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3年,諾貝爾文學獎歸於俄國作家蒲寧之手, 在他最富代表性的短篇《舊金山來的先生》當中, 描述了這樣的景象:在“上等人”窮奢極欲的社交酒會裡, 會有一些稀奇的東方麵孔出沒, 儘管他們罕言寡語、又大多容貌平淡且身材矮小, 但名流們根本無法移開他們狂熱的目光, 因為這些黃種人身體裡流著的可是古代帝王的血液!
1934年的深秋, 波濤綿起的大西洋上,龍的後裔,再度優雅地出現了。
和故事裡的情節一樣——同樣來自舊金山的lewin一家在返程美國的郵輪上,聽說了此船上有中國流亡皇室的消息。盧溫太太,年近五十,典型的美國女人, 如同詩人和家所描述的那樣, “雖然對山水景色一竅不通, 然而卻以旅行為榮”, 她在私人甲板上和另一位太太殷勤八卦:“真的嗎?你也看見了?他們和我們在同一層船室, 早上我和他打了個照麵,他的私人教師陪著他, 在大甲板上散步。”
她那有錢寡婦的女朋友既無兒也無女, 隻有一個不討人喜歡的侄女, 因此對這個問題極為不感興趣,漫不經心地應付道:“是啊,這條航線上經常有亞洲王室微服私行。”日本的、緬甸的, 還有泰蘭的。
“唔!他看上去還不到二十歲!”盧溫太太不願放棄這個話題,她詳細地八卦到了這位“中國皇子”的具體消息,身高體重都不在話下,臂長和鞋碼也一清二楚,以至於他丈夫懷疑她是否連某些不可描述的尺寸都打聽到了。果然他老婆舉起一粒剝了皮的葡萄,換個姿勢開始騷擾老公:“雷蒙,你覺得呢?我聽說他隻是看上去年輕,其實隻比我們麗莎大兩歲而已。”
盧溫先生斜眼看她矯揉造作的小拇指,努力學貴婦的樣子翹成蘭花形狀,關鍵太胖又太短,不僅毫無風情,反而像沒醃整齊的德國香腸,香腸本體又叫了一遍:“我在跟你說話呢,我看了晚餐的坐席,我們可以跟他坐在一起。”
盧溫先生:“……唔。”
他覺得自己老婆腦子裡可能進了屎。
raymond lewin,按照民國求信求雅的漢化習慣,他應該被譯作“雷孟德”或者乾脆就是“盧文雷”,他的發家史是一部美國金錢之夢的經典寫照,你可以在許多名著的配角當中找到他的身影,諸如“great gatsby”、“ameri tragedy”,等等等等:在上世紀《排華法案》頒布之前,他效命於太平洋公司,揮喝著成千上萬的華工在內華達沙漠中修築鐵路——這是他人生當中相當引以為傲的一段經曆,最富於美國人自我標榜的艱苦奮鬥精神;之後,他在蒙大拿承包銅礦和銀礦,靠這個又發了一筆大財。
他是美國上流社會不得不接受、但又嗤之以鼻的“new money”,和權貴階層還差了一個踹不碎的玻璃天頂,這使他至今仍感到不滿和不快,但要改變起來卻也實在很困難!
他的毛病太多、要改善的東西也太多,因為在西部呆久了,他身上總是改不了地有些粗野習性跟狐臭似地從耳根腋下冒出來,甚至從他的姓氏就能看出他不大上流的猶太血統——為了改善這一點,他改信天主教,並娶了一個愛爾蘭人的老婆(不過似乎並無鳥用),在兩州參選議員(皆遭遇失敗),給自己在大學裡捐了一個雕像(後來發現州長也有,而且免費,還比自己的那座大),剩下的就是一些自我安慰性質的雞零狗碎的努力,比如喜得千金的時候將其命名為奧匈帝國的那位絕代佳人(事實上和茜茜公主反著長)。
盧先生不爽地想:“名望這種狗屁東西……比起賺錢可真是麻煩多了。”
不過畢竟已經六十多歲的高齡,儘管保養得不賴,盧先生對人生已經有了“一切他媽的看淡”的決心。這次回美國,他剛剛結束在歐洲為期一年的旅行,一方麵是國內經濟慘淡、與其在家裡坐觀股市尿崩,還不如去意大利老夫聊發少年狂(不幸差點騷出梅毒來);另一方麵也是為他那個二十好幾還沒著落的女兒碰碰運氣。他的表姐的女兒嫁到了英國,從一個看上去就各種無能(包括生理)的子爵丈夫手裡繼承了一座莊園,但表姐一家深以為榮,昭告天下之後分分鐘收到了紐約頂級派對的邀請函,並且聽說外甥已經電光石火地發揮捆綁技能,在法學院裡和某位名門小姐勾搭上了!
