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9、素箋(1 / 2)

玲瓏月 白雲詩詩詩 27224 字 9個月前

盛遺樓接到赴美的通知,不過就在十幾日後。使團還在回國的輪渡上,消息已經乘著電波先到了。當時光彩的情形自不必說,之後忙忙亂亂的打點行裝、會齊人手、也都不必說。隻說七月近末的時候,江南的鶯聲和風月終於搭著越洋的輪渡,駛進了舊金山的港口。

那天的碼頭下了陣急雨,有些接風洗塵的意思,露生和求嶽在關外的長廊下擎傘遙望——孔祥熙並馮六爺等人都早已經回國,緊著處理國內的事情,獨給求嶽放了個大假,宋子文臨行前笑道:“你是個多情人,辛苦叫俗事纏了一年、耽誤你吟風弄月,再叫你回去,恐怕心裡要罵我們不通世故。當年畹華來美,若不是國內無將可點,我們也不好拘著幼偉——”

說的六爺在一旁直翻白眼。

宋小舅不大說笑的人,居然也開基佬的玩笑,看來是中美會談極大勝利,散了他幾年來的鬱悶之氣,這一臉的躊躇滿誌就差沒往下淌了。金總尷尬之餘仍為“多情”兩字心中暗爽,想到國內有六爺又有榮老爺子,諸事可以放心,忙了一年終於能放個大假,再想到接下來幾個月跟露生暢玩自♂由之國,那真是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嘻嘻嘻嘻,醞釀了好幾年的體操姿勢得抓緊更新一波——哪件事都讓人心情愉悅,臉上按捺不住地傻笑:“沒有沒有,我主要是太累了,真的想休息一下。”

宋子文與孔祥熙相顧一笑,拍著求嶽的肩道:“玩歸玩,橫豎彆風箏一去不回還,最遲九月份,等著你新官上任三把火!”

這話誰也不吃驚,金參議茂才如此,經此一戰,眾人都知必定高升,絕不會繼續參議下去,隻看蔣氏要怎麼愛惜他了——至於背後求嶽的心思,大家沒問過,也不至於去問了。唯獨六爺走來說道:“戲上的事情,你兩個儘可放心。這件事雖然調動得急促,我和畹華會為你們周旋。”

這是求嶽想請求又沒敢請求的話——海外巡洋,梅巨巨最有經驗——高興極了:“六爺……你怎麼總能知道我們倆想乾啥呀?”

“既然想,為什麼不問我?你倒會守株待兔!我要是不說呢?”六爺哼唧,“當時答應的時候也不長個腦子,談天說地的就應下了!”

求嶽光是笑:“六爺罵我是愛我,我無怨無悔。”

馮耿光給他惡心笑了:“彆來這一套,你這恭維人的派頭怎麼這麼膩歪?”

他是實在喜歡求嶽這股淳樸,早先在上海是落魄,那時就覺得喜歡,如今看他淩雲得意仍不失天真,又添一層喜歡,心說人這一生卻有些奇緣,玉芙和畹華得一個稱心的乖徒弟,金求嶽也像自己的徒弟,總是長江後浪推前浪的意思。聽孔祥熙和宋子文推崇他,並不覺妒,隻覺欣慰,大凡胸有大誌的人都不怕後浪來推,怕隻怕後繼無人,因此話雖然從狗嘴裡出來,狗嘴倒吐了兩句六爺愛聽的象牙。又想起當年梅蘭芳赴美,許多奔忙,自己在國內懸身不得脫,彆有一番牽腸掛肚,因此這一群人裡唯有他能對求嶽的心境感同身受,正是個當年明月不得圓,移將今夜照梨花——舊事湧及心頭,不覺微笑:“我也隻能說是儘力,不願意來的勉強不了,這些人脾氣都孤拐,恃薄才自傲,但戲上的事情,他們還都拿手——你見麵容讓就是。”

“我知道——謝謝你,六爺,各種事情上的。”

馮耿光淡然一笑。

有馮六爺這句話,國內的籌備自然樣樣妥帖,加之又是這等榮耀爭光的好事,行內誰不添彩?因此露生和求嶽接到最終敲定的人員名單,簡直是大大大驚喜——不僅周信芳和俞振飛萬裡赴約,更有台前幕後一乾翹楚高手,全來助陣。

金總倒認不全,聽露生如數家珍地說了一遍,咂嘴道:“行,我懂了,雖然名字記不住,但總之就是全明星豪華陣容,牌麵!”

