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自己,一天到晚心心念念都是她,連權簡都看出來了,時不時會調侃他若有相好的就帶回來給家裡人看看。
“忙什麼?”
這事倒也不用瞞他,元貞簡略地將入內內侍省偷雞不成蝕把米,反而促成她正式進入尚書內省事事說了。
“也就是說虞夫人和聖上已經默許了,就是沒拿到台麵上來?”
不得不說,他還是敏銳的。
“差不多就是這樣吧。”
“那你小心些,不要讓那些文官知道此事,若是知曉,我恐怕……”到時候就是一場驚濤駭浪。
元貞不置可否,示意他彆站在窗外說話,還是先進來再說。
等他進來後,她將窗子關上,也沒去點多餘的燈,隻點了高櫃上一盞燭台,確定裡麵的影子不會被照映到外麵,這才來到南窗下的羅漢床前坐下,並示意他也坐。
這是楊變第一次正式進入元貞的寢殿。
以前雖來過,但都是走馬觀花,黑燈瞎火。
此時見殿內擺設,隻覺得一切皆儘善儘美,充滿了女子柔美之意。不像他那間臥房,要麼亂得像狗窩,要麼就是被下人收拾得空無一物。
果然女子的香閨和男子不同,最主要的就是一個香。
到處香噴噴的,跟她身上一個味兒。
元貞並不知曉楊變此時已經有些心猿意馬了,也不知道他曾經嫌棄自己太香太奢靡,這會兒又覺得這香好聞。
她去保著溫的茶壺裡,給他倒了一盞蜜水,放於他麵前。
“你有事找我。”
不是疑問句,而是陳述句。
此言一出,楊變倒不知該如何回答了。
“是跟權少保有關?”元貞又說。
楊變倒不詫異她的敏銳,也沒再遮掩,將近日朝堂上的事大致說了一遍。
大概就與他之前所說的一樣,權中青想去太原,無奈被朝廷駁了,但權中青並不死心,這陣子行走各家各府,就想找人支持自己。
毋庸置疑,他這一番行舉都是無用功,反而白受冷眼。
可他並不放棄,還在想辦法。
楊變也是實在看不下去了,才想到元貞這。
“你可有辦法?”
“你不是不願權少保去太原?”
楊變譏誚一挑眉,又十分無奈:“他堅持要去,還斥我說於國家大義之前,應放下個人榮辱。”
權少保大義!
元貞與楊變也相交有些日子了,知道此人跋扈不馴,腦子中從來沒有家國大義的念頭,全靠權中青多年敦敦教誨不倦,才給他栓了條繩索,不至於如脫韁野馬。
可那夢裡權中青卻是死了的,具體死在哪兒,什麼時間,元貞卻是不知道,還是事後聽人說了一句,她才知有這麼件事。
這些日子,因為和楊變的牽扯,元貞在腦中是回憶了又回憶,又通過夢裡發生的其他事情印證,才得出權中青應該是死在今年初冬。
因為當時她已經在青陽宮了,正值初冬的第一場雪,她出來踏雪賞景,偶然聽見兩個小內侍私下閒聊。
說聖上要為權少保追封太師,贈中書令,入昭勳閣,配享太廟,但此事被三省駁了,說這兩日朝堂上亂得厲害。
所以權中青應該不是死在太原,也不是當下這個節點。
“我要是直接與你說有辦法,未免有騙人之嫌,隻能說儘力而為,而且成的幾率不大。”——
第47章
這兩天, 元貞也就此事與虞夫人議過。
朝堂上因增援太原的事相持不下,增援是必定會增援的,但是派誰當主將還沒定下。文官那邊舉薦了幾個武將,倒是武官這邊意見很統一, 舉薦的是權中青。
不過武官這邊可以忽略不計, 隻有寥寥幾人,還都是在朝堂上說不上話的小官。
幾乎是一麵倒的狀態。
虞夫人卻說, 他們似乎還忘了一人。
起先元貞也不知指的是誰, 還是經過虞夫人點撥,才明白還漏了個裴鵬海。
裴鵬海雖為宦官, 卻也是軍功起家, 早年平定過數次民間亂軍, 還宣撫過西北、河東等地軍務,也算是戰功赫赫。
雖然這些戰功有水分,但這並不妨礙父皇將之依為棟梁, 並將三衙為首的殿前司交給他。
虞夫人說,最後很可能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因為裴鵬海一直在等一場潑天功勞, 助他登上三師三少之位, 封王拜相。
裴鵬海距離位極人臣,其實隻差一步。
當然,但這也僅僅是虞夫人私下猜測。
元貞倒不想軍國大事被裴鵬海拿來給自己攢軍功升官, 畢竟楊變給她闡述過太原一帶的重要性。
這些日子她也沒少私下琢磨此事, 太原確實重要。一旦丟了, 不亞於打掉大昊半口牙, 又將失去一條最重要的防線, 到時候北戎可真就隨意便可長驅直入了。
可問題是,她如今在尚書內省的事,還沒有被拿到台麵上說,她已經許久沒見過爹爹了。
如何對爹爹進言,又如何讓他采納自己的意見?
一旦她走到台前,朝中大臣勢必不會善罷甘休,她可做好了迎接狂風暴雨的準備?
元貞自己心底也沒有答案,而這些事也不能告知楊變。
“此事你若為難,倒不用勉強。”
見她陷入沉默,楊變還以為她覺得為難。彆說元貞覺得為難,他何嘗不知其中之難,若是容易,他義父也不會一籌莫展。
“其實我今天來,就是想來看看你。”
說出這話時,楊變的神情有些彆扭。
說到底,權中青的事也影響了他,這些日子西軍一脈可以說是窮儘所能,卻都是無用功。
他心煩意亂,情緒糟糕,既憤恨義父的忠直,又恨那些阻撓的文官,更厭惡自己的無能為力。
來之前,他在權府剛和義父不歡而散,他勸義父不要再做無用功,偏偏義父他就是不聽。
他縱馬離開,第一時間想到的卻是她。
元貞瞧了瞧他,這樣的楊變還是她第一次見到。
怎麼說,就像一條跟人打架打輸了的野狗,有些激憤不平,有些憤世嫉俗,有些一籌莫展,也有些灰心喪氣。
“你也不要想太多,”她將蜜水遞給他,柔聲道:“你不是說權少保有傷病在身,其實不去對他也並非壞事。”
“你這說法沒錯,但老頭子倔強啊,我就怕……”
剩下的話他沒說,元貞也沒問。
“行吧,你歇著,我走了。”
楊變一口將她遞來的水一飲而儘,站了起來。
以前都是她攆他趕他,他才願意走,今兒倒是稀奇。
元貞也站了起來。
“那我就不送你了?”
楊變看她輕笑的眉眼,揶揄的口吻,突然恨得牙癢癢。
一個大步上前,將她抱於懷中,狠狠地抱了下,又垂首在她披散的長發深吸一口,才鬆開她,轉身走了。
“我會想辦法的。”元貞在他身後說。
開始楊變沒懂,但沒兩天他就懂了.
尚書內省。
甲字房裡氣氛凝固。
平時負責交接奏疏劄子的洪女官,抱著一大摞劄子走了進來。
見此,幾個副筆預筆都是麵露頹喪之色。
“周直筆,這可怎生是好?這幾天聖上打回來的劄子太多了,可是我們哪兒做得不對,聖上那也不明說……”一個預筆說道,看模樣都快哭了。
周直筆深吸一口氣,站了起來。
“慌什麼,拿著東西,跟我去一趟程直筆那。”
這時,元貞也站了起來。
“我也一同去吧。”
周直筆倒也沒說什麼,領著元貞和洪女官一同去了程半香辦公之處。
“代批是絕對沒問題的,這幾日朝中事多繁雜,我們都是慎之又慎,可這回連下麵問安的劄子都打回來了……”
程半香揉了揉眉心,無奈道:“此事與你等無關。”
不過是這幾日聖上心情不佳,自然看什麼都不順眼。
都明白這個道理,但這話沒人敢說。
“你把東西放著,一會兒我上一趟垂拱殿便是。”程半香又道。
直筆內人是準許去垂拱殿的,但也僅限那麼三個人,除了虞夫人外,再來就是程半香和關巧慧。
但也僅限垂拱殿,再往前的前朝是絕不允許去了。
“不如等會我代程直筆去一趟。”元貞突然道。
聽到這話,程半香愣住了,周直筆愣住了,洪女官和苗曼兒也愣住了。
苗曼兒很詫異:“公主,你去垂拱殿做甚,你忘了……”
如今尚書內省上下都知道,雖然元貞公主入了尚書內省,到底沒拿到明麵上,都知道一旦拿上明麵,勢必引起百官反對。
所以虞夫人沒發話,元貞也沒動靜,大家也就權當不知。
可如今元貞要主動去垂拱殿,這不是明擺著向百官宣戰?