盧先生:“……fuck.”
其實並不想回家,回家就覺得好窩囊哦,但聽說白銀法案頒布之後市場又有起色了。
所以盧溫先生還是決定回家。
而且他那女兒,有點太恨嫁了,法國男人太浪、意大利男人太騷、西班牙人太假英國人又太龜毛,盧先生擔心他的奧匈佳人浪漫讀得太多,彆他媽在歐洲搞出個窮鬼小子愛上我,打電話確認了股市抬頭的消息之後,他著急忙慌地叫仆人收拾行李,訂了這張返回美國的船票。
當然,是坐頭等艙。
盧先生:“唯一彰顯身份的機會了……”
太陽漸漸沉落下去,金光浮動在海麵上,一掃清晨時分陰暗的雲翳,這是大西洋上最常見、但也最可貴的豔麗景象,碧藍的波濤為夕陽染上綺豔的色彩,在碧藍和霞紅之間摻雜著白色,那是浪花的雪峰、以及鷗鳥。從南安普頓到紐約的這條航線上,鷗鳥見慣了龐大的客輪、以及在每一艘客輪上所到來的世界各地的客人,它們吃過所有船上的麵包,看見過每一艘船上所發生的短暫的戀情、用小小的黑眼睛目睹那些傳奇大輪的破浪迎風和沉沒——此時它們鼓動翅膀,在船尾借風而行,像一群敬業的道具演員,它們無思無慮地給夕暮的天空增添斑點樣的活潑的色彩,近乎於德加和莫奈的筆法,使這段無聊且沉悶的航程在“亞洲王子”的新聞之外,還有一點傳統的保留情趣。
“太陽落下去了……”盧溫夫人高興地望向窗外,“要準備晚餐了。”
其實離晚餐還有兩個小時,但女人化妝要折騰很久,盧先生暗搓搓地翻了一眼他那又高又大的愛爾蘭老婆,心想這娘們一定在計劃些啥。
她們口中所說的“中國皇子”,其實所有人都在談論,畢竟並不是每一次旅程都有機會碰見這樣的傳奇——皇帝和王後固然也會坐船,但那和猶太商人以及愛爾蘭老婆永遠毫無關係。早上的時候,他們在甲板上例行公事地散步,無論什麼艙位的乘客都要應著起床號出來運動和做早操,十一點之前,甲板和走廊是他們的社交場所,可以在這裡玩些無傷大雅的健康遊戲。
盧溫一家在船頭那裡碰見了皇子殿下。
和大部分東亞人一樣,殿下生得非常嬌小,一雙含情似夢的黑眼睛,睫毛異常濃密,因此看起來還有點像中亞人,略微鬈曲的黑發柔順地梳開,皮膚十分潔白,不是印第安人的那種薑黃色——因為海風清冷,他的耳朵微微泛紅,這在他老婆臉上是常見的粗糙,但也許是人種的原因,殿下的紅耳朵卻有一種養尊處優的嬌貴感,透明地、朦朧好像意大利玻璃。
一位高大的侍應陪同著殿下,盧溫夫人打聽到他是殿下的“私人教師”,會說英語和日本語。他也是一位美男子,不知是否符合中國宮廷的審美,但顯然,他高大、健壯、俊朗,總之是符合盧太太的審美了,盧太太一見他就立刻發生好感:“這是一個受過高等教養的有學問的人,跟你雇的那些豬仔不一樣!”
盧先生:老娘們兒怎麼淨給我整些添堵的……和我有什麼關係?
他們兩人站在甲板上,是一種優美而獨特的東方情調,教師像傳聞中的“太監”那樣,微微含著胸,用中文低聲地給殿下做講解——靠得很近,以至於看起來簡直像是情人,因為殿下實在很柔美!
盧先生原本不欲打擾,不料殿下看見了他們,非常溫柔地,他向他們點頭一笑。
那位宮廷教師也直起身來,脫帽行禮。
——這可就不能視而不見啦!
