊,於是官職與差遣完全分開,造成大量官位橫空出世,又有恩蔭製,毫無節製的恩蔭,以至於養了大量無所事事乾吃俸祿的官員。”
“還有宗室,動輒封增,皆領俸祿,這些都需要朝廷支出。冗兵,就如我之前與夫人所言,動輒招安,全由朝廷養起來。我就不懂了夫人,這些問題並非我一人看見,為何就不能解決?”
也有官員提出這些問題,雖然少,但是有人提的,不然元貞也不會從那些陳年奏疏中看出這些。
可問題是,為何不解決呢?
虞夫人再度陷入良久的沉默。
過了許久,她才又道:“公主,這個問題老身無法回答你。”
她苦笑著,“也許這個問題連聖上都無法解答。你隻需知,牽一發而動全身,聖上曾提出過廢黜恩蔭製,卻被三省封駁了詔書,因為此事朝堂上吵了半年有餘,最後不了了之。”
是啊,官職差遣完全分開,可以說是帝王為了製衡臣子而為。可恩蔭製卻牽扯到無數皇親國戚、朝堂官員的利益。
誰敢說自家沒有恩蔭來的官?
甚至連蔣家都有。
恩蔭製起源於太早了,綿延至今,這是權力上位者拉攏下位者之舉,隻是在大昊愈演愈烈,有些失控罷了。
若是國朝安穩還好,左不過就是養些人,可惜國朝並不安穩,邊關戰事不停,每年還要往北輸出大量歲幣,大昊看似極富,實則不過是外強中乾罷了。
元貞抿了抿唇,“那冗兵呢?”
這個虞夫人倒是好回答。
“大昊疆域太大,四周敵人卻太多,早年失去了幽州,致使大昊失去了最好的防線,隻能靠不斷增加兵力,來防衛來自北麵的敵人。而朝廷重文抑武,為了防止武將專權,於是兵將分離,管軍的不掌軍,掌軍的不能調軍。”
這也是冗官的原因之一。
為了製衡武將,防止專權,每逢若有戰時,領軍的武將都是臨時派遣,並有負責監軍的宦官,或是文官。
“所以西狄一被攻破,權少保和楊變等人就火速被召入上京,美曰其名榮升,實則是防止對方專權。畢竟大昊已經許久未曾有一武將,常年駐守一地了,若非西狄之患必須解決,恐怕也不會放任自流。”元貞道。
虞夫人點了點頭。
“至於公主所言的動輒招安,此事我也不懂,但那些官員給出的理由很充分,朝廷當以仁製國,百姓犯了錯,哪能就地誅殺。”
似乎也覺得這樣說很虛偽,她又苦笑補充道:“當然公主也可以理解為,一旦地方產生民變,勢必追責當地官員,為了粉飾太平,於是招安成風。為此,招撫亂軍非但不是醜事,反而成了功勞,於是如此往複,遂成了慣例。”
一口氣說完這麼多話,虞夫人似乎也有些疲累了。
她喝了一口茶,緩了緩才又道:“公主當知,此事非一人一己之力能夠解決的,聖上都不能,何況是你我,公主現在不該想這些。”
為何不該?
因為元貞現在該想的是,如何光明正大進入尚書內省並站穩腳跟。
因之前落水之事,入內內侍省那的威脅暫時不用考慮,近些日子他們不敢再對她出手。父皇被內侍觸動猜忌心,她入尚書內省是穩的,也許過幾天等她病好了,這事就會提上日程。
但她其實還有一關還未過,那就是朝堂上那些官員。
一旦被他們知曉此事,又或是入內內侍省轉頭把事情挑給百官知曉,是時還會激起一波驚濤駭浪。
這些事情都還未處理,又何談這些亂七八糟。
虞夫人心中有一絲憐憫,這位公主的年紀到底還是太小了。
她有銳氣,有誌向,有仁心,知曉體恤百姓,知曉憂國之憂,可終究是見識到的險惡還不夠,不知道有些事情並非人力可轉圜。
誰還沒有個雄心壯誌?當年聖上剛臨朝聽政時,也是滿懷雄心壯誌,覺得太皇太後勢力倒塌,世間再沒人能阻他。
可實際上呢?
虞夫人放下茶盞,站了起來。
“公主可還有要問的,若沒有,老身要回了。”
“北戎真的不可敵?”
話題回到了最初。
虞夫人背過身去,站了一會兒。
許久,才道:“北戎多騎兵,而我大昊失去幽州太久,境內沒有適合的地方建立馬場,以至於戰馬嚴重匱乏。朝廷也曾讓群牧司在各地養馬,卻是沒甚作用,反而造成民怨沸騰,抱怨因養馬占了百姓農田。”
“老身雖沒有親眼見過大量的騎兵,但見四方奏犢凡是步兵遇上騎兵,必是傷亡慘重,幾十騎兵便可擊潰幾百甚至上千步兵,可我大昊卻是以步兵為主。”
“西軍常年和西狄交戰,也有許多騎兵,也不能敵嗎?”
虞夫人沉默片刻,隻留下一句‘老身不懂軍事’,便離開了.
虞夫人不懂,誰懂呢?
元貞想到了楊變。
又思及那日將他敷衍走,她原以為此人定耐不住,隔日又要來,哪知他竟耐住了性子。
可元貞卻清楚這不過是一時的,他大概也怕夜裡闖宮擾了她養傷,若是再過幾日,怕是這人就要冒出來了。
得尋個地方跟他見一麵才成。
而且這地方不能是一時的,因為往後必然還有用到的時候。
元貞首先想到了蔣家,可思及蔣家不若表麵那般,她心中始終有一絲隱憂,覺得此時還不能暴露自己想拉攏楊變的事情。
既然要越過蔣家,事情就有些不好辦了。
說白了,宮外能為她辦事的人太少,她倒也有爹爹賞賜的彆院皇莊,可裡麵都是宮裡的人在打點。
而經過之前這場事,已經讓元貞對內侍這一群體升起了警惕心,她出宮並非小事,瞞得過宮妃公主,卻瞞不過下麵這些人,若是被人盯上,怕是白做無用功。
該選哪兒呢?
元貞想到一個地方,瓊林苑!
對,就是瓊林苑。
神衛軍因靠近瓊林苑,因此此地戍衛一直是神衛軍負責,她借口去彆苑養病,不會惹來人生疑。而神衛軍有楊變的人,一旦他的人知道她來了,必然會稟給他。
如此一來,連送信的人都不用出了。
決定既已定下,元貞也就不耽誤了,讓人準備車馬說想去瓊林苑住兩天養病.