“你彆衝動!”程半香不愧程半香,所有人都詫異得無法言語,獨她還能穩定情緒。
“我並非衝動,師姐。”
元貞如今是虞夫人的弟子,從名分上來講,這句師姐也是可以叫的。
“此事早晚都需麵對,如今該知道的都知道,之所以還能保持表麵平和,不過是對方還未定計,又或是還沒找到出手時機,我這人做事素來不喜受製於人,與其被動防守,不如主動出擊。”
這些話,苗曼兒和洪女官都是似懂非懂,唯獨程半香明白她在說什麼。
入內內侍省那邊早就知曉元貞入主尚書內省的事,之所以沒挑破,不過是沒找到出手機會罷了。
與其坐等彆人出招,不如主動出擊,自己去挑破。該來的狂風暴雨是躲不掉的,不如坦然去麵對。
可這事程半香卻是做不了主。
“你要不要跟師傅說一聲?”
元貞搖了搖頭:“就不告訴師傅了,權當是我一人所為。”
父皇那若對此事不滿,怒氣權可發泄她一人身上,不用牽連彆人。
此刻,程半香看著元貞的眼神分外複雜。
初次見到此女,她隻當對方是為了邀寵故意來沒事找事,誰知對方一再出乎自己的意料。
師傅對內省宣稱,以後元貞公主在內省位置等同自己。她不是沒有意見,隻是她聽師傅的話。
此時見她竟敢在這時候站出來,再一次打破她對此女固有印象。
程半香想,也許師傅這麼選擇,是有她的道理的。
“我無法左右的你的決定,你走了後,我會稟報給師傅。”
也就是說,我不攔著你,我也不會瞞著師傅,但我會等你走了後再去稟報。
如此便好.
元貞先回了一趟自己的值房。
打開櫃子,從裡麵拿出了一身衣裳。
是一身緋色的官袍,疊放得很整齊。
與前朝那些官員的官袍般無二致,白花羅中單、方心曲領的外袍,配以革帶、緋色蔽膝,銀魚袋,以及官帽和皂靴。
隻官帽有些許不同,前朝官員是硬腳襆頭,也叫長翅官帽,而這個是軟腳襆頭。
這身官袍是她入主尚書內省時,虞夫人交給她的。
虞夫人說,已將她名記入直筆內人下,但此事未公之於眾,這身官袍她自然穿不得。
等哪天她決定要麵對外麵狂風暴雨時,她便可以穿上這身衣裳。
後麵這句,虞夫人並未說出口,但彼此之間都明白其中的含義。
此時,元貞終於把它穿上了。
褪去華裳,褪去華麗精美的首飾,散了發髻,換上這一身緋色官袍,戴上官帽。
前麵一切都很順利,唯獨梳頭時,她有些難為了,實在是她從沒有梳過這種發髻,哪怕是在夢裡也沒有過。
苗曼兒走進來,接過元貞手裡的梳子。
她默默地為元貞盤起了長發,梳的發髻既光滑又不會太過緊繃,最後為她戴上放在一旁的官帽。
“你真想好了?你是公主,榮華富貴垂手可得,實在不用如此。彆看我們說起來也是女官,卻是要在宮牆之內、在這地方待一輩子……”
直筆內人的日子就一定好過?
並不,她們甚至比普通宮人女官還要不自由,大部分人的一輩子都在這宣和殿西廡中度過。隻是她們習慣了,許多人都是幼年被選進來,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日子。
可這樣的日子,對外麵來的、沒習慣這種日子的人來說,卻是千難萬難。
苗曼兒實在想不明白,堂堂公主之尊,榮華富貴、悠閒安適垂手可得,為何要去折騰這些明知不可為卻偏要去為之的事,她也一直沒想明白。
元貞卻笑道:“若沒想明白,我也不會到這裡來。”
她再次看看鏡中的自己——
鏡中的她,讓她很陌生,隻有眉眼還是熟悉的。
但她卻分明看見鏡中的她在笑,一改之前總是眉心微蹙,那雙眼裡也似乎有什麼東西冒了出來。
是啊,總想再周全些,再有把握些,可這世上有什麼事是一定能計出萬全的?
元貞站起來,將銀魚袋掛在腰後,走出門外。
走廊上站了許多女官,大家都在默默地看她。
洪女官捧著劄子站在一旁。
關巧慧眼神閃爍,程半香則是眉心緊蹙。
元貞沒有說話,接過放著劄子的托盤,一步步走出了那扇門.
元貞就這樣捧著托盤,走出了尚書內省。
一路經宣和門,再過睿思門。
沿路少不了有宮人內侍看見她,一見她這身衣裳,都是下意識束手行禮,卻在看清她麵容之後,露出‘見鬼了’的表情。
甚至有人驚得當場摔到在地。
出睿思門後,經過一條長街就是福寧殿,福寧殿再往前是垂拱殿。
垂拱殿介於內廷和前朝之間,算是內朝議事之地。
元貞足跡遍布整個內廷,可前朝她從未去過,甚至是垂拱殿,也不過是幼年不懂事時闖過兩回。
而與此同時,元貞公主穿著官袍,手捧著奏疏的消息,已經以極快的速度傳至後宮各處。
坤寧殿,吳皇後聽到消息後,茶灑了一身。
西涼殿,王貴妃直接落了茶盞。
宜聖殿,周淑妃詫異地半天合不攏嘴。
化成殿,梅賢妃半晌才說了一句:“她想乾什麼?”
是啊,她想乾什麼?
得知這消息的人都在想,她想乾什麼?沿道看見這一幕的,也都在想元貞公主到底想乾什麼。
此時元貞已經來到垂拱殿的宮門前,她眺望著眼前這座宮宇。
多麼的恢弘大氣,肅穆莊嚴!完全不同內廷那些素雅秀美的宮殿。
她走的這一路,千般思緒萬般雜念,此時都歸於沉寂。
元貞再次看了看宮門匾額上‘垂拱殿’三個字,抬步走了進去——
第48章
垂拱殿。
守在殿外的內侍老早就看見過來一人, 隻見這身衣裳,便知曉是尚書內省的女官。
正要上前說,聖上吩咐了,不見任何人。
卻在下一刻看清楚元貞的臉, 話沒說出口, 卻咬到了自己舌頭,拚了命才能沒驚叫出聲, 卻在轉身的那一刻摔了一跤, 最後一撅一拐地跑回了殿內。
不多時,殿裡出來兩個人。
一個是劉儉, 還有一個是——魏思進。
劉儉在前, 步履急促。
魏思進在後, 走得很慢,臉色陰晴不定,也不知在想什麼。
劉儉走了過來, 眼中藏著不顯的擔憂,低聲道:“公主怎生這時候來了,聖上因朝事心情不佳……”
元貞收下劉儉的好意。
對方之所以罔顧她這身衣裳還稱呼她公主,是在提醒她。你可想好了?若沒想好, 就轉回去, 全當兒戲。
她的回應是往上舉了舉手中托盤,清朗道:“尚書內省直筆內人蕭元貞,求見陛下。”
劉儉暗歎一聲, 不再說話。
倒是魏思進上前一步, 皮笑肉不笑地道:“那蕭直筆, 隨小的進去吧。”
元貞看了他一眼, 什麼也沒說, 反倒看了劉儉一眼。
劉儉接收到她眼神,微微一歎,轉過身往裡走。
元貞這才跟在他身後進去了。
這是宣戰?
是的,這就是宣戰!
魏思進氣得渾身克製不住顫抖,一旁急急忙忙走過來個灰衣內侍,低聲提醒道:“都知,這是在垂拱殿。”
還用得著你提醒,他不知是垂拱殿!?
魏思進也沒跟進去,轉頭就走了。
一直走到背人處,才恨極了破口大罵:“她怎麼敢?她怎麼敢!百官還沒解決,她怎麼敢跟入內內侍省宣戰?!”
一旁的內侍什麼話也沒敢說,低著頭,恨不得把腦袋紮進褲/襠裡。
“廢物東西,沒有一個是中用的!”
魏思進狠狠地踹了這內侍一腳,急匆匆地走了.
元貞剛走進去,就看見父皇坐在案後眼含薄怒地看著自己。
不是以往父女之間鬨彆扭或是說笑的嗔怪,而是真的怒了。
元貞自詡還算了解宣仁帝,尤其經過虞夫人給她的洗禮,了解得更為透徹。
她這位爹爹,雄心壯誌是有,但不多。為人倒也聰明,但沒點到正路子上,也是他本為閒散郡王出身,沒經過正經儲君的培養,可一上位麵對的卻是千難萬難的開局。
文官勢大,此乃積病。
太皇太後勢大,拿他做傀儡,此也乃積病。
所以他一上位就是先跟太皇太後鬥,再跟文官們鬥,一鬥就是這麼多年,你說鬥贏了嗎?