“能見到您真榮幸,您也是剛從歐洲結束旅行嗎?”盧溫太太慌忙拿話攀談,“今天海風真大。”
殿下沒有理睬她,隻向家庭教師輕聲說了一句什麼,教師轉過臉來,用並不純正但很熟練的英語答道:“殿下還沒有完全地學習英文,他說見到您和盧溫先生也很愉快。”
盧太太受寵若驚,隻有盧先生在一邊不爽,覺得這開場白既尬又挫,完全不能體現自己的身份,他對中國人一向頤指氣使以至於生殺予奪,要不是眼前這位身份特殊,他就要把對待華工的那套行頭拿出來了——當然,畢竟身份不一樣。
他握著手套插口:“您一定是在給殿下講解大西洋的地理,是嗎?這方麵我倒是非常了解。”
“不,殿下想知道這艘船的故事。”
盧溫夫婦都笑道:“的確,這是奧林匹克號呀。”他們在甲板邊的太陽椅上坐下,“如果要說傳奇,它的姐妹船才是真正的傳奇。”
他們所說的姐妹船,即是在1912年沉沒的泰坦尼克號,這其實也是奧林匹克號上最白爛的話題,事隔二十多年,它已經從禮儀性的“必須回避的話題”變成“必談節目之一”,沒話可聊就要聊這個——乘客們倒也不怕翻船。盧先生12年的時候在titanic上托運了一整箱的珠寶,沉沒之後心痛了好久,因此自覺在這個話題上非常有的聊。他向殿下詳儘描述了那天前往港口所看見的慘痛情形,從卡帕西亞號上“欣喜地看到自己的同事喜獲生還”,“但珠寶完全丟失,裡麵還有定做的絲綢婚紗,因此延誤了我第三個兒子的婚禮。”
因為珠寶丟失,所以還敲了保險公司一筆竹杠,當然這個不在談話內容裡。
他說一句,教師就快速地翻譯一句,這真是一種操蛋的聊天形式——但某種程度上來說,它給盧溫夫婦帶來了外交般的異樣體驗,因此不僅不覺得厭煩,反而倍感興趣。
殿下以極好的耐心含情脈脈地聆聽,露出歎惋和驚訝的神情,不時地,他還向盧先生報以柔和的微笑。
盧先生心情大好,暗暗心道:“無論哪裡的貴族都是一樣的……有過人之處,不過中國人似乎特彆有謙遜的美德。”
可惜他自己並無這樣的美德,說到得意處,忍不住就要賣弄他那僅有的一點曆史人文,也不管這話是否得罪人:“說起來非常巧合,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1912這一年,您的王朝也結束了。”帶著一點漫不經心、一種評價塵封往事的神情,他向清晨的浪濤感慨,“大船的沉沒是多麼相似呀。”
教師笑了笑,脫口答道:
“但她還會再起航。”
——比泰坦尼克更年長的奧林匹克號,如今仍在大西洋上乘風破浪,延續白星航線的光榮與輝煌。
這句話答得十分柔中帶剛。
盧溫先生不禁有些另眼相看。
直到晚上,盧太太還在回味家庭教師的這句話:“雷蒙,這句話多有宮廷教養……不過他那發音真有點兒怪,既不是英國口音,跟我們也不像。”
你是愛爾蘭大碴子,像個屁,盧先生不鹹不淡地敷衍:“亞洲人的英語就是這樣……這已經算好的了,你沒聽過sergiy說話嗎?他們倆像是一個腔調。”
賽爾吉先生是盧老爺的朋友,在新南威爾士經營羊毛生意。
盧太太深以為然:“也許他是跟悉尼人學的英語,倒也不算難聽——你快一點,我去看看麗莎打扮得怎麼樣。”
盧老爺聽出她的言外之意,心裡有點不痛快和不耐煩:“你一定要跟他們坐在一起?”
“為什麼不呢?大家都想跟他坐一張桌子,對麗莎來說,也是個機會。”
“蠢東西,中國已經沒有皇室了……”盧老爺摳著領口的水晶扣子,“現在是新政府主持行政,這種有名無實的貴族有什麼可結交的?”
“就是因為你總是這麼不操心,所以選舉也失敗、婚事也不成。”盧太太也不生氣,“有名無實,好過連名望也沒有,再說了,他們不是剛剛成立新帝國嗎?”
