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剛落,他忽然怔住了。
縫得密,所以難拆——既然要容易拆,何不縫得粗些呢?
腦中倏然劃過一條雪亮的電光,他愣愣地低吟:“縫得粗,就容易拆,可是縫得粗難道不是容易壞?”
可如果原本就不怕壞,或者壞了之前,就拿新的替換呢?
一道又一道閃電在他腦中炸開霹靂——戲園子裡的毛巾把子、廢毛巾拆成的紗線、訂製的“豔骨清音”,又想起求嶽給他說過的故事。
他“啪”地一聲丟下剪子,頭也不回就往外衝,丁老大慌得在後麵問:“小爺這是做什麼去?”
露生哪裡理他?車也不叫,整個人神魂顛倒,見門外拴著那頭大青騾,騎上騾子,揚鞭便抽:“好畜生!快走!”
大青騾驟然吃痛,撒蹄就跑,把丁老大甩在後麵,一陣塵煙,門口坐著的小貴和打手都麵麵相覷。
白小爺是瘋了嗎?
丁廣雄惱得罵道:“都他媽傻了是不?開車出來!小爺有個三長兩短你跟我是拿頭玩兒呢?!”
湯山軍醫院。
陶嶸崢還未出院,他是好靜的人,自己在窗前靜靜看報,秀薇拉了一道簾子,在另一張病床上睡午覺。
嶸峻卻把帶來的書都看完了,這兩天他無事可做,認識了醫院的鄭博士。
鄭博士是德國留學歸來,專攻傳染病學。這個學問用他父親的話說叫“學得無用”,因為家裡條件甚好,他父親在天津教育廳任職,母親也是富族名媛,怎肯讓寶貝兒子跑去看什麼肺結核、梅毒?“都是下等人的臟病”,因此鄭公子不情不願地被送到湯山軍醫院來,領了個副院長的閒職。
他在醫院自覺明珠投暗,恨一身學問沒有用武之地,又不屑與醫院這些專科畢業的蠢人為伍,天天在辦公室寫“論我國傳染病防治之注意事項”的論文。誰知來了個北洋工大的高材生,原本看他沒留過洋,心中還有些瞧不起,聽說他是第一名入學,不由得另眼相看。
兩個讀書人惺惺相惜,此時坐在柳蔭裡下象棋。
嶸峻笑道:“海琳兄的文章,我昨天拜讀了,真是寫得極好,數據、論證、無不精密。我讀大學的時候,同學就有肺結核退學的先例,當時全班放假了一周,如果能推行你的這套方法,一定能降低許多疾病的傳染率——哎,吃你的炮了。”
鄭海琳道:“馬在這裡看著呢——論文寫得好有什麼用?不過拿幾個獎而已,從醫是要濟世活人、揚名杏林,我又不是個作家!”
嶸峻被他看了一手,撓頭半天,走了一個卒子:“你在這裡實在屈才,不過再熬兩年,進去衛生部,那時便可一展宏圖。”
“過河的卒子可當車。”鄭海琳心也不在棋上,“你知道我最近在寫什麼論文?”
“寫什麼?”
“我看年初的安龍毛巾高價熱銷,突然心有所感,為什麼咱們國貨毛巾不能推出一種消毒巾呢?既衛生,又方便。因此我又寫了一篇論文,隻是還缺一些實驗,完成就可發表啦。”
嶸峻差點笑出來,心道這書呆子真是象牙塔裡憋死的,你在這裡消毒,路上運輸幾回,什麼毒也都染上了,嘴上不好笑他,忍著樂道:“高見高見,實不相瞞,等我二哥出院,我就要去安龍紡織廠任職,到時候我來跟他們廠長推薦你,或許他真能采用你的建議。”
鄭海琳呆喜道:“他要是采用我的建議,那就太有眼光了!”
嶸峻“啪嗒”一聲落棋:“哎呀——將軍!”
兩人觀棋大笑,談得正是開心,忽然一陣急促的蹄聲傳來,後麵護士驚叫:“醫院不能跑馬!”又叫“騾子也不行!”
鄭海琳和陶嶸峻都驚訝回望,陶嶸峻驀然叫道:“這不是白小爺嗎?”
露生已經三兩步奔到他麵前,香汗淋漓地勒住青騾,喘著氣道:“可找到你了!”
“找我?”
露生翻身下地,領子上還插著針:“我問你,你是專研紡織技術的,是不是專門研究怎麼把毛巾做結實?”
嶸峻愕然道:“……可以這麼說吧,也不全是這個。”
露生急道:“那要是反過來,我要你製作一種很容易拆線的毛巾,不必太結實,隻要它容易拆解即可,這種毛巾,你做不做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