此時的瓊林苑因已經閉苑,除了金明池東岸還對外開放外,因此顯得格外清幽。
元貞住進流雲殿,借口要到外麵透透氣,讓綰鳶希筠帶著小桃子,又備了茶果,尋了一處水榭納涼賞景。
不一會兒,楊變就來了。
外麵天熱,他大概是騎馬頂著太陽來的,渾身熱氣騰騰的,黑色的軍袍都汗濕了。
綰鳶拉著希筠避開去了外麵。
“你的傷怎樣了?”
楊變將馬鞭隨便扔在一旁,尋了個對麵的位置坐了下。
元貞沒說話,眼睛看向桌上盛在小碟裡的白巾子。
一開始楊變還沒反應過來,直到她又看了一眼,他才拿了起來,卻頃刻被冰涼的巾子浸得嘶了聲,反射性蓋在了臉上。
用涼巾子擦一擦麵頸,整個人頓時舒服多了,一改方才心浮氣躁。
“你這小日子過得不錯。”
楊變看了看桌上各色瓜果,為了吃起來夠涼夠鮮,下麵還墊了一層冰。他也不見外,用叉子叉起一塊丟進嘴裡,吃完後說:“你這傷還沒養好,能吃這麼涼的?”
元貞給他一個白眼。
不能怨她不給他好臉色,實在他深諳氣人之法。
“我尋你來,是想問你一件事。”
“何事?”他以為她問謝成宜相關的,道,“那個如煙死了。”
作者有話說:
關於封駁詔書,其實也就是封駁製度,皇帝發下的詔令沒人理,被下麵大臣的封還回去。
這個製度起於漢,在唐朝時形成規製,但是沒咋用,而後在宋發揚光大。
第44章 (二更合一) 楊變:你招惹了我,難道現在不想負責?
“死了?”元貞有些詫異。
楊變點點頭, 把大致說了說,怕嚇到她,特意沒說如煙死狀淒慘。
許久, 元貞方長出一口氣。
“世間男兒皆薄幸, 隻看他是否能求仁得仁吧。”
哪知楊變的腦回路卻完全不跟她在一條線上, 道:“你說他就說他,彆把天下男兒都帶上了, 應該是書生多為薄幸人,心眼太多沒好事。”
難得他還會壓個韻。
“那你那事不是無疾而終,可查到他背後之人是誰?”
提到這個,楊變臉色暗了下來,旋即又譏誚道:“能是誰,左不過就是那些相公們, 朝堂上文官抱團打壓武官,不是曆來如此?”
樞密院從不進武官, 如今被他義父占了個位置, 這何止紮那些文官的眼, 簡直紮他們的心,還對他們是十足的挑釁。
以那些人如此道貌岸然的性格,能容許這種挑釁?
對付他是假, 借著他對付義父才是真, 隻是對方沒想到萬無一失的場麵,會突然冒出個公主攪局。
這是第一次打亂他們步驟,而他後麵咬著不放, 是第二次。
其實楊變早就有懷疑的對象, 想想謝成宜是樞密院承旨司的人, 能命動他的還能有誰?不過這話卻不好對元貞說, 畢竟到目前為止還沒有能拿出來說的證據。
而楊變這一番話,元貞也不好接,因為她爹是皇帝,要說這重文抑武的事,也不能都歸咎於文官,難道皇帝就沒責任了?
重文抑武始於太祖,幾乎算是國策了,也就是說武官這一群體對抗的其實是文官加皇帝,幾乎是整個朝廷。
“怎麼不說話?”
元貞道:“我若說什麼,你不是把我捎帶上一起罵了?”
楊變看了看她,見她這麼熱的天還穿著錦緞製的衣裳,顯然是傷還沒好。
小臉還是白白的,沒有血色,不禁道:“那禦醫到底行不行?要不我給你找些軍中用的跌打損傷藥?”
跌打損傷並不僅僅隻治紅傷,也可治內傷。
“不用了,我再過陣子就好了。”
這時,楊變又想到她方才的話。
“我怎會舍得罵你。”
這思維跳躍的,若非與他交流不是一次兩次,元貞真怕自己聽不明白。
尤其,舍得——
元貞瞧了他一眼,見他神色如常,主動忽略這句。
“其實今日我尋你來,是想問你一件事。”
“你想吃瓜果就吃,但彆用冰鎮,你這內傷還沒好,吃這些涼的傷身。”
元貞瞪著他。
他來也有一會兒了,可曾見過她吃一塊?不過是尋思天這麼熱,他若尋了來,定被熱得不輕,可以用來解暑。
即使他沒來,還有綰鳶和希筠。
“這是給我備的?”
總算他還有點眼力見兒。
“不是。”元貞氣悶道。
楊變看了她一眼:“你說不是但我權當是了,反正這涼物你少吃。”
他三下兩下把盤中瓜果吃完,若是以往元貞肯定會覺得這人吃相粗魯什麼的,可此時倒也還好,竟不覺討厭。
“對了,你想問我什麼事?”
終於回歸正題了。
元貞心裡竟鬆了口氣。
實在是每次碰見此人,她的節奏就很容易被打亂,因為你根本不知他的腦回路會往什麼地方轉。
“你對如今的大昊怎麼看?”
其實元貞想問他北戎鐵騎的事,不知怎麼話出口時卻變成了這樣。
楊變一愣,挑眉:“怎會想到問這些?”
“就是隨便問問。”
“你確定這不是在套我話,四周已被你埋伏起一群人,一等我有大逆不道之言,頃刻就會被拿下,書裡美人計都是這麼用的。”
元貞扶額:“你這看的都是什麼書?”
“說書。”他說得理直氣壯。
“你——”
“好了,不說笑了,”楊變做出正經樣,說,“公主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真話如何,假話又如何?”
“假話就是大昊一片大好之勢,國富民強,百姓安居樂業。至於真話嘛——”
他嗤笑一聲:“真話那就要說的多了。”
“你說說看?”
他看了她一眼,大馬金刀地往後靠了靠,尋了個舒服的坐姿。
“上京城內和上京城外儼然兩個世界,朝廷苛以重稅,致使大量流民平地而生,四處流竄,各地民變不斷,上京城內卻是歌舞升平,一片盛世太平之貌。”
“於朝堂上,朝中重文抑武,各種打壓武官,我們這些做武將的,當真是憋屈得得可以!”