露生拂掉他眉毛上的雨珠,口中隻是囑咐:“到時我問候誰、你就問候誰,我沒問候到的你就先問候,彆傻不愣登的隻知道站著——我們這行裡的人,比常人還更要麵子,你跟沈先生他們早前剛見麵就犯衝,現如今更是居高臨下,彆叫人覺得咱們端身份。”

金總人都麻了:“寶貝兒,你跟我念叨一晚上了,我帶你看羅斯福的時候你也沒這麼慎重啊。”真是皇帝好說話屁民事情多。

露生斜他一眼。

金總拿肩膀撞他:“哥哥我還給你捅過簍子嗎?”

露生低頭一笑。

他們走出迎賓的長廊,漸漸地聽見輪船入港的聲音,兩位駐美使館的參讚都陪在一旁,港外還有歡迎的禮樂隊等候,當地的華人會安排的,至於記者之流就更不必說。不一會兒船泊入港,姓楊的參讚乾練道:“金先生你們在這邊等候,我和陳君把他們接出來,待會兒我們在這個走廊會合,再去外麵的廣場裡合影留念,也給記者一個拍照的時間——采訪的時間不要安排太久,表演之外的話題我們儘量不談。”

這麼一大群人連同幾大箱子道具過關,沒有使館的幫忙,隻怕要過到晚上,這卻是孔宋二人安排的——孔胖子在這些屁事上那可是太善於溫柔小意了,乾脆就把訪美使團的全套服務班子直接留給了藝術團。

安排得舒服。

陳參讚和楊參讚去了,果然藝術團單開了一個出口,拉了彩旗橫幅,也是當地華人會贈送的,待會兒大家就從這裡出關。露生很近地仰看那幾道鮮豔的橫幅,隸書寫“歡迎白露生君攜中國藝術團訪美表演”,有點恍然如夢的感覺——為過去、也為眼前。這其實是百忙的時候、百忙裡反而能扯開時間的鬆緊一樣、人在這個時候往往容易思緒萬千。又聽見外麵舞龍舞獅的聲音,預備著熱鬨起來。

露生的視線就有些模糊。

他看橫幅、求嶽看他,求嶽彎腰小聲:“哎,我說,這就開始激動流淚了,你等演出的時候是不是還要長江開閘?”

露生難為情道:“你知道什麼?我不過是心裡感慨。”

隨行的翻譯官恰好走來,聞言笑道:“梅先生第一次來美國,也是很激動、也很感慨的——您比他又多一份挫磨,這確實是太不容易了。”

露生知他說的是之前那件事,含笑搖頭:“這我不敢當。”

翻譯官敬肅道:“我們都很佩服您在總統麵前的那番話。”

大家談談笑笑,把那一股淚意就遮下去了,漲起來的是後麵的鑼鼓喧天,甚具鄉情的喜慶——誰知左等不來、右等不來,半個小時過去了,其餘旅客都已經下船,這邊關口仍是鴉雀無聲。歪頭龍和獅子蹦累了,幾個大哥都抱著繡球朝裡麵呆望,不知這到底是拿的哪門子喬。再過一會兒雨停了,天公給臉,然而港裡還是不見人影!

四下裡漸漸又熱起來,盛夏驟雨一停、立刻太陽烤人。

這一頭金總和黛玉獸也是一臉懵逼,姿勢都擺好了,怎麼那邊給關住不放人了麼?忽然見陳參讚滿頭大汗地小跑出來,後麵跟著的卻是熟悉的臉,正是麒麟童,又見一人,卻是徐淩雲,後麵一大群人簇擁著出來,不知擁著誰——周先生一眼瞧見露生,又是喜悅又是著忙:“露生!嗨!快送醫院!你這徒弟船上暈倒了!”

露生大吃一驚。

金總:“……搞屁啊?!”

外麵等到茫然的華人總會長也溜進來了,還沒弄清形勢:“哦,來了嗎?奏樂奏樂!”

