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過十點,侍應生送走客人,回來發現那位先生還獨自坐在那裡。剛想走過去,他緩慢起身,轉過來。
侍應生立刻躬身:“慢走。”
男人腳步微頓,點了下頭。
他現在不適合回去,陸錚年在刮著寒風的街頭,把藥全都吃了,還是感覺喉嚨劇痛額頭發燒,發現座鐘已經指向十一點,陸錚年心裡後悔,他不該來的。
這樣怎麼回去見她。
但再怎麼用現實去掩蓋過去,還是躲避不了他心裡翻絞著泛疼的事實。他走幾步,想到她在車上的畫麵。
準備出國的人蹙眉,編輯了幾次短信就不想說了,給了嚴朔。
或許她一開始就不想和他說話,所以連最後一句都是彆人代發出來的。他該感到慶幸嗎?
那種決然的話,不是她想說的。
可是有什麼區彆呢。
盛梔。知知。你來救救我。
他覺得這條路好長,他要走不到儘頭,果然下一秒整個人踉蹌著跌在化雪融冰的冰涼街道上,等戒指也沾濕他才反應過來,眼睫顫動地在路人幫助下扶起來。
他想起出門前她說:“給我打電話。”
去找手機,沒有找到,要道謝的時候路人說了幾句什麼,大概是法語,然後鬆開手,陸錚年才抬頭,跌進一個他熟悉的人眼眸裡。
盛梔靜靜地看著他,然後和路人道謝,攙住他。“陸錚年。”她說,“你去哪裡了?”
盛梔沒問今天發生的事,是她粗心大意,忘記他的病再失憶或者行動不便都很正常,在溫暖的壁爐前,看他沒有短暫性失明,記憶也還正常,才起身去煮薑湯。
陸錚年去握她的手,盛梔之前檢查過口袋發現他帶的藥都吃光了,就起身去拿藥了。沒讓他握。
她當然還是有點生氣的。
但這點生氣很快就在晚上變成了心疼,他不知道又夢見或者在幻覺中見到了什麼,在清醒中不住地掉眼淚,她怎麼親都沒用。
盛梔想給厲擇打電話,他握著她戴戒指那隻手不肯讓她聯係任何人。他對手機也應激了,盛梔隻能哄他似的把手機遠遠丟開。
他怔怔看那手機一會兒,垂下潮濕的眼睫,心裡不無清寂地想,還能怎麼樣呢?她沒說那短信是她發的,她也沒保證過不把驅逐他的權利讓渡給那個人。
那個時候或許是嚴朔在她心理位置更重,陸錚年根本沒什麼分量,她不想去處理,她不在意也正常。他該讓她安心的。
但她讓他難過。
陸錚年可以用他的情緒與她無關來安慰自己這些年她對他頂多算不聞不問。可他們訣彆的那條消息,她沒有一聲再見就離開了杳無音訊,他毫無希望的十年......原來在她的授意下甚至來自另一個人。
他不斷思考緣由的那十年,也許根本沒有緣由。
不是父母介入,也不是陰差陽錯——陸錚年忽然想起嚴朔的話。“你知道沈阿姨為什麼不願意見你嗎?陸錚年,隻有你不知道,裝聾作啞。你出生前,沈阿姨本來是和心上人準備結婚的。”
“是陸伯伯強娶。”
他現在明白他為什麼不得父母希冀。
父親強迫母親進入了這段婚姻,所以結婚後她生下自己並不期待的孩子,看到他長大成人後就決絕地離開再也沒回來過。
他去見的母親那一麵,本就是錯誤的。
“——你要讓盛梔和你母親一樣嗎?”
“——陸錚年,我不想變成叔叔阿姨那樣。”
“......”
他太天真。以為隻要她相信他選擇他他就能有無數抵禦的勇氣。可是那十年沒有一個真正的解釋,父母的陌路讓他三十年間從來沒有讀懂過偏執和愛的區彆。病理又讓他避免不了情緒的起伏和波動。
她之前一句句話,更讓他知道。
嚴朔不是空穴來風。
為什麼。盛梔。我是真的想和你在一起。這些天我是真的覺得幸福安心。
可為什麼還是這麼痛呢?是因為這些年以為的斷絕其實甚至不是來自於你我連最後一點消息都是謬誤的嗎?是因為這些愛還是遠遠不夠嗎?
還是因為傷口太深了。
深到他每一次一想起母親想起不要見麵都覺得疼。
陸錚年緊緊地抱著盛梔,希望她不要鬆手給他一點堅持的勇氣,她滾燙的吻卻落在他額頭和眼睛上。
陸錚年被包裹在潮濕沉重的水汽裡,他睜開眼,看到她眼神裡都帶著心疼。
“陸錚年。”
盛梔終於意識到這不是犯病。她不知道的地方又有人刺激他惹他生氣。猜到是誰,盛梔掌心都被掐得發白,很快就被他扣住。
盛梔垂下眼睫,然後眼球一顫。
他吻她的戒指,安安靜靜地靠在那,哽咽的呼吸變沙啞,像寒冬裡輕微的風。
“知知。”
他心裡沙啞的聲音開口。
“我沒事。”
我沒關係。
從喜歡上你那天起我就被告知過。
愛當然不可能毫無風險。愛當然四麵受敵。我接受過,我確認。我想得到你的愛意,當然要接受來自你的傷害。
十八歲的盛梔沒做錯過什麼。
二十八歲的盛梔沒做錯過什麼。
她們隻是為當下的她們考慮,隻是拒絕掉一個自己不愛的人。母親沒能逃脫。陸錚年心裡突然泛起一陣很濃烈的慶幸和自我厭棄情緒。
還好盛梔在,他沒有把“他不該出生”的情緒具象化帶到現實中來。陸錚年慢慢呼吸著。
還好盛梔逃脫過。
還好母親最終逃脫。
如果我沒能和你白頭偕老。
那也隻是我不願逃脫自己的命運。
盛梔。
選擇權全在你。
你不要。
你不要和我一樣,擁有一個不幸福的家庭。和母親一樣,大半的人生都不由自己做主。
我可以死去。
隻要你不願意。我可以現在就死去。