“堂堂中央禁軍,戍衛京師,成日不思操練,不思正務,反而或是去緝拿些小偷小摸街上縱馬,或是化著演雜耍的,就為博得聖上高官一笑,或是成天守著這麼個破園子,無所事事。”
“堂堂朝廷軍隊,威武之師,如今戰力所剩無幾,實在可笑可憐!”
“於外,西狄雖已除,但北麵還有北戎虎視眈眈,北戎狼子野心,屢次進犯我邊界,朝中卻隻知求和退讓,不知展現國威。朝廷每年向北戎輸送大量歲幣,以為歲幣就能滿足敵人的胃口,殊不知都是養虎為患。”
“楊將軍,你可知你此言可屬大逆不道,若為他人所知,你處境堪憂?”
“那公主可會告訴旁人?”
他突然湊過來,眼神戲謔卻又認真。
她在試探他,他何嘗不也是在試探她。
元貞一直以為此人蠻橫無理,動輒便要訴諸武力,雖不至於是個草包,但卻是個武夫。
此時聽他這一番話,明明他才入京不久,卻一語中的朝廷大部分問題,能敏銳意識到北戎是大患,十分難得。
哪怕是朝中那些高官,還沉浸在北戎不過是群蠻夷,屢次進犯邊境,也不過隻是求財求物,不是什麼大患,歲幣便足以安撫之的想法中。
殊不知,北戎狼子野心,早就想吞下大昊這個身懷重金行於鬨市,卻根本無力保護自己的‘稚子’。
“我聽說,北戎鐵騎不可敵?”
說起這個,楊變終於嚴肅了臉色,甚至皺起濃眉。
“也不能說不可敵,隻看是什麼打法吧。”
“什麼打法?”
元貞以為他有什麼法子,忙直起身來,又怕他說多了口渴,還主動給他倒了一盞茶。
楊變見她如此,不禁挑了挑眉,當下端起茶來喝了一口,權當享受她的‘殷勤’了。
“其實我私下研究過,北戎的鐵騎確實厲害,但厲害的不是他們的輕騎,而是重騎。”
元貞認真聽他說。
見她如此認真,更讓楊變多了幾分豪氣,幾分在心上人麵前表現之心,揮斥方遒道:“這騎兵一旦穿上重甲,在戰場上衝鋒起來,那就是凶獸是洪流,步兵根本無法抵抗。可我朝卻偏是以步兵為主,缺馬之事不用多說,如今大昊上下,能用的戰馬應該都搜羅至馬軍司了,可能用的戰馬卻不超過一萬之數。”
一萬匹看似不少,可要駐守這麼長的邊關防線,每處分上一些,也剩不下多少了,如今能留在馬軍司戍衛上京的,大概也就三千之數。
“據說西狄也是以騎兵為主,西軍對騎兵也無致勝之法嗎?”
楊變看了她一眼:“公主知曉西軍打西狄都是用什麼戰法?”
元貞搖了搖頭。
“多是以城池堡壘據守為主,再輔以少量騎兵加步兵,為了防止傷亡過大,還要輔以各種戰法。”
楊變補充說,“步兵為主的軍隊,一旦對上騎兵,要麼乃鐵血之師,戰場上曆練多時,見騎兵襲來能巋然不懼,如此一來還有勝算。倘若因懼怕而潰散,隻需頃刻就會兵敗如山倒,俱都死在敵人的鐵騎和彎刀之下。”
“那當初你們能打下西狄,應該很辛苦吧?”
楊變一愣,看了她一眼,摸了摸鼻子。
“倒也還好。輕騎好對付,左不過佐以各種戰法,穿插分割再破之,西軍也有少許騎兵,並不太畏懼對方的輕騎。可西狄是有重騎的,雖數量不多,舉國之力不過數百,可當時為了對付這批重騎,西軍花費了很大的代價……”
西狄也知曉自己安身立命所在,所以以前西軍用來對付西狄騎兵的戰法,在這裡根本行不通,對方一旦出動重騎,便逼著他們隻能正麵對之。
可若正麵迎敵,重騎兵的殺傷力太大,就隻能拿人命去填。
那剿滅西狄重騎的一戰,楊變便上了,是為了士氣,當時是抱著馬革裹屍想法去的。
重騎兵雖威武,卻也不是不能破之,在當下西軍以步兵為主,少量騎兵為輔的局勢下,隻能結成厚陣硬抗。
重甲太重,不光騎兵無法就長時間佩甲,馬也不能長時間經受如此重量,所以每次重騎兵出擊,頂多隻能衝鋒三次。
扛過三次,便可解危。
可一次便是千難萬難,當一大股鋼鐵洪流朝自己衝鋒而來時,少有人能臨危不變。即使能做到處驚不變,重騎之所以叫重騎,就是重量重,衝勢猛。
這一刻,西軍用來對付騎兵的弓弩,是完全不起任何不作用的,隻能用血肉之軀頂著盾牌硬抗之。
更何況是扛過三次衝鋒。
當時真算得上是用血肉之軀去硬抗,事後楊變重傷躺了兩個月。
原以為攻破西狄,當天下太平,再無憂愁,萬萬沒想到之後又發生那麼多事,西軍將領各奔東西,義父及他被朝廷猜忌,招入上京。
這也是楊變為何總是譏誚憤世嫉俗,因為隻有經曆過絞肉場似的戰場,一次次眼看著熟悉的人一個個在自己麵前倒下,才能明白這一切有多麼的荒唐可笑。
榭中靜了下來。
許久——
“你覺得北戎會不會有一天打到上京來?若神衛軍交由你操練,馬軍司的戰馬儘數與你,能否在北戎打過來時阻之?”
楊變看向元貞,這一次罕見凝重,不若方才還有幾分說笑之意。
“你一女子為何竟關心這等事?”
“難道你瞧不起女子,女人便不能憂國憂民?”
“我倒不是覺得你不能憂國憂民,隻是……”一時間,楊變竟不知該用如何言語去形容。
開始,他隻當她是個隻知窮奢極侈的公主,後來見她斥自己侍女,他心想她還算是個明白人。
後來這一次次的經曆。她多變又善變,這一切都給她整個人身上蒙了一層紗,讓他看不清她究竟想乾什麼。
“勿要扯這些閒話,回答我方才所言。”
楊變認真地想了想:“北戎打到上京也不是沒可能,一旦太原失守,少了這座重要的據守城池,北戎一旦在河東一帶突破防線,將是一馬平川,直接可達上京附近。”
上京的地理位置其實並不好,處於平原之上,無險要可守,隻有一條黃河勉強算是險要,朝中不止一次有人建議遷都,俱是不了了之。
“若是在平原上遇見北戎重騎,力敵是不能了,隻能拿人命填。”
“所以太原很重要?”
