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上旬的時候,盧溫一家接到了來自中國朋友的邀請函, 信函裝飾得很精美, 來送信的老管家一頭華麗的銀發, 很端莊地向盧先生行禮, 然後向盧太太說:“殿下希望能和鄰居們共度聖誕節, 當然, 也包括您這樣的老朋友。”
盧太太聽他那一口漂亮的牛津音, 驚訝地端詳他半天:“你……你不是——”
“是的,您在livermoer家裡見過我。”管家優雅的語調裡頗含驕傲,“現在我服務於aisin gioro——您喜歡這些花嗎?”
盧太太有些不知所措,她低頭去看信函上縛著的花枝:“哦,漂亮,這是李子花?”
“是的, 中國梅花, 剛從檀香山空運來, 您光臨的那天會看到更多。”其實在英語裡是一樣的, 因此管家特意地在前麵加上了產地, 這意思就是提醒盧太太,如果女士有意爭奇鬥豔的話, 派對的禮服最好選擇東方情調一點的、和中國梅花相稱的, “飲食上, 您有什麼特殊的喜好或忌諱嗎?”
“呃,跟以前一樣,我不吃芹菜——我丈夫沒有特彆的。”
“那麼, 欣喜靜候尊駕。”
說完,他彬彬欠身一禮,走出門去,跟著他的黑人給他遞上帽子和手杖。
盧太太呆立半晌,抬起頭向二樓的盧老爺道:“你瞧見沒?這排場真驚人!”
“隻是一個管家而已……”盧老爺不爽地站在樓梯邊上,老娘們怎麼大驚小怪的。
“那是livermoer的管家呀,咱們見過的!這老頭一個月要兩千美金!”
jesse livermore,曼哈頓著名的花花大亨、華爾街最偉大的股票帝王,不過就在今年春天,他的股票投機徹底失敗,不得不申請破產,豪宅和豪車都被拍賣,他手下那一撥傳奇性的家政人員也紛紛辭職——這個管家在曼哈頓的社交圈裡很有名氣,他的父親和祖父侍奉南方聯盟的旗幟lucy holbe家族,而在李弗摩爾之前,他受聘於紐約的社交女王阿斯特夫人——“看到他就等於看到四百人的顯貴名單”。
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是一個人形奢侈品。
盧太太垂涎過這個管家,不過當時全家遠在意大利(當然也因為有點貴),最後作罷。
沒想到會被中國人聘用了,這可真舍得!
“你彆說,貴族是懂得挑選好東西,哪怕是沒落貴族。”盧太太略感嫉妒地眺望落地窗外的車子——現在隻有車尾氣了,“手工富蘭克林,其實你也買得起,你就是不想買,這多麼有身份呢……不過他來紐約才半個月,從哪裡訂到這台車的?”
這話刺痛了盧老爺的自尊心,本來就是用錢構築的,因此被錢砸得特彆痛,地位上輸人一籌,居然連花錢的氣勢也輸人——好在他心胸並不狹隘,起碼自認不狹隘,站在樓梯上,他想:“這中國人已經買了房子,意味著他在紐約的確要長住了,他開這個派對,應該是想結交點懂得投資的人……這對我有好處!”盯著他老婆,又想:“但也要謹防他是騙子,我總覺得那兩個人有點不對勁,這個蠢婆娘什麼也不懂,淨會添亂。”摸著肚子又想:“管他呢,李弗摩爾的聚會,我隻參加過一次,還弄得很不痛快,至少這次宴會上,我會是比較重要的貴賓。”
他在這頭瞎想,他老婆在底下瞎說,瞎想在瞎說的力度麵前還是比較脆弱,導致想了後頭忘前頭,盧老爺煩不勝煩:“隻是個中國人,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吵什麼?!”
盧太太狡猾地昂頭:“那你不想去嗎?”
盧老爺感覺自己的心事被戳穿了,又不願嘴硬說不去,鬱悶地咕噥一聲:“去!”