原本隆重的盛會就這樣在突如其來的的忙亂裡,跌跟頭絆倒地過去了,喜慶還是喜慶,喜慶裡有小操心。眾人因為這一點意外,反將額外的拘謹客套一概都省了。

等薑承月醒來的時候,天都黑了。

承月先看見花格窗外的月光,然後看見坐在燈下的露生,穿一件家常的杭綢衫子,半舊的料子和白蘭花的氣味都教人熟悉和安心。

露生見他醒了,起身走過來,摸摸他的額頭:“還難受麼?起來喝點水。”

“我怎麼了?”

露生抿嘴兒笑道:“中暑了!不知道該說你傻呢,還是說你太講究,哪有大夏天穿這麼嚴實的?捂也把人捂壞了——漂亮是挺漂亮的。”

承月從昏沉裡又清醒了一點,聽見玻璃器皿玎玲的響動,露生的背影在燈光裡:“你不舒服也不說,一路上隻是憋著,饒是這樣也就算了,我怎麼還聽振飛說,說你輪船上麵不好好坐著,總跑甲板上麵練功?”

承月張張嘴,沒說出話來。

露生笑了笑,微微偏頭,對著燈數小碟子裡的藥片,“哪有這樣的臨陣磨槍呢……你這一倒下來不要緊,嚇壞了周先生和沈先生,一群人給你弄得人仰馬翻!”絞了冷毛巾來,重新在床頭坐下:“這會兒好些了?頭還暈不暈?”

承月目不轉睛地看他,身上漸漸地有知覺了,摸索著,他拉住露生的手——其實是攥,人在迷茫的時候會有點像嬰兒,靠本能的觸碰來確認真實感。好半天,他哽咽了一聲:“師父……我想你想得好苦!”

話音出來,兩行眼淚也出來了。

“我差些以為自己再也不能見你了,死的心,都有了。”

露生愣了一愣。

算起來,他們師徒是有半年的時間沒見麵了。

師父是不必跟徒弟辭行的,承月是從沈月泉的口中才知道師父出門去了,至於去哪兒,沈月泉三緘其口。後來露生回國,並沒回榕莊街來,人都在金公館,等他急匆匆地又走了,承月才曉得他回來過。

這大半年裡,承月的心裝滿了寂寞和憂傷,和鬆鼠一樣,有被遺棄的感覺。盛遺樓的戲還在有一天沒一天地排著,西施還在,越女卻不在了,那故事從越女的劍回到了西施的紗,眾人都心照不宣似的,誰也不提露生怎麼不來了,唯有客人不見當家花旦,一天一天地來得少了。

與此同時是多起來的流言,滿城的風話漸漸地起來了,說什麼的都有,說金家卷走了多少人的錢,暗暗地逃走了,說得有模有樣,隻是逃亡的方向有各種不同的版本,有說得罪孔祥熙,逃去天津的,有說得罪杜月笙,逃去內地的,還有說得罪“那一位”,逃去香港的——金大少在流言蜚語中把各種有頭有臉的要人得罪了個遍,並因此神出鬼沒地走遍中國,但白露生的結局卻隻有一個,“跟著金少爺走了”。

沈月泉看他天天掛個臭臉,唯恐他又像上次一樣,再不顧身份跟人打起來,因此三番五次地告誡他:“彆人愛說什麼就讓他們說去,你管好你自己。”

承月又氣又煩:“我是因為他們說什麼才氣?”

沈月泉皺眉道:“不然呢?難道你還嫌人家說得少麼?”

老先生不懂年輕人的心,要問誰懂,大概是八十年後的追星少女們最懂——跟流言蜚語有關也無關的,上一次的流言是因為□□裸地對準了露生,而且一言就能判定它的荒誕不經,所以承月敢於和願意跟這種流言作鬥爭。但這一次的流言其實沒有露生什麼事兒,核心的惡意是衝著金家去的,這是上等人的流言、權貴階級的蜚語,承月既不能判斷它的真假,對它的攻擊性也不大有感觸,他甚至覺得就憑金大少那種惡賴俗勁,乾出這些事兒來也沒有什麼不可能。他的不適在於金大少讓白露生這樣的神仙人物成了陪襯,平白做了英雄身邊的美人,英雄的故事有許多個版本,美人卻隻是點綴性地一筆帶過。

