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鬆雨進門的時候,陸續反坐在凳子上,下頜抵著椅背,一動不動看著桌上放著的凶劍“無究”,和一杯冷掉的茶。
她眉頭一皺:“又是秦時送來的?”
陸續點頭。
“裡麵放了些什麼毒?”
陸續搖頭:“不知。但必定沒安好心。”
他剛打翻了秦時奉給師尊的那杯毒茶,秦時就即刻給他送了一杯來。
這帶著殺意的威脅,太過明目。
秦時說這茶可以溫養經脈,對他結丹大有裨益。
那麼他的意思很明顯:詛咒他結丹失敗。
最好能受嚴重內傷,從此不能修道,被師尊趕出陵源。
上一次,師尊和師叔,還有寰天道君商討他結丹一事,秦時顯然比他們三人心急。
給他準備丹藥?在丹藥裡動點手腳,他結丹必然失敗。
這段時間,秦時替他療傷,指導他練劍,對他的態度越發和善。
而秦時眼底閃過的鋒光和晦暗,以及那濃戾到幾欲凝結的殺意,他閉著眼睛都能感覺出來。
薛鬆雨憂心道:“你打算怎麼辦?把這件事告訴絕塵道君?”
“要怎麼說?秦時送我寶劍,送我丹藥,指導我修行?這些師尊都知道。”
說秦時對他暗藏殺機?
證據呢?秦時下的毒,絕對驗不出來。
秦時對他無微不至的關心,陵源的同門見了,誰不稱讚一句大師兄心襟廣闊,明月入懷。
若說秦時有意害他,彆人隻會覺得他惡言中傷,心腸歹毒,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秦時那麼多年的偽君子,不是白演的。
就連師尊都一直對他深信不疑。
“不必擔心,”見薛鬆雨愁容滿麵,陸續笑著安慰,“他不會在人前動手。背後那些陰謀算計,我知道怎麼防備。”
薛鬆雨看著陸續將冷掉的毒茶透過窗戶,潑在外麵的泥地上,便斂去了臉上的擔憂神色。
他倆在這兒成日提心吊膽,憂心忡忡也沒用。
日子該怎麼過,還得怎麼過。
最終隻能心歎一句:聽天由命。
她轉移話題:“有一次在深木林,你見到問緣峰的幾個門人爭吵,還記得嗎?”
今日過來,本也是為了給陸續說這件事。
陸續回憶片刻,點了點頭。
他還留有一些印象。
似乎是問緣峰的一個女修,遭到同門孤立排擠。他去找薛鬆雨練劍的時候,剛好看到她們爭執。
“那日之後,徐婉時常來樹林,和我一同練劍。”
天璿法會將近,有意參加的修士們,修煉更加刻苦勤勉。
陸續和薛鬆雨這樣,少以和同門來往的人並不在少數,也有許多人要找安靜地方獨自修行。
陵源,問緣,寰天三峰交界處,那片古樹參天無人管轄的偏僻森林,便成了不願在自己峰內和同門一起修煉的修士們最佳去處。
陸續被禁了足,於興受了內傷要養,薛鬆雨沒了可以切磋的對手。
而在問緣峰內時常被同門找茬的徐婉,為了避開同門,也跑去了深木林。
自然而然和薛鬆雨成了一起修行的同伴。
雖未深交,長時間待在一起,關係也變得尚可。
“休息的時候,我們會坐在一起閒談。她上次見過你,那日問起,我便說了你是陵源峰的弟子。”
“她知你是我朋友,希望我能介紹你們認識。我沒答應,來問問你的意見。”
陵源峰某某,和陵源峰陸續,有著天淵之彆。
陸續身份特殊,薛鬆雨沒告訴徐婉他的名字。願不願意結識徐婉,得先問過他的意思。
“我無所謂。”陸續毫不在意輕笑,“你哪天把她帶來就行。等師尊解了禁足令,我也還是要去那邊練劍,總會遇到。”
告訴徐婉,他就是乾天宗大名鼎鼎的漂亮擺設,也礙不了什麼事。
說起來,徐婉遭受同門排擠,和他境遇相差無幾。若是性格相投,大家還可以抱團取暖。
“還有呢?”陸續看薛鬆雨神色,便知她還有事要說。
“還是和徐婉有關。”薛鬆雨把玩著自己的大辮子,抿了抿嘴,“但這事隻是我瞎想的,也就和你聊幾句。”
陸續點頭:“我知道。”
他又不是大嘴巴,不會將彆人的秘密到處宣揚。
何況即便他想說,也找不到人分享。
“我有沒有給你說過,徐婉資質很好?”
