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鵠撓撓頭,怕白老板不思飲食,揣一份包子,溜回酒店。誰知走到門前便聽見裡麵吵起來了,好像是劇團裡那個半大小子直著喉嚨喊道:“又不是你的錯!憑什麼冤枉你!師父,你去找梅先生啊?去求求他,叫他幫忙!”
白老板細弱無力的聲音道:“梅先生又不是我親爹,哪有件件事情都煩他的?你又不知道這裡麵的輕重,彆再說了。”
那小子哭腔又喊:“我怎麼不知道?我就知道你什麼事都怪自己,什麼事都往頭上攬,榮家把你關在外頭你也忍了,他也不來看看你,不看報紙把你罵成什麼樣了!你為他做得還不夠多,又要為他賣命去!”
後麵嗚裡哇啦,就快聽不清叫的是什麼了,文鵠和門口守著的大哥一起含著指頭細品,覺得唱戲的真不愧是唱戲的,吵架都有生旦鏗鏘的感覺,而且話糙理不糙,小的那個便叫:“他們得你好處的時候沒見來謝過你,有什麼不順心全都怪你,早知道不回來了,回這破地方到處受氣!”
文鵠和大哥點頭,對嘛,還不如去紐約哩。
大的那個哽咽道:“你能不能少說一句?小祖宗,算我求求你,你彆叫我再想這些事了。”
文鵠和大哥沉默,白老板可真能逆來順受。
場麵脫離氣氛地喜感,裡麵隻管吵、外麵隻管聽,忽然聽見裡麵破碎響聲,兩個保鏢感覺不妙,一拳打開門進去,地上一個破了的燈罩,滿桌子的報紙,承月通紅的脖子在一邊站著,露生沉著臉,頭也不抬,隻管寫字——想來是剛才怒極,把台燈推出去摔了。
地上尚有好些寫壞了的字紙,揉得一地都是。
兩個保鏢趕上來勸道:“你怎麼不懂事?你師父氣得難受,你還在這添亂,趕緊回屋睡覺。”
承月也不吭氣,嫉恨地瞪文鵠一眼。
文鵠好笑道:“你瞪我乾什麼?”懶得搭理這小弟弟,也不要他答話,將手一揮,大哥提小雞一樣把承月拎出去了。
文鵠看看桌上的報紙,把包子放下來:“白老板,你吃點飯吧,小孩子不懂事,彆惱著自己。”
露生剛給承月糾纏得沒好氣,放下筆道:“你算我們家什麼人?”
文鵠愣了一下,迅速地聯想到露生昨晚自憐自怨的“我算什麼”,判斷這句“你算什麼”屬同類句型同類含義。白老板雖屬男兒之身,卻有點女兒家的脾氣,他秉著好男不跟女鬥的原則說:“我受命保護你和金先生,勸你吃飯也是好意,你要是不領情,我去門口站著就是。”
露生也愣了,自己迷糊了一會兒,歪著頭看文鵠:“你以為我發脾氣麼?”
“難道不是?”
露生不覺失笑,揉著太陽搖頭:“哎,我謎怔了兩天,居然連話也說不妥了——真是冒犯你。文鵠小兄弟,我是想問問你,你和你那三十個兄弟,眼下有什麼打算?”
人在窮思竭慮之時,往往心想什麼、口中便說什麼,憑你再怎麼精細的人也不免口不擇言。文鵠見他神情真摯,說話也爽快了:“五叔發話要保你們太平,那當然是等太平了再說,這事白老板不用擔心。蔡將軍在洪門住了半年,五叔說要保他,就半步不離保到如今,洪門說話算話,你們也是一樣。”
“半步不離?我見五爺的時候,他離蔡將軍可有十幾步呢。”
文鵠:“……”
露生又笑了。
“咱們從美國回來,同路也有半個多月,彼此為人都是知道的。我身邊這些人你也看見了,老的老、小的小,全是唱戲的人,他們一生也隻懂得唱戲。雖有一個月兒和你差不多大,他性格毛躁、身子又差,不是個辦事的人——因此思來想去,我身邊所能托者唯你,想來五叔爺深思熟慮,知道若有難處,我和求嶽未必有可靠的臂膀,才叫你來襄助。”
“是要叫我辦什麼事嗎?”