用現在的話說,承月感覺師父被迫地給拉下了水,被迫地蹭了熱度,可惜他生得早,沒有微博也不會粉圈術語,不然分分鐘要發“與我愛豆無關抱走了謝謝”。

許多個夜裡,他翻來覆去睡不著,為未來的命運擔憂,為白露生的命運擔憂,不由得又聯想起他母親的前半生,就是這樣成為了富豪們的鑲邊、無緣無故地做了彆人命運的犧牲品。沒人來和他探討,也沒人給他解答,隻有鬆鼠陪他一起難受。

好像通人性地,那鬆鼠冬天站在籠子上,抱個瓜子兒發愣,思念主人的小表情。

承月問它:“師父不要你了,你怎麼辦?”

鬆鼠又像個小畜生了,不理人,往嘴裡塞東西。那無憂無慮的模樣反是勾起承月的愁緒。承月長歎一聲,走去門外,冷不防看見枝頭含苞待放的白梅,一陣揪心——因為想起去年此時,露生的手是撫過這枝白梅的。

那半年的時光就這樣過去了,盛遺樓冷清、榕莊街也冷清、整個南京城全冷清的,街上連叫賣的人也有氣無力,好像沒了白露生,這城市的魂就沒了。承月知道自己這是移情入景——音訊越來越渺茫,逐漸地有生死不知的意頭,盛遺樓和傳習所卻沒有一個人來請退。也不知是誰起的頭,把《長生殿》的牌子摘了,彆的都演,這個不演,包場的來點也不演。

有不通風雅的愣頭青問:“……怎麼就不能點長生殿?”

沈月泉微笑拱手:“暫且不演了,意頭不好。”

這是藝人們宛曲的心思,誰也沒有說過,卻都心領神會。自古來紅顏多薄命,他們盼著美人能像西施越女,歸隱山林也就罷了,不要像楊妃,黃泉碧落皆不見。

直到五月的暮春時節。

那一天徐淩雲著急忙慌地從黃包車上下來,手裡抓著帽子,推門就叫沈月泉:“沈老!沈老!露生回來了!”

他聲音是壓低了的,可是實在喜悅,所以不由自主地中氣充沛,龍音鳳聲、跟戲台上討彩頭似的,是個柳敬亭的腔調;沈月泉緊趕慢趕地迎出門,拿蘇昆生的調子迎接他:“聽你就差沒唱起來了——現人在何處?快快報來。”

把徐淩雲一下子逗得捧腹大笑:“現在金公館呢,沒得功夫回來。”

“你見著他人了?”

“托我給你問好呢。”

“哎,怎麼總是客氣!”

“還問斌泉先生的病。”

“你怎麼說?”

“我說他就愛操心!”

他兩個一人一句,湧出許多高興的廢話,屋也不進,蹬著門檻囉嗦個沒完。隻有承月扶窗而聽,那兩人的話音像春雨點子灑在他頭上,溫暖又潮濕,聽了一句、再聽一句,一句比一句讓人心裡踏實,眼淚隨著歡快的談話不受控製地出來了。

徐淩雲一眼瞧見,笑道:“這怎麼還有個哭起來的?”

承月無比難為情,轉身就走,一路走、一路泣——如釋重負的嚎泣,他的悲傷和歡喜都是一個人的秘密,白露生雖然不知道,但他代為悲喜了,這就是心意。

此時眼裡泛的淚,仍是那一瞬間的餘韻。

承月攥著他師父的手,儘情儘興地把這腔淚淌完了,宛如字正腔圓地唱足了一整套,滿足地擦著眼淚說:“師父,我看見你沒事,我就放心了。”

露生好笑道:“究竟是我有事還是你有事?躺著的說坐著的?”

一句話把承月說臊了,笑了,鼻涕出來了。

露生見他笑了,歎一口氣:“不過是暈個船、中個暑,就弄這個形象!叫你師爹看見了,又該罵你什麼——‘鴨子沒有出息!’”

“是可達鴨。”

“我管他是蘆花鴨還是麻鴨呢!”師徒兩人都笑,也不知“可達鴨”這三個字到底笑點何來。露生拿了藥水藥片,教承月一樣樣吃了:“苦是苦點,好在洋藥不倒嗓子。”

承月吞著藥問,忽然覺悟:“……師爹呢?”