似乎贏了,又似乎沒贏。
反而又養出一個裴鵬海。
裴鵬海大概上位之前,就明白自身位置,知道自己是皇帝的狗,但做狗也有做狗的講究。
怎麼凶,怎麼咬人,都有講究。
太凶,咬得太狠,怕惹來群臣抵製,畢竟文官勢大,早已深入骨髓,若聖上頂不住群臣壓力,他就是棄車保帥裡的那個車。
可咬得太輕,不夠凶,又怕聖上覺得自己不中用,換個人來提拔。
於是,他一邊幫宣仁帝辦著事,爭搶官員手中的權柄,一邊又和官員們眉來眼去,套近乎。
打得就是兩者通吃,火中取栗的主意。
而她爹爹這兒,也不知清楚還是不清楚這些事情,元貞猜是知道的,隻是礙於大局所以放任了,一邊用著一邊又防著。
總結下來,雄心壯誌有,但現在沒了,不夠聰明,又多疑,最最重要的是他優柔寡斷。
優柔寡斷乃帝王大忌。
不是優柔寡斷,當下局麵也不會這麼亂!
而此刻他又為何生惱?
不外乎他雖同意她入尚書內省,但他又不想將此事拿到台麵上來,免得惹來群臣抵製,平添煩擾。
總想著先拖著,說不定拖著就解決了,這不是優柔寡斷是什麼?
元貞將被打回的奏疏放在禦案上,又走到宣仁帝身邊。
彆看她在外麵申明自己是直筆內人身份,那是有目的的,來到這了她可不會這麼蠢。
“爹爹近日心情煩悶,一些不該打回來的問安劄子也打回了內省,女兒這趟來是為了送劄子。”
她的聲音很柔和,語速也很緩慢,仿佛隻是父女之間閒聊。
宣仁帝沒有說話,隻是看著她。
眼神出奇的陌生,有猜忌有懷疑。
元貞也就佯作不知:“爹爹為何這般看圓圓,是覺得圓圓此番行舉無疑是引火燒身,沒事找事?”
宣仁帝還是沒說話,卻在元貞看過來時,移開了視線。
“那爹爹就沒想過,有些事情早晚都是瞞不住的,又何必做那掩耳盜鈴之事,風雨早些來比晚來好。”
頓了頓,元貞又說:“近日朝堂上因增援太原一事,吵得不可開交,以至於爹爹心情煩悶,圓圓在內省中也是心急如焚。”
“爹爹心知太原重要,又因大臣爭吵不休拿不出章程煩悶,女兒就尋思,既如此,不如就禍水東引,將大臣們的目光都引到女兒身上來,他們都盯著女兒入內省之事,自然就不會在太原之事上麵吵了。”
“這是你想的法子?”宣仁帝聲音低啞,口吻意味不明。
元貞說得誠懇:“這是女兒目前僅能想出的法子。那些官員不為朝廷著想,每逢遇上大事,就為利益爭吵不休,全然置江山社稷為玩笑。爹爹憂國憂民,卻毫無辦法,隻能坐視他們為派誰的人去誰的人不去而爭吵。女兒愚笨,想不到什麼好法子,就覺得這法子是當下最有用的。”
宣仁帝陷入沉默中。
元貞也沒有再說話,隻是低著頭似順手一般收拾著禦案上的雜亂。
良久——
宣仁帝才猶豫道:“可如此一來,你……”
“女兒不怕!”
元貞抬起頭,露出一雙晶亮的眼睛。
“女兒是公主,乃帝女,為國分憂,為爹爹分憂,乃理所應當之事。隻要爹爹能扛住那些言官的唾沫,女兒自然不懼一切。”
宣仁帝能扛住嗎?
麵對女兒孺慕信任的眼神,即使扛不住也要說能扛住。
宣仁帝一時有些悵然,也有些複雜。
“圓圓你長大了,長大得爹爹都快不認識你了。”
元貞卻是一笑,繼續低頭收拾禦案。
“但凡是人,總會長大的,幼時爹爹護著圓圓,等圓圓長大了也想護著爹爹,哪怕身為女兒身,有些事情力所不能及,但圓圓也會傾儘自己所能去做。”
“那你可知曉,你如此這般,以後怕是——”
元貞最後將一疊劄子收拾好,這才抬頭看向目光複雜的宣仁帝。
“知曉,早就知曉,也早就想好了。”.
元貞公主以公主之身入主尚書內省,如今竟成了直筆內人。
這一消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傳遍整個朝野內外。
得知消息的官員俱是驚疑不定,一邊質疑這到底是什麼時候的事,一邊又大罵荒謬。
而後相熟的官員聚合在一起,言官又與言官聚合在一起,甚至三五成群紛紛找上幾位執政的相公。
也不過天黑之前,就聚集起一群人,直入皇宮。
是的,他們甚至不願等到第二天。
垂拱殿正殿,站滿了前來勸諫的大臣,殿裡站不下,門口門外站得都是人。
“聖上,此舉萬萬不可,女子涉政,此乃大忌,貽害無窮……”
“臣早勸諫過聖上,皇女當謹言慎行,恪守女德,聖上不知教女,如今竟鬨出這等荒謬之事……”
“可不是荒謬,萬萬沒有公主涉政的例子……”
“前車之鑒,後事之師。前朝的例子,還曆曆在目,公主涉政,禍亂朝綱,攪得社稷不穩……”
一眾大臣,或是苦口婆心,或是直言怒斥,當然也有袖手站在一旁,多是幾位執政的相公。
不過他們就算不言,光是站在一旁,就足以說明態度。
楊變和權中青也在人群裡。
本來權中青是不願前來,他對什麼公主做了女官,一點興趣都無,全副心神都在太原之事上。
但楊變聽到消息要來,他怕義子惹事,就跟著來了。
來後,卻是站在人群裡,一言不發。
首位上的宣仁帝也是一言不發,換做以往,鬨成這樣他早該說話了,可今日卻是異常的沉默。
這異常自然引起一些明眼人的警惕,當即不再言語,隻看著前頭那幾個頭鐵的繼續駁斥。
“聖上,此舉有違體統……”
“諸位大人,可是說完了?”
一個女聲驟然響起。
隨著聲音,元貞從禦座後走了出來。
以往她總是一身華裳,裝扮極儘奢華。此時一身合身的緋色官袍,襯得她身量纖纖,卻是腰直背挺,頗有一番不卑不亢之態。
“元貞竟不知,入尚書內省做女官之事,竟引得諸位如此激憤。”
一位胡子都白了的老官員不避不讓,上前一步斥道:“女子涉政,本就有違體統,公主勿要拿朝政大事玩笑。”
“有違體統?那有違的是哪門子體統?”元貞緩緩道,“若是我沒記錯,黃諫議乃熙和十八年的進士吧?”
這位黃諫議一愣,抬起老花的雙眼,有些茫然地看著元貞。
“公主提此事又是為何?”
熙和乃憲宗時的年號,憲宗駕崩於熙和二十三年,若是十八年的進士,說明這位黃諫議是在太皇太後打理朝政時當的官。
他不光是在這個時期當的官,後來太皇太後曆經兩朝,他也算是三朝老臣,既如此鄙夷女子,該當時中進士時就拂袖而去才是,又或是本就不該去考這個進士。
畢竟女子當政,有違體統。
很多人都反應過來了,無奈這黃諫議年紀實在太大,反應遲緩。
直到他身旁有個官員看不下去,偷偷扯了下他的官袍,又附耳說了兩句,他才終於反應過來了。
“你——”
黃諫議抖著手指,指向元貞。
元貞嘴角含笑,麵上平和,說出的話卻分外氣人。
“黃諫議,您這年紀也實在太大了些,雖我朝官員致仕無定數,但《朝野類要》上說:士夫七十而致仕,古之通例也。您如今早已過了七十吧,若實在不行,就退去榮養,可千萬彆倒在這,反倒賴上我,我可什麼也沒說。”
“你——”
這下黃諫議倒是不抖了,臉卻被氣得通紅。
元貞也不給他說話機會,揚聲道:“來人,將黃諫議扶下去坐著,通通風,現在天氣炎熱,這麼多人堵在這,可千萬彆中暑了。”
劉儉當即哎了一聲,上前來了,帶著幾個小內侍七手八腳將黃諫議扶了下去。
等這一通事弄完,殿中早已一改方才群情激奮之態。
元貞這才正過臉來,對眾人一拱手,道:“非是元貞狂妄,實在是不懂諸位大人激憤在哪兒?除過黃諫議,諸位大人也都是經朝老臣,其中不乏曆經熙和、景德兩朝,既如此瞧不起女子,闔朝上下,袞袞諸公,當時就該辭官而去,而不是今日在此莫名激憤。”
聽到此言,大臣中有人麵露不忿之色。
可元貞並不給他們說話的機會。
“當然,元貞此言並非激將諸位。隻是父皇乃明君,元貞也並非狂妄無知之輩,能不能做這個直筆內人,早在之前就衡量過了。”
“若諸位不信,元貞為諸位辨明一二。”
“直筆內人須身居深宮,元貞從小長於深宮;直筆內人心無旁騖,元貞母已逝,父乃大昊皇帝;直筆內人不許與外臣後妃結交,元貞久居深宮,從不與外臣結交;直筆內人忠於大昊,忠於聖上,大昊皇帝乃元貞之父,沒理由不效忠。除過元貞有個公主身份,但這身份跟做不做直筆內人衝突嗎?”
“那直筆內人一生不嫁,永居深宮,公主可能做到?”一位大臣上前一步斥道。
就等著這句話!