徐婉入門十多年,就已突破金丹。現在已經是金丹初階修士中的佼佼者。
天璿法會,乃是炎天界道門盛會。三宗四門十二派都會派門下弟子參與。
大宗門要展現自己的實力,取得炎天界的話語權。
修士們同樣為此擠破頭皮。
天璿會對修士來說,最好的一點是,排名並非絕對因素。
隻要能好好表現,得大能們看中你的資質和潛力,或者彆的什麼令他們欣賞的閃光點,便能被收為入室親傳,從此一步登天。
徐婉的資質,比問緣峰親傳差了些,在內門弟子裡已算上乘。
她若是是參加天璿會,幫宗門贏得幾場比試,極有可能得到問緣峰主,或者其他峰主的賞識。
即便被彆派的能人看中,改投其他宗門,在天璿大會上也是允許的。
——所以問緣峰的同門,一定會對她百般阻撓。
“我聽徐婉說了一件事。”薛鬆雨瞥了一眼陸續,“寰天峰陳棋的事,你肯定沒忘。”
陸續點頭。當然沒忘。
陳棋遭同門欺辱,被神秘魔修所救,贈予功法。
以他當時的心境,為了出人頭地,修煉魔門功法毫不猶豫。
“據徐婉所說,乾天宗有一個秘密傳聞,受同門排擠欺淩,又資質尚可的修士,遇到魔修的不止一個。”
陸續心中一凜,驟然浮現一個事件輪廓:“有魔修混在乾天宗內,專挑這樣的修士下手?”
例如陳棋和李意。
他們為了變強,不管什麼道,都願意嘗試。
“徐婉說,這是很少一部分人才知道的秘密,叫我千萬彆到處宣揚。”
“那是當然。”
修煉魔功的人定然不會讓彆人知曉。
陳棋陰溝翻船,純屬時運不濟。否則他現在還好好的待在寰天峰,當著一個地位不低的高階弟子。
關鍵是……
“她是怎麼知道的?”陸續眉頭微微一蹙,“她也遇到魔修了?”
以徐婉的現在的處境,那魔修極有可能來找過她。
或許藍男不分是她心中糾結忐忑,想找人傾吐,卻又不敢明說,隻能以“我有一個朋友”“我聽彆人說”這樣的說辭,將此事隱晦地告知薛鬆雨。
“我不知道。”薛鬆雨的大辮子在空中晃出一個半圓,無奈道:“這就是我瞎猜的地方。如果不是聽你說了陳棋的事,我也不會朝著方麵想。”
聽說了陳棋的故事,再聽徐婉這麼一說,立刻就會產生相同的聯想。
陸續問:“她的修為,是否短時間內突飛猛進?”
“你問我?”薛鬆雨如同看弱勢群體一樣,關愛地看著陸續,“一金丹高階的魔修站你麵前,你能分辨嗎?”
陸續:“……”
他不能。他和薛鬆雨這樣的菜雞,境界高一點的魔修,站眼前他都不知道。
李意也是因為煉岔了氣,走火入魔,才讓他感受到一絲極淡的魔息。
陳棋他們修煉的完整心法,有著極好的偽裝,隻有寰天道君那樣的頂級大能才能看出異狀。
徐婉境界本就高於薛鬆雨,她根本看不出來。
“你要不將徐婉帶過來,我請師尊查一查?”