“陪著你周大先生他們,說話來。”

承月又覺悟了:“……我今天砸場子了。”

露生瞅他一笑:“倒也沒有這麼嚴重,都給你嚇一跳是真的。”

團裡唯一的小朋友突然暈倒,把大叔大爺們慌得不行,又知這是露生的愛徒、要唱西施的,三伏天裡冷汗都出來了——沈月泉出得最多,沈老頭都麻了,心說我的小祖宗,你是生就的作對精、專門撿關鍵時刻給我捅馬蜂窩麼?到底是你師父克你還是你克我,上一次見露生就倒了,這怎麼半年不見,見麵又倒?!更不料這一個小的病倒,所有人都無法出關,全在裡麵檢查完了身體才放出來,因此在關裡耽誤了一個多鐘頭。

也好在港口有醫生,檢查過了,知道是中暑,這才放心。

正事倒沒耽誤,晚宴還是照常舉行,用金總的話說,“就是太搞了。”

露生說到此處,沉下臉來:“這事兒你得跟我說清楚,究竟好好練功沒有?為什麼彆人都在船上休息,唯獨你著急忙慌?”

承月負冤道:“我怎麼沒有?!”

露生不由得軟一點:“有就有,這會兒又能吼了——既然練了,你在船上折騰什麼?大家都說你好像沒底氣,一路上心神不寧,還叫振飛跟你對了兩場,這是有的罷?”

承月不吭氣。

露生嚴肅道:“彆怨我當著病說你。彆人看你是我徒弟,因此不說什麼,但你是挑大梁的、他們給你抬轎,這個你自己心裡要知道,你先泄氣,這讓大夥兒怎麼安心?”

承月梗著頭,嘴裡一個字兒沒有。

露生就又有點來氣:“說你就犯犟,問你又不響,怪我脾氣太好了,寵壞了你,該叫他來擠兌你一頓,罵著你就會說話了!”

——這個“他”字就很秀,情侶稱謂裡最高檔次的人稱代詞,泛詞專用。可達鴨不料這種時候還被技術性地懟狗糧,又撐又冤,坐直了腰,叫:“我算明白了,這半年裡隻有我們想你,你半點不想我們!你連我是什麼人都忘了!我是那樣偷懶耍滑的人麼?我是麼?!”

露生給他叫的一呆,歉疚湧上心頭,語調又軟了:“……好好好,算是我冤枉了你。”

承月負氣爬起來:“彆‘算是’!沒分證怎麼算冤枉?您現點、我現唱,要有一段唱劈了,打我罵我也無怨!”說著就滾起來。

露生按住他道:“這個點上你唱戲?”看他氣得小臉雪白,心知是一定冤枉他了,大約小孩子沒見過世麵,忽然一船的名角爭光耀眼,難免被震嚇住——愧疚心疼之餘還兼有一點好笑:“罷了罷了,算我瞎問,都是你太用功了,過猶不及的反惹人疑惑,還把自己折騰病了——師父給你賠不是。”

承月含著淚趴回枕頭裡:“不敢!配不上!”

露生越發好笑,忍不住脫口道:“你這暴脾氣怎麼這麼像他?歪性子倒像我——”

承月在枕頭裡叫:“我又不是你倆生的,憑什麼像你像他!”露生在心裡笑得要噴,推著他道:“滿嘴的胡話,還不起來呢,藥吃完了空著肚子,你就這樣睡了?”

承月還是負氣不理。

露生佯道:“好,那你在這趴著吧。”說著就往門外走。

承月一下子爬起來。

露生回頭笑道:“你在這趴著,我給你端點湯來。”

可達鴨:“……”

又被套路了!

一時露生端了放涼的甜湯,叫承月吃了,承月仍是委屈氣鼓鼓的臉,露生給他扇著扇子:“你氣性也太大了,我難道說不得你?沒見過做徒弟這麼狂的,說你一句,你十句等我。”

承月埋頭吃湯——屬實餓了——一碗湯吃淨,抬頭看看露生,歎了一句:“師父,我不知道怎麼跟你說話了。”

露生奇道:“這又從哪裡說來?”

