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要勸你?”露生明亮道:“你先跟我說說,你打算做什麼?”
金總偏頭看他:“你跟我去?”
露生亦是莞爾一笑:“好放屁!你拉著我說這些,難道不是叫我陪你去的意思?跟我還來這一套呢?”
求嶽舔了嘴唇,笑道:“行,走哪咱倆都一起!跟你說你彆怕啊,我的計劃是這樣滴——”
這一夜,他兩個頭對頭地說了一整夜,仿佛又是私奔去上海的那天夜裡,也像初回句容的那個夜晚,都是三星流輝、照徹人心。是照著人的一腔孤勇、也是照著他們心中一點跳躍的火焰。
在他們談話的間隙裡,求嶽想起他看過的電視劇,想起李雲龍——狹路相逢勇者勝,明知不敵,但也要亮劍。
更何況你爹我是帶外掛的!誰不敵誰還說不定呢!
金公館,南客廳裡,偶爾清脆一聲“啪嗒”,棋子落枰的聲音。
金忠明正和喬德清下棋。喬貴族自從結識了金大少,時常地來金公館和金老太爺說話,兩人同為滿清遺老,你叫我“額駙”、我叫你“世子”,在金公館裡搞自娛自樂的精神複辟,居然享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樂。喬貴族拈著棋子道:“棋子還是玉子好,觸手生溫,現下人隻知琴棋高雅,把棋子做得冰冷生硬,殊不知軟玉溫香,和方寸殺伐卻有相映成趣之妙。”
“都是雜玉嘛……也不是什麼好料。”
“話不可這樣說,是玉便雅——要說玉子我也見過不少,以前醇親王府裡就見過一套,黑是恒山玉、白是和闐羊脂,但如額駙這套青紅玉就真是少見,您拿出來的時候我還覺得太香豔,這一落子才明白了——青是鱗甲青、紅是碧血紅,再沒有比這更有兵氣的棋了!”
金老太爺得意洋洋:“過獎啦、過獎啦。世子的眼力是不錯的,你說香豔,其實並沒說錯,這原本是內子搬來南京,聽說秦淮河有‘胭脂棋’的風俗,女子閨閣對弈,用胭脂將白棋塗紅——雖然是煙花之地,到底也算得一樁雅趣,因此我給她琢了這副棋。”
喬貴族轉進如風:“哎喲!如此風流!”一時托著棋子感慨道:“額駙真是天下第一癡情人。”
金忠明自得中又有點兒憂鬱:“不說這個啦,說了傷心。”
“是、是。”喬貴族且不落子,放低了聲音:“額駙聽說滿洲國的事情沒有?皇上被日本人扶起來了。”
金忠明心說你怎麼老說我不愛聽的?敷衍地答道:“皇上這件事做得不好,雖說袁世凱不忠不義,但跟日本沆瀣一氣,實在有愧先皇帝誌氣。”
喬貴族歎道:“是呀,所以他們叫我去滿洲為官,我左思右想,辮子都剪了,再去沒有意思。滿蒙一家,他為什麼不去蒙古呢……”
金忠明警覺道:“這話彆說了,都民國多少年了。”自覺語氣有些嚴厲,緩和了笑道:“還不如說說你的戲。”
仆人奉上茶來,兩人都是老油條,你知我知的情形,喬德清也知金忠明不是複辟一黨,他自己也是成天瞎混,因此丟了這話不提,和金老太爺快活地喝了一道茶,撥弄著棋子道:“我這戲呀,內涵已經精妙,隻是道具上若能追得上海那頭的時髦潮流,那可就是內外兼修、不紅就無天理了!”
“還要甚麼道具?”金忠明笑道:“那小白露生給我也演過兩回,我看他那個劍可笑的很,花裡胡哨,真花拳繡腿。”
喬貴族跟他攀親敘舊好些日子,嘚嘚瑟瑟地笑道:“額駙彆說這話、那什麼劍能入您的眼——”
“——你又想我的寶劍?”金忠明嗤道:“他白露生也配?這話休提!”