派對那天不幸下雨,接到邀請的還有同在船上認識的lin林老爺、柯老爺,都是攜妻帶女。紐約冬季的冷雨毫無情致,這種天氣什麼也玩不成,三家人坐在前來迎接的車子上,都覺得有點受罪。
——如果他們小心一點、多問一句,就會微妙地發現,三家人誰也沒有在長島置地,與其說是沒錢,不如說是沒有勇氣。他們都是比中產更有錢一點的那類人,有錢、但沒有見識,“假裝自己是上流人”。其中兩家人十年前在佛羅裡達買了彆墅,這是典型的中產投資。
出於虛榮心,在船上的時候,大家誰也沒有說出來。
那位總管兼教師問及長島地產的時候,他們都假裝自己在長島都有房子——畢竟這種事誰也說不準,就算到時候問起來,也可以說“在金融危機裡賣掉了”。
儘管如此,三家人坐在車上,都感覺有點不安。
他們不安的心情隨著雨勢的加大而愈發加劇,然而在車子轉上山坡的時候,變成驚奇——一向文靜的林太太驚訝得叫出聲來:“這不是李弗摩的花園嗎?他把這一間也賣了?”
另一台車上,柯老爺也驚呆了:“這房子少說也要百萬。”
上百萬美金,這在大蕭條的紐約已經是排的上號的有錢人了!中國人瘋了嗎?來美國不做投資,先買房子?需要買這麼大的房子嗎?他們是打算在紐約蓋皇宮嗎?
難怪他請得起李弗摩的管家!管家算個屁啊,房子都全盤接收了——殿下有興趣接收他的情婦嗎?情婦太老了,我的女兒考慮一下嗎?
盧太太倒是非常安靜,光張嘴、不吭氣,倒是她一向煩不勝煩的老公心裡難受,咕咕噥噥地說:“我以為是北岸那間evermore,原來是這一間,這間小多了……”
盧太太愕然地看他一眼,這一間你買得起?!
盧老爺簡直窩火,多說多醜,他選擇閉嘴。
——這是人生最難受的事情,他曾經來長島參加過股票大亨的公開聚會,但於自己而言,那是另一個世界的存在,那個世界屬於頂級的金融天才和殖民貴族,自己隻能扒在窗戶上,偷偷看一眼、舔一下,可眼前這個是中國人!和豬仔一樣,在自己皮鞭下麵哀鳴求饒的中國人,他憑什麼這麼有錢?!翻眼看看自己這個蠢老婆,羨慕得臉都紅了,差不多就快哭了,盧老爺心裡也想哭了!
“無所謂、無所謂。”盧老爺憤恨地想,“這就是中國人的本性,缺乏英雄精神和國家觀念——就是因為他們帶了這麼多錢逃到國外,所以中國窮得隻能出口白銀。”
這樣一想,他心裡頓時痛快多了,摸摸肚子,他踢了老婆一下:“坐起來,彆大驚小怪。”
盧太太也回過神來,不高興地說:“你弄臟我的裙子了。”
司機素養非常好,自始至終如同沒有聽到任何聲音,連頭都沒有偏一下。
大家的心情有些期待了,嫉妒很快消退下去,變成一種有幸結識傻多速的幸運感,當然,他們還懷著謹慎,目前隻想結交朋友,混一點聲望就好,然而這種心情也是最愉快的心情,因為不付代價,所以不計較代價。
隻可惜天公異常不作美,繞過山坡,雨越下越大——終於,車子開進花園了。老管家在拱門下打著雨傘迎接,“不勝榮幸,今天雨這麼大。”
眾人有些受寵若驚,但也微妙地發現了他不動聲色的意外。
“殿下呢?”他們問。
殿下在溫室裡。
李弗摩從未在這個宅邸招待過公開聚會,三家人都是第一次到來,因此第一次目睹這間庭院裡美輪美奐的玻璃溫室,居然有些凝神屏息,和著名的寇氏花園交相掩映,它藏在常青樹的林翳間,看上去像一個巨大的水晶鳥籠。
這樣的大雨裡,天地變得非常安靜,這也是童話的意味,有些感傷情調的童話。一陣琴聲,眾人自覺地安靜下來,輕手輕腳地撥開花枝,走進鳥籠裡——裡麵是很寬敞的一塊空地,周遭鮮花簇擁,大多是白色,碧綠和蕊白把陰雨的天空映照得明亮,溫暖的空氣裡,雨水打在玻璃上,聽上去溫柔又纏綿。居中擺著一架鋼琴,沒漆成白色,木料原色,音色也深沉,一個挺美的少女坐在琴邊,用女低音彈唱,他們認出這是百老彙最近走紅的小歌手judy gand。
“the dreams that you dare to dream——”聲音低沉、但是甜美,“really do e true.”