承月滿心的話說不出口,想起在船上他師父那一係列傳奇的故事,比戲還更有戲劇性。這些故事之前按捺不發,現在大白於天下,亦真亦假、添油加醋地在報紙上變成雜談和——承月哪來得及細看?看了也不敢信的。又想起在輪船上看見的報紙,金大少在上麵,不是平時嬉皮笑臉的模樣,居然拍出了很嚴肅的神情——逆著光,光影刻畫出他深邃的輪廓,在他的頭頂上一行英文的大標題,同行的翻譯官給他念了一遍,說,意思是《金求嶽和他的紡織帝國》。

這題目真是了不得,

翻譯官又說,這是英國最有名的報紙,給金少爺做了專訪,裡麵還訪問了白露生,一麵說,一麵念給他聽,翻譯官有一點看不起這些人,翻譯的過程裡帶有一點炫耀的意思,中文裡總夾好幾個英文字,但提起白老板和金大少卻很尊敬。

露生和求嶽的形象在他心中模糊起來、有些縹緲的遙不可及——心裡都有些誠惶誠恐。此時人在眼前,仍是有些做夢的感覺,喝著湯,小聲問:“師父,他們說的是不是真的?”

“說的什麼?”

“就你在美國的事。”

露生淡淡一笑:“真真假假,都過去了。”

可達鴨瞪眼。

露生又笑:“差不多就是真的吧。”

“那美國總統,真那麼賞識你,你說什麼他應什麼?”

露生給他搖著扇子:“你說呢?”

“……那我說他太有眼光了!”

露生把扇子在他臉上一拍:“年紀不大,臉皮兒不薄——說這話也不嫌難為情?!”

“難道還不是?”

“當然不是。”露生把扇子翻過來搖,檀香扇子,細細的香風吹過來,有一點訴請的溫存:“你不知道就那麼短短一會兒的時間,多少人一輩子的榮辱成敗都賭在上頭了。”

把時間回到那個晚宴的黃昏。當時羅總統一語驚四座,不是誇張,是真的驚到大家了——孔部長的馬屁歸根結底也隻是馬屁,但白露生是什麼人?在美國公然行騙的家夥、在竊聽裡大放厥詞的混蛋、夥同金求嶽捅了華爾街的人!

他現在楚楚可憐地往這一站,美國人民視角看來簡直是巨型的一朵天山雪蓮。

如果把視角拉得更高一點,以中立的視角看待中美白銀糾紛,這倆互撕算是有來有往,中國人單槍匹馬的挑戰也算得上是金融史上的鬼才佳話。所以羅斯福會見了他倆,情形約等於曹操在濡須口感歎“生子當如孫仲謀”,屬於氣度和涵養的體現,大家誰也沒有說什麼,甚至還能維持表麵友好——但現在要白露生為這次“順利”的談判獻演,這特麼換誰誰能不膈應?

美國同誌又不是吃豆腐長大的!

於是就有人說話了:“確實,就致歉的形式來說,藝術是最委婉的形式,也是最誠摯的形式。”

在場的無一不是官場裡摸爬滾打出來的人精,中方是、美方亦是,都很善於把彆人的話曲解成自己想要的意思。因此羅斯福隻是簡單地發出了邀請,美方官員卻能善體上意地予以注解。

立刻就有人微笑著附和:“我認為這場演出應當盛大地展開,所得的票款正好用於撫慰三月事件的受害者,同時在每次演出之前,還應當為這些死難者默哀。”那人望著露生,溫文爾雅:“相信您也一定在等待著這樣的機會。”

因為翻譯在場,所以每一句話露生都能聽得懂,那位黑發碧眼的女翻譯雖然中文口音蹩腳,但每一句都譯得既快且準,連旁人輕微的低語都譯到了——好像是迫使露生一定要給一個回答。

露生立刻就看向孔祥熙,孔祥熙並沒有意外的表情,甚至還有點寬慰。露生又看他身邊的顧維鈞,顧維鈞一臉的無奈,他把目光投在每一個中國官員的身上,看向宋子文、看向張嘉璈,他們要麼調轉麵孔,要麼垂首沉默,隻有馮六爺冷笑以對。

露生就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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