“當然能。”元貞說得斬釘截鐵,又道:“諸位是不是以為父皇是傻子,若是此事沒經過父皇許可,元貞如何能穿上這身官袍,難道諸位覺得父皇視江山社稷為兒戲,是拿來與子女戲耍玩鬨的?若非我早已道明不嫁之心,怕是此刻也不會站在此處。”
在此之前,確實有許多人這麼想。
正確來說,是所有人都這麼想。
畢竟這位公主素來給大臣們的印象不佳。在人們固有印象中,此女性好奢華,行事不端,任性妄為,經常做些出格的事。
可來之後,見元貞侃侃而談,信手便拈來黃諫議的履曆,此舉著實不該是她能做到的。
偏偏她就做到了,而且絲毫不懼一眾大臣的威逼。
尋常男子都無法視這般場麵為等閒,偏偏她能視作等閒。
且她還知曉,在場眾多官員裡,不乏曆經數朝之官員。
這一切說明了什麼?
說明此女聰慧過人,機智過人,膽大過人,且對朝中之事十分熟悉。
如今還堂而皇之說自己可以一生不嫁。
他們該如何回應?
說女子不能涉政?自身便立身不穩,怕頃刻就是下一個黃諫議。若是挑刺直筆內人諸多事宜,人家已經給你捋清楚說明白了。
此時一眾官員真可謂是進退兩難,倒也有人想做出頭椽子,卻害怕自身被抓住短處,人前落了笑話。
若說之前,楊變還能笑看著元貞駁斥群臣,侃侃而談,他甚至有點看入迷了。
可當元貞說出那句可一生不嫁的話,他的臉色當即難看了起來。
不過接下來沒給他反應的機會,因為這時有一位穿著綠袍的官員走了出來。見其容貌年歲,也就三十出頭,是個年輕的官員。
“總之女子絕不能涉政,公主……”
元貞打斷他:“此言你去跟呂相公說,與王相公說,與陳相公說,與劉中書說,與李樞相說,你且問問這些相公們,女子是否能涉政。”
僅這一句,就將立於一旁一直未曾說話的諸位相公們,推到了風口浪尖上。
真當元貞是故意擠兌那老邁的黃諫議?
不過是早就挖好了坑,等著人來跳。
一眾老油條都不跳,獨此人跑出來,他是隻考慮自己屁股是乾淨的,完全不考慮上麵這幾位大相公啊。
就在這氣氛尷尬之際,誰知元貞話音一轉。
“以往每每見父皇因朝事愁眉不展,元貞俱是心疼不已,早先不明白,世間有何事不能解決,這麼多的朝臣、棟梁、股肱在此,為何愁煩至此?如今元貞總算是明白為何了。”
元貞連連冷笑。
“元貞雖不才,但接觸朝事以來,也與內尚書虞夫人學了不少東西。光元貞棄公主身份做直筆內人一事,諸位便有諸多言辭。諸位真是因女子不能涉政而反對?那直筆內人由來已久,內尚書也不是今天才設下的,為何諸位以前不反對?”
“諸位是為何反對?”
“若諸位是挑剔元貞學識不夠,目光短淺,元貞還高看爾等幾分,可你們是嗎?你們不是,你們隻是反對你們想反對的,駁斥你們想駁斥的。”
“怪不得太原河東一帶戰事告急,卻至今都沒有章程,怕是袞袞諸公的心思一點都沒用在江山社稷上,都是用來與人吵嘴,和駁斥彆人了吧?”
一時間,殿中靜得落針可聞。
這已經是元貞連續兩次提到袞袞諸公,也是她再次出言譏諷一眾官員。
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情,官員勢大已久,這是整個大昊耗時一百六十餘年,養出來的一群畸形怪物,碰不得,觸不得,打不得,罵不得,殺不得。
確實其中不乏有些為國為民的好官,可更多的卻是一群潑皮無賴。
這群潑皮無賴頂著道貌岸然文人大儒的一張皮,吃的是山珍海味,飲的是瓊漿玉露,穿的是綾羅綢緞,住的是高樓大屋。
大昊一朝厚待官員,可以說光是俸祿一事,窮儘曆朝曆代,也罕有俸祿能豐厚過大昊官員的。
他們享著朝廷俸祿,屍位素餐,逢上有災事災情民變,不過闔目道一句可憐,然後扭頭該乾什麼乾什麼。
太原都火燒眉毛了,他們還在這為了派誰的人去誰的人不去而爭吵。
朝廷社稷誰在乎了?都在想個人之私利。
彆說楊變恨這群文官了,元貞其實也恨。
若非他們懼戰不敢戰,隻知一味求和,夢裡她何至於遭受那般大難?
可她又比楊變清醒些,知道有些問題不能光怪某個群體,這是從上至下的弊腐,是綿延多時的遺毒。
她心急如焚,明知國之將傾就在眼前,卻述說不得,隻能一步步去謀去算計。可她也是人,也有自身情緒崩不住的時候。
崩不住,那就爆發吧。
來垂拱殿之前,元貞就想好了,若能過父皇那一關,此舉成了一半,若是再過群臣這一關,事就成了。
若是不成,不成就不成吧,她已經儘力了。
若他們真就不容於她,她就去嫁給楊變,縮在後頭看著大昊亡,是時再讓楊變出來力挽狂瀾。
爹爹能救就救,不能救——夢裡,應該是上一世,該還的她已經還完了,她不欠任何人的。
夾著這股激憤,元貞再上前一步:“戰事告急,便要增援,如此簡單明了之事,為何要爭吵不休?元貞愚昧,諸位股肱大臣,可能解疑?”.
不知不覺天已經黑下來了,殿中早已亮起無數明燈,連殿外的廊下也是如此。
卻因為人太多,在燈光的照射下,顯得人影幢幢。
元貞一人立於殿中央,身後是高坐在禦座上的宣仁帝,麵對的是群臣。
燈光照在她的身上,影子從她身上蔓延出來,隻影單形,對麵卻是人影幢幢,竟有一種雖千萬人吾往矣之感。
“公主——”
“你可以叫我蕭直筆。”元貞打斷道。
見無人說話,她又上前一步。
“諸位為何不言?是不屑與女子談論國事,還是諸位各有自己的心思?既如此,那讓元貞猜猜諸位心思可好?”
不等有人言,她又道:“元貞幼時觀史,《尚書》曾有雲:無偏無黨,王道蕩蕩,無黨無偏,王道平平,無反無側,王道正直。如今朝堂上亂成這樣,是不是能說明朝中朋黨橫行,人人營私,隻求私利,不謀國策?”
“諸位高舉聖賢書,一派聖賢大儒之貌,喊著綱常道德體統規矩約束他人之時,為何不約束約束己身?”
“諸位總說以史為鑒,以人為鑒,我倒覺得那大慶殿以及這垂拱殿,都該在門前豎一麵鏡子,諸位進殿之前,正衣冠,端自身,捫心自問進來後說出的每一句話,隻是為公,不為私心?”
“說得好!”
炸雷似的聲音響起,權中青從人群中走了出來。
他大步上前,人雖因傷病及近日愁煩又瘦了不少,卻鐵骨錚錚。
“蕭直筆說得好!值此太原告急之際,諸位大臣不思國策,反而為了聖上家事在此吵得不可開交。”
“孰重孰輕,本末倒置!”
“權某這些日子已在朝中闡儘太原之重要性,為何諸位相公置之不理?非要等北戎將太原打下來,諸位才能辨個分明?”——
第49章
麵對這一連串的擲地有聲, 少有人敢騎著百官的臉如此輸出,大多數官員都還處於愣神中。
當然也有人是礙於某些原因,故意一言不發。
半晌——
才有人小聲道:“這怎就是置之不理了?朝中不也是為了議到底派哪誰前往?”
“所以議了快半個月?”權中青冷斥道。
這時,又有一人走了出來。
不像權中青, 他往前踏時, 便有人主動分開去路,所以他走來的姿勢頗有幾分龍行虎步的怡然之態。
竟是那裴鵬海。
“權少保所言甚是有理, 這些日子裴某對太原戰事告急一事, 也是心急如焚,無奈朝中一直拿不出個章程。”
“就是, 議來議去總要有個儘頭, 光在朝堂上議, 就能讓北戎退兵?”有人附和道。
“正是。”
隨著這幾個聲音,附和的人越來越多。
“還是得趕緊拿個章程。”
“正是正是!”
見此,元貞悄無聲息地退下了.
元貞從側門退出殿外, 劉儉送她出來。
身後正殿中,群臣議事之聲依稀可以聽見。
此時明月當空,星子點點,夜風拂麵而來, 平添幾分涼爽之意。
“公主, 真是——”劉儉豎起大拇指,“原本我還有些擔憂……”
整個局麵大體沒超出元貞的意料——
借群臣反對她的事,帶出太原之事, 甚至是權中青的出麵, 元貞也算到了。楊變得知這一消息, 必然會來, 他來了, 權中青也就來了。
隻要她局麵控製的好,隻要權中青不傻,他就一定會利用好這個機會。
包括裴鵬海的出頭。
裴鵬海急著想立功,必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他在朝中經營已久,也有自己的附庸,他出麵說話,必然會有人附和。
如此一來,大勢已成。
除了她因心情激憤,說了一些膽大狂妄之言,不過更大膽的事她已經做了,注定立在群臣對麵,也就不在意這些了。
可笑嗎?