“哎呀,風雅事情,那宋慶齡也來看的,額駙何不再想想呢?”
“你就是跟我內弟一樣,總是在這些事情上用功。”金老太爺嘟著嘴兒:“不給不給。”
“嘿!您這摳門兒額駙!”
“您也是無能世子。”
兩個老東西桀桀呱呱,說得開心得要命。突然見求嶽風風火火地推門而入地,喬貴族請安道:“小貝子來了,額駙老爺的棋下得很好啊。”
金總平時就煩他這一套,今天居然聽著很悅耳,他也打千請個安:“世子伯伯,我有話和我爺爺說,您老人家可否先回避一下?”
金忠明蹙眉:“這是什麼話?有話當著世子說。”
金總心道他個複辟老烏龜可不能當他的麵說!又不好趕人,乾站著搓爪。
喬貴族甚有眼力的人:“小貝子想必是真有事情,我先回去了,額駙這棋給我留著,明日咱們接著。”
一時喬德清去了,金忠明也知求嶽這幾日不爽,不過被打斷了嘮嗑他更加不爽,興趣缺缺地拉著臉道:“你這幾天在家裡亂吵亂叫,街坊四鄰都聽見了,今日好了?”
金總可不耐煩跟他走這個過場:“咱們先不說這個好嗎?爺爺,我有事情告訴你,不是請示,我是通知。”
金忠明:“……!”你好大狗膽。
隱隱地他又有不妙的感覺,他這孫子自從病後是身上掛了十八個膽子,什麼渾事都敢上,一時放下茶杯,極嚴肅地,他看著求嶽。
畢竟就這一個親人,瞞著是瞞不住的,金總簡單明了,把計劃的事情跟金忠明說了一遍:“我已經跟孔部長說過了,他說會保護我。”
金忠明這裡是越聽越出汗、越聽越打寒戰,這事遠出他的意料,聽到最後幾乎變色大驚,站起身來喝道:“你不要命了?這是什麼劍走偏鋒?孔祥熙好混賬的人,這種事也能答應你?!”
“沒彆的辦法了,爺爺。”求嶽知道他爺爺是一定要應激一遍的,在金忠明身邊坐下:“法幣火燒眉毛,儲備金放在這裡不能等,越拖就越尷尬,現在結算還是用白銀,我們夏天的出口已經崩盤了,這不叫為國大義,你就權當是為了我們自己——而且這件事隻有我最懂,也隻有我能辦到,沒有人比我們家更合適。”
“可國家不是隻有你一人。”金忠明氣結:“是,這主意極妙、可是也極險——你想過沒有,若你這是大鬨天宮、以一敵萬,是不成又如何?誰來保你?”
“不要人保。”求嶽看著他:“哪怕輸了,我也要亮劍。”
金忠明一時無話可回,此時方才明白,他孫子在家裡發瘋幾天、沉默幾天,是早把主意打定了,想起他剛才的話,“不是請示、是來通知”,一時心中湧起無力之感。其實金家從小教導這一脈單傳的金孫要懂得明哲保身,可是忠孝禮義、不免地又教導他君子大義正身,教來教去、不料倒教出一個孤膽銀槍!
赤壁陳兵、猇亭聯營,江東自古虎魂之地;越王問劍、吳王射潮,吳越男兒從來血性。
此事無論成敗,金家是真要天下揚名了——可這個名聲他寧可不要!
想到此節,唯有仰天歎息,“誰料到?誰料到?一國權貴皆無能,要靠你們兩個小輩來力挽狂瀾!”
“有總比沒有強。”求嶽望著他:“我們隻是先想到了辦法。”
金忠明幾乎是慘然一笑:“你都打點妥了?”
“妥了。”
“不再考慮?”