楊變點了點頭。
“所以最近太原中山幾地戰事告急,權少保一改之前閉門養病,就是想去太原?”
楊變渾身一震。
這一次是徹底改變看元貞的目光了。
他看著元貞,元貞直視著他。
許久——
他突然咕噥道:“所以我懷疑你之前說的那些話,你根本不是想幫七皇子奪嫡。”
元貞的心一跳:“那你說我是為甚?”
楊變有些煩躁:“我怎知你想做什麼!”
“將軍何必追根究底這些無謂的事,大家互利互惠,豈不兩全其美?”
如何互利互惠?
幫權中青去太原?如何幫?
“你能幫我義父去太原?”
元貞抿了抿嘴:“隻能說儘力而為。”
“但我並不想義父去太原……”
元貞一怔:“為何?”
“為何?”
楊變嗤笑,臉上又掛起那譏誚的笑了,“他年紀大了,身上還有那麼多傷病,打生打死不落好,還有那群文官攔著,為何要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
可偏偏就是如此吃力不討好的事,權中青卻偏要去做。
你當楊變為何對北戎及太原之事如此了如指掌?不過是權中青憂心國事下的耳濡目染。
早在朝中有戰報說太原、中山一帶戰事告急,權中青就有些坐不住了,在家中拉著義子家將一通分析,隻得出一個結論,太原絕不能丟。
又見與太原為掎角之勢的真定、慶源兩地的守將,俱是懼戰不敢出,他便罔顧應該低調的秉持,去了樞密院。
這幾日在樞密院裡在朝堂上,與那些文官對峙,一力要讓朝廷對河東增兵派援。
而,楊變現在關心的不是這個。
而是真如她所言,以此來互利互惠,那他怎麼辦?
她之前還說要拉攏他來著,若現在去幫他義父,利惠互抵,還如何拉攏他?
“你想反悔?”
他突然來這麼一句,又見他眼神肉眼可見狠了起來,元貞一時有些懵。
見她那懵樣,不複平日一貫冷靜自若,反而多了幾分萌態,楊變又是憐愛又是氣恨。
心道她是不是故意做得這般模樣,又是想忽悠他,又覺得她這樣實在是招人。
人當即站了起來,越過桌案,來到她身前。
“你這女人,實在可惡!你招惹了我,難道現在不想負責?”他說得咬牙切齒。
呃……
元貞實在反應不能,直到看了又看楊變的臉色,又去分析他眼色,以及他臉上那點不顯的委屈後,才弄明白他在想什麼。
這人果然不是個忠君愛國的主兒!
她當初怎麼會有這種錯誤認知?!
可若不是,為何夢裡他竟不是自己稱帝,而是扶持了蕭杞?
還有……
“反正你招惹了我,不能不認!要不這樣,你嫁於我,我這便去向聖上求親,日後我定待你如珠如寶,絕不讓你受一絲委屈……”
聽了這番話,元貞又好氣又好笑,又有點感動,同時又十分頭疼。
她若是想嫁人,至於之前那般大費周折?
可若與此人坦露不願嫁人之言,怕是他頃刻就會炸了,是時還不知會鬨出什麼事來。
不能再拖了,她必須拿出個章程。
這個人她是一定要握在手中的,卻不能嫁他,至少現在不能。至少要拖過夢裡國破家亡那個節點,至於之後的事,以後再說。
“我現在不想嫁人。”
“為何?”
楊變臉色當即就變了。
他想起端午那晚,她不讓人上前救她,寧肯自己受涼受傷。謝成宜也就罷,難道他也不成?
當時他未多想,事後他想起此事,隻當她在乎清譽,此時聽到她這話,莫名就將兩件事聯係起來,並敏銳地察覺到一絲不對。
她不想嫁人,為何又招惹於他?難道還真想把他視作麵首男寵之類的男人?
“因為我要入尚書內省。”
元貞不打算再隱瞞這件事了,隨著二人接觸的次數越來越多,這事必然瞞不過,說的早比說的晚好。
“尚書內省?”
楊變並非不知尚書內省,也知道平日裡有一批女官幫聖上批奏疏劄子。一時間,他臉色變幻莫測,心情也隨著情緒起伏變換著。
“所以那晚設計之人,並非宮妃,而是與前朝有關!”
終於一切都通了,之前有些解釋不通的,如今都有了解釋。
因為有人不想讓她入尚書內省,所以拿她婚事設計她,因為她一旦出嫁,勢必要離開皇宮不能入尚書內省,也因此她不讓人上前去救她。
“你到底在想什麼?真就這麼想幫七皇子奪嫡?你並非狂妄不知進退的性格,難道不知你這想法有多麼離奇,且不容易實現?”
楊變真想扶著她的肩晃一晃,將她腦子裡的水晃出來。
元貞默了默。
許久才道:“你若還想與我有以後,就不要再追問這件事,我隻能說,我必須入尚書內省。至於,嫁你——”
她看了過來。
“你給我兩年時間,不,一年即可。是時,不管我的事成與不成,我都會信守承諾嫁與你。而這期間,你我之間互利互惠。你不覺得其實我入了尚書內省,於你於西軍也有好處?我參與朝政之後,必會改變你與你義父以及西軍一脈處境。”
瞧瞧,這女人就是這樣!
說話做事總是留上一手,如今總算說實話了。
參與朝政!
她好大的膽子,好狂妄的想法!
武官與文官同朝為官,隻因利益不同,便遭受無儘打壓,而且他們還同為男子。
倒不是說楊變瞧不起女子,而是他知曉此事有多麼難為,一旦被那些文官洞悉了她有如此想法,哪怕隻是個苗頭,也會遭來無儘打壓。
之前她被設計落水,不就是因為此。
可看著她淡定的眼神,楊變竟莫名有種她一定會做到之感。
不是說她一定能心想事成,而是她必會朝此路行去,為此將不惜付出一切代價,人擋殺人,佛擋殺佛。
她瘋了!
