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狙擊(1 / 2)

玲瓏月 白雲詩詩詩 8455 字 9個月前

金求嶽很小的時候, 他老爸就給他講述自己傳奇的炒股曆史。當時的滬深上證可謂大起大落,金海龍原話是這樣說的:“很多人擠破了頭,傾家蕩產地進去炒,最後想跳樓的天台都擠不下。”

父親的輝煌心路,金總未能全麵感受。不過想跳樓的心情, 這一個月他是充分體會了。

金總記得他老爸當時意味深長的表情:“我告訴你,真去跳樓的,反而不是那些一賠到底的,跳樓的都賺過,而且賺得多——人生最受不了的事情就是大起之後變大落。”

齊鬆義之前回南京, 是受了求嶽的囑托, 去訪查江浙一帶目前的原棉市場。當時的金總還蠻有自信,跟齊鬆義慷慨道:“你不需要掩飾自己來自安龍, 如果有便宜的棉花,就直接參與競拍。”

調查結果是意料之中的不樂觀。

但不樂觀的程度遠在意料之外。

兩三天裡, 齊鬆義的電話接二連三地打回句容。金總的臉色一天比一天難看。

“現在很多人在炒作原棉, 因為知道我們廠子急需原料,國內商人在炒, 日商也在高價收購。南京這邊的原棉幾乎要趕上細紗的價格了。粗紗更不必說,三倍於往年。”齊鬆義在電話裡說:“往年這個時候沒有這種情況,今年這次棉紗暴漲,全是我們刺激的結果。”

安龍廠缺貨, 眾所周知, 這種時候截斷原料, 差不多類似娛樂圈的“防爆”。這一波安龍如果資金斷裂,對日商來說是打擊報複的機會,對國貨而言,他們想當然地認為,這是接杆上位的時機。

停戰協定隻能阻止日軍對領土的侵犯,但阻止不了日商舉著和平貿易的大旗繼續攪亂國內市場,日商擁有先進的設備、雄厚的資金,態度甚至比之前還要囂張。

齊鬆義沒有告訴求嶽,他在上海的棉紗行市上見到了鐵錨的在華經辦,對方名叫加藤利昭。他很客氣地和齊鬆義握了手,胸有成竹地笑道:“原來閣下就是安龍的代表,不知閣下有否聽說過,最早將毛巾帶到中國的,就是我們四國的鐵錨。”

他的漢語相當熟練,帶著一股東北的碴子味兒,齊鬆義不冷不熱地讓他握了手,淡淡道:“未曾遠赴重洋,隻知日本與琉球,不知四國是什麼地方。”

那批棉紗當然也被鐵錨高價拿下。

金求嶽想起鐵錨陰魂不散,燒掉了三友又來炒棉紗,心裡惡心了好半天,但他不認為搶貨的國內商人有什麼不對,who who up,no o bb。大家出來做生意是養家糊口,不是為了作秀,原料又沒跟安龍廠三生有約,誰有錢誰就拿。

隻是國貨現在就急於內訌,令人失望,也未免愚蠢。

鐵錨的意圖很明顯,它在用傾銷的手段吞食國內市場份額,可以預見,這場棉花的高價炒作,最終的結果是鐵錨獨占銷售終端,而國內的紡織業淪為初級產品(粗紗)製造者。如果金求嶽現在能夠穿越回21世紀,翻一翻民國經濟史,他會知道,曾經的鐵錨就是以這樣的方式擊潰了國貨毛巾行業,最終製霸了東亞消費市場。

還是那句話,情懷不能當飯吃,吃也隻能吃三個月。

齊鬆義問他:“少爺打算怎麼辦?”