明明想去做好事,做正經事,偏偏要機關算儘?
可笑!
可她已經竭儘所能了,這也是當下最好的處置辦法。
朝堂和爹爹不可能放任權中青為主帥。而文官那,由於她的駁斥還言猶在耳,他們勢必會顧忌一二,畢竟文人都重麵子重聲譽,而裴鵬海一定不會放過這麼好的機會。
所以最後一定是裴鵬海為主帥,權中青為輔,文官錯失良機,隻能去搶監軍的位置。
而有權中青這名老將看著,元貞也不用怕裴鵬海為了軍功誤事。
想明白了,元貞這才扭頭看向劉儉,看向這個她很小的時候就看他一直跟在父皇身邊的內侍。
劉儉很會做人,他待人謙和,從不捧高踩低。
麵對得寵的宮妃時,他不卑不亢,見對方失勢後,他也不會改變態度。規矩之內,他能幫手的從不吝於幫手,父皇讓他辦事,他也不缺乏雷霆手段。
這樣一個人,妥當到讓人覺得假,可不管他內心到底如何,反正闔宮上下沒有一個人說他不好的。
“劉叔,你也算是看著元貞長大的,今兒元貞就當你說句心裡話,入內內侍省脫胎於內侍省,劉叔就真甘心一直屈於人下?倒不是非要爭個高低,可入內內侍省霸道,容不下尚書內省,又何嘗容得下內侍省?”
劉儉目光一閃。
這時元貞已經走下台階了,不遠處綰鳶希筠正等著她。
劉儉目送她背影離去,良久才失笑地搖了搖頭,卻在轉身的一瞬間凝重了眉頭.
出了垂拱殿宮門,剛拐過街角,就見不遠處站著一人。
穿著禁軍的半甲和軍袍,是蔣旻。
“大表哥。”元貞走過去道。
蔣旻看了看四周,佯裝要送元貞回去,兩人順著皇儀門旁的長街往前走,綰鳶和希筠落後一些距離。
“貞妹妹,你真是出乎人意料。”
蔣旻的眼神很複雜。
元貞明白他在說什麼,明明該是最親近的蔣家,可蔣家這邊卻什麼都不知道。怕是事發後,下麵的官員都聚集起來要進宮勸諫,蔣家那邊才收到消息。
元貞沒猜錯,她不知道的是,大舅蔣拯急得想進宮來,偏是武官,又覺得自己身份敏感,怕給元貞招事。
幸虧今日蔣旻輪值,才探得具體消息,又在這裡等她。
“我不也是為了家裡著想,不想大舅為難。若家裡知道我太多的事,是時是稟給父皇,還是不稟?”
看著元貞含笑看過來的眼睛,蔣旻心情更複雜了。
整個上京,大概沒幾個人知道蔣家父子是宣仁帝心腹,也不是全家都是,隻有蔣拯父子倆和在禦前班直的蔣林。
其實要認真來算,心腹倒也算不上,隻是宣仁帝召見過蔣拯,暗示過他。而皇城司這邊的消息,每隔一陣子都會做成冊子呈報給宣仁帝。
也僅此而已。
蔣旻和蔣林沒被召見過,隻是蔣家本就是國戚,又有德妃和元貞這一層關係在,聖上又私下做得這般態度,無形之中就成了心腹。
“其實此事本想尋個時間告訴你的,”蔣旻把大致情形說了下,“隻是沒來得及。”
是沒來得及嗎?
是蔣家覺得元貞是個公主,隻要聖上對元貞好,蔣家自會幫其儘心儘力辦事,此事不被元貞知曉反而是好事。
可誰也沒想到,元貞會有這麼大的主意,一聲不吭丟下這麼大一個驚雷,如今一來倒顯得蔣家有些馬後炮了。
其實元貞也知曉家裡是為了她好,一個公主無憂無慮便好,何必了解朝中這些勾心鬥角的事,可惜終究世事弄人。
“我也是怕家裡為難,所以就越過了家裡。”
元貞有些感歎,失笑一聲看了過來:“如今倒可以明著說了,若是我與父皇之間,家裡是幫著父皇,還是我?”
這話問得頗有含義,但蔣旻並沒有猶豫。
“自然是貞妹妹你!”
顯然此事蔣家那邊早有章程,說到底蔣家除了食君俸祿外,和皇家最大的牽扯就是元貞。
“大表哥你放心,我倒不會讓家裡幫著我做什麼大逆不道的事。”元貞垂目道,“隻是帝王之心難測,有些事是不適宜父皇知道的。”
“貞妹妹是想幫七皇子奪嫡?”
多麼異曲同工!
楊變這麼想,蔣家這邊也這麼想,似乎在他們心裡,她一女子會插手朝政,隻能是為此。
之前元貞可以以此為借口敷衍楊變,可麵對蔣家她卻不想敷衍。
她搖了搖頭:“倒也不是,隻是我不想像尋常女子那樣嫁人後相夫教子,可公主長大成年後,似乎隻有出嫁一條道路,我算是給自己另外尋了條新路吧。”
……
此時的天已經完全黑了,兩人都沒有燈籠,隻靠長街上每隔一段就立著的石燈照亮。
昏暗的燈光將二人的影子拉長,蔓延進前方的黑暗中。
可這條路未免太崎嶇坎坷了!
今日百官是被元貞駁斥得啞口無言,但這也隻是一時的,事後他們勢必不會善罷甘休,以後還有的鬨。
這還隻是沒有觸碰到關鍵利益,若是以後元貞觸碰到誰的利益,怕是任何事都有可能發生。
蔣家背靠皇城司,隔絕於各家各府百官之外,也因此看得較常人要分明些,那些藏在台麵下看不見的爭鬥與廝殺,是最為凶狠慘烈的。
隻為了給自己尋另一條路,真值得如此?
蔣旻並不相信元貞的說辭,可他暫時也沒看懂她到底想乾什麼。
當初遞給她消息時,他是故意將如煙的消息夾在其中,就是想知道那位楊將軍和元貞的關係如何。
事後證明,果然二人有牽扯。
今日元貞又借由自己牽出太原之事,權中青那麼恰如其分地出現是偶然,還是故意安排?
蔣旻有太多的看不懂,但見元貞顯然沒有多說的意思,心知這位表妹是個有主意的人,倒也不好再多說什麼。
這時,元貞又道:“對了,其實表哥今日沒來找我,我也要去家裡一趟的。表哥你幫我找些人手,在市井尤其是在太學裡,幫我造下勢。”
“造勢?”
元貞點點頭:“今日暫時事了,也是我用太原之事轉移了他們的注意力,此事一罷,還不知會鬨出什麼來。而且太原之事,不容耽擱,我怕他們再鬨出什麼幺蛾子,不如讓民間發發聲,給那些在乎名聲的官員一些壓力,免得他們再為私利,拖延耽誤。”
以前見麵總是哥哥妹妹,蔣旻受蔣拯影響也一直把元貞當妹妹嗬護疼愛,今天見這位妹妹對朝事信手拈來,侃侃而談,言語之間又定下大計,設計百官。
一時間,蔣旻心情更複雜了。
今日複雜的次數,超過他平生所有。
“好,我回去後就辦。”
元貞點點頭,露出一個笑容。
“那表哥就彆送了,這宮裡看似四下無人,誰知哪裡又藏著人在窺探。”
蔣旻也明白這道理,將元貞送至長街儘頭的宮門處,就轉身離開了.
裴鵬海從垂拱殿走出來。
此時百官都已散了,隻廊廡和宮道上還有點點燈火。
“國公。”魏思進走了過來。
人前,他從不叫裴鵬海義父,雖然宮裡都知道他是裴鵬海的義子。
大昊為了防止出現前朝宦官為禍的事情,可又不得不用這些人,隻能以嚴苛的規矩加以束縛。
例如,內侍宦官可收義子,卻隻能收一人,還得在專門的地方記錄在案。
不過內侍們都知曉忌諱,平時明麵上都是叫師傅。
“恭喜師傅,賀喜師傅,如願以償。”走到近前來,魏思進才堆著一臉笑叫上師傅了。
裴鵬海睨了他一眼:“怎麼著這是?”
“師傅,那元貞公主……”
有時候裴鵬海真懷疑,當初這個義子收得到底是對是錯,以前覺得挺聰明一個人,如今變得如此愚笨不堪。
他哪知曉,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以前他在宮裡,目光局限在皇宮,頂多涉及前朝一部分,現在他跳出皇宮這個範疇,眼光自然不一樣了。
若是如今他依舊身處入內內侍省,必然首要大事是除掉尚書內省,將代批權搶過來。
可他不是,他在宮外,如今封了國公,掌著殿前司,眼光自然看得更遠。
譬如,再來一場功勞,助自己榮登三師三少之位,或是封個王。
到那時候,他將是古往今來第一人,以宦官之身做到這個位置的,還不是惡名,是大功臣,古往今來還有誰?