可莫名的,楊變的心卻在劇烈悸動著。
嗵嗵嗵嗵嗵……
心在鼓噪,在叫囂。
那是一種久違的感覺,就如同他以前上戰場時殺敵殺上了頭。
哈哈哈哈!
他膽大妄為,她何嘗不也是膽大妄為!她狂妄放肆,他何嘗不也狂妄放肆!她敢把天捅出個窟窿,他何嘗不也是時時刻刻都想把這上京的天捅個窟窿!
他可真想看看那些平時淡定從容的文官,在得知一女子竟也敢淩駕他們之上時的表情。
那臉色必然十分精彩!
“我倆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
他甚至激動到將她摟了過來,在她額上重重地親了一口。
元貞摸著額,神色甚是嫌棄,也不懂他這腦回路又轉到哪裡去了,但這並不妨礙她明白他同意了。
隻要同意了就好。
“定情信物。”靜了一會兒,楊變突然伸出手。
“……”
作者有話說:
一會兒要出去,提前二更合一發了。(有錯字晚上回來改)
楊變其實不是隻有武力沒有腦子,他就是碰見元貞時有點戀愛腦。
第45章
元貞看著他, 看他那篤定又有些恬不知恥的臉,心裡有點氣。
她還沒跟他怎麼樣,要什麼定情信物?
定情?
哪兒定情了?他單方麵定情嗎?
卻又知曉這樣——也好。
她從衣領中抽出一個吊墜。
是一枚一寸見圓,近乎晶瑩剔透、形似鴿卵卻又不如鴿卵渾圓的玉, 那玉玉質天成, 其中竟有一道金色的紋路,惟妙惟肖地組成了一個元字。
簡直是鬼斧天工!
這是爹爹給她的, 在她成為爹爹最寵愛的女兒後, 有一天爹爹突然將此物送予她,並給她改名為元貞。
她以前並不叫元貞。
爹爹為女兒取名素來隨意, 除了四妃及皇後的女兒還有個因循, 其他並沒有放在心上的女兒, 多是隨口而為。
元為始,為第一。
就因為這個名字,有一陣她被後宮眾人所記恨, 還是時間過去久了,這件事才漸漸淡化了。
楊變並不知此物珍貴,連元貞也沒有想明白自己為何會拿出此物。
拿出的那一瞬間,她就有點後悔了, 正想收回去, 誰知楊變這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接過玉墜,很快地將之掛在頸上,生怕她反悔似的。
又把自己頸上一個紅線都磨舊了, 其下是個銀製平安鎖的東西, 戴在了她的脖子上。
“這個平安鎖中間能打開, 裡麵放著當年我第一次上戰場, 義父專門為我求的護身符。”楊變摸著平安鎖說。
他沒說的是, 這平安鎖是他爹娘唯一給他留下的東西。
為此,當年剛成孤兒的他餓了好幾天,都沒拿去換吃食。
明明東西並不名貴,而且這平安鎖一看就是小童戴的樣式,但看他那眼神,元貞突然就沒那麼嫌棄了。
罷了罷了,就如此吧。
之後,楊變又在這待了一會兒才走。
他本來不願走的,還是元貞以青天白日的怕惹來旁人窺視將其攆走的。
等他走後,希筠和綰鳶走了進來。
希筠看著公主頸上的那破銀鎖,差點沒哭出聲。
那蠻子,她家公主何等金尊玉貴,他就拿這麼個東西忽悠她家公主.
晚上,楊變又來了。
當時元貞剛沐了浴,頭發也洗了,正坐在羅漢床上,一邊晾頭發一邊翻看帶出宮的奏疏。
他倒還好,見她正忙著,竟上前沒有打擾,就在一旁杵著。
見此,元貞便沒有攆他,怕他乾坐著無聊沒事又招惹自己,便讓綰鳶上了茶水糕點果子,又給他尋了兩本鬼怪誌異遊記類的書,與他打法時間。
楊變坐在斜對麵的位置瞧她——
見她坐在紫檀鏤雕蓮花的羅漢床上,身側及左右放了好幾個鴉青緞麵刺繡的靠枕,麵前的矮幾上擺滿了筆墨紙硯等物。
羅漢床下還放著一個長幾,堆滿了卷宗書冊之類的東西。
她披散著微微濕潤的長發,臉上脂粉未施,膚色卻白皙剔透。蓮青色的寬袖下,一截雪腕露了出來,細潤的指尖拈著一管細杆紫毫。
她時而半靠在靠枕上認真看著,時而又執筆寫著什麼。
為何有人隻這樣看著就很招人?
楊變怎麼想都沒想懂。
希筠記恨楊變拿個破銀鎖換走了公主的寶物,雖說公主說了,楊將軍若來了,讓她們都不要留在一旁,出去守好彆讓其他人靠近,她也借著或是換茶或是剪燈芯的由頭時不時進來一趟。
“我怎麼得罪你這侍女了?看我的眼裡冒著火花。”借著說話的空檔,楊變轉移陣地來到元貞對麵羅漢床的空位坐下。
元貞抬目瞥了他一眼,又低頭看手裡的奏疏。
“因為在她眼裡,你是數次擅闖宮闈的登徒子。”
這話說得,楊變有些尷尬了。
不過也就尷尬了一小會兒,他嘴裡似咕噥了幾句什麼,裝模作樣拿起那鬼怪誌異的書也在元貞對麵看了起來。
他既不煩她,就什麼都好說。
元貞也就忽視他歪歪斜斜半靠著的坐姿,以及侵占她地方的行舉。
本以為拉攏此人,必然要耗費不少代價,誰知此人看著不馴,沒想到竟是個純情的。
而他那突然找她要定情信物的神來之舉,雖然莽撞,卻也一改二人之間彆扭怪異的氛圍。
這樣倒也好,也就不勞她費心如何待他了。
天氣炎熱,殿中一角的冰釜裡放了座小冰山,又點了驅蚊蟲的香,此時檻窗大開,金絲竹簾低垂,有夜風拂進來,倒也涼爽。
書房裡,氣氛融洽祥和。
書房外,希筠氣得快將自己的衣角揪爛了。
綰鳶無奈地看著她,低聲道:“你氣什麼,不是早就知曉公主與他二人之間不對?公主既沒說什麼,就說明是自己願意的,你又氣什麼。”
希筠噘著嘴,小小聲說:“姐姐,你是沒看見他方才看公主那眼神,哪有這般看人的,恨不得把人吞了似的!公主金尊玉貴的,他倒像個蠻夫,以後要是公主真跟他有個什麼,還不把咱公主生吞活剝了,公主她能受得住嗎?”
