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不在焉地,叫賣西瓜的切個三角嘗嘗甜,一股撲鼻的蜜香,帶著新鮮水果的生腥氣,好像戀愛憂愁又甜蜜。
次日上午,他兩人帶了瓜果點心,去探望陶嶸崢。按照正常的狗血套路,陶大哥得給他們弄個愛情的艱難波折,搞不好戰後餘生來個goodbye arms,不過陶士官這個人畢竟大風大浪都見過,就是不按套路走,既不賣慘也不纏綿,三個人居然聊得其樂融融。
他氣色很好,在一間三人的病房裡,另外兩個床位空了,陶士官明朗地微笑:“那兩個人已經出院了,我還要再觀察一段時間。”
露生和求嶽關心地看了一遍他的傷口,截肢的地方結了肉疤,已經長平了。陶士官笑道:“行動什麼的都能自便,就是頭腦受傷,有時還會暈眩,養半個月,怎麼樣也都好了,”
殘障就是這樣,如果本人都釋然了,旁人反而不好意思代為哀傷,再說這傷也是光榮的傷,走到哪裡都仿佛勳章,是可以訴說一段傳奇的。
陶士官在醫院裡也不寂寞,家人從山東趕來陪房照料,是他的弟弟和弟媳。弟弟像讀書人,舉止跟哥哥一樣禮貌有教養,弟媳麻利爽快,是能當家的樣子。
陶士官道:“金少爺,我家裡開了個酒坊,現在是大哥大嫂主持家計,我這次出院,也就退伍回家幫忙生意了。隻是小弟念書出來想找個工作,我這弟妹也是中學畢業,讀書識字的。”他和求嶽露生已不見外,有話直言,“不知你這裡是否還有管理或出納的職位,可以讓他們試試看。”
求嶽驚喜異常,原本和露生來探望,是想給陶士官謀個出路,讓他在廠裡混個閒職,現在想想是小看了人家!
又看陶士官的弟弟弟媳,兩個人年輕能乾,都和哥哥一樣麵相厚道。不等他問,陶小弟便自己介紹自己:“我是國立北洋工學院畢業的,讀的就是紡織專業,北平和天津都有工廠招聘我,但我想聽二哥的意見。”
陶嶸崢微笑推他:“說名字。”
陶小弟憨厚一笑:“哦,我叫陶嶸峻。”
陶士官趕緊誇自己的弟弟:“他入學的時候就是第一名,本來要去日本留學,因為打仗,就乾脆出來找工作了。”
陶嶸峻學霸臉:“留學這種事,隻要你優秀,自會有大學帶著獎學金來找你。現在積累一些車間實乾的經驗,比呆在研究室裡強多了。”
他的小妻子撲哧一笑:“實話說罷!是二哥叫我們來句容,說金少爺的廠子鵬程萬裡,我也聽說安龍毛巾一炮走紅,心裡佩服得很,所以嶸峻想來,我也想上班!”
她劈裡啪啦好似竹筒倒豆子:“我叫尹秀薇,是學會計的,記賬什麼的我都行,要是暫時沒有出納的工作,做文員也可以。”又把老公的手一拉:“反正嶸峻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露生和求嶽都看笑了,問她:“結婚幾年了?”
秀薇一點兒不害臊:“我們是中學同學,他考上大學,我們就結婚啦!”
學霸弟弟推推眼鏡,有點臉紅。
這一波探望真是既圓了人情、又得良才。廠裡正缺出納,紡織技術人才更是一將難求。因為是陶大哥的弟弟——其實按排行該叫陶二哥——親朋好友,也不叫他們在鎮上賃房子,就住到金家老宅去。反正房子大屋子空,多個小兩口不算什麼事。
露生細致道:“也不用急著來,你們在這裡照顧你二哥,等他出院了,不必收拾行李,家什都是全新現成,直接來上班就行了。”
大家都是喜出望外,細問嶸峻和秀薇上學的情況,又問嶸峻專攻何業,直聊到晌午。兄弟三人見醫院不便留飯,秀薇便把家裡帶來的大鴨梨洗了一兜,硬叫白小爺拿著。
兩人辭彆出來,露生忍不住回頭,看了兩三次,求嶽道:“吃了人家四個大梨又揣了一兜回去,還舍不得走?”
露生橫他一眼,又是回望:“我是覺得嶸峻小兩口實在甜蜜,青梅竹馬,叫人好不羨慕。”
“有道理。我們倆有點可惜,沒相逢在青梅竹馬的時間。”求嶽啃著鴨梨問他:“你認識你少爺是幾歲?”
“……十四。”
“陶二哥呢?”
“……十三吧,約莫早一年,問這個做什麼?”