所以這個時候,裴鵬海怎可能給魏思進好臉色?
畢竟要不是元貞鬨這一出,他想辦的事沒這麼容易辦成,估計還要跟那些文官各種拉扯,利益交換。
“你消停消停,彆壞了義父的好事。”
他用力地拍了拍魏思進的肩膀,一切都在他眼神之中。
“不管什麼事,都等我從太原回來後再說。”
魏思進懂了。
如今義父擔了主帥,但事情畢竟還沒定死,一日不出發,一日事就可能產生變數。若這時候跑去攀扯元貞公主,對方勢必不會善罷甘休。
尤其今天見對方這手段,顯然是個有手腕的,她又在聖上麵前得寵,誰知到時候會再鬨出什麼幺蛾子?
所以大事當前,義父絕不會容許橫生枝節。
魏思進突然覺得,今天自己做得一切,都是俏媚眼拋給了瞎子看。
本想讓義父來宮裡隨文官們一起對付那位公主,如今倒好,對方之舉反而成就了義父,而義父一門心思都在太原之事上,反而沒了對付此女的心思,還投鼠忌器。
真是失策!
“進兒,你是個聰明人,等義父到頂了,不就輪到你了?難道你就不想……”裴鵬海也知曉要讓人聽自己的話,就得給好處,“人的眼光要看長遠些,不要總盯在那些蠅頭小利上。”
裴鵬海走了。
魏思進卻是內心一陣洶湧澎湃,久久無法平息.
元貞回到金華殿。
大抵是都知道發生了什麼,一眾小宮人雖各司其職,服侍也妥帖,但看元貞的眼神都有些閃爍。
晚膳早就提回來了,在小廚房裡溫著。
元貞也累了,希筠命人擺了膳後,她就坐下用了起來。
菜吃了不少,還用了兩小碗粳米飯,算是難得胃口大開。
飯罷,照例是更衣沐浴。
一番弄罷,換上家常的衣裳,元貞今晚不想去書房了,去了一旁的香室插花。
插了兩瓶花,讓人明日送去福寧殿。
元貞洗了手,又來烹茶。
茶烹到一半時,楊變來了。
元貞揚目看去:“怎樣?”
楊變眼神格外複雜,至少元貞第一次見他如此複雜的神色。
怎麼說呢?
有震驚、有感慨、有……
還不等她分辨明白,這人已經走過來,半跪在她麵前,一把將她抱住。
這——
見情況不對,綰鳶已經連忙拉著希筠退下了。
希筠倒想掙紮,可惜掙紮得不夠有力。
“怎麼了這是?”
“沒什麼。”
他將臉埋在她肩頭上,還在上麵蹭了蹭,聲音很小。
這廝不會誤會了什麼吧?
誤以為她此番搞出這麼大的動靜,就是為了牽出太原之事,讓權中青去太原?
肯定是誤會了!
可她要怎麼解釋,其實不僅僅是為了他義父去太原之事?
元貞在心裡歎了聲,怪不得人都說,說一個謊就要需要無數謊去圓。又有些感歎這人,明明是一頭凶獸,偏偏偶爾又會變成一副小狗狗的模樣。
以前元貞養過一隻小狗,是一隻小奶狗,她很喜歡,日日帶在身邊,可惜沒養多久,就莫名其妙死了。
自然懷疑是被恨她的人弄死的,可狗這東西就是親人,改不掉,元貞也不敢再養,怕又被人弄死了。
至於為何又養了小桃子?
小桃子是自己跑來金華殿的,一開始元貞隻是吩咐宮人隨便給它些吃的,後來它一直往金華殿跑,甚至在金華殿紮根,元貞才養下。
關鍵是貓這東西高冷不親人,小桃子自打來金華殿後,從不吃外麵人給的東西。
“我今天也不光是為了權少保去太原,我在尚書內省這事早晚要過到明路,早過明路比晚過明路要好,畢竟入內內侍省那還一直盯著我,我與其坐等他們再出招,不如反倒其行。”
“我知道。”
這時楊變已經平複了心情,站起來去了元貞對麵坐下。
一切如常,就是表情有些訕訕的。
“那事情可有了結論?”
“暫時定下了,裴鵬海為主將,義父為副,禦史台一位監察禦史為監軍,隻等明日朝會過流程。”
果然不出元貞所料。
若是換做平時,裴鵬海不出的情況下,當是文官的人為主將,武官為副將,監軍的則是宦官。
這三足鼎立倒是被那些人玩得極好。
“能為副將其實義父已經很高興了,他讓我轉告公主,說公主大義銘記於心。”
這話倒說得元貞有些慚愧。
什麼大義?
讓一個外臣感激皇家公主的大義,聽著似乎有些譏諷,可何嘗又不是事實。
“不提這些,你一定要與權少保說,讓他一定要盯緊了裴鵬海,我就怕裴鵬海為搶功誤了事。還有權少保應是第一次對上北戎吧,讓他一定要謹慎些……”
關於打仗之事,元貞實在不懂,隻能儘量叮囑。
楊變本是沒放在心上,聞言也凝重了顏色:“你放心,義父乃沙場老將,必定不會輕敵。”
說到這裡,他似有些悵然,卻也心知她是拚儘全力才做得這副局麵,他倒也不再適宜說些掃興之言。
“怎麼?有些不甘心,你也想去太原?”元貞看了他一眼,一針見血道。
是不是自己什麼心思都瞞不過她?
楊變摸了摸鼻子:“我倒不是覺得自己打仗比義父厲害,隻是他有傷病在身,我怕他……”
頓了頓,“這些年都是他做主帥,我替他上戰場衝鋒陷陣。”
元貞想了想,實話實話。
“當下這局麵,朝中不會讓你和權少保同處一處軍中。”
楊變低聲咒罵了句,正要一腳踹在桌子腿上,卻在元貞目光中止住,結實有力的長腿慢慢收了回來。
元貞被他這模樣逗笑了。
“以後少不了你打仗的時候。”
對這句話,楊變倒也沒多想。
“百官和入內內侍省那邊,你打算怎麼辦?”
“入內內侍省那,裴鵬海今日借著助力,謀了主帥一位,怕節外生枝,入內內侍省那暫時會很老實,不會來招惹我。至於百官——”
元貞也沒瞞他:“我已經讓蔣家幫我在市井和太學造勢了,先借民議壓一壓那些官員,待事情已成定局,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造勢?那我幫你也找一些人去做。”
怕她不放心,楊變直接把權簡賣了,“權簡是做這個的好手,他認識的衙內也多,我再讓人幫你在禁軍裡造勢,文官壓武官已久,如今文官吃這麼大個癟,他們肯定不會放過。”
“好。”
事說完了,就該走了。
尤其楊變本就是抽空出來,太原的事雖已定下,到底也不算定死,權家那邊還得做些事防止有變,他還得回去議事。
“那我走了?”
“走吧。”
“你就不留留我?”
“我留你做什麼?”
這下楊變直接收回邁出的長腿,又轉了回來,來到元貞麵前。
“你可真夠狠心的呀,還是不是個小娘子了?”他說得咬牙切齒。
明明他立於一側,俯身下來與她說話,占得是居高臨下的位置,偏偏倒有幾分可憐的味道。
“你當百官說得那些話,是真心的?”
“什麼話?”
“就是一生不嫁那句。”
元貞暗歎一聲,看了他一眼。
“當然是假的了。”
楊變看著她,半晌——
“行吧,我信你。”
又道:“這次是真走了。”
元貞站了起來:“我送你。”
然後將他送到了窗子邊。
作者有話說:
元貞:本以為是頭惡犬,為啥是隻小奶狗?
楊變:我凶一個給你看,嗷嗚——(奶狗咆哮).
第50章
50
之前元貞當殿駁斥百官,說到那句讓百官照鏡子端自身時,權中青出來說了句好,殊不知當時禦座上的宣仁帝,也激動地拍了下龍椅扶手。
這股亢奮一直持續到他回到福寧殿,見到在此恭候多時的虞夫人。
“夫人,你把元貞教得很好!”
此時虞夫人已知曉垂拱殿發生的事,見聖上如此反應,她也放下心來。
表麵上卻是先請罪,說未能攔下公主去垂拱殿,然後才平靜而謙和道:“哪是老身教得好,是聖上對公主的耳濡目染。公主關心陛下,日裡勤奮不綴,公主雖寡言,但老身還是能看出公主是真心想幫陛下的。”
宣仁帝清瘦的臉上一陣潮紅:“朕還是第一次發現元貞嘴皮子是如此利索,竟能把百官駁斥得皆不能言,朕倒是不如她。”
“聖上哪是不如公主,不過是聖上身為皇帝,需要自重,有些話不能說,也不可說。”
“倒是如此,有時候朕也想罵罵那些老……”‘匹夫’二字被宣仁帝咽了回去,“可朕身為帝王,哪能如此辱罵官員,日後落在史書上,那成什麼了?今日我這女兒,倒是給我出了口惡氣。”
這時,虞夫人卻不再插言了,隻溫聲附和一兩句。
過了會兒,宣仁帝終於平複下來。
他看了看下麵坐著的虞夫人,道:“見夫人形貌,似是身子好了許多?”