“不。”薛鬆雨神色鄭重地看了陸續半晌,才低聲道:“即便她真的修煉了魔門功法,隻要沒做傷天害理的事,我不打算告發她。”
“我被峰主所救,帶回乾天宗。入了道門,成了道修。若當時是一魔修路過,大發慈悲救了我,說不定我現在就是魔修。”
陸續心中了然。
他不知薛鬆雨的過去,正如她也不知他的。
一但入道,就和凡界斬了因果。所有身為凡人時的前塵往事,便該一筆勾銷。
他不知她曾發生過什麼,為何同她的弟弟失散。
他隻清楚,薛鬆雨從未放棄尋找。
若是薛喬之此時還在世,應當也是修真之人,也有可能入了魔門。
道統之爭,並不涉及善惡。乾天宗裡那些欺壓同門的修士,未必就是好人。
何況他們隻是天地一蜉蝣,隨波逐流自顧不暇,哪管什麼大義蒼生。
“我知道了。這事我會保密。”
陸續擔心星炎魔君衝著絕塵道君而來,因此格外敏感在意。
陳棋金丹高階的修為,都看不透那個魔修。徐婉才初階,更不可能知曉。
何況這僅僅隻是他二人的猜測。
“勾結魔修”是排除異己的最好罪名。
徐婉正遭受同門排擠,貿然一句話,就有可能被嫉妒她的那些同門拿來添油加醋大做文章,將她陷害成第二個於興。
他朝薛鬆雨揚了揚下頜,正色道:“你也不要和她牽扯過深。萬一她真的修煉魔功,一朝事發,極有可能波及到你身上。”
薛鬆雨點頭:“我知道。”
“誒,你說,”陸續打趣,“會不會有魔修來找我?”
他也和當初的陳棋,現在的徐婉一樣,被同門妒忌怨恨,遭受彆人的冷嘲熱諷和孤立排擠。
“不會。”薛鬆雨毅然搖頭。
“因為我有一個好師尊?”
“因為魔修找上的都是資質上乘的修士。”
陸續無言以對。他這樣資質平平的庸才,魔修也看不上眼。
兩人又打趣了幾句,忽然傳來敲門聲。
木質的簡陋房門原本就大敞著,二人轉頭一看,於興筆直地站在門口,僵直得宛如一顆圓滾木樁。
陸續疑惑打量他一眼。
如今他們三人的關係,大苦瓜往常都是一聲“大哥,我來了”直接進門。
今日怎麼一反常態,恪守規矩?
正想問一句“怎麼了?”話還沒說出口,就見大苦瓜不停朝他擠眉弄眼。
他即刻警覺地朝外張望。四處梭巡一周,沒發現任何異常。
到底怎麼了?
他又將目光重新移回於興臉上。
這時於興神色端正,腰背直挺。如同在師長麵前的老實學生,正色中又帶了幾分對嚴師的畏懼。
陸續一頭霧水,看著大苦瓜朝他打招呼,又在桌邊坐下,極力做出同往常一模一樣的舉止,卻因為身體過於僵直,一言一行都顯得有些用力過猛。
坐下後,於興從乾坤袋裡拿出一本書,聲音微顫:“大,大哥,這是最新一回的《戲春風》。”
陸續咬了咬後槽牙:“拿著滾蛋。”
難怪他今天行為異常。將他作為主角的風月話本拿到他麵前,大苦瓜腦子裡缺的不是一根筋。
是根本沒腦子。
薛鬆雨拿起來,隨意翻了翻,頗為不滿歎道:“自從主筆輪到陵源峰的人後,內容就沒多大意思。不知什麼時候才能由鳳鳴峰的師姐繼續執筆。”
一年多以前的《戲春風》,故事還是絕塵道君,寰天道君,和鳳鳴峰主纏綿悱惻的三角戀。
寫到一半,作者輪換到陵源峰,內容就全是陸續和三位尊者不得不說的故事。
成了春宮話本。
而且這位陵源的同門為了泄憤,將陸續寫得特彆的淒慘,受儘淩/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