求嶽低頭笑道:“男人的占有欲,有時候希望咱們倆也能青梅竹馬,我比任何人都早認識你。”
他摸摸露生的腦袋:“十三歲以前,咱們黛玉吃了多少苦啊。”
露生原本心中笑他傻氣,忽然聽他這話,眼圈兒也紅了。
“不哭,哥哥知道你吃了好多苦,以後不吃苦。”求嶽把啃過的鴨梨翻個麵:“嘗嘗,這個好甜。”
露生乖乖地在梨子上啃一口,趕緊又吐出來。
“乾嘛?有蟲?”
露生捂著嘴道:“梨子不能分著吃。”
金總彎腰看他:“不跟我分離對吧?”說著,也不管他臉紅不臉紅,笑著拉了他的手:“最近忙得沒時間陪你,今天不急著回廠裡,咱們玩一會兒。”
湯山距句容不遠,此時尚有從上海撤回的駐軍在鎮上閒晃,亦有許多避暑的名媛貴婦,花紅柳綠地隱沒在高處的綠蔭之中。
張靜江在這裡也有彆墅,不過和金公館一樣,也被蔣光頭沒收了。求嶽想起金忠明現在無家可歸,要是出院,還得將就在榕莊街那裡,估計對老頭子又是個打擊。
如果今年不翻車的話,下一個獎勵,他希望是拿回金公館。
兩人頂著午後的日頭,在街頭的小飯館裡吃了一頓午飯,飯後便在鎮上散步。
露生苦夏,也是天天拘在屋裡埋頭寫字的緣故,不知是湯山這裡風水宜人,還是今天特彆適合出遊,走在街上儘是穿山清風拂麵吹過,他們並肩而行,有點伉儷同遊的甜蜜心情。
路邊還有許多販賣溫泉用品的貨郎,牌子上寫著:“正宗溫泉毛巾”、“溫泉雞蛋”、“溫泉水米酒”。五光十色的花毛巾上,沒有精忠報國,卻有令人眼熟的日式家紋繡。
求嶽叫車停下,問一個賣貨的小販:“毛巾怎麼賣?”
小販殷勤道:“四毛一條,這是咱們國貨的好毛巾,所以貴。您摸摸,軟得很,泡溫泉頂著可舒服了。”他展開一條,“您看,展開寬大,蓋肚子上跟小被子一樣。”
求嶽點點頭,指一指旁邊的家紋繡:“這個怎麼賣?”
小販搓手道:“這個更便宜,兩毛錢就行了。”
“……日本貨吧?”
小販尷尬地笑了:“仗都打完了,不講究這個了。其實泡個溫泉什麼毛巾都一樣,這個也是又便宜又軟。”
“鐵錨牌的?”
小販驚奇地看他:“您這眼光真夠毒的,沒事兒!現在他們不繡鐵錨了,頂出去也沒人罵,這個大團花金光燦爛的也喜慶。”
求嶽撚著那條毛巾,心道鐵錨的反應夠快,市場應對也很靈活,不過此時的日本人內心對整個東亞大概懷著不可一世的傲慢,鐵錨不繡,繡了一個家紋。
日本他以前常去,便宜往返又快,公司團建經常是大家一起去日本泡溫泉。彆的家紋他不認識,眼前這個家紋在駿河地區的高級酒店被做成各種食品和玩具,他吃飯的時候還跟地陪聊過。
這是德川氏的家紋。
德川家康是日本最後一個統一全國的大名,對日本人來說,他是仁德一統的劉備,也是武布天下的曹操,鐵錨冒用這個家紋,若放在日本國內,恐怕有大不敬之嫌。
放在中國就不一樣了。
它意味著“天下一統”。
求嶽看看小販,“喜慶團花”,不知喜從何來?
這條毛巾弄糟了他的心情。想起齊鬆義之前打的電話,心裡更煩躁——這就是市場,足夠現實。網紅潮慢慢退卻了,市場冷靜下來,商品必然回歸它原有的價值。
吉祥物隻能賣一次,對於真正的消費者而言,幾毛錢一條的鐵錨毛巾是更好的選擇。日貨平實、廉價,所以能長盛不衰,幾十年後的豐田和本田,依然遵循著這個邏輯。
露生見他不說話,心知他是為毛巾不快,接過他買來的日本貨,細細在旁琢磨花色。看了一會兒,輕聲道:“若是真論成本,咱們的成本其實比這個毛巾低得多。”
你說對了,金總也是這麼想的。
但廉價的傾銷戰會是一場惡戰,傾銷是大招裡的AOE,無差彆轟炸,會炸傷日貨,也同樣會炸傷國貨。
金求嶽不怕日本人紅眼,但他實在不願意成為國貨中的公敵。
金總仰天長歎:“想多留點時間陪陪你,狗日的日本人不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