露生搖搖頭:“也算,也不算。你們關二爺麵前寫的話,有一點忠心方可結拜,這話雖不文雅,道理卻很通。因此我要問問你自己的意思,問明了,我才好打算。”
當下那三十個人,除了五六個守在榮公館的,其餘都在旅店。文鵠聽他如此這般,說了一遍,略一思索,將人全都叫來,頓時黑壓壓將套房的客廳全都站滿。
滿屋子的大漢,那汗味兒酸臭真是難頂,露生眉頭不皺,在中間環望一遍,行了禮道:“叫各位好漢來,是想問明一件事。你們和金家非親非故,為一腔義氣,送我和金參議回來這裡。這是五叔爺他老人家仁義,原是你們的情分,並不是本分。”
“眼下我有件緊要的事情,須得各位援手。可我拿不準各位的身份,不知如何相待,也不知你們想要我如何相待——我就索性挑明了說,不知你們願不願意投在金家門下?”
打手們互相看看,又都看文鵠——倒不是猶疑,他們之中粵人甚多,其實是官話聽不來,需要消化吸收一下。
露生沒想到這一層,隻道窮處求人,大概結局如此,並不失落。他剛才盤算了半天,現在斷不能去找梅蘭芳和姚玉芙,去了不是把臟水往梅先生身上引?連給麒麟童俞振飛道歉,他也隻能寫信。
他指一指桌上未寫完的信,“你們也知道我如今是千人指萬人罵,連道歉也隻能書信相傳。可我又有何辜?金參議為國出生入死,如今遭人詬辱,又有何辜?要是你們彆有誌向,不妨現在就說明,我一般的感激。金家現在還有些家底,可以供你們自尋個好的營生,這些錢過了這次事情恐怕保不住了,所以肯留下來的,便是一起吃苦,而且眼下就要陪我吃一口大苦。”
他清聲向四麵問:“請問各位好漢的意思。”
這些人都是提著頭過日子,聽如此一問,並不驚訝,心中卻生出讚歎。嶽露二人的遭遇,他們是親眼看見,親耳聽見,隻道白老板這樣唱戲的美人,玻璃做的,怕是嬌滴滴地隻會哭,卻不料他能出來料理事情,且是先問自己投不投門——便知他不僅方寸不亂,且有了對策計較。哪裡來的這樣聰明人物!
眾人心中欽佩喜愛,七嘴八舌、官話白話,都道:“白老板,你門縫裡看人?來都來了,哪有丟了人走掉的道理?還是你怕我們不聽指揮?”看看文鵠,又說:“但有一件事,我們仍是洪門弟子。”
露生點一點頭:“正是這話,我要你們拿洪門的名號發個誓,要是有人此時口不對心——”
眾人哄然道:“——打死就是!”
露生燦然一笑,“東南多人傑,這話果然不假。各位的情意我記下了。想必你們也聽說了,金家走到今天這步,不過三年時間,若渡過眼前難關,我不敢許你們大富大貴,日後但有用得上金家的地方,自然湧泉相報。”回頭來問文鵠:“你是他們領頭的,你呢?”
文鵠猜不透他要乾什麼,可他喜歡白老板身上這股豪氣——真像五叔說的那樣,戲班子裡委屈他了!在一旁抱著手笑道:“我當然不走,也跟你們一起。”
他隻是有點怕看露生笑,跟著司徒美堂,他看慣了那些受迫害而出走的人物,蔡廷鍇如此,蔣光鼐也是如此,他們往往先是憤怒,接著自暴自棄,最後才是無奈地笑,笑世界顛倒過來、並且顛倒得如此容易。白老板是政治鬥爭裡最無辜的人,卻跳過了憤怒和自棄的過程,他秀潤的容貌讓人聯想起小孩子,摔倒了仍笑,不是笑諷世人,更像是天真的倔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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