她指的是剛登上《時代》封麵的滿洲皇帝。
盧老爺心說這卻有點道理!不過他不大想聽從老婆的意見,還想反駁“但那是中國人,又不是不列顛人”,盧太太打斷他那還沒出口的話:“我也沒有說一定要怎樣……交際一下總是不錯的,就衝他的教養,交交朋友總是好的。我聽說他們會在紐約長住,殿下預備讀大學——你嘛,買股票是懂得在低處買,結交人情,你就不如我了。”說完又催:“快點,彆讓我們等你。”
然後她就拱進裡間去了。
房間裡傳來她那嘰裡咕嚕的大嗓門,內容無非是胭脂堆裡的指點江山,督促奧匈佳人的妝容頭發。
盧老爺不爽地站在門口,把個水晶扣子撓來撓去,想:“這個蠢婆娘,滿洲王室是日本人的傀儡,有什麼意義呢……但跟這人交朋友,至少能給我鍍鍍金。”想起《時代》周刊上那個麵目呆板的滿洲皇帝,又想:“日本人真是鬼一樣的審美,他們選擇的那一個,還不如這個看上去賞心悅目,不過這個的確有點太柔弱了。”
說著,他照照鏡子,感覺自己還比較更有他媽的帝王之相,順便做好了和殿下共進晚餐的準備。
扣子也終於扣上了!
七點鐘的號聲響起來了,它告訴人們,晚宴開始了。寒冷的大洋上,船艙底部是礦坑一樣的炎熱沸騰,頂層則像珠寶盒一樣、從每一個流線型的舷窗裡透出花朵掩映的璀璨光亮,倒比前些天要明亮得多、芳香得多,似乎用了格外多的百合,電燈也像是用心擦過了。唯有弦樂隊的演奏一如既往地輕柔。通往宴會廳的走廊裡,前赴後繼的全是水蛭一樣的燕尾服,以及貴婦人們反季節以至於反人類的紗衣羅裙,窸窣相接,給橡木地板鑲嵌了一條繁複的蕾絲邊。
盧溫家的茜茜公主終於姍姍來遲地出場,打扮得倒不算出格——剛從巴黎帶回來的古典式的長裙,頗富於希臘風情,頭上插著毛,混搭埃及風味,妝容也很妥帖,坐在殿下身邊,兩人如同一幅油畫——《耶穌誕生之夜》。
殿下像聖母,佳人像馬。
盧老爺:“……”還不如不要坐在一起。
——好啦也不至於那麼慘烈啦!塗塗抹抹還是可以看的!再說儀態也不差。
茜茜公主含羞帶怯,力圖表現得“安靜而高貴”,為了避免被同席的另外兩家人搶話,盧太太隻得努力主持話題。先談了奧林匹克號新裝潢的舞廳,以前白星的巨輪三姐妹是沒有舞廳設置的,但今年改裝了,然後就拐彎抹角地問起殿下在紐約打算做什麼。
殿下向另一家的林太太答道:“我還在考慮,總管建議我先做一些投資。”
“……”這是大家最感興趣的話題惹!
但殿下不肯繼續說下去了,情緒不高的樣子,於是眾人隻好又旁敲側擊地,又問那位總管兼家庭教師。
“所以,您在哪裡就學呢?”
“cambridge.”
這是個不錯的身價,它讓盧老爺的表情沒有滑向失望,保持了愉快的溫度:“eics?”
“literature.”這位總管和家庭教師靈巧地撚動銀餐刀,向身後的侍應比了一個“不”的姿勢,表示他不需要蝦肉——他的行動裡有一種頗為舒展的自信、還有一些位居人下、因此刻意收斂了的頤指氣使的傲慢,令人聯想起攝政王和內閣首相的神情,他向盧老爺露齒一笑:“在中國宮廷裡,如果你不讀文學,就見不到皇帝和太後。”
年輕的殿下坐在他身邊,聽不懂英語,不免顯得有點愚蠢,但他實在生得很漂亮,態度也很溫柔,因此看起來是一種純潔的天真。
教師例行公事地對殿下解釋,用英語:“他們問我為何是文學博士。”接著,他又用另一種語言,低低地、像是重複了一遍。
殿下愉快地一笑。
後麵的內容就沒什麼營養了,不過有這兩點就足矣——奧林匹克號上有新消息了!皇子殿下打算在紐約進行一筆投資,並且他還有不少錢!
這場晚宴直到十點多才結束,宴後是舞會,大家都力留殿下一起跳個舞,茜茜公主也很期待的樣子,但殿下露出疲倦的神情——當然仍然又文雅又禮貌,活像閉合的百合花。因此他那性感教師揮手道:“殿下沒有晚睡的習慣,容許我們先行一步。”
盧太太熱乎地道彆:“要在紐約定居,最好早點習慣晚睡呀。”
教師托著殿下的手:“聽見沒,紐約習慣晚睡。”
殿下不說話。
教師又說:“不是教你抿一小口嗎,朋友你怎麼那麼實誠啊,喝得咕嘟咕嘟的!”
殿下舉爪子。
教師趕緊地接住:“奶酪吃不慣?”
殿下:“我好想笑啊。”
教師:“忍著!”
殿下:“……還不能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