什麼叫恨不得把人吞了?
什麼叫公主能受得住嗎?
這話說得綰鳶臊臊的,到底她比希筠大上幾歲,明白得要多些。
不過希筠的擔憂並非無謂,這還是公主第一次與一個男子如此親密,還私下裡定了終生。
雖然綰鳶倒不覺得這‘定終生’能困住公主,她若不願了也就不願了,可按當下世俗,以後兩人肯定要成親的。
若真成親了,希筠的擔憂必然會成真……
呸呸呸,她到底在想什麼!綰鳶紅著臉心道。
這時,希筠又說:“我總覺得都是這蠻子哄騙了公主,定是他死纏爛打,纏著公主不放,公主拗不過他才被迫如此的。”
綰鳶不知該說什麼,其實二人都知曉公主秉性,她若不願的事情,大概沒人能強迫她。而希筠此言,明顯是氣惱下的話。
“行了,當下要緊的是你我二人要守緊門戶,彆讓外人靠近了。你在這守著,彆讓其他人靠近,我去外麵看著。”
希筠蔫蔫道:“知道了。”
……
房裡,元貞突然就覺得不對勁了。
她垂目看了看矮幾下。
其實這羅漢床並不是適宜伏案書寫,但它有一個好處,可以隨便改換姿勢,想靠就靠一會兒,想歪著就歪著,此時她就屬於是半靠的坐姿,腳自然是放在矮幾之下。
她本就是剛沐過浴,寢衣外頭隨便套了件長袍,打算等會就睡了,腳上自然也沒穿足襪。
方才倒沒覺得有什麼,此時這廝坐過來,竟趁她不注意時偷摸她放在矮幾下的腳。
再抬目看看他神色,似真把那閒書看進去了,看得那叫一個目不轉睛,除過他的手捏著她的腳尖,似是無意的摩挲著。
元貞想了想,決定忍了。
說不定就是無意之舉,就好比她看書看入了神,偶爾手裡也會無意識地抓個東西摩挲著。
可忍了一會兒,她有些忍不住了。
因為他的手捏的範圍越來越大,甚至蔓延至半個腳掌。他還時不時撥弄下她的腳趾,搓一搓指腹,仿佛在盤弄著什麼玩意兒。
若非她知曉此人色厲內荏,其實內裡很純情,大概也不懂什麼男女之事,還真以為他是什麼眠花宿柳的老手。
而且很癢!
是的,很癢,癢得元貞忍不住。
“你摸夠了沒?”
楊變恍然抬起頭,經過她眼神指引,才看到自己乾了什麼。
他忙鬆開手:“誤會,都是誤會。”
元貞蜷縮了好幾下腳趾,才驅除那癢意。
她將腳收回來盤在腿下,可這麼做又覺得太過刻意,明明他似乎就沒怎麼在意,如此不是顯得她很小氣?
於是她又把腳放回了方才的位置。
可過一會兒又覺得不對了,這一次倒不是有人摸自己的腳,而是有人在扯她的裙角。
倒也不是扯,就是纏在手裡把玩。
元貞很是無奈,關鍵他又裝模作樣做得一副無意模樣,她若開口斥他,顯得她很不近人情似乎。
奏疏自然也看不進去了,她抬目無奈道:“你打算什麼時候走?”
“等你睡下我就走,反正我沒事,平時睡得也晚。”他回答的倒是理直氣壯。
“我這就準備睡了。”
楊變放下書,揚起眉,竟有幾分懷疑之色。
“真的?你這麼早就睡了?”
“難道我還騙你不成?”
元貞扔開手中的奏疏,氣惱地坐直起身,下榻打算現在就去睡給他看,哪知因太急的緣故,腳在腳踏上試了幾下都沒穿上鞋。
仿佛這繡鞋也跟她作對,幾次都沒找到鞋口。
突然,鞋口找到了。
元貞定睛一看,才發現他竟不知何時彎腰下去幫她把鞋擺正了,見她也不知道去穿,還主動將鞋套在了她腳上。
明明隔著一層鞋,她卻覺得腳仿佛被火燒了似的,紅霞從腳踝一路蔓延上來直至臉頰。
又見她不動,他又幫她把另一隻鞋套在腳上。
套完了還不算完,他隔著鞋捏了捏她的腳尖,道:“你這腳真小,比我手還小。”
他還抬起她的腳,跟他攤開的巴掌比了比。
哪有!明明差不多大好嗎?!
而且他那是一般手嗎?小桃子窩上去都顯瘦了。
“你是不是不想走路?你要是不想走,我抱你去臥房,我力氣很大。”見她還是不動,他煞有其事道。
本來的羞意頓時沒了,反而成了惱。
元貞差點沒一蹦站起來:“你走不走?你再不走我叫人了!”
他輕笑一聲:“走了,走了。”
說是如此說,走起來卻慢條斯理的,哪還有之前翻窗戶進來時的矯捷.
接下來兩天裡,偷點空楊變就來了。
來了也不做啥,要不就是說會兒閒話,但大部分時間元貞都忙著看奏疏,他就杵在一旁。
時不時撩撥下她,也沒有那種特彆過格之舉,就是摸摸她的手,摸摸她裙角衣角啥的。
元貞也看出他其實就是想親近自己,又怕行為唐突輕佻,於是就轉化成這樣了。鑒於此,對於這點小舉動,她也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不過倒也縱得他越發得寸進尺了,在她麵前也越來越隨意,本性暴露得越來越多。
他粗魯,身上總是汗津津的,也不知道擦擦,還總得她提醒。
可想著外麵實在熱,也能理解,就是這習性不好。
他厚臉皮,總是沒事招惹她,卻又剛剛卡到她會爆發的臨界點,瞪他了他都不改,總會故態複萌。
還越來越放肆,時時刻刻都在侵占她的地方!