虞夫人含笑道:“這些日子有公主分擔,老身倒是比以往閒適了不少。”
大意就是,因公主分擔,我不用操勞了,有功夫養身了,才能好了許多。
宣仁帝自然聽懂了。
可想了想他還是說:“元貞尚且年幼,也不夠穩重,內省那沒有夫人坐鎮,朕還是有些不放心。”
頓了頓。
“不如夫人再坐鎮些日子,待元貞能擔當一麵時,再退去榮養?”
虞夫人:“老身自是無有不從。”
之後二人又閒聊了幾句,虞夫人就告退了。
因為談的不是要務,蕙娘一直跟在虞夫人身邊,自然看出虞夫人是有意幫元貞說話。
那些恭維之言,何嘗不也是為了打消宣仁帝猜忌女兒之心,不然虞夫人何至於這麼晚了等在福寧殿。
“夫人……”
虞夫人似是知道她想說什麼,看著遠處那漫長似沒有儘頭的宮道,說:“你不覺得這樣挺好?這朝堂宛如一潭死水,腐朽又彌漫著惡臭味兒,有個變局之人,怕是以後會很熱鬨吧。”
蕙娘一時有些茫然,分不清這熱鬨倒是是好事還是壞事,不過夫人樂見其成,那就是好的吧。
“還有,聖上明明答應了夫人……”
虞夫人歎了口氣,拍了拍蕙娘的手。
是的,聖上是答應了,可帝王之心難測。
這位陛下,大概是早年剛入主大統時經曆,甚是多疑。對裴鵬海不信任,看似信任她,實則這信任有幾分有待商榷,如今又輪到他的女兒,依舊是沒那麼信任。
留著她,不過是用來看著這位公主。
不過這些話,虞夫人不好當著蕙娘麵說,隻是笑道:“當下這般局勢,元貞還沒站穩,即便陛下讓我去,此時我也是不放心的。”
見此,蕙娘自是不好再說什麼。
一夜之間,當日發生的事,就傳遍了整個上京城。
甚至太學裡的學生,市井裡的平民百姓都在討論。
時下文風鼎盛,百姓大多都認識幾個字,尤其又身處皇城根下,百姓多少要通點文墨,偶爾喝茶飲酒與友人議論下時局,也能顯示上京之民的不同。
那些說書人大抵也是好不容易有了新鮮事、驚奇事,竟將之編成了段子,在各個茶樓、酒肆、瓦肆當眾演說。
瞧瞧,公主,大臣,皇帝,吵架……
這契合了多少百姓的獵奇心態!
尤其元貞公主在民間的名聲之響,比起一般大臣皇子都不差,也是得力於每年金明池開池盛會,元貞都會露臉。
對於這位容貌絕世的公主,百姓格外多一種與旁人不同的親近感,是每年一次,親眼看著她一點點長大的。
還有她每次穿了什麼做了什麼,總能引起一眾貴女們追捧,貴女們的風潮又會蔓延至民間那些小門小戶富家女。
所以不光是市井在議論,各家各府小娘子們也都在議論。
說什麼的都有,有的說元貞公主不該如此狂妄放肆,身為女兒身就該嫁人相夫教子,哪有女子做女官的?
當即就有人出來反駁,既然是女官,說明有先例可查,憑什麼公主就不能?
有的說元貞公主說的沒錯,那些個官員個個屍位素餐,敢做還怕人說?
也有人在議論太原戰事,說太原戰局真就如此危機了,北戎那些蠻人怎麼就打到太原去了?
能進入太學讀書的,相當於半隻腳踏入仕途,這些學子們日裡少不得議論下時政。
而學生大致分為兩部分,一部分乃官宦之家出身,靠恩蔭進的太學。一部分則是平民子弟。
當年宣仁帝想廢黜恩蔭製,可惜沒能成功,最後折中成大開太學之門,也收納平民子弟入內讀書。
可是平民家的子弟想進入太學,實在是太難了,可謂是千軍萬馬過獨木。
他們平時就瞧不上那些靠恩蔭進來的衙內們,這次又是打擊那些高官勳貴們的好機會,又怎麼會放過?
尤其人家元貞公主,除了是女兒身,哪裡說得有錯?
當官的不思百姓,不思朝廷社稷,隻為謀求私利,禍害的是誰?反正禍害不到人家公主頭上,隻會是平民百姓們。
如今有位公主出來為他們說話了。
女子涉政怎麼了?
隻要話說得對,事情做得對,就是好的!
因此這兩天太學裡格外熱鬨,這些平民子弟串聯起來,在各個詩會茶會書會上大肆演說,又借此抨擊那些高官勳貴們。
一時間,太學裡一改往日官宦子弟勢大的模樣,反而被這些平民子弟們打得抬不起頭。
而茶樓酒肆中,說書人一計醒木開場——
“但見那元貞公主,身為女兒身,也依舊不畏懼那些聚集起來的朝官。
她大袖一揮,直麵冷斥道:諸位高舉聖賢書,一派聖賢大儒之貌,喊著綱常道德體統規矩……
諸位總說以史為鑒,以人為鑒,我倒覺得那大慶殿以及這垂拱殿,都該在門前豎一麵鏡子,諸位進殿之前,正衣冠,端自身,捫心自問進來後說出的每一句話,隻是為公,不為私心……”
“好!好!”
隨著說書人繪聲繪色的演說,大堂裡全是叫好聲和拍掌聲。
謝成宜就是伴隨著這些聲音,走上茶樓二樓。
他進了一個雅間,其內正有一人等著他。
此人一身便服,也是一副悠閒儒雅之態。
茶已經烹好了,見謝成宜坐下,對方遞過來一盞。
雅間雖靜,到底隔絕不了太大的聲音,正好這時又是一陣叫好聲傳來。
此人失笑一聲道:“倒沒想到這位元貞公主,竟是個出人意料的。若是早知如此,當初也不用配合那位,做得那般無用功。”
要說起這個,謝成宜實在太有發言權了,可他也隻是垂目喝茶,一言不發。
羅長青看了他一眼:“那次事雖是疏漏,到底是有人意外攪局,如今鍋都是你來背,雖說沒折損什麼,到底……那位相公就沒說點什麼?”
能說什麼?又會說什麼?
謝成宜隻是看了對方一眼,彼此就明白怎麼回事了。
“罷罷罷,我倒是不宜多言。”
說到底二人看似是友,實則關係也不是那麼親近,不過是結識覺得秉性相似,偶爾會互通有無罷了。
謝成宜也是與羅長青熟識之後,才知曉這位集賢院校書,三館秘閣裡清貴官員,背後竟牽扯了許多勢力,甚至連入內內侍省那都能攀上關係。
不過二人都是聰明人,羅長青不會過問太多謝成宜的事,謝成宜也不會問他。
“太原之事如今算是定下了,隻是看這位元貞公主作為,怕是當初不僅僅隻是為了帶出太原之事。就照這麼造勢下去,以後誰明麵上反對她涉政,民間百姓都會罵對方是貪官汙吏,如今一來,誰還敢出頭?”
羅長青可不會說無謂之言,尤其今日他擇了這間茶樓,真就沒有其他目的?
“此女頗有心機,不好對付。”
謝成宜言語簡短,也是不好說太多,畢竟他這輩子吃得最大一次虧,就應在此女身上。
是無意攪局,還是另有其他?此事暫時不好言說,但僅憑露出的隻鱗片甲,就知此女不簡單。
“其實各家相公諸位大人們,哪是怕她涉政,一個公主涉政,能做什麼?哪怕當年太皇太後,令由中出,也得下麵有辦事的人。若沒有辦事的人,一個宮中婦人能做什麼?”
這位公主有什麼?
她什麼也沒有,不足為懼。
那他說了半天,想說什麼?
謝成宜看了過來。
羅長青一陣失笑,低聲道:“這位公主是有個弟弟的,七皇子雖不是德妃親生,卻記在德妃名下,隻是德妃去的久,此事少有人提。”
所以——
謝成宜懂了。
先不提太子,明麵上隻有呂相公為太子之師。趙王及王貴妃一脈,背後是尚書左丞王相公,永王和陳貴儀一脈,背後是尚書右丞陳相公,吳王和周淑妃一脈,背後是三司之鹽鐵司副使周懌。
還有蜀王劉貴容一脈,背後是劉中書。
每一個皇子背後,都或明或暗跟朝堂上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就謝成宜所知,羅長青此人看似誰都不沾,跟各處都有點關係,但實際上應該是背靠著趙王一脈,怪不得今日對這位元貞公主如此多的著墨。
“所以你覺得這位公主突然殺出來,是想為信王奪嫡?”
羅長青但笑不語。
直到喝完一盞茶後,才道:“誰知道呢,總之如今盯著這位的可不少。”
這不是他該關心的,謝成宜還是有自知之明,自己如今的位置還沒到關心奪嫡之事的程度。
“這次元貞公主入主尚書內省,百官進宮勸諫,未曾想此女竟將太原之事帶了出來。而第一個出來呼應的,卻是那位權少保。”
所以呢?
