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名號甚是響亮,露生自然問是誰。林繼庸笑道:“這人姓盧,叫盧魁先。他是民生公司的老板,四川最大的航運公司,在川江稱霸一方。”
濃煙從他口中噴出,在傘下快速地形成一片小烏雲。
“你去年到重慶,可能也坐了他的船——這江上不要說中國人,連外國人也不敢惹他。”
“你是說他霸占航道,逼迫船家們敲詐?”露生警覺起來。
“那倒沒有——我想是沒有。”林繼庸不著急地吮煙鬥,“他們停運了,訂票的時候你沒注意嗎。”
“……停運?”
露生隱隱約約地想起來了,回杭州是他親自去訂的船票,他想起了在朝天門附近看見的招牌,似乎是有一個“民生”的售票處,樓是舊樓,門臉還算乾淨,隻是外頭掛了停運兩個月的公告,說是“整頓盤點、擇期開航”,這在航運是常事,更何況眼下行情不好,露生也就不曾多看。
現在回想起來,就有點耐人尋味了。
“這麼大的公司,停運兩個月,這要付多大的成本……”須臾,他望向林繼庸,“林先生認識盧魁先嗎?”
“聽說過、但沒見過。”林繼庸笑道,“你不問我停運的原因嗎?”
“偏不問,您爛在肚子裡好了。”黛玉獸突然報仇。
把林繼庸噎得一愣,露生也不理他,隻管拿手帕擦雨衣上的水,朝傘外頭擰手帕,好一會兒,回過頭來——果然林教授一臉試圖繼續釣魚的表情,被他逮個正著,林繼庸也一怔,兩人撲哧都笑。
“好,好,你怨我在重慶的時候不提?”林教授將手一攤,“就算提了也沒有用,他現在人在上海,聽說他貸了一百萬,跟江南造船廠訂了一艘新船——小道消息就是,這艘船下水,他就是全中國最大的輪船公司了。”
“這是大喜事,為什麼是小道消息?”
“唔嗯,問到點兒了!這麼大的喜事,你看他的停運公告是怎麼寫的?”
露生緩緩站起身來,香蕉皮的雨衣被濕風吹得鼓蕩,用手按住雨衣,他忽然向林繼庸一笑:“依您的意思,我和劉航琛的賭局,穩操勝券。”
林繼庸簡直想給他起立鼓掌!
“我也是猜的。”他大笑起來,“看來你和我猜的一樣!”
——就像安龍聯合其他棉紡織業、成立同業公會一樣,林繼庸和露生都推想這位船王盧魁先如今也打算聯合整個長江流域的航運商戶,這倒比江浙的棉紡織業公會氣魄更大。
當初求嶽拋出的橄欖枝,是安龍的商業機密,這叫做收買人心。
盧船王卻比他高出一籌,停運兩個月,按兵不動。妙就妙在這個公告發在新船下水的當口,而且寫得不喜不悲。對於其他尚未投誠的船戶而言,這當然讓他們緊張,因為誰也不知道兩個月後民生公司會拿出什麼政策來吞食市場。
露生就明白了,來時漲價的那幾家公司,選擇了宰一票就跑,英屬的太古輪船則試圖以優惠來搶奪一些客戶。也難怪這些公司隻能走到宜昌,再往西就是四川航運的領地,顯然,上流倚仗天險的散戶船家都慌了神,打算逮住一個是一個,很可能兩個月後,他們就會賣掉船隻,改行做彆的。
剩下的,就是真正本分踏實的船家了,像露生搭乘的這條小火輪一樣,他們看不透局麵,也不懂得算計,隻會踏踏實實地運貨糊口。
這就是盧船王想要的同伴。
當然了,也有慧黠如林白一人者,心念電轉之間就已參破這個公告用意——這種人,更值得做同伴。
盧船王隻要兩種夥伴,要麼心地純良,要麼腦瓜靈光。
至於其他宰客的船家,待到民生公司重新營業的時候,他們差不多也把客人得罪光了。
露生點頭歎道:“不戰而屈人之兵,這個盧船王,懂得帝王權術。”
“那你可就想錯了。”林繼庸道,“他那個人並不喜歡政治,去年劉湘招攬他做四川建設廳長,他隻乾了半年就辭官回家。他又不貪名、又不貪利,所以我摸不透他的脾氣。”
露生解得他這話的意思,意思就是:所以我沒敢讓你去找盧魁先,還不如直接去求劉湘。
黛玉獸不禁莞爾一笑:“總比王寶駒要強上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