伴著雨聲,這是很清新的一種透明感,一切都透明,玻璃透明、花也透明、遠處的海透明、垂著白蕾絲的茶桌也透明,它甚至引起一些南方情韻的憂傷感,女孩低沉的歌詠有一聲、沒一聲的,殿下穿一件稍嫌寬大的絨衫,趴在鋼琴上聽,他是這情景裡唯一落到實處的美。
把憂傷和美都具象化了。
大夥兒也聽得很沉醉。
女孩唱完了,把最後一個音踩得很長,向對麵的主人笑笑,又向客人們笑笑。她對麵的男人這才驚醒過來,回過身,他露出驚喜的表情,說了一句什麼。
管家在門口替他說:“雨太大了,殿下以為你們不會來。”
“唔,如果不來就太可惜了。”盧先生搓著手道,“嘉蘭小姐——我一定沒認錯,你唱得真好。”
嘉蘭嫣然一笑:“我預備簽約電影公司,這也許會是我的新歌。”她看看露生,“殿下也很喜歡,因此請我來表演——我們都以為今天下午不會有客人來。”
她的言談舉止都很早熟,符合美人的標準——這真教盛裝打扮而來的三位小姐一陣灰心,不過殿下的表情又讓她們重振信心,殿下很快樂地穿上外套,一麵說、一麵向外走,管家在他身後彎腰:“殿下想帶各位去參觀新居,已經重新裝飾過了。”
這個提議當然很受歡迎,雖然大家有點好奇家庭教師去哪兒了,不過他在不在也不是很重要,反正管家很善於察言觀色、這就夠了。
他們從主樓的側門進去,經過很長的一道走廊,兩邊的彩色玻璃是極美麗的鑲嵌工藝,描繪出園林和河流的景觀,管家在旁邊介紹:“這是蒂芙尼訂做的試驗產品,仿照敘利亞的古代建築。”
“剛裝上的嗎??”
“不,livermoer先生在這裡的時候,訂造了這些窗戶。”管家施施然道,“殿下很喜歡,因此不予拆除。”
殿下像小孩子一樣,美滋滋地在前麵引路,時不時地伸手摸摸窗上的嵌花——這讓來賓感到有些不對勁,倒不是殿下的行為舉止有何不對,他很自如也很自信,但主人應該被眾星捧月,而這個房子顯然太空了。為了緩和這種不適,太太和小姐們空洞地交談起來,殿下聽不懂,但走到他們中間去,溫柔地聆聽。
三位太太都更有好感了。她們比劃著向殿下說:“您的新居真的很美。”
殿下甜美地微笑。
他們走到大廳裡,跟著管家上樓參觀——忽然從二樓傳來一陣笑聲,兩個人談笑風生地,和他們打了個照麵。
“哦,盧先生,歡迎。”消失的家庭教師端著大酒杯,臉上有點醉意:“殿下請你們來玩嗎?”
盧老爺一行全愣了。
愣的不僅僅是教師的失禮,還有他身邊站著的那個人,那人是華爾街有名的投資顧問,安達信事務所的合夥人pollock feldman,此人出現在這裡,比家庭教師的大不敬令人吃驚多了——很快地,從他們身後又過來幾個人,都是投行有名字的家夥,華爾街上善於鑽營的臭泥鰍,不斷地有黑人托著盤子下去,又端著冰塊和點心上來——原來人都在這裡!
三家人都感到很難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