她若在羅漢床上,他必然要把另一半占領,她若是在書房裡,他一定會搬把椅子過來,就坐在旁邊,時不時還會把那雙大長腿翹上來,擱在她眼皮子底下晃。
還不跟她見外,她吃過的果子用過的叉子,甚至喝過的茶,他經常會拿錯端錯,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吃了用了,說了也不改,下次還會弄錯。
由於楊變來得太頻繁,簡直就是見縫插針,如入無人之境,也知曉綰鳶希筠幫她守門辛苦,元貞就忍了一天,第二天就把所待之處換成了在船上。
讓人備一艘小型畫舫,打著遊湖的幌子在金明池裡尋一處背人處停著。
除了劃船的人,樓上不留其他閒雜人,隻綰鳶和希筠二人服侍,如此一來既防人窺視,希筠二人也能輕鬆些。
這下倒好,不用顧忌怕走漏行跡,這廝越來越放肆了。
元貞站起來,走到正呼呼大睡的楊變的麵前。
希筠怕她在船上待得不舒服,把這間艙房布置得十分舒適。
臨窗的地台上放了許多軟枕,還放了一床絲質薄被備用。除了正中一張矮桌放著筆墨紙硯卷宗奏疏等物,臨邊還有一張矮幾上擺滿了茶水吃食。
此時楊變大抵是看景兒看累了,竟就靠在軟枕上睡著了。這廝倒是會舒坦,還把她的綢被扯過來墊在腿下麵。
“你倒是會享受。”
睡著的他,和平時相比簡直像換了個人似的。
收起那股譏誚戲謔、憤世嫉俗到恨不得把天捅個窟窿出來、放肆又不馴的他,五官看著竟是英俊的,而且看起來竟有些乖巧。
就是還是這麼大一坨,特彆占地方。
元貞本是忿忿而來,尋思他若是打呼嚕,就一腳把他踢醒,誰知人家竟然不打呼嚕。
她冷哼一聲,還是有些不甘心,轉身去桌上拿了筆,俯身在他臉上畫了隻烏龜。
畫完後,左右端詳,覺得自己畫技並沒有退步。
她回去坐下了,看著那隻小烏龜就覺得心情甚好,可看了一會兒,她又站起來走了過去。
“放過你這回。”
她掏出帕子給他擦了擦,那與他額角上刺青相對稱的小烏龜頃刻沒了。
這人一天到晚沒事做麼?
坐回去的元貞,看他睡得這麼香,不禁升起幾分羨慕之意。
她有多久沒這麼悠閒了?哪怕表麵上閒著,實則心裡還想著許多事。又想起他說堂堂禁軍上四軍,成天沒事乾守著個破園子,也知曉此事不能怨他。
不過彆說,水裡確實比岸上涼快多了,不用放冰就很涼快。這種涼快與冰帶來的清涼不同,不會讓人覺得寒,而是那種很舒適的涼爽。
尤其是當有風拂過時。
元貞就這麼看著看著,竟也有些困了。
就這麼靠在軟枕上,體會這清風拂麵,她半闔上眼睛,漸漸進入夢鄉,並沒有發現等她睡著後,對麵那個男人就醒了。
楊變來到元貞麵前,看著她的睡顏。
看她烏發披散,脂粉未施,就穿一身寬袖的布袍子,也是真正看過她私下模樣,才知她其實不若人前那樣。
臉頰那麼嫩,那麼軟。
楊變終於摸到夢寐以求的臉了,果然皮子就像花瓣那麼軟。
頭發絲都是香香的,怎麼這麼好聞呢?
“竟然敢在我臉上畫畫?罰你給我聞香香。”
元貞本來睡著了,半夢半睡之間感覺到一種壓迫感,她透過眼皮縫隙看見是他,想醒但一時竟醒不過來,隻能眼睜睜看著他摸自己的臉,摸著摸著又去聞她的頭發。
就這麼半跪在她麵前,頭低垂著,嗅著她的發絲。嗅著嗅著,整個臉便埋在了她的肩頭上。
他不知道自己很重嗎?
而她,在養病!
什麼畫畫,聞香香?
她沒有!他無恥!
此時元貞已經醒過來了,感覺自己能動了,可她卻又不想動了。
罷了罷了,權當是給他甜頭了。
大概就是本以為要付出很多,誰曾想這人是個奇葩,竟就沉醉於摸摸小手摸摸臉聞聞頭發這種小動作。
元貞心中甚至有種詭異的負疚感。
可接下來,她就沒這種感覺了,因為此人又換了個方式折騰她,他把她攬進了懷裡,並霸占了她的位置,同時還用了她的專屬靠枕。
不過他也沒做什麼,隻是親了親她額後,就這麼抱著她睡覺。
睡覺?
元貞聽著耳旁如擂鼓般的心跳聲,一通吃驚詫異後又轉為平靜。
她從未這般聽過男子的心跳聲。
那夢裡,她也曾與慕容興吉有過這般親密的姿態,但卻從未這般過。
是她的心從來不靜,雜念太多,也是慕容興吉雖寵愛她,但其實一直防著她。那人喜怒無常,有時候待她極好,有時候又恨她仇視她。
隻有喝醉了,對方才會說幾句心裡話。說他知道她的心不在他這裡,說她是故意不想懷上他孩子的,說他知道她心心念念就想逃走。
那會兒自己是什麼反應?
隻覺得這人很是可笑,兩人是敵人,他是她國破家亡的仇人,他還想與她怎樣?他有大妃,有正妻,說白了她不過是他的妾,是他被囚禁的禁臠,他還想與她怎樣?
而且,她若想逃早就逃了,可爹爹還被北戎囚禁著,她不會走也不會逃。除非哪天等爹爹駕崩了,她才會動這個念頭。
慕容興吉似乎也明白這點,一邊時不時讓人去看顧爹爹,吊著他的命,一邊一再警告讓她不準逃,不然上窮碧落下黃泉都會把她抓回來。
元貞也就回想了一會兒,就不想再回想那些夢裡的記憶了。
她在想自己此刻為何會感到心靜,明明不該如此的。
想了半天沒想明白,而今天的風實在熏人,然後她又睡著了。
過了一會兒,門處出現了一個人影。
而後是兩個人影。
綰鳶和希筠躡手躡腳地探頭看了看屋裡動靜,又躡手躡腳地離開了。
離開時,悄悄把門關上了。
希筠噘著嘴。
綰鳶知道她在沮喪什麼,卻隻是歎了口氣失笑了聲,什麼也沒說。
二人並未發現,就在她們轉身出去那一瞬間,窗下那高大的男人睜開了一雙虎目,卻見二人出去後,轉瞬又合了上。
風和日麗,今日的風實在熏人。
作者有話說:
瘦的二合一。
偷得浮生幾日閒,過完這幾天爽快日子,接下來元貞就要開啟戰鬥模式了,劇情也將進入一個大高/潮.