“考慮完了。”
金忠明又看露生:“你的戲也不唱了?”
露生柔順而堅定地:“他去哪裡,我就去哪裡,太爺早知道的。”
金忠明長久地沒有說話,唯是手中撚動棋子,一顆又一顆,愈撥愈慢,他忽然洪聲道:“鬆義來!”
齊鬆義從門外快步進來:“太爺。”
“去把那寶劍拿來!”
齊鬆義略感錯愕:“……格格的那把?”
“拿來!”
齊鬆義不再多言,轉身而去,片刻,他極肅穆地托了一把三尺許長的烏鞘寶劍,行至室內,雙膝跪下,將劍高舉過頂。
金忠明將劍付於露生:“你那把琉璃劍,華而不實,吳越自古善於冶兵,要說用那個扮演越女也太是可笑,看看這個。”
露生和求嶽都覺詫異,拔劍一看——明如秋水、寒如霜雪,拔劍出鞘的一瞬間、劍光令兩人幾乎不自覺地躲避瞬目——從來隻聽說劍氣可以逼人,未想世間真有寶劍如此!
不覺都驚呆了,兩人四個眼睛,傻看金老太爺。
“這是婉心當年的嫁妝,她祖上跟隨聖祖皇帝禦駕親征雅克薩,撻伐沙俄、以身殉國,聖祖皇帝賜下這把寶劍,嘉獎忠烈。”金忠明撫劍道:“今日你二人雖然不是再征沙場,但為國為家,心誌是一樣的,給了你們也不算辱沒。”
把求嶽聽傻了,露生亦隻知格格家貴重,不知還有這等壯烈功勳——貝勒是真疼閨女,家傳寶劍也當陪嫁送了,一時都已猜到金忠明的用意,和求嶽相看一眼,有些熱淚盈眶,但聽金老太爺沉聲向求嶽道:
“你跪下。”
求嶽結結實實地跪下了。
金忠明向露生道:“你也跪下。”
露生亦在求嶽身旁跪下。
“我金家隻有你們兩個孩子。”金老太爺望著他們,一語未畢,老淚已經湧出,強忍了淚道:“後嗣我已經不指望了,婉心家也是無後,但有忠烈之名存世,好過子孫萬代無能。”自己站起身來,摸摸求嶽的腦袋,又摸摸露生的臉,“過去總是說你們不肖,其實兩家忠義骨氣,你們最肖,所以你們要去,我不阻攔——隻是這次兵行險著、這一去也是凶險極甚,我半身入棺的人,沒有彆的盼頭,隻盼你們能大計得成、回來拿著這把寶劍扮演越女!”
露生和求嶽直挺挺跪著,聽他越說越哽咽,心中湧動如潮——露生雙手接了劍,端端正正地,他磕了三個頭。
求嶽也俯身下去,向金老太爺三拜叩首。
接連地六聲叩地,聽在金忠明心上,幾乎心如刀絞——想這兩個孩子初生牛犢不怕虎,計劃這樣異想天開的事情,更怕白發人送黑發人,可是他兩人一路走來,甚麼險沒冒過?甚麼苦沒吃過?當初他兩個從上海不要命地回來,就知道他們不是貪生怕死一流!濁淚在眶裡滾著,不願哭出來,唯恐哭敗了孩子的誌氣,克製又克製,拉了兩人的手,他微微含笑道:“去吧!去吧!家裡有鬆義和陶三少爺,不必掛心我——”
金總趴在地上仰臉兒:“呃先彆忙,我還有點事想請教。”
金忠明:“……”
露生:“……噗。”
——氣氛都破壞了!!!!
當晚,孔祥熙接到了金求嶽的電話,不敢置信地驚喜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隻要你有把握!”
真是放屁,沒把握還給你打個鳥的電話,求嶽拿筆在紙上畫著圈兒,將筆就手一拋、如劍刺月:“給我六天時間,六天後,我們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