謝成宜直視對方,這次羅長青也沒有避讓。
“難道——你不想報仇?”
謝成宜眼色一暗,麵上還是無表情,手指卻是輕輕一動,掀翻了麵前的茶盞。
茶盞歪斜,其內茶水靜靜流淌出來。
羅長青一怔,旋即失笑搖頭:“你啊你,何必動怒?難道經此一事,你還沒發現這些人都道貌岸然,為其辦事風險自擔,還沒什麼好處。你我皆出自寒門,若不四處逢源,怕是早就被吞得骨頭都不剩。”
“所以你逢源上那群宦官?”
羅長青還是失笑:“你啊,終究還是年輕了些,所謂逢源,不過是為己所用罷了。”
“包括趙王?”
“包括趙王。”
這時,樓下又是一陣叫好聲起,也不知那說書先生又編了那位元貞公主什麼生平軼事,又引得滿堂喝彩。
倒下的茶盞被扶起,再度注滿。
“喝茶。”
除了太學和市井,各個武官武將乃至禁軍中,也在議論這件事。
尤其是禁軍,駐守京師重地,人數之多之廣,不比市井百姓的範圍小。
這麼多年以來,一直是文官壓著武官打,打得他們腰杆不直抬不起頭,這般好的時機,誰會放過?
哪怕不針對什麼,隻為了嘲笑那些文官們,也要說笑議論兩句,就為了貶低這些平時道貌岸然的人。
甚至有些那官員,在朝堂上和政敵吵起來,也學會了‘老夫真想拿一麵鏡子出來,照照你這老匹夫,到底是為私還是為公’這一招。
外麵鬨得是沸沸揚揚,宮裡元貞卻是‘一無所知’,她每日還是照常去尚書內省,卻是隻在其中,不再冒頭。
虞夫人笑道:“你倒是坐得住。”
元貞也笑:“並非我坐得住,不過是非常時期,都盯著我呢,我自是不能壞了直筆內人的規矩。”
此時元貞已看完今日從垂拱殿那邊轉回來的奏疏,虞夫人也過了一遍,沒什麼問題,所有劄子都需尚書內省這用印後,再發轉下去。
印是由虞夫人掌著,一枚是內尚書印,一枚是帝印。
一部分代批劄子用內尚書印即可,而親自禦批的則需要用帝印。此帝印並非平時頒布詔書時所用的玉璽,算是宣仁帝的私印,代表此奏疏皇帝已經看過了。
上印也是一項體力活兒,虞夫人年邁又有病在身,平時都是程關二人當麵代勞,如今則改為元貞。
元貞一邊按類往奏疏上蓋印,一邊與虞夫人說著話。
都印完了,再抱回給洪女官,交給她轉出內省。
借由送劄子的空檔,元貞抱著東西離開了這最後一進,卻在出來之後,悄悄藏起一張空白的紙。
而那紙上赫然也印著一枚印蛻。
直到傍晚回到金華殿,元貞才悄悄拿出那張紙。
看著紙,及紙上那枚印蛻,她又是苦笑又是惆悵,許久才收攏起情緒,執筆在其上書寫著什麼。
寫完後,元貞將墨吹乾。
待其上墨完全乾後,她想找東西裝時,一時卻有些犯難了。
思來想去,去寢殿妝奩裡選了一枚金簪,也沒讓綰鳶幫忙,自己用剪子把簪子絞了,隻留一截空心的簪柄。
將紙張卷起來,正好可以放在其中。
她又找來蠟,將兩頭封死,又在其上押上漆印。
如此一來就成了,她又找來一個合掌大的小荷包,將東西裝了進去。
用罷晚膳,又過了一會兒,楊變來了。
“你找我有事?”
信兒是讓希筠傳的,楊變怕元貞找自己有事,他又不在瓊林苑,就留了個心腹在那。而希筠則借著公主有東西遺留在流雲殿,去了一趟瓊林苑。
元貞也沒多話,將荷包給了他。
“權少保明日就要出發了吧?你把此物交給他,若碰見裴鵬海因搶功而置大局於不顧,就讓權少保打開,以其內之物號令其他人。”
聞言,楊變也顧不得說笑,將荷包打了開。
打開後見是一金質管狀之物,看模樣竟是從女子發簪上剪下來的,上麵上了蠟封。
他看了又看元貞,眼神凝重。
“你知道些什麼?”
元貞看了他一眼,長歎一聲。
“我什麼也不知道,不過是以防萬一。”
打從太原之事爆發,元貞就希望自己可以再做一場夢,能告訴她些許消息,可讓人失望的是,什麼也沒有。
明明知曉此乃關鍵節點——北戎能長驅直入打到上京來,就說明太原肯定出事了。這也是為何她急於促成太原之事。
可把一切都做完,她心中還是充滿了不確定感。
她不知促成太原之事,是對是錯,也不知權少保這次前去,能否功成而歸。
而且還有一件事,夢裡裴鵬海是死了的。
不是死在今年,而是在明年開春。
還是她聽下麵宮人議論,說那好大一顆頭顱就懸在宮門外頭,嚇得來往行人皆不敢正眼去看。
甚至還有宮人內侍跑到宮門處去看是真是假的,據說回來後被嚇得不輕。
這說明了,裴鵬海肯定是做了什麼事,父皇才會殺他。
他能做什麼事,讓父皇置三足鼎立‘大局’不顧,要去殺他?
隻能是他犯了什麼彌天大罪,逼得父皇不得不殺他平息憤怒。
光此猜想就足夠元貞浮想聯翩,所以她一再叮囑楊變,讓他告知權中青,一定要盯好裴鵬海。
可光盯著,還不足以讓她安心。
所以她又準備了此物。
“你隻需知曉,此物關係我性命要害,不是碰到萬難局麵,讓權少保不要打開,不要使用,你可能做到?”
看著她的眼睛,楊變僵硬地點點頭。
點完頭,他似有些憤恨道:“你這女人,總喜歡瞞著人做事!”
“不是我要瞞你,而是此事你不知道最好,你隻需要交代權少保,若非碰到如上局麵,此物不要打開,帶回來完璧歸趙即可。”
話說到這份上,楊變就是再傻,也知道裡麵是什麼東西了。
“你就這麼信任我,信任我義父?”他皺眉低喊。
元貞走過來,看著他:“我不是信你義父,我是信他心中大義,我是信任你。你一定會幫我辦到的,是不是?”
楊變看著她的眼。
她的眼明明與平時般無二致,此刻卻有一股魔力,似哀求似篤定又似在說服,讓他聽她的,都聽她的。
良久——
“我會辦到的。”
“走了。”
“你給我等著,等我送走義父,再來找你辨個清楚明白!”
楊變忿忿丟下狠話,走了。
而元貞,本是心情沉重,倒被他這一番表現鬨得哭笑不得。
楊變離開皇宮後,直奔權府。
時候已經不早了,權府的人大多數都歇下了。
聽說他來了,本正準備歇下的權簡套上衣裳過來了。
“怎麼這時候來了?”
“我不找你,找義父。”
見他濃眉緊縮,顯然是有什麼事,權簡也沒有說笑,陪著他一起等。
不多時,權中青來了。
“此物義父你收著,元貞公主與我說,若此行裴鵬海不顧大局,讓你以此物之內的東西號令其他人。”
就如楊變之前反應,這話太過直白,任誰對‘此物’都有猜測。
權中青也如楊變那樣,將荷包打了開,看了看裡麵那枚金管,看完後眉宇緊縮。
“這位公主一再通過你對我示警,讓我警惕裴鵬海有可能會不顧大局,她可是知道些什麼?”
楊變搖頭:“她不知道什麼,她就是對裴鵬海不放心,又覺得太原太過重要。”
權中青看了看義子,將金管放進去,把荷包收好。
“還有彆的交代的?”
“她說 此物關係她性命要害 不是碰到萬難局麵 此物不要打開 不要使用 完璧歸趙即可。”
權中青長歎一聲:“我明白了。”又鄭重對楊變道 “你放心 此物若非萬不得已 且危及時局 我不會動用。”
“我對義父自然放心。”
由於明天就要出發 而朝廷這規矩眾多 明天大概天不亮就要整裝待發 所以權中青沒有多留 回去歇下了。
而權簡直到親爹走了 才發出感慨。
“這位公主倒是膽子大。”
可不是膽大包天 能號令群臣的東西 能是什麼?
左不過就是詔書或手諭詔書需經過三省下發 以元貞如今的地位 她也無法瞞著人弄來詔書 手諭卻是不難。
元貞公主擅書 尤其在天骨鶴體一道 頗有聖上神韻。
光此言就足夠人浮想聯翩 所以若非關鍵必要之時 此物不可打開 不可使用。
權家父子都聽明白了 楊變也懂。
所以她不是膽大妄為什麼?
假傳聖上手諭 此事一旦爆出 哪怕她是公主 也必是重罪!
“她倒是信任你。”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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