“怎麼辦?”求嶽咬牙道:“商業戰場,價值說話唄。”

金總始終相信,對策是在實乾中撞出來的。有些策略雖然蠢,但是你不得不執行,因為蠢辦法也是硬辦法。眼下唯一的對策就是督促研發部,儘量提升毛巾品質,鐵錨的特點既然是柔軟,安龍不妨走另一個方向,那就是結實。

把成本壓低再壓低,民國消費者的觀念趨向於保守,開發更便宜、更耐用的產品,也許能跟鐵錨打一個回合。

從六月到七月,他一麵在廠裡熬著酷熱,和研發部日夜攻堅,一麵帶著周裕去拜訪金二三四五六太爺,挽救一下今年的原棉庫存。

兩邊的情況都不理想。

毛巾的耐用程度取決於棉紗的支數和機器的精密度,兩個條件其實是一個結果——都是在變相地提升成本。

這條路越走越窄。

他問技術部的孫主任——就是三友之前那位姓孫的提花師傅,“過去鐵錨不是打不過三友嗎?過去的原料戰,咱們是怎麼打的?”

孫主任歎口氣:“金少爺,你以為三友的倉庫是為什麼才被燒?就是因為三友長年屯著棉花,兩邊打了三四年的原料戰,日本人耗不過我們,就燒我們的倉庫。”他望望窗外:“好在咱們廠也有自己的棉田,少爺不用太擔心。”

金總心裡崩潰,大叔,棉田不是我的。你早說是這樣,我上個月就該把棉花訂下來啊!

哪怕挨雹子我也認了啊!

當時他心裡就有很不妙的感覺。

他帶著周裕,急三火四地去往鎮上——果不其然,棉花還未結鈴,那邊已經哄抬訂購,每個老太爺的答案都是“賣光了”,金孝麟更是幸災樂禍地把他擠兌了一頓。

問賣給誰,眾人都道“姚廠長來付的款。”

姚斌人不在家,說是去山西了。

金求嶽沒心情問候姚斌祖宗十八代,不知道姚斌背後站著誰,也許他投靠了日本人,總而言之,眼下句容這波沒成熟的棉花已經不屬於他了。

聽說姚斌遠赴山西,他身上幾乎爆出一層冷汗。

對於1932年的中國而言,新疆還沒有被開發,山西、通州、江浙,這三個原棉生產基地控製了整個中國的棉花市場。

江浙的市場已經上天了,姚斌又去了山西,可以想見,這三個市場是同頻率同脈搏的。

全國的棉花都瘋了。

後悔、尷尬,自己太小看了民國商人的敏銳度,他們確實沒有互聯網,但他們至少有電報和電話,這已經能夠保證商業消息在一夜之間飛遍全國各地。自己悠閒地談了一個月的戀愛,還想著情場商場兩手抓兩手都要硬,而一張包抄的網已經在他背後展開了。

想要安龍死的,不光是日本人,還有他的手足同胞。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年初的這一波狂賺,讓國內棉紡織業同行的眼睛都要滴血了。自己看錯了形勢,這根本不是價格戰,而是一場裡應外合的原料狙擊戰。

這就是國家貧弱的痛苦,反之,他現在更深刻地理解到國家強盛的好處。一個有力的政府會在這種時候執行強製性的管製措施,打擊惡性競爭,用關稅限製進出口,甚至使用貿易戰來互相製裁。在21世紀,美國金融界將這種策略稱為“國家資本主義”,中國人的說法,叫“社會主義特色的市場經濟”。

但現在的國民政府做不到,也無暇顧及。

前麵是鐵錨虎視眈眈,後麵是捅刀的同胞同行,所以擺在麵前的又是老問題,先攘外還是先安內?

要麼單槍匹馬,跟鐵錨死磕,要麼,說服國內的紡織行業,聯合抵製日貨。

金總:“……”

如果眼前的這些國貨商家真能看清局勢,就不會做出跟風炒作的傻逼行為了。

做生意不是作秀,這是他自己說的。

民國的商場,並不比21世紀溫柔,它缺少有力法規的約束,隻會比當代社會更血腥。

他和露生在家裡對棉花賬,房間裡轉著一個小風扇,吹著冰盆子,上麵撒了碎薄荷,取涼,也提神醒腦。露生右手搖一個八角扇子,左手把存棉並粗細紗羅列出來,把齊鬆義報知的棉價也一並明細列出。用的都是新記法,方便求嶽能夠看懂。

原棉還剩兩千多件,棉紗寥寥無幾。

求嶽見他左手執筆,不由得驚奇:“你原來是左撇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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