第46章
元貞是第二天下午回宮的。
瓊林苑裡的日子確實安適, 可她清楚這安適隻是一時,她不該貪戀。
臨走時,元貞和楊變約定若有事找他,就會來瓊林苑, 讓他注意盯著這邊動靜便是。
回宮後歇了一晚, 次日照常去尚書內省,卻在剛進門後就被蕙娘請到內省最後一進。
也許外人不懂, 內省中的女官們卻知曉進入那裡意味著什麼。
那裡是虞夫人的辦公之地, 除了程直筆關直筆,其他人未經召喚不得隨意進入, 未曾想今天夫人竟把這位公主請了進去。
是礙於公主身份, 還是因其他?
這些日子因元貞總是出入尚書內省, 下麵自然少不得有些議論,猜什麼的都有。此時見到這樣一番情形,怕是又要議論一番。
隻有那麼幾個人知曉這意味著什麼。
關巧慧臉色十分難看, 第一次在人前失態,尤其是在程半香麵前。
“師傅她怎麼能這樣?!”
程半香看了她一眼,臉上未顯出任何譏諷之色,隻是平白直訴:“師傅為何不能?你以為你那點小動作能瞞過誰?你想自救, 師傅也想救內省。其實這樣也好, 你也不用成日就想著怎麼與我爭了。”
說完,程半香便走了。
留下關巧慧和馬媛二人。
馬媛見師傅臉色難看,嚇得什麼也不敢說。
俄頃, 關巧慧收拾好狼狽之色, 隻是她略顯有些匆忙, 匆匆交代了馬媛幾句話, 就悄悄離開了尚書內省。
也不知她去乾什麼, 一直快到中午才回來,不過馬媛瞧師傅的臉色更差了。
“師傅……”
“她還沒從後麵出來?”
馬媛搖了搖頭。
師傅走後,她就一直讓人盯著後麵動靜,人進去後到現在都沒出來。
關巧慧似再也承受不住,撈起桌上的筆洗,狠狠地砸在地上。
隨著一聲脆響,水和瓷片迸濺得到處都是,就如同她此時的心。
她怎麼也想不通,為何魏思進會連見都不見她,隻使了個人與她說,說此事按下不提,讓她彆折騰了.
從這一日起,元貞開始正式出入尚書內省。
似乎與以往並無什麼不同,外麵人都以為她還是去給人教字,但在尚書內省這,虞夫人卻是發了話。
說以後元貞就跟在她身邊學習,在內省中地位等同她。並下命,此事不能與外人透露,一旦有違,定不饒恕。
這般情形,怕是傻子都知道是怎麼回事,私下如何議論且不說,至少表麵上內省中的女官都接受了這一做法,並謹言慎行地封住了自己的嘴。
現在元貞開始接觸每天新到的奏疏和劄子,也是經由此她才明白這其間的過程有多麼的小心、謹慎,乃至瑣碎。
入內內侍省那每天都有人隨身在宣仁帝身邊侍奉,不管是在朝會上,抑或是宣仁帝私下召見大臣開的小會上,一旦有大臣需奏對,便會先請奏,然後進呈奏事劄子。
這些劄子由內侍中的專人收取,而後當眾裝袋、就封、押印,再轉入內中,交接給專門交接的直筆內人。
若是四方奏犢或是言官諫言等其他奏疏劄子,則經由中書省或者門下省的通進司,由他們封押後交由入內內侍省下的內東門司,再由內東門司轉交尚書內省。
這些奏疏劄子開押解封都有規製,除了專人外,還需有數位直筆內人到場。若劄子有破損臟汙,需記錄下來,而後按數量分給各房,由管房的直筆內人著人抄錄並詳看。
不重要的諸如例行問安的劄子放在一處,重要的、需要緊急處理的則按緊急不等分類放置。
而後該抄錄的抄錄,該處理的送去處理,這些尚書內省自有一套處理流程,就不再細述。
現在虞夫人身體不好,大部分奏疏都由下麵各房直筆內人處理了,相對緊要的則會分到關直筆和程直筆手中。
等她們都處理完了,虞夫人再看過一遍即可。
若有問題,打回去重來,若無問題則將所有劄子送到垂拱殿。
在送到垂拱殿前,已經代為禦批的,以及不可代為禦批隻可宣仁帝親批,以及相對緊急的劄子,都會進行分類。
是時呈上去一眼可見,為宣仁帝節省了許多瑣碎無用的功夫。
當然還有一種情況,那就是聖上對代批不滿,或是他因某些原因不想親自批閱,尚書內省這會派一位直筆內人過去,由其口訴,代為禦批。
一般這種情況,以前是虞夫人,現在多是程半香和關巧慧二人負責。
元貞跟著走了一遭,大致流程就全都明白了。又去下麵的甲、乙、丙、丁、戊、己六房看了一下,認識了各房領頭的直筆內人。
如今頂著直筆內人頭銜的,除了程半香和關巧慧,也就這六人。其他人都是副筆或預筆,也就是暫時還不可擔當一麵的。
元貞隻花了兩日,就把這一切都捋順了,之後就開始跟著甲字房的周直筆學著開始批閱奏疏。
批奏疏不同其他,遣詞酌句都有考究,不過這些難不倒元貞,找來幾本批過的奏疏當範例看,便知該如何寫了。
諸如問安奏疏是一類遣詞酌句,稟事劄子又是一類。
周直筆是個非常溫和的人,雖容貌不太出眾,但自有一身清正的書卷氣。
如今元貞與尚書內省大部分人都接觸過,發現大概是一個人的氣場會影響整體,這裡的女官大多都聰慧和善,可能與外人接觸的少,雖性格各有不同,卻沒有那種心眼特彆多的人。
所以也就不存在刁難、看輕之類的事,所以說與聰明人打交道就是省事。
除了學著批閱奏疏外,她還跟在虞夫人身邊,聽她談一些朝事以及一些鮮為人知的秘事。
越聽她心中越是明悟,而一晃竟是大半個月過去了,她竟絲毫沒感覺到時間的流逝,直到這天晚上楊變又摸到了她寢宮來。
“我不來找你,你是不是根本想不起我?”
大半個月不見,他似乎與以往並無什麼不同,就是臉上多了幾分哀怨之色。
元貞這才意識到時間的流逝,又見他這副模樣,不免多了幾分愧疚之心。
“我最近太忙,忙忘了時間。”
楊變總覺得她是騙自己,她沒忙